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谋中局之独宠难为》棠月 文案 杀伐决断冷血杀手偶遇无所作为病弱王爷。 百花悬案,宫斗暗杀,通敌叛国,月神降罪,乾坤西陵,巫蛊摄魂,一桩桩无头公案, 他与她相识相交与利益谋算之上,却在棋局中动了真情。 他宠她入骨,她凤冠霞帔黄泉碧落永世相随,他心怀天下,她披甲上阵金戈铁马代夫出征。 她拒人千里,他温情缱绻不远不近不离不弃,她沉冤血案,他翻手覆雨步步为棋重洗朝堂。 看剧指南:架空历史,误考究(宫斗,悬疑,权谋,江湖) 主角爱情1V1,独宠,细水长流型。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扶黎、萧辞 ┃ 配角: ┃ 其它: ====================================================================== 文章类型:原创-言情-架空历史-爱情 作品风格:正剧 所属系列:之;雁月篇 文章进度:已完成 文章字数:315696字 第1章 引章 宣和五年,冬 北风紧似一阵怒吼嘶谑茫茫白雪一炷香的工夫已经染白整个帝都,血迹慢慢浸透雪花宛若最妖艳的红梅自闵舟蔓延直至乾坤西陵。 她缩在他的怀中耳边只闻呼啸而过的冷风,鸦青色大氅把小小的她裹得严严实实,追风一声长鸣前蹄上扬止步不前,只听一阵冷喝“自投罗网。” 刀光剑影一刻功夫,他剧烈的喘息,体力渐渐不支,手臂僵直维持着把她护入怀中的姿势,手中的剑贯穿了杀手的胸口,一番厮杀过后不过寥寥十人。 他小心的喘息,感觉到胸臆里扩张着的肺叶几乎触到冰冷的剑,双方僵持不下,带头人冷笑一声几人齐刷刷只刺大氅右侧。 他扯起大氅的衣角,迎风张开烈烈作响如盾牌兜头挡住来势汹汹的剑锋,耳边只闻布帛撕裂的脆响,剑锋堪堪离她的脸颊一寸之遥。 右手捂住她的眼睛揽着她自马上跃下,透过指缝她看到尸横遍野的荒野,黑衣人戏谑的看着他们徒劳的做困兽之斗。 “早就听闻司徒家的女儿艳绝天下,啧啧,兄弟们今日可有福气了。”一名黑衣人淫'笑着看着她,那目光似乎要把她剥的一丝不剩,拥着她的力道不由紧了些。 贴着他温热的胸膛她可以感受得到他盛怒之时胸腔起伏的颤意,手心一阵濡湿,浓重的血腥气让她刹那惊醒,腰间箭簇未拔,泓泓鲜血因为他的颤动越流越多。 一阵闷哼带头人一剑封喉那名黑衣人瞪着大大的眼睛直直倒下,冰冷的不带一丝感情的说道“速战速决,别的心思趁早断了,反臣之女,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冻僵的手指麻木的握着剑柄,那双惯有清明如水的眼睛缓缓黯淡,已是强弩之末。 腰间的鲜血浸透了白色锦袍,她似乎是怕极了紧紧抓着他的衣角,瞳孔被猩红慢慢侵蚀没有了别的色彩“珞哥哥,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毓儿。”他柔了目光低头看着怀里的她低声问道“昨日新谱的白头吟我很喜欢听,你再给我唱一遍好不好?” 她点点头抬眸看着他风清玉郎的眉眼,束发的缎带早已不知掉在了何方满头乌发沾染着纷飞的雪花,白了发,雪了眉“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 清灵的歌声回荡在空旷的原野显得诡异至极,他无力的抵在她的头顶。 她卧在他的颈窝,旁若无人,仿佛无数次的赏月看花,剑舞烹茶。 带头人终于耐不住了,一招风卷残云携着大片的雪花直击而来,他手中的剑旋了一个圈划破雪障,雪花四散,刀剑碰撞震的他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乌黑发紫。 眸中精光一现阖目凝聚微薄的内力掌风带起雪地上的一把短剑,一招平沙落雁剑若骏马疾驰脱手而出,五名黑衣人奋力抵抗,剑招无形之中齐刷刷划破五人不同部位三寸余长的伤口回旋一招收回手中。 “毓儿,你要好好活着。”他用下巴微微摩挲着她头顶的发,声音低沉无力。 “你也要好好活着。”她反唇相讥不依不饶,如今她只剩下他了。 他无奈的叹气,眉眼含笑点了点头,她终于露出一个笑容,他说的,她都信。 死心裂肺的尖叫,凄惨的悲鸣,冲散了余音回旋的歌声,他捂着她的眼睛附在她耳边轻语“不要看。” 那双含情脉脉的眸子此时冰冷的看着五名黑衣人肝肠寸断,尸身发黑,气绝而亡嘴角露出似笑非笑的笑容。 “你…萧珞,我果然小觑你了。”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可惜你不该把软肋置于敌人之前!”他的目光转到她的身上讥笑,是啊,她是他致命的弱点,更是他的拖累,他为什么要救她? 萧珞死死把她护在胸前,而她只感觉彻骨的绝望,紧紧闭着眼睛挣扎着试图去替他遮挡剑招。 刀剑刺入肌肤那么轻微的声响,她听得异常清晰心头也跟着抽搐,喃喃自语“不要!不要!” 萧珞低头看她依旧是惯有的笑容,霁月清风,左手缓缓自揽着她的腰间寻至她的发,北风怒吼,乌发纠缠,如霜白发,永结同心,足够了“毓儿,若不出意外,漱墨在幽州等你,你还有姐姐。” 他吹了一个口哨,在漱毓还未回神之际精确无误的抛上马背,单薄的身躯旋起一个美丽的弧度,冰冷的剑锋削去她半截长发顺着她脊背的轮廓刺入了萧珞的右肋,他只是看着她笑“毓儿,不要回头,走!永远也不要回来。” 她从未一个人骑过马,颤颤巍巍抓着手里的缰绳,咬紧牙关回望着抵死挣扎的他。 血色锦袍,眸色血红宛若暗夜修罗,她不能死,更不能成为他的拖累,再无一丝犹疑拼命的迎着烈风而行。 萧珞浅淡的笑容越来越淡直至透明,随风而化,她已经没有多余的眼泪继续哭泣,以后他不在她更不能哭了,铺天盖地的大雪,铺天盖地的鲜血,凝成血色琉璃冰晶,一夕之间,她失去了所有。 追风跑了三天三夜,她不敢松开缰绳任由皮革磨得手心血肉模糊,昏昏沉沉眼前一黑没有了知觉。 醒来时大雪已停,她躺在雪地之上看着一清如水的蓝天,耳边喷洒着淡淡的热气,追风似乎察觉到她醒了不再动弹,眼眶一热抱着追风挣扎着站起。 马蹄磨的鲜血淋漓追风所到之处红梅盛开,她不敢去想炼狱噩梦的屠杀,更不敢去想他,她要听他的话好好活下去,他肯定会等着她回去,她要回去找他!牵着追风一深一浅走在雪地之上,一人一马,而已。 宣和五年,腊月初十。 雁月新帝,孝帝第三子萧玦登基,延续旧制,刑部侍郎白威拥立新帝功不可没一跃成为首辅丞相,白维之女白媚儿入宫为妃,谋反一案牵扯官员近百人,轻则满门抄斩重则诛九族,朝堂因此彻底洗牌。 宣和六年,正月初一,幽州。 “毓儿,我讨了一个包子,你快吃。” 充耳是噼啪作响的鞭炮声响,倚在冰冷的墙角,骨头冻的咯吱作响,脏兮兮看不出模样的面容只有一双眼睛漆黑点墨一般。 破旧的麻布葛衣粗劣的针脚一层层厚厚的补丁,骨瘦如柴的手腕裸'露在冷风中,手中捧着一个冷透冰硬的包子。 漱毓抿抿干裂的嘴唇,接过包子小心的掰开一半,剩下的一半递回到漱墨手中,相对而笑,两个相依为命的人在矮矮的土坯墙角彼此依偎一口一口吃完勉强可以嚼动的包子。 漱毓病的很重,虚弱的靠在漱墨身上,她搀着她走在空荡的街头叩开一户又一户的木门,暖意融融,张灯结彩,一家合乐,谁人搭理脏兮兮的讨饭乞儿,没由来新年第一天就触了晦气。 “求求你了,给我们一碗热水也好。” “滚,真是触了眉头。”那人把门摔的乒乓作响狠狠把她推了出去。 漱墨弱质芊芊没甚气力摔在门口的石阶上原本冻裂成疮的双手硬生生扯出一道口子,鲜血淋漓火辣辣痛痒难忍。 在街角随手捡了一片枯叶擦了擦血迹,听到她的轻咳转身看到漱毓睁大眼睛直盯着她的伤口。 她试图用衣襟遮挡,奈何衣服短小捉襟见肘,柔声劝慰“毓儿,没事。” “姐,我不渴。”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她们养在深闺不食人间疾苦的大家闺秀又该如何活下去?她们还不能死,不能死! “给。”芊芊玉手递到她面前一盏热气腾腾的茶汤,漱墨满眼戒备的看向来人。 火红的衣裙绣着金丝缠枝番莲花,外罩黑衣斗篷,边缘绣满了银色的缠枝暗纹,看不清模样。 漱毓紧紧攥着身旁漱墨的手心,骨节凸起微微泛白“怎么?不需要?” 她回头看了一眼漱毓无一丝犹疑的接过,小心翼翼的端着茶汤服侍妹妹喝下,咳嗽稍缓一些,那人勾起一个笑容淡淡看了她们一眼起身欲走“你能救我妹妹吗?” 她停下脚步饶有兴趣的俯下身子看着她们,不卑不亢的眼睛坚毅决绝与瘦弱的身体形成鲜明的对比。 漱毓低头微礼以作谢意把杯盏奉还,那是大家闺秀自有的落落大方进退有礼,漱墨眸若寒星其间是不符合年纪的沧桑“她是我唯一的家人。你能救她吗?” 她笑而不答自怀中拿出一把精美的匕首问道“喜欢吗?” 她俩默契的摇摇头又点点头,那人半翘着兰花指食指摩挲着锋利的剑锋,吹发立断,戏谑的说道“我可以救她,但世间万事自有交换的筹码。” “什么筹码?” “恩…”她略一沉吟皱眉思索了一会不以为意的说道“我要你的命,如何?” 漱墨抱着昏昏沉沉的漱毓冷然道“好。” “哈哈,有趣的女子。我很喜欢。”她掩口而笑,瓷玉般的指甲抚摸着她的发“我怎么舍得要了你的命,这样吧,帮我抄半年古书也就罢了。” “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交换的筹码。”漱毓气若游丝但这一句话一字一字说得极为清晰。 “自然。”她抬起眼帘很是诧异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左右端详才朱唇微齐的淡淡回答。 “我要沉冤血案。” 漱毓迷蒙的眼中燃起跳动的火焰,杀戮、鲜血几乎破瞳而出,她没有多少气力,紧抿的薄唇因为用力慢慢渗出淡淡的血丝,身体剧烈的颤抖,满腔恨意震碎了她的四肢百骸。 漱墨安抚的把她紧紧搂在怀中,眸中毁天灭地的滔天恨意比之漱毓更甚“手刃仇人,十倍奉还。” “好。”她心情很好的拍掌,起身低头斜睨了一眼,冰冷的说道“你要成为最好的剑,从此以后你只需记住你是剑阁最锋利的一把剑,否则…我不需要无用之人。” 第2章 暗杀 宣和八年,六月初三 一匹快马疾驰而过,雨水混着血水顺着马背沁出一道血路,院前硕大一颗石榴树灼灼开了满树繁花,泣血的红。 她翻身下马,腐烂发炎的伤口泛白的腐肉烈烈做疼,右手无力的垂在身侧。 草草系着的白色纱带已成血色,跌跌撞撞走至正厅,粗重的喘息,呼吸之间整个腹腔隐隐作痛,眼睛半闭,几近昏厥。 “晚了一天。”坐上之人慵懒的靠在软榻上,隐隐丝竹入耳,芊芊玉指顺着节奏打着拍子,闲话家常般的说道。 “属下遭了埋伏,主子恕罪。” “哼”她豁然睁开了眼睛,冷冷喝道“一念之仁,必留后患,我说过的话你全都忘了?” “他…他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她颤抖的抬起头,额间的发紧紧贴在额头上,满身水污,眸中半是害怕半是祈求还有一丝无惧的执念。 她伸手嵌住她的下颚,两指用力,漱毓被迫睁大眼睛,窒息的绝望反而让她有股解脱的快感“你只是一把剑,你只需执行我的命令,记住了吗?” 紧紧盯着她狠辣的眸子,眼角慢慢勾起了一点笑意,极淡极浅,喉间的力道慢慢松了,她伏在地上不住的咳嗽喘息,右手依旧无法抬起,指尖的鲜血越聚越多。 “参见主子。”漱墨跪在一旁不动声色打量了一下漱毓,收回目光眸色冰冷的把一个玄色包裹扔在地上,血肉模糊的八岁孩子的头颅被血污凝结的发丝缠绕着。 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不错。” 漱毓直愣愣瞪着那颗毫无生机的头颅,牙齿咯吱咯吱只打颤,左手硬撑着伏在地上,右手的手指微不可查的动了动,木木的并无知觉。 她放下茶盏清冷的看了她一眼“最后一次。” “谢主子开恩。”漱墨冰着一张脸,眸中一片死寂,望向漱毓的时候方露出担忧之色微微动容皱眉“属下告退。” “恩。” 她没有丝毫办法,两年的杀手生涯,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还好她和妹妹都还活着,她不敢逆了那人的心思。 即使身负血债漱毓依旧不能狠下心做个见血封喉的杀手,骨子里的良善不曾泯灭,那人对漱毓似乎恨得骨头发痒又似乎怜到心尖里。 屋内漱毓压抑的惨叫刺得她心口发疼,她缓缓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再回头走进不见收势的大雨之中,不能哭,不能回头!硬生生逼回喉间汹涌而出的甜腻鲜血,这是她和妹妹的命,回不去了。 脸颊伏在地上,右手被那人硬生生的扯起,挑眉打量了一下伤口,血肉翻出几乎露骨,漱毓紧咬着嘴唇,额间的冷汗顺着未干的雨水滴在地毯之上慢慢晕开成淡淡的水花“不疼?” 左手扣着手边的地毯,青筋凸起摇了摇头,她伸出两指用力按下去,鲜血似缩水的棉布一股一股缓缓流出,漱毓锁紧眉头,指甲用力抠破了地毯,嘴唇咬下一块血肉丝毫不觉继续摇头。 她满意的笑笑,掏出帕子仔仔细细擦干净指尖的血迹“这只手若废了,我留你还有何用,好在还知道疼,去跪着吧,好好想想错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跪了多久,只知这梅雨下起来没头没尾,她起先一直盯着石榴花,打落一朵,继续盯着下一朵,今年的榴花开的有些早。 最后迷迷糊糊实在支撑不住伏在雨水里数着眼前的石榴花瓣,火红的榴花边缘泛着残败的黑色宛若开到烈火燃燃的灰烬才作罢,伤口似乎也没有那么疼了,她忽然想着那天他一直冲着她笑该是多么疼。 眼前忽然出现一只皂靴,雪白靴面绣着紫色云雷回纹,她勉力睁开眼睛伸出左手死死抓住一角雪白的衣角,血污氤氲开来白色的锦袍开出猩红色的花。 感觉到头顶的雨停了,勉力抬头看到那人撑着白色墨竹油纸伞俯下身子看着她,风清玉郎,眉目疏淡。 她张口想说句什么,嗓子疼痛难忍,声音嘶哑几乎不能发出任何声音,用尽所有力气抬起头,往前爬了一步,左手松开他的衣角强撑着抓住他的右手。 他摊开掌心,她艰难的一笔一画的写道“我错了。” 他淡瞥了一眼搀扶着她坐起,双指夹起她的软剑放在自己的肩侧“刺!” 她不可置信的抬头看了他一眼,冰冷无波的一个字“刺!” 手心泛起薄汗微微濡湿,不可置信的抬眸看着他,手上的软剑抖了抖堪堪划破一点衣袍,骤然坠地溅起几朵水花。 修长的指摩挲着乌木伞柄讥笑道“看来你一直没有考虑清楚错在了什么地方。” 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颊,漆黑点墨的眸子直直盯着他道“我没有错,这世上无辜的人死的还不够多吗?” “进入剑阁或许会因为你的一念之仁死数以万计的人”云淡风轻的语气不以为意的挑了一下眼角“何其无辜不是吗?” 纤长的睫毛颤了颤不知如何作答,喉头痛痒难耐压抑不住的咳嗽起来,轻微的震动带动腹腔针扎般的疼痛让她清明如常。 “玉姑姑心慈,如今对属下太过宽容了。”他缓缓起身冰冷道“即使面前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手中的剑要快于你的思虑反应,精确无误的刺下去,剑阁追魂令一发,必死无疑,这是天命。” 剑阁追魂令发,天命所归,绝无生还。她看着那人乌木纸伞,云烟水淡,公子入画,一抹极轻极淡的身影虚无缥缈一晃而过,难言的悲戚自心口酝酿,疼到麻木窒息,强忍眼泪,支撑着站起,你……你真的不等我了? 宣和十年,雁月锦雁城。 清泉山庄的卓文峰邀了三五好友在偏厅宴客,隐隐丝竹之音若有似无的传来“卓兄,这隔帘听雪闻乐声,别有一番雅趣。” 卓文峰捋着花白的胡子微闭着双眼似陶醉其中打着拍子说道“甚好,赏。” “听闻近日大理寺少卿戚无源因着百花案寻至京郊雁影寺,回转之后竟去刑部查访宣和五年谋反案的卷宗,可是寻出什么蛛丝马迹?” “此事以后莫要再提。”他端起酒盅饮了一杯酒嘴角挂着莫测的笑意“香过无痕,莫说是戚无源就算是萧珞死而复生也是回天乏术,来,喝酒。” 一时间刚筹交错已是子时,卓文峰有些贪杯不觉饮的多了,直至一把利剑横在脖颈之上,如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瞬间清醒“卓庄主,刀剑无眼。” 屋内立着一名黑衣人,黑色的夜行衣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材,声音清冷无波很是好听,手持一把薄如柳叶的软剑。 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在江湖摸爬滚打多年的人闻言不怒反笑,眼角的笑意似笑非笑仿佛极大的嘲弄一般“老夫多年未曾听过如此狂妄之言。” 卓文峰自问宴请的好友皆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高手,一抹精明的算计带着些许不屑之色爬上眼角。 迅如疾风的二指夹住软剑,顿感手掌麻木倒退几步,脖颈上的软剑被震开三尺有余,她冷笑一声软剑毫无任何招法直逼而来,竟然是卖命的打法,电光火石之间一人对质四人就着昏黄明灭的烛火缠斗起来。 黑衣人招式狠辣剑法奇快,短短几招如流星追月,鲜血溅于雪白的窗纱之上,朵朵红梅怒放,倒地的三人皆是一招致命。 “卓庄主,不陪你玩了。” 语气带着一丝不以为然的慵懒之态,冰冷的剑锋反射出冷冽的雪光,他只来得及闷哼一声,薄如柳叶的剑正刺琵琶骨“你…你…老夫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 她用剑的力道不由加重几分,剑法精妙未见鲜血流出。 “私藏凌云诀挑起六大门派之争是为不仁,勾结白威挪用官银置万千百姓水深火热之中于不顾是为不忠,假仁假义欺辱弟媳霸占良家妇女是为不义。 如此不仁不忠不义之徒枉留世间欺世盗名,卓庄主,你的伪善我恐怕一时半刻数不清楚,也懒得继续浪费口舌?” “你…你究竟是谁?” 她勾起一抹邪魅的笑容漫不经心用剑挑断了他的手脚筋,看着他丑态毕露的求饶“女侠饶命……我……我已成废人……我……用百草丹换老夫一命如何?” 扶黎略一思量抽回了软剑,眉心蹙了蹙“没兴趣。” 他正欲再说什么,骤然眼睛睁得很大,嘴唇乌紫发黑,气绝身亡,扶黎看了一眼卓文峰耳根偏下的脖颈出细如牛毛的一根银针道“阁下既然坐收渔翁之利,未免管的太宽了。” 来人一身黑色劲装边缘用银线绣着回云纹,戴着一张精美的银白面具,遮住大半张脸,似笑非笑的眉眼淡淡道“如此是在下扰了姑娘了,刚刚一番打斗必然已经惊动庄里的人,清泉山庄灵蛇阵法闻名江湖,怕是不好应对,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声音如古琴清泉泠泠而过,温文尔雅,对着她施了一礼,她负剑而起并未回话,他探到卓文峰怀中取出一个雕刻着番云莲花纹紫金匣子,耳听脚步声迭起,庄内的人渐渐开始往此间聚拢,二人对视一眼默契的翻窗而出。 踏雪无痕,影闪无踪,寒风凛冽吹着被剑划破的夜行衣,肌肤胜雪愈发显得血肉模糊的几道伤痕狰狞可怖,最长的一道自手肘处蔓延至肩颈。 白雪落满肩头,她竟似毫无知觉一般,没有感觉到冷,也没有感觉到疼,瘦削单薄的身躯坚毅如梅,他微微皱了皱眉,解下外袍沿着屋脊朝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 扶黎正在阖目调息,毕竟是江湖中的高手内力深厚,此次内力损耗极为严重,长睫上沾着几片雪花,随着睫毛微微颤动融化成一颗颗水珠挂在睫毛上,瞧着她并无不悦。 他展开宽大的衣袍披在了她的身上,睁开眼睛瞥了他一眼并无推拒,低头扯住衣襟下摆撕成细条,自怀中掏出一瓶伤药草草倒在伤口上,显然是极痛的,额间渗出些许薄汗。 “姑娘若不介意,在下…” “不必。”洁白如贝的齿咬着黑色布条熟稔利落的包扎完毕,转头瞧着一身洁白单衣的他,迎风而立,背后是纷纷扬扬的大雪,衣袂翩飞,卓然出尘,翩然若仙,清冷的问道“还有事?” 幽深的眸子含着细碎的笑意拿出一枚银针探入紫金匣子的锁孔,啪的一声匣子应声而开,蓝绸底布衬着一个小小的白瓷瓶“借姑娘东风实属无意之举,实乃急需百草丹续命延医,不知姑娘能否相让?” “何必多此一举。”白瓷瓶静静躺在那人的手心,手掌处有一淡淡的梅花,不由多看了一眼“不都在阁下算计之中吗?告辞。” 刚刚转身,耳间些微的声响,双指反手接的潇洒飘逸,竟是一支疏落有致的白梅“如此谢过姑娘。” “赠梅之恩,已然相抵,萍水相逢,雁过无痕。” 第3章 梅花为信 宣和十五年,春,锦雁城,烟雨宿柳搂。 一面荷花三面柳,半城山色半城湖。古香古色的阁楼隐隐传出丝竹之声夹杂着女子的欢声笑语。 上书四个“烟雨宿柳”的大字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苍劲有力、气势非凡。 踏进门去,早有穿红戴绿的姑娘围了上来,廉价的脂粉气息让人不怎么舒服。 “两位公子,可是为了碧沅而来?”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一位身穿松绿色撒金银花衣裙的女人走来,梳着高高的发髻,插着几支如意扁方,眼角已有了细细的鱼角纹,没有青楼里那么大的脂粉气息,反而有股半老徐娘的风姿绰约之态。 “妈妈说笑了,今日若不是为了碧沅姑娘又能为何呢?”白翎含笑着接话。 “哟,看公子一派风流倜傥,穿着不俗,是个有眼力的人。” 白翎掏出一张银票放在那女子手中,面露笑意“如此,就有劳妈妈了。” 女人眉开眼笑“腊梅,快请两位公子去雅席。” 落座之后扶黎端起手中的茶杯,吹散几片漂浮的茶叶,抿了一口,望向正中花台,碧沅粉裳紫衣,鬓角斜插一朵硕大的芍药,发髻松垂,举手投足风情万种。 文宴花会,花魁斗诗,一时集聚京中文人雅士,已悬二联,雪白绢纸,秀气小楷,对仗工整,意蕴暗契。 一曰:北斗七星,水底连天十四点。南楼孤雁,月中带影一双.飞。 二曰:清影泉啸八声,石上四声,石下四声,声绕一池春水。寒山钟声十响,寺内五响,寺外五响,响传百里客船。 皆出自一位清俊儒雅的蓝袍公子之手,夏侯宣。 余光扫过天青色纱幔遮掩住的邻座雅席,白色长袍银色的竹纹细细绣满衣角袖口,戴着半张做工考究的银色面具自鼻梁处齐额遮住上半张脸,修长苍白的指敲打着桌面露出掌心一点淡淡的梅花。 旁边男子,黑色衣袍,宽衣窄袖,恰是近日京中流行的贵公子装扮,显然对连词对句并无兴趣,百无聊赖拨弄着盘中的瓜子。 扶黎淡瞥了白翎一眼,她会意接过花笺走到邻席。 景皓手中大把瓜子哗啦啦落于冰瓷荷叶盘中,收起漫不经心的神色,眼神肃冷警戒的瞄了她一眼。 白翎识趣的停下脚步恭谨一揖,垂首呈上花笺道“故人所邀,望公子一观。” 景皓嘴角挂着一丝淡嘲正欲谢绝,萧辞放下折扇微微摆了摆手,她恰合事宜的呈上“琴字号雅舍,恭候公子。” 碎银梅花笺,合页处夹着一枝白梅,暗香萦绕,上面用颇具风骨的瘦金体书道: 特还当日赠梅之恩,汲水烹茶,翘首以待。 琴字号雅舍内干净素雅,长颈瓷瓶里插着几枝修剪得宜的白梅,一张屏风淡赭石色的底子绣着墨梅图,下放一古琴,青铜香炉镂着通心草缠枝纹,青烟袅袅。 红泥火炉煮着清泉水,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旁边有一浅绿色的蒲扇,紫砂茶壶置于湘妃竹编制的竹席上,一勺雾峰,半许清泉,一室茶香。 “一别五年,王爷别来无恙。”叶片舒展,凤凰三点头,莹白如玉的指骨斟来行云流水,五年弹指而过,一双黑眸褪去冰冷狠厉的杀伐决断沉寂成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水,淡泊和煦。 把玩着手中的白梅,抵唇轻咳了几声,面色惨白,薄唇无任何血色“姑娘以梅为信,在下合该报答当年姑娘赠药之恩。” 端起紫砂盅喝了一口茶,唇齿留香似乎隐隐有淡淡的梅花暗香,咳嗽稍缓。 手拿青蒲扇慢慢扇着红泥火炉,嘴角浅淡的笑意渐渐淡去“此次前来我想与王爷做个交易。” “病弱残躯,闲散王爷,无所作为,不知有何地方可以帮助姑娘?”苍白的指节习惯性敲打着桌案,透过雕花格窗的阳光,近乎透明,依旧温文有礼,翩然出尘,但虚弱至此让她难以与当年潇洒不羁的男子重叠。 “宣和五年,通敌叛国一案。” “无能为力。”一句话让他沉了脸色,抬眸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姑娘找错人了。” 她放下蒲扇,摩挲着紫砂盅,闲话家常自顾自道“司徒一门谋反案牵连甚广,家父夏匀得司徒将军一路提携从籍籍无名瀚文苑修书学士至幽州知府,坦坦荡荡,铁面无私,为民请命。 宣和四年,幽州大旱之后又逢大涝,适逢先皇耽溺修仙问道大兴土木修建摘星阁,丽宫,国库空虚,朝中奸佞当道一道谗言不仅贬了家父的官迁至黄州县令更一文一米未放。 家父散尽家产,家徒四壁,白粥野菜度日,亦九牛一毛而已,幸得司马将军平定辽西途径幽州,金牌昭令所缴金银米粮赈济百姓。 次年,通敌叛国一案牵扯数百官员,黄州夏家一夜之间惨遭灭门。” 眼中熊熊烈火灼伤着清明和煦的眸子,慢慢阖上双眼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道“司徒一门诛灭九族,凌迟处死,挫骨扬灰,朝堂文武百官彻底清洗更换,德才兼备的珞王缠绵病榻离世长辞,巫蛊之术盛行于世,百花案持续十年之久,朝堂积弊官官相护,边关动荡不安,饿殍遍野,马革裹尸,致使百姓民不聊生。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当今圣上闻一家之言,沉溺女色,不理朝政,扶黎信腹华经纶谋国事如王爷,方能纵横捭阖扭转乾坤。” “你可知此案是先皇所判,已然盖棺定论,重新翻案等于让先皇背负错杀忠臣良将陷百姓与水深火热的污点永垂史册,等于让当今圣上背负不孝之名。”萧辞静静听她所述,伸出手掌略微离火炉近了些。 “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尚书与左相白维,太师文齐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御史台授命与大祭司天胤,大理寺卿戚无源,右相林政廉孤掌难鸣,禁卫军统领百颂青唯太后手中的龙虎令唯命是从,沉冤旧案?” 十年前,司徒啸天勾结齐国致使十万大军全军覆没,将在外不奉诏,斩杀五名大将与建业城下,白维弹劾上奏其五大罪状,通敌叛国之名落实,先皇震怒,昭告天下,所涉官员皆以乱臣贼子论处。 她打开一个木匣,里面装着一沓陈旧的宣纸并一枚兵符苦笑道“十年之间这是我所能搜集的所有证据。” 他们下手太快了,等她有能力去搜集罪证,涉案之人皆死,当年文齐既有能力诛杀十万大军,更遑论万金所聘江湖顶尖杀手刺杀有可能对他不利的所有人,宁可错杀一百不会放过一个。 若说先皇在世尚有一线生机而今只能渴求绝处逢生,沉冤血案意味着朝堂官员要在文齐、白维的势力监视下重新洗牌,意味着要有一个合适的时机让萧玦不得不提出翻案,意味着要有足够的把握禁卫军不会对他们反戈一击,意味着要从十年都无从找寻的证据中重新找到无法辩驳的人证物证…… 而这些足以让雁月改朝换代不是吗?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清冷的眉眼正色道“王爷若无心重整朝堂今日我亦不会以梅为信,相邀至此。 平生所愿,有生之年,沉冤得雪。 自知才疏学浅难成大事此后愿追随王爷左右听候差遣。” 他略微翻了翻木匣中的供词,书信,审视着手中的兵符,宫廷内造,花纹图样并无二异,足可以假乱真,当年之事如今稍加探查冤假错案既明,伪造书信兵符,私调大军,假传圣旨,可……如鲠在喉,吐不得,咽不得。 倒了一杯热茶随口问道“可知后果?” “无牵无挂,玉石俱焚,死何足惜?”她亦斟了一杯清茶抿了一口,摊开手掌看着手心浅淡的纹路顿生如释重负之感“许是一场解脱。” 持续不断的咳嗽打断了她的思绪,微蹙眉心问道“王爷的病还没有好?” “陈年旧疾,无碍。” 瞧着萧辞瘦削的手不时置于火炉旁边,春暖花开,已入四月,他竟然如此惧冷?待咳嗽稍缓方问“王爷可是答应了?” 他拈着梅枝看着眼前聪颖清和的素衣女子,眼神莫名,淡笑道“既收梅信,何辞?” “既是各取所需,扶黎定不负王爷所望,会扮演好王爷所需要的每个角色。”她抱拳一礼,眉宇间掩饰不住的清高自傲“我信你。” “你信我?”两相无言,四目相对,低柔清雅的嗓音若梨花树下深藏的女儿红醇香醉人。 漆黑的眸子直视他的眼睛坚定道“我信你。” “好。” 清淡平和的一个字,再无话语,转头看着窗外的新抽的一枝梨花雪瓣鹅蕊,嘴角勾起一抹笑容,紧握的拳微微松了松,眼底深藏的算计一闪而过,依旧平静如常。 此时一声锐利的尖叫宛若裂帛撕裂般的刺耳,似乎自临近雅舍中传来。 作者有话要说: 写男女主的对手戏写的酣畅淋漓 第4章 百花重现 雅舍二楼长廊零零散散站着不明就里走来凑热闹的人,红衣翠裳,锦衣华服掩映其中。 “吵什么吵,死人了不成,扰了小爷的清梦。” 一男子披着玄色长袍,只在腰间松松打了一个结,脸若冠玉、面若桃花,端的是一副好皮囊,接连打了几个哈欠自书字号摔门而出显出极大的不耐之色。 瞥到烟雨宿柳楼正主凉槿身旁的华服男子,他悻悻然撇撇嘴干笑着打了一个招呼“五哥。” 萧珩扫了他一眼不悦之色溢于言表,凉槿扯了扯他的袖口,方不再理会踏门而入,萧瑀讪讪尾随其后,看到屋内诡异至极的景象大骇,睁大眼睛喃喃道“真的死人了?” 四间雅舍陈设布局个有千秋,棋字雅舍,阔朗清丽,阔口梅瓶中插着挤挤挨挨的大束桃花,翠色虾须帘轻垂若陌上青烟氤氲迷蒙,一盘上好的蓝田暖玉黑白棋子左右对弈,是盘残局。 女子身穿藕荷色襦裙外罩银红色纱衣,梳了如意双髻,两侧各插一支点翠朱钗,化了精致的妆容,双手交叉置于腹部,嘴角含了一丝浅淡的笑意,衣裙散落着惨白的梨花瓣,安然躺在绣榻上。 若非已然冰冷的体温任谁都以为佳人正午后小憩而已,碎玉雕花窗半开,微风吹来,一地梨花瓣触目惊心。 这在夜夜笙歌、醉生梦死的烟雨宿柳楼安静的有些诡异,虽是炎炎正午,日头正烈,但屋内诸人皆感觉头皮发麻,脊背后透着森森寒意。 贴身侍女九儿蜷缩在地毯上,双目因为极度恐惧而黯淡无光,扑在冯妈妈怀中嚎啕大哭。 “怎么回事?”萧珩镇静如常的一句话安了不少人的心。 “姑娘…姑娘起先说渴了,但茶水…已凉透,我…我就去烧热水,姑娘又吩咐我去碧沅姑娘处去取桂花蜜,昨儿…贵客相邀…给忘了,起先进门只道姑娘是睡着了,并未相扰,后来…后来我寻思姑娘睡了许久还是叫一声的好,谁知…谁知…” 九儿一段话说的断断续续,不停的抽泣,鲜少露面的凉槿打量着芙蕖的尸体不知在想什么。 他凝眉思索环顾铺满绣榻惨白如雪的梨花,隐在宽大衣袍里的手用力攥紧她的手似安慰一般,沉声吩咐“隔离现场,仵作验尸后再做定夺。” 一炷香的功夫偌大的烟雨宿柳楼是不曾有过的寂静与空荡,烈日当空一瞬的功夫却乌云蔽日,狂风大作,长廊上的红色纱幔随风舞动似噬人的藤蔓充斥着血腥的味道,雕花窗随风咯吱咯吱作响。 转眼下起了细碎的小雨,雨滴打在银红色的窗纱之上慢慢氤氲开来如一滴滴血花般刺目,穿窗而过的风吹起绣榻上的梨花瓣漫天飞舞。 萧瑀整了整衣襟,束好腰带,瞧着安静躺着的女尸在梨花的衬托下脸色白的可怖,红唇泣血胭脂色,不由打了一个哆嗦。 雨势渐急这在春日并不多见,只听脚步声迭起,夏侯瑄和景皓伴几个侍从一同入门,给他们见了礼,仵作忙不迭的走到绣榻旁验尸。 萧珩不动声色看了看景皓,黑色锦衣被雨水打湿大半个肩膀“公子遣我查看是何情况?” “退之也在?” 景皓冷然看了萧瑀一眼,他干笑了两声“是我请二哥来听曲的。” “胡闹!” “不过是听曲散心,五哥你莫要小题大做。” 萧瑀急急辩解,求助看了景皓一眼,他俯首回禀“公子身体不适已经回府。” 说话间仵作仔细验尸之后恭敬回道“无伤无痕,并无任何中毒之兆。” 景皓走至窗前探看了一下雨势,愈发急促的骤雨打散了窗棂上沉积的污垢,隐隐有不知名的香气传来。 伸出食指在窗棂上摸了一下,浅褐色的液体,蓝田暖玉棋子因着临窗溅上点点雨渍,黑白对弈白子稍占上峰,几塌旁是几片打碎的茶盏白瓷片。 九儿因为极度惊吓已经随冯妈妈下去歇息,只有碧沅陪着凉槿,夏侯瑄问道“芙蕖姑娘今日可有客?” “不曾,今日因我以文会友,芙蕖瞧了一会就回屋歇了。” 听完碧沅柔声回禀,沉了脸色思索了一会问道“芙蕖姑娘今日在大堂应不是这身装束?” 碧沅抬眸望了他一眼虽是疑惑还是如实回答“确如大人所言,她昨儿自凤还裳新取了鹅黄色嫦娥纱衣很是喜欢,今早穿的是那套,但九儿失手打翻了茶盏,她一向洗洁虽是几滴回屋重新梳洗也是有的。” 他使了一个眼色早有侍卫打开精致的雕花衣柜,衣柜分了两侧,左侧是折叠整齐的各色衣裙,右侧底侧有个一尺来高的木格,凌乱的放置着一些衣服,应是换洗衣物,那件鹅黄色嫦娥纱衣夹杂在其中。 雨势渐小,而屋内并无多少有价值的线索,一切是如此的合理有序“尸体着人运至义庄,压后审理。” 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的景皓没来由的问道“芙蕖姑娘善用哪色棋子?” “芙蕖惯用黑子。” 雕花窗大开,一径梨花粉雕玉琢,临窗两颗硕大的梨花树残败的七七八八抽出新叶,景皓猛然似想起什么快步走到绣榻前仔细端详着女尸,双指凝聚内力正点芙蕖的额心。 片刻功夫额心隐隐约约一朵泣血的梅花妖冶绚烂,有什么在脑中一闪即逝想抓又抓不住的心悸,最后一字一顿的吐出三个字“百花案!” 屋内重又恢复死寂,一场雨来得快去的也快,铅色的云自锦雁城东方似金兵甲胄黑压压一片压过来,闷闷的似乎有一口气凝结在喉咙中,压抑的整个身子透不过气来。 景皓一句百花案无形中让屋内更是笼罩上诡异的气氛,百花案悬而未决近十年之久,世人皆对这三个字趋之若鹜。 萧珩自始至终都是面沉如水的态度,低声对凉槿说道:“你随我去王府小住几日。” 虽是惯有温和的话语但不容质疑的态度更像一道命令,她心下微微一动,那声好字几欲脱口而出,无论是温情还是假意有个人站在她的身前为她挡风遮雨担忧她的安全已然足够。 她极爱笑尤其是一双丹凤桃花眼笑起来勾人心魄,但那笑是一枚锐利的毒针慢慢刺入心底,无声无息,那是一个杀手最基本的本能,如今遍布冰凌的瞳孔有一泓涓涓细流缓缓流动,柔软温顺转瞬即逝“不牢王爷挂心,我在这里很好。” 瞧着她垂下眼帘,蝶翼般的睫毛撒下淡淡的阴影是少有不要强的时候,微微叹气“是我思虑不周,王府规矩多你这般性情自是不惯,去京郊别苑也好。” 凉槿淡淡撇过屋内的众人施了一礼缓缓走出房门,萧珩追至门外一把攥住她的皓腕,凝脂软腻,心头微微一荡沉声道:“不要胡闹。” “我没有胡闹,旁人不清楚难道你还不清楚我的身手?”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江湖中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何况无名无分,没由来让旁人笑话,徒增事端,污了王爷的清明就不好了。” “你何必妄自菲薄。”他手下的力道不由加重显然是动了气“你是我的人,谁敢对你不敬。” “你的人?”她好笑的反问接着不以为然的问道“什么人?你可会娶我?” 攥在她手腕上的手一顿然后慢慢松了力道,他淡淡自嘲既而又是那个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宁王。 凉槿揉了揉发痛的手腕心里空落落的发慌,因为熟悉所以百无虚发直中要害,但她似乎并不如自己想的那般高兴。 “妄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里既然出了命案万没有再次伺机行凶自投罗网的道理,何况是否为百花案还未有定论,你若实在不放心,我去清影山庄小住几日,他们庄主与我有几分交情。” 所谓关心则乱,一时失了分寸,江湖中事他不欲多问颔首应答,百花案尚未定论这锦雁城怕是不安稳了。 “回来了?” 平淡温和的一句话,扶黎似乎对外面发生的事情充耳不闻,正望着雕花格窗外的一枝颓败的梨花出神,香炉里的香已经燃尽,浓烈的梨花香不显清冽反而是刺鼻的头疼。 “奴家参见二宫主。”纱衣委地,款款下拜,眼中的惊喜压过了惊异之色。 扶黎无奈的摇摇头,莲步轻移,懒懒斜靠在软塌之上,青绿色的纱衣松松斜下露出一点香肩,雪白皓腕上垂着通透水润的碧玉手镯,发髻上插了几朵梨花,几缕松垂下来的发丝噙在嘴角,媚眼如丝,勾魂夺魄“何事劳驾二宫主大驾?” “十年期限已到,阁主已允我沉冤旧案,顺道调查百花案。” “可……”凉槿收起戏谑之态,微启朱口被扶黎出言打断“此事与你无关,乃为家事,我不想牵扯剑阁中人。” 自知剑阁的规矩勿问少言,只需服从命令即可,起身坐到扶黎旁边,捻了一块桃花糕吃了几口,听候差遣。 “倒是巧了,案发眼前,无知无觉,有人把心思动到这里来了?” “并不尽然,许是巧合,我们行事隐秘,芙蕖也并非剑阁之人,引蛇出洞也好杀鸡儆猴也罢,都不是好棋。” 芙蕖来的时间并不长,与她交情也不深,但总归是条无辜的人命“这件事处处透着诡异,宁王、裕王、逍遥王……加之其护卫亲随皆是此间高手,更遑论剑阁暗卫,神不知鬼不觉抽身而出当真如传言所言,宛若鬼魅作祟。” 百花案就像追随雁月挥之不去的魔咒,因死尸周围铺满应季的花瓣,额心一点红梅,故称为百花案,无伤无痛安静祥和更似一场未完的梦靥,无踪无际可循,不是悬而未决而是无法裁决。 “左不过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眼底一片死寂“第九十四例。” “近日江湖中死于百花案的皆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一时纷争动荡不断,凌波猜测阁主不会坐视不理,让我亲自盯着,是以今日芙蕖的尸体我已着人在暗中掉包,运至清影山庄。” “嗯。”扶黎满意的点了点头忽又想到什么事情“你和凌波今年的追魂令还未派发,若无指令,不必出手。” “是。” “萧珩对你很不错。”她闲话家常一般淡淡说道。 “不错?各取所需,互相算计,难不成动了真情?他可是宁王,沉溺儿女私情,温柔富贵乡?呵,这戏演的连我自己都信了。” “你确实信了,还对他动了情,不是吗?” 凉槿一愣手里的瓷杯跌在地上摔了粉碎,如四散的白梅花跌的心头微微一震,寒里发冷,彻骨的冷。 “我没有!” “大概你对他的感情已经超出你的算计,若他真是良人,未尝不可。”扶黎话锋一转“白翎在闵舟暗杀了几个寐诀的影卫,身上有宁王府的令牌,你好自为之。” 第5章 各怀心思 夜,清影山庄。 今晚不知何故无一丝月光,即使星光也没有,莫名压抑的气氛笼罩了寂静的宅子。 只听轻微的声响,凌波并未在意,此时丹朱推门而进“小姐,似是有点不对劲,有股奇怪的感觉让我毛骨悚然。” 凌波微皱眉头,出了房门,几点灯光忽灭忽亮,白日七折九曲十八弯的长廊被满目的漆黑所吞噬,这夜静的没几分道理。 忽然脚下似有东西被阻碍,丹朱举起手中的灯笼吃了一惊,是护院家福,狰狞的表情好像看到什么令人恐怖的东西,粗略检查了一下并未发现任何致命伤口,连与人打斗的痕迹都无,是惊悸而死。 凌波忽然有股莫名的不安,以她的功力如若院子里有陌生人闯入她不会不知“今夜的确不太平,通知铁风……” 话未说完一声惨叫从后院传出,凌波到时,山庄的护卫队倒了一地,满目惊恐的表情,铁风亦在其中,满头大汗,似是在压制极为恐怖的东西。 一阵箫声响起,她手持玉箫面目清冷,果未出她所料,隐在暗处的黑衣人开始按捺不住,本是委婉的箫声此时却像是夺命魔音。 丹朱身形一闪躲开蒙面人的袭击,顺手折了一枝杏花枝,划出的剑法让来人无处遁形,身形在夜色中上下翩飞,此时黑衣人即要压制箫声入耳又要阻挡丹朱的袭击,渐渐露出颓势之态。 凌波看铁风等人面色稍缓,并未清醒,眼神忽然变的狠辣异常,速战速决一向是剑阁的法则,猛然加高了箫音,一股无形的力量自玉箫处发出,似万道光剑凌迟一般齐刷刷射向他们,黑衣人大多坚持不住凄厉的惨叫几近死亡。 一枚红豆骤然袭来,速度之快让她躲闪不及,手中的玉箫顿时乱了节奏,还未回神之际无数梅花镖向黑衣人袭去,此后便没了声音。 凌波收了玉箫绾在腰间看向来人,顿时吃了一惊“二宫主?” “他们这是被巫蛊所惑,你若现在杀了所有人寻不到母蛊,他们也就无药可救了。” 说着自被点穴道的领头人身上翻出一个盒子,盒子里面只有一个小巧的哨子还有一条白色的虫子,扶黎不知吹了什么节奏的音律,小虫显得急燥难安不规律的蠕动,最后慢慢变得僵硬死亡。 “此蛊名唤狱火,能让人产生幻觉,眼前出现你此生最害怕痛苦的场景,留着亦是祸害,他们应该没什么大事。”待扶黎说完,看至铁风等人,已面色清明,子蛊已死。 “庄主,是铁风失职。”凌波未动,手形一转,地上的梅花镖疾飞而过带头人的咽喉,一招毙命,沉声吩咐铁风道“处理干净。” 一番打斗之下杏花铺了一地,尸体之上堪堪又是杏花为被,虽无月光,花瓣的粉色,灼灼刺伤眼睛,她似乎隐隐看到黑衣人额间闪现的红梅花,眼疾手快双指直指领头人的眉心,一抹胭脂红像鲜血一般沁出渐渐凝结成五瓣梅花的模样。 瞳孔急剧收缩任由漫天杏花肆谑飞舞,仿佛一支无形的手掌扼紧她的咽喉,红梅花! “二宫主?” 扶黎蓦然回神仔细看时额心哪里有红梅花的影子,阖目吞吐了一口气,捏了捏额心疲惫道“芙蕖的尸体可还在?” 凌波点了点头“毁尸灭迹,欲盖弥彰,此次芙蕖身上必是留有破绽。二宫主请。” 地下冰窖隐于古藤太湖池水之下,二人披着狐裘一路而行,凌波仔细回禀京中百花案的有关事宜,丹朱、白翎尾随其后。 冰棺中沉睡着俏丽佳人,除却一点红梅愈发的红艳肤色神态与白日并无二异,扶黎手脚利落快速检验了一番,接着掏出两枚银针,一枚扎入额心,一枚探入心脉,少倾,抽针而视。 满室冰凌反射的烛光比之屋内更为明亮,两枚银针皆是正常的血红色,无中毒之兆。 俯身入冰棺,指尖摩挲着芙蕖额心的红梅,仿佛是对镜贴花黄女子特意描摹的梅花画鈿,右手两枚银针脱手而出,直射对面冰壁,没入两寸有余,若有所思直视了许久冷冰冰吐出四个字“剖尸开颅。” …… 夏侯瑄这几日一直在刑部忙着烟雨宿柳楼的命案,但刑部尚书李奎对此事十分忌讳,草草结案,对外宣称为自杀。 因是烟花女子无人在意,渐渐大家又找到新的茶余饭后的话题这件事也算翻了过去。 他反驳数次无果索性暗中查访再做定夺,恰逢京郊云亭群贤集会张先早已给他下了拜帖,心中抑郁悻悻前往。 春日锦雁城京郊桃红柳绿,繁花似锦,蜂飞蝶舞,一派欣欣向荣之色,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松开缰绳任自东西,心中不快一扫而空。 不知不觉越走越远渐渐偏离原来的官道,丛林深深早梅已凋,一径桃花云蒸似霞般开得异常热烈,他不由看的痴了,落英缤纷中脑中忽然浮现出那日烟雨宿柳楼铺天盖地的惨白梨花,眼皮突突直跳。 此时只听一女子清脆的声音响起“夏侯公子,我家王爷有情。” 他下了马随那女子走在窄窄的甬道之上,因少有人行台阶生了薄薄一层青苔,女子明目皓齿一袭翠色衣裙很高的束缚,鹅黄的宫绦编成新巧的梅花络,越发显得气质出尘身段窈窕。 一路而行,举止得体落落大方,端的是大家闺秀的气派。 清风亭石桌旁有两名男子,黑衣锦袍的男子他自然熟识乃宇文景皓,另一位普通素白衣袍戴着半张素银面具若芝兰玉树、云端高阳。 “参见逍遥王。” “本意是请你过来喝茶,如今倒是我叨扰了。”萧辞淡淡一句话让夏侯瑄诚惶诚恐。 萧辞承袭了父亲逍遥王的爵位,但因缠绵病榻,身体孱弱,一向深居简出,虽是王爷却少与朝廷官员来往。 据闻逍遥王府别苑十年前天降大火,恰值萧辞在别苑静养性命虽然无恙一张脸却毁于一场大火之中,如今整日面具遮面,不见世人。 夏侯瑄谢了恩坐在一旁,青鸾奉上一杯茶,朴素的青瓷,清冽的茶汤飘着袅袅雾气,他闭目嗅了嗅喝了一口“岁寒三友?” “好灵的舌头。”她瞧着夏侯瑄一派晋人遗风乌衣世家子弟的做派清亮的眸子满是赞赏之意“这是今年上好的雨后龙井,添了去岁的松针,还有雪后第一枝白梅。” “姑娘心思灵巧。” 青鸾抿唇一笑帮三人一一斟了茶退立一旁,景皓戏谑的问道“那件案子怎么样了?莫非真是百花案重现?” “已经草草结案,无踪无际,查问了所有人证物证,衔接合缝,没有丝毫漏洞。” “说来听听。” “辰时一刻碧沅在前厅以文会友,芙蕖也在殿外凑热闹。 巳时二刻九儿随她入房歇息,因九儿失手打碎茶盏梳洗打扮约莫三刻钟的时间,接着芙蕖执黑白二子下棋自称口渴了,九儿下楼取水恰好殿外散场每日定例午饭时间是午时一刻。 自碧沅处取完桂花蜜回转差不多一刻钟时间,堪堪是午时二刻,芙蕖正躺在床上休息。 直至未时一刻九儿才真正发现芙蕖遇害。那末遇害时间应是九儿取水的午时一刻至午时二刻之间,亦或未时一刻之前。” “诡异之处莫过于满室梨花,九儿就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烟雨宿柳楼琴棋书画雅舍遍植梨花,那日芙蕖下棋开了漏花窗,花瓣入室也是有的。屋内无争执痕迹,身体无伤无痕,无毒无病,一切顺理成章就像…” “鬼魅作祟?”景皓接住他的话头,他无奈的叹息了一声。 萧辞自始至终一派安然,虽离得极近却若极淡的水墨远山虚无缥缈看不真切。 “不错的说辞,刑部肯定不会为了一介烟花女子彻查此事,草草结案也在情理之中。”景皓哧笑一声道。 夏侯瑄讪讪一笑很不自在,景皓一番长谈阔论之后时间已经被消磨的七七八八日上三竿,萧辞终于温和的说道“莫误了夏侯公子云亭集会。” 夏侯瑄这才灵台清明起身告辞,待他走后景皓摆弄着青瓷茶杯“琴字号房扶黎与王爷叙话,书字号房的裕小王爷……” 他干咳两声继续说道“棋字号房处于二者之间,若是避着两面神不知鬼不觉的行凶抽身而退,毫无破绽,那末凶手案发之后并未离开,他就在我们中间?” “恩。”略显苍白如竹节一般的手指不紧不慢敲打着青石桌面。 “公子,芙蕖善棋,惯用黑子,这般国之圣手一时之间惯有的习惯很难改变,棋盘白子明显占上风。没有破绽,无迹可寻,才是最大的破绽。” “待无暇回京许会有所进展。”萧辞咳嗽了几声,青鸾赶忙拿过一件鸦青羽缎大氅披在他身上,絮叨道“此间风大,景色并无可看之处,还是早些回府为好。” “你倒是唯无暇之言唯命是从,半点不把我放在眼中。” 青鸾脸色微红反唇相讥“王爷怕不是喜新厌旧了吧?扶黎姑娘大抵比我知情识趣的多。” “暗雨楼查过她的底细,夏匀之女夏言楚,流落江湖,师从蛾眉派李翡。” “五年前一人独战四位江湖上的顶尖高手,五年后只身入京沉冤旧案改换朝局,洞悉王爷隐藏的势力。暗雨楼亦无从查问其根细,岂是寻常之辈。”青鸾娓娓道来“此人留不得。” “互相利用,互相算计,很公平,棋高一招亦或技不如人全凭本事,与人无尤。”萧辞微攥了一下掌心“她不会伤我。” “公子既如此说了我并无异议,多一个这样的帮手于我而言是件不错的事。”景皓耸耸肩一口饮尽杯中的茶“天胤收了拜帖,明日自会去竹闲雅迹赴约。” “也给裕王府送上一张邀帖。” 第6章 祸起月昭 锦雁城西市虽不复当年盛世光景但气度犹存,十二教坊歌舞升平,摊贩商人熙熙攘攘,满城杨柳色,半城荷花香。 一辆乌沉朴素的马车缓缓驶过,这在繁华热闹的西市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马车内铺着厚厚的白虎毛垫,置着一方矮矮的几塌,萧辞白衣如雪,古簪白玉束冠,修长苍白的手指拿着一卷书,寂静如水的马车只闻纸张间或翻动的声音。 扶黎正襟危坐思忖着昨晚的验尸结果,额心受过袭击,及其细微,没入头颅,红梅掩饰,若为银针,精确的目标力道,远距离袭击用内力打入,银针又当如何取出?为何要取出?若并非银针情理不通……额心的红梅已然与肌肤融为一体,又是何因所致? 派遣死士毁尸灭迹,芙蕖之死与其他死于百花案的人有何不同,值得他们耗费如此大的精力? “王爷让我协理你彻查百花案?” “十年之间雁月死于百花案的共五十八起,其中有品阶的官员二十八起,官宦人家的小姐十六起,平民十四起,但凡刑部审理此案皆会有命案发生,久而久之案宗束之高阁,无人敢查,百姓谈之而色变。” “加之江湖上的三十六起,共九十四例。悬而未决十年之久,王爷若有此意属下岂有不从之理?”百花案绝非想象中那么简单,萧辞的提议正中下怀,更与她此行的任务不谋而合,互相依附方为上策。 “此事回府再议。” 话音未落马车骤然停下,她一个不稳直直往后跌倒,马车内空间并不宽敞,避无可避只能任由额头向侧壁撞去。 没有预料中的疼痛,鼻间充斥着淡淡的白梅墨香,萧辞右手垫在她的额头下方,左手虚虚揽着她。 抬眸正对上那双漆黑点墨的眸子赶忙避开,利落的起身坐好,萧辞眉眼含笑看了她一眼并未说话,揉了揉右手。 “公子恕罪,裕王爷疾马而驰属下避之不及。” 扶黎打起帘子,只见萧瑀蓝衣锦袍,金冠束发,跃马而下,额间沁着细密的汗珠,眉开眼笑对着萧辞嚷道“二哥!” 萧辞略微理了理白袍不悦皱了皱眉“西街闹市,疾马而驰,普通百姓何以避之?” “下不为例。”萧瑀讪讪挠了一下后脑勺打量了一下旁边的扶黎,素衣便服,男子装扮,对着他行了一礼“小爷我怎从未见过他?” “昔年旧识。” 竹闲雅迹是一所乐坊,所有房舍皆以竹所建,清幽雅致,入此门者需赋诗一首交予掌柜评判才可入内。 经纬之才分文不取奉为上宾,另胸无点墨千金难买一坐席,故此处一时云集天下饱读诗书之士,谈经论道,以文会友,不失为锦雁城难得的一方清静之地。 几人入内各自留了一篇诗赋,小童收好绢布置于竹匣之中“诸位且稍后片刻。” 萧瑀自诩风流王爷,混迹柳烟花巷,却瞧不起文弱书生的酸腐气一向对此等地方敬而远之,今日一瞧却是不同凡响。 身后是一巨大的水墨屏风,万里江山,层峦叠嶂,远山如黛,行书提诗相得益彰,大气磅礴之势不得不让人拍案叫绝。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中无。云间公子。”诗画一绝不由让萧瑀啧啧赞叹。 屏风后忽转出一妙龄佳人,着藕荷色衣裙,素银簪子挽发,落落大方对着众人施了一礼“诸位公子请。” 殿内豁然开朗,三三两两的文人喝茶品茗,高谈阔论,萧辞止住脚步,景皓对着那位姑娘说道“有劳姑娘了,我们在此落座便可。” 她有些许错愕之色接着笑道“公子请便。” 临窗而坐,市井之气一览无余,商贩吆喝,东长李短,杂耍哄闹,乞丐乞讨,吵吵嚷嚷,过窗而入。 “二哥,你邀请天胤喝茶品茗怎么选了这样一个地方?吵的我脑仁疼。”萧瑀不安分的左顾右盼。 “确实不若烟雨宿柳楼莺歌燕舞,丝竹笙箫。”萧辞不温不火道。 “二哥又腹诽我了,是,民生之道,食民俸,忧民忧,居于高堂鉴前史兴衰,查于市井思民生多艰。”他摇头晃脑学着书呆子语调平平诵书一般。 萧辞一直看着窗外笑道“我并非你的夫子。” 片刻,天胤依约前来,白衣紫袍,道风仙骨,发冠未束只在发尾用缎带松松绑了一个结,面目清冷,对着萧辞拱手一礼。 “大祭司,你可是来晚了,该罚。” 天胤端起手边的茶盏“以茶代酒,自罚三杯。” “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在下一介布衣,死何足惜,即便是金銮玉殿,在下也是堂堂正正,白维私占良田,贪污赈灾粮饷,私抬税收,结党营私,妄图把持朝政,危及社稷”义正言辞一番谈论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只见那男子粗布葛衣,面瘦肌黄,只一双眸子锋利睿敏。 “你这刁民,枉议朝纲,污蔑朝廷官员,你以为在此我就拿你没有办法了吗?来人,拖出去。”说话之人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方正脸,络腮胡。 身旁几位便衣侍从领命而从,那男子脊背挺得笔直,不卑不亢,景皓起身走了过去对着那中年男人说了几句,他朝着临窗的方向看了看,陪着笑脸不停的赔罪,还未等景皓说什么,此间掌柜已着人把几人请了出去。 旁侧几位书生无奈的摇摇头仿佛这是惯有的情形,景皓上前道“我家公子有请。” 王伯远上前一礼,萧辞亦起身还了一礼“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王伯远。” “闵舟七子王伯远?失敬失敬,在下木肃。”萧辞喝了一口茶淡笑道“王兄那卷兰谱可谓千金难求。不知王兄千里迢迢自闵舟来至京城所谓何事?” “不瞒木兄,如今闵舟饿殍遍野,百姓民不聊生,这两年官府私占良田,致使百姓无地可耕,去岁赋税一高再高,闵舟各州县民怨肆起。 官兵派人镇压,血流成河,死的都是无辜的老百姓,官府却上报朝廷奏请镇压反贼拨放粮饷,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良田变私宅,在下苦告无门,一路而来可谓九死一生。” 萧瑀不可思议道“赋税一直沿用旧制,并无法令抬高税收,闵舟反匪久久僵持不下,前些日子两江总督娄贺增派了一支卫队围剿山头,断粮断水,半月方平。” “半月方平?官府霸占良田之后把大多村民遣至鸿箜山,寨主索访仗义疏财,施粥放粮,山寨中月昭族人帮助村民组建房舍,安家定居。 官府担心百姓流窜,事情败露,半月封杀,妇孺皆死,寨主索访被挂在寨门上活活放尽鲜血而亡,为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一把火烧了鸿箜山寸草不留。 如此惨无人道之举,竟然是百姓的父母官?欺世盗名。” “简直岂有此理,他们把雁月律法置于何地。”萧瑀拍案而起,天胤面沉如水品着茶,对于王伯远所述之事恍若未闻。 “白维门生遍布天下,官官相护,串通一气,闵舟天高皇帝远白维所定律法便是王法,皇上久居深宫听百官之言,闻奏折之事,怎会体察民情疾苦? 在下本欲拜访林相面呈白维罪状,奈何入京之后一直遭人暗杀,幸得此间主人收留,逃过一劫。” 王伯远无奈的苦笑“此间集一时名士才子,各个明哲保身,为己私利,岂不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王兄可知如今朝中官僚体系?你此番贸然前去无凭无据,一面之词,可会被有心人利用,牵扯林相等人受到株连之祸? ”萧辞抵唇轻咳了几声继续道“王兄所述牵连甚广,恐是状告无门。” “这…”王伯远摇头叹息“依木兄所见在下当如何?” “谋定而后动,入仕为官。” 萧瑀一拍脑门道“今年九月开恩科,以伯远兄之才必能蟾宫折桂。”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左右我也出不了这个门,伺机而动,隐而不发搜集罪证也未尝不失为上策。”王伯远躬身一礼“在下在此谢过木兄。” “在下陋见,一家之言。”萧辞脸色并不是太好,扶黎在旁斟了一盏清水,抖开披风披在他身上。 王伯远见状不便相扰起身告辞,萧瑀不由纳闷的问道“这个云间公子什么来头?这么大的面子。” “云亦。”景皓颇有些嘲讽他孤陋寡闻。 萧瑀的嘴巴张的大大的结结巴巴道“陇上……云府……云亦?” 扶黎正在倒茶的手抖了抖“怎么你也惊到了?” 萧瑀喜不自禁又有些扼腕叹息“小爷我确实孤陋寡闻了。” 扶黎神色如常继续斟茶,天胤抬眸望了一眼萧辞,把玩着手中的紫砂盅“茶也喝了,既然王爷微恙,就此别过。” “大祭司,你还真是清心寡欲,冷心冷面,不过请你喝杯茶,你至于如此急着回你那青灯古佛一般的祭司府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金屋藏娇呢。” 天胤冷冷看了萧瑀一眼,他立马闭口不言,萧辞慢条斯理喝了一杯清水,眼角微扬挑眉看着窗外。 起先与王伯远述话并未感觉到窗外的异样,此时看去正对窗口的豆腐铺围满了人。 不大的铺子十分简陋,立着两位姑娘,一位穿着粉色衣裙上绣鹅蕊迎春,自腰间垂下一圈两寸宽的丝带,外圈绣着银丝连福纹,下垂细碎流苏,满头乌发盘于脑后系着两条相同纹饰的丝带,乃月昭服饰。 另一位服饰样式相仿但朴素至极,瑟缩在那女子身后“你竟然辱骂本小姐,简直岂有此理。” “哟,小娘子生气了?不若从了我,一道去做本少爷第二十八房小妾。”说话的男子尖嘴猴腮,锦衣华服套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眼底黑里泛青,色咪咪盯着两名女子。 “你……”粉衣女子气的脸颊通红,掐着腰指着那男子破口大骂“你睁开狗眼看看姑奶奶我是谁,待我禀告了我爹打断你的狗腿。” “本少爷看上你们是你们的福气,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贱骨头,不过区区月昭族人,连乞丐都高你们一等。”那人一挥手手下诸人纷纷一拥而上,粉衣女子紧紧护着身后的女子大喊“我乃白府二小姐,谁人敢碰?” 萧瑀此时方看清女子面容,大惊失色,萧辞对着扶黎扬了扬下巴,她一个翻身自窗户跃下。 几个回合下来不过稍动手脚已打的他们落花流水,华服男子吓得屁滚尿流,跌跌撞撞带人溜走,临行不忘放下狠话“你给我等着。” 待萧辞等人至街头时,粉衣女子皱着一张小脸对着萧瑀就哭了起来“有人欺负我。” 扶黎扶起那位月昭族女子,她惊吓过度紧紧攥着扶黎的手臂似乎要嵌进血肉一般,她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声道“莫怕。” “姑娘是月昭族人?”萧辞温和问道。 “是。”她仿佛被碰触到噩梦一般攥着扶黎手间的力道更重了,扶黎皱了皱眉瞧着她魂不守舍的模样并未开口。 萧辞不着痕迹看了一眼扶黎,上前一步捡起地上的荷包递给那女子问道“姑娘自闵舟而来?” 她松了手颤抖的接过荷包,咬着唇角“是,小女子两个月前来至锦雁城,闵舟……” 她抬眸看了一眼扶黎,又低下了头,腮边挂着泪珠显然不愿多言。 “闵舟动乱,她们月昭族人能逃的都逃了,不过入京之后月昭族人并无可栖之所,人人欺辱,太可恶了。”粉衣女子已停止哭泣义愤填膺的说道。 说着上前解下腰间的钱袋放在那女子手中“杯水车薪,略表心意。以后那人恐还会找你麻烦,近日且先避避风头。” 女子含泪点了点头,惊吓过度,脸色惨白,明明是花一样的年纪却像衰败的枯草没有丝毫生气。 萧辞走到天胤身边道“闵舟肆乱,月昭何存?” 天胤面沉如水,眼皮未抬,淡漠看了一眼那女子吐出两个字“告辞。” “天胤真是铁石心肠,月昭族遭此浩劫他丝毫不为所动。” “弑魔成佛,旁人犯他一分他必十分还之,何况月昭灭族之灾。”萧辞紧紧身上的披风接连不断的咳嗽了起来。 扶黎皱眉走上前去道“王爷还是早些回王府歇息为好。” “你是王爷身边的侍卫?叫什么名字?”粉衣女子杏眸弯弯挨着萧瑀笑语盈盈问。 “扶黎。” “我是白芩儿,白家二小姐,未来的裕王妃。” 第7章 绕指柔 逍遥王府地处锦雁城西北角,临近京郊,少有人行,屋顶覆绿色琉璃瓦,脊安吻兽,朱漆大门,青铜门钉,九行七列,雌雄各一石头狮子,分列大门两旁尽显威势。 王府侍从婢女并不是太多,训练有素,大方得体,府内事务一部分由老管家耿贵打理,一部分则由青鸾负责,另萧辞近身侍奉诸事,青鸾从不假手于人。 令人奇怪的是青鸾、景皓在王府的地位等同于半个主子,衣食住行皆按照贵客相待,就连老管家耿贵也尊称其公子,小姐。 入府之后,扶黎自律克己,清淡寡言,衣食行止不由让青鸾想到常伴青灯古佛的苦行僧,虽仍是客套有礼,眉眼含笑,那笑容极淡,虚无缥缈,让人看不透她在想什么。 萧辞这些日子旧疾复发一直住在内院的藕香榭休养,藕香榭旁侧遍植翠竹,依水而建,大片碧荷疏落有致,挤挤挨挨开满了整个水榭,因萧辞惧寒,藕香榭外侧引入城外京郊的温泉,虽依水而建并不会有水的阴冷之气,荷花可从春日一直看到秋季,实为难得的一方奇景。 这日扶黎一早陪着景皓练剑切磋了几个回合,远远看到青鸾手拿一把新鲜莲蓬并几支含苞待放的荷花走了过来,碧衣鹅祧,婀娜生姿。 “扶黎,今日是月底报账的日子,一早耿叔就着人来请了,你替我去瞧瞧王爷可梳洗好了。” 她颔首应答,青鸾笑着把莲蓬递给扶黎“王爷一向喜食新鲜的莲子。” 内院为便于萧辞静养出入之人更少,偌大的院落冷清的只闻虫鸣鸟语,花落雨声,沿水榭而行,摘了一片初生荷叶,手执大把莲蓬未走几步,袅袅琴音,一丝一缕,若有似无,伴着荷香幽幽随风而来颇有几分意趣,往往她行的略微快些便寻不着,行的缓些丝丝入耳。 檀门半开,萧辞一袭白袍松松在腰间系了一个结,乌发如流水般铺在竹席之上,面前置着七弦古琴,几片竹叶过窗而入落在案几上,古琴上,墨发上,四面雕花格窗打开光影似水流泻,一室光华流转。 她止住脚步尾音入风而化,余音盘旋不去,直至再不可闻。 扶黎回神,把莲蓬荷苞插入一个汝窑白瓷瓶中,嫩荷恰到好处可铺在白玉荷叶盘上。 萧辞闻声侧脸望着她,乌发掩住大半的面容,待她欲细看时苍白的手指拿起古琴旁的银白面具覆在脸上随口问道“可知这是什么曲子?” “幽兰。” “你会弹琴?”萧辞示意她近前回话。 扶黎走至窗前,用手拂去几案上的竹叶,七弦琴朴素古雅,一如这房间所有的摆饰,一清如水,清淡拙朴,琴身之上刻了两个小小的古篆小字“九霄”,心下恻然不禁皱眉。 九霄、玉音、七雁、宸薇乃当世四大古琴,她曾听云亦用玉音弹过一首“水光云影”,与其三籁略有不同。 玉音,冰弦玉骨,通透如玉,流光溢彩,未料居于四大古琴之首的九霄竟然是如此平淡无奇的模样。 萧辞淡笑看了她一眼,不待扶黎细思回话,冰冷无任何温度的手已牵过她的手置于九霄七弦之上,手指瑟缩了一下“我不通乐理。” 她手指修长白皙,凝玉鹅脂倒似常年不出深闺的大家闺秀拿针绣花的手“无碍,弹琴作画皆从心,执着于技巧倒是本末倒置了。” 扶黎只好随意拨弄了几下琴弦,泠泠清音杂乱无章,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她看不透萧辞,这种看不透对方心思的感觉让她无端一阵烦闷,她不会傻到相信萧辞真的对她放下戒备,那他到底在谋算着什么? 白梅墨香的气息骤然盈满了嗅觉,萧辞的双手微握住她的手,亲授了几个简单的指法,疏离有礼,进退有度,看起来不过一时兴起教授琴艺而已。 两人离得极近,他自后方环住她,宽大的衣袍几乎把她遮的严严实实,发丝未束几缕长发被风吹起纠缠着她鬓间的发,指尖若有似无的几个音节无端多了几分旖旎之感。 扶黎平常戒备心极强,自宣和五年始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午夜梦回不是被噩梦惊醒就是亲手制造一场杀戮,梅花镖即使是沐浴也不曾离身,那是一个杀手无时无刻都在准备血战的本能。 然而今日竟然不知不觉放下戒心,那股萦绕在鼻尖的味道让她安心甚至有几分怅然若失的熟悉,温热的气息,无端想要靠近,指尖叮的一声杂音她才发觉自己失了神。 萧辞笑了,握着她的手紧了紧,身子离得近了一点,附在她耳畔低笑着问道“兰生幽谷,无人自芳,你还有多少才能是我所不知道的?” 她侧目正好对上他幽深无波的眸子,古井般深邃,虽是含笑眼底却无任何波澜,窗外的风大了些,竹叶簌簌作响,过窗而入,吹解了他本来松松系着的宽大外袍,一点一点露出清瘦的锁骨,苍白的肌肤,竹影西窗,温情脉脉。 她忽而笑了芊芊玉手自领口抚摸着外袍的边缘缓缓往下,四目相对,温柔缱绻,萧辞神色莫名看到她的手滑到腰腹处略略整理衣袍低头在他腰间打了一个结柔声问道“侍衣挽发可算才能?” 萧辞眸色微动,不着痕迹的收回放在古琴上的双手整理了一下衣袍,温和有礼的说道“失仪之处,莫怪。” 扶黎指尖自古琴上划过,一行碎音,清泉泠泠,显然是熟于古琴技法“谢过王爷亲授琴艺。” 许是晨起风凉萧辞抵唇轻咳了几声,脸色更显苍白了几分,快步走到内室拿来一件白缎披风披在他身上,手指顺着手间乌丝如缎的发询问道“我为王爷束发可好?” 他点了点头自顾自擦拭着古琴,扶黎入内室拿起青檀木梳,正在犹豫之时只听他淡淡道“缎带就好。” 束发这种事情如今做来也算娴熟,木梳在发间穿过,宁静悠远,那股不安方稍稍被她压制了下去。 紫音一把伏羲凤尾琴令五湖十六国之人闻风丧胆,她作为玉女宫的二宫主,五门门主所习功法她虽不至于精通亦是游刃有余,琴瑟笙箫,字画书棋,针镖剑绢……只要可以达到最终的目的。 刚刚片刻失神萧辞便察觉到她熟于琴艺,他一直在试探她,无形之中她留下了多少破绽,细想下来脊背慢慢发冷,此人心机城府,心如细发,步步算计,谋略布局远远在她之上。 “可还住的习惯?” “片瓦遮雨足矣何况王府贵客相待,劳烦王爷费心了。” 他点了点头,拭琴的手顿了顿,放下绢帕“听闻赭峰一带广种丹桂,万里飘香。” “赭峰乃青华派所居之所,属下略有耳闻,未曾去过。” “那扶黎得青华哪位高师指点?华豫剑法怕只有青华首席弟子才有此造诣。” 她手指灵动慢条斯理用缎带束好发淡淡回道“灵徽山庄宇文三公子素有一剑封喉之名,青华长老沈悭次女沈青鸾不通剑法五湖十六国典籍却在一张绣口之中,王爷府中一向卧虎藏龙。” “速度很快。” “王爷谬赞。” 萧辞起身走到桌案旁摊开一卷羊皮卷,五行八卦图,上面密密麻麻标记了一些符号,新旧不一,旁边还有一沓泛黄的案宗。 “这是……” 瘦削修长的指指着几个比较新的符号道“这是今昔两年百花案案发现场的方位。” 扶黎仔细端详了片刻,每个符号之间已用细线勾连起来,分布于五行八卦各个方位之上,他执笔蘸墨在羊皮卷上点了一点,勾连了几个方位“土行,巽四,未时。” “这……案发地点是按照五行八卦所排?” “乾为天,坤为地,水雷屯,山水蒙…共六十四卦,阴阳五行变幻万千,为九宫阵法,九十四个地点方位其中五个有待查证,我并不能准确的推算出是何阵法?”手指滑过几个最新的标记指在了一个空白的方位圈了一圈“火行,乾六,午巳时,皇宫。” 话音刚落自雕花窗中翻进一道红色身影,扶黎斜睨一眼已知来人是谁,并未出手,反倒是萧辞抽了汝窑瓶中的一枝荷苞丢了过去,荷苞恰恰打中女子的额头,没甚力道,几片花瓣折了下来四散飘落,花苞坠落在女子赤'裸在外的玉足旁边。 她揉着额头直嚷痛,萧辞看到她的模样锁紧眉心不悦的别过头去。 女子穿着一身鲜红的纱衣,牵牛花的袖口稍稍动作便露出半截藕臂,手腕挂着一串金丝铃铛,红裙过膝,腰间系着的红纱垂至脚踝,一双小巧玲珑的玉足裸'露在外,脚踝处亦戴着金丝铃铛,厚重的脂粉气息飘着浓浓的甜腻味道。 “萧瑀不在?” “他又看上哪个姑娘了?”萧辞折了一个新鲜的莲蓬不紧不慢的剥着。 “锦屏坊的丹砂!”白芩儿气鼓鼓的说道“我去看过,不怎么漂亮,放着如花似玉未过门的妻子不搭理跑去烟花柳巷寻的女子也不过如此。” “送去哪了?” “我…我没有…”她略微有些底气不足抿了抿嘴唇方闭眼说道“我帮她赎了身托刘媒婆把她许给了越州贩卖织锦的商人做妾。” 颗颗莹白圆润的莲子落在碧荷之上似一粒粒珍珠,萧辞用银签剔去莲芯,明明是平淡无奇的琐事有他做来竟是分外优雅,白芩儿见萧辞不说话急急说道“她愿意的,我问过她。”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扶黎怔愣良久,白家二小姐,白维视若掌上明珠的宝贝女儿,宸贵妃白媚儿的亲妹妹,萧瑀一纸婚约订下的未婚妻。 这几日逍遥王府唯一的吵嚷便是她叽叽喳喳的声音,青鸾忙碌时她便拉着扶黎嘟嘟囔囔无边无际,一来二去倒也熟了,大多时候她笑得如银铃一般悦耳偶尔皱巴着小脸苦恼的模样让人忍不住怜惜。 她十分在乎萧瑀,只要萧瑀喜欢的她都会尽力去做虽然结果往往适得其反,萧瑀处处留情,他喜欢哪个姑娘她便学着那姑娘的举止形态在他面前晃悠,即便是那般不喜夺了萧瑀欢心的烟花女子,善良纯真如她每每替她们赎了身安排一个好的去路,只要离萧瑀远远的便好。 那日初见她身穿月昭服饰如此,今日红衣金玲亦如此“二哥,他会不会生气?” “不会。” “可我…我…” “芩儿,他行事荒唐你便如此纵容与他,一来二去,假意也成了真意。” “我知道他只是不喜欢我,不想娶我。”她气的跺了一下脚,脚踝上的金铃叮叮当当作响。 “他如今变本加厉,夜夜笙歌,就是做给我爹看的,只等我爹禀告皇上解除婚约才算合了他的心意。” “既然如此,他不喜欢你也并非喜欢那些姑娘,以后莫要如此了。” “是。”白芩儿耷拉着脑袋声音细如蚊蝇“姐姐让我入宫陪她几日,宫中太无趣了,姐…姐夫…是皇上,还有那些妃子,笑里藏刀,太可怕了,我不去。” “莫要任性,贵妃懿旨,岂能违抗,何况宫中寂寥,你陪娘娘说说话她许会欢愉些。” 白芩儿噘着嘴显然是及其不愿,萧辞无奈看了扶黎一眼“你身边确实少个妥帖的人照料,暂让扶黎陪你入宫如何?” “不许反悔。” “去换身干净的衣服,这幅模样回去定然受罚。”萧辞无奈的叹气,卷起那片荷叶包上里面的莲子伸手递给了身旁的扶黎淡淡说道“去吧!” 扶黎疑惑的接过,出门之后白芩儿眸光晶亮胡乱打开荷叶捻了一颗莲子丢在口中朝着她挤眉弄眼“二哥竟然替你剥莲子?平常除了青鸾他向来与女子保持三尺之距的。” 第8章 毒中九圣 竹林夹道,青石板路,两人倚栏悠闲吃着莲子,往昔那人总是用荷叶包着剥好的莲子满脸宠溺的递给她,浮生一梦,溪头卧剥莲蓬,几度梦回。 白芩儿在青石板上走了几步,行动之间,金铃叮当作响,珠玉落银盘一般悦耳动听,她停下脚步,低下头脚趾调皮的动了动,抬眸时皱了皱眉可怜兮兮对着扶黎道“脚疼。” 大抵为保留青石板的古朴拙雅之态,石路并未经过工匠的细致打磨,纤纤玉足自是受不得石板的坚硬,扶黎无奈一笑,白芩儿双足瑟缩在一起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 “抓好了。”白芩儿还未反应过来扶黎足尖一点,揽着她纤瘦的腰肢踏荷而过,她紧紧抓着扶黎领口的衣襟,兴奋的脸色通红偷偷瞄着脚下快速略过的几点白荷,白衣红影,菡萏一色,扶黎轻功卓越,踏雪无痕,不过稍点荷叶,却如履平地,稳稳当当。 白芩儿大着胆子一只手勾着扶黎的脖颈,另一只手雀跃的摘着略过的莲花,一时之间忘乎所以还未回神之时已至曲风苑回廊之下。 她抱着满怀的白荷及其不情愿的松开了搂着扶黎的手,灵动的眸子盯着扶黎上上下下的打量“你若是男子我定然是嫁定你了。” 扶黎被她的一句话弄得哭笑不得,白府之人她向来不喜,白维老谋深算,阴险狡诈,据闻白媚儿妩媚妖冶,阴狠毒辣,白芩儿不同,那双干净纯粹的眸子简单澄明“怪道王爷生气,未出阁的女子怎能随意让男子看到自己的脚?” 她摆弄着怀中的荷花不以为意的解释“王府里我能见到的男子,不过二哥,萧瑀和景皓,二哥视我如妹,萧瑀本就是我的未婚夫婿,至于景皓……” 她顿了一下抿嘴偷笑,粉扑扑的脸蛋隐在白荷之中,右手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支素银通信草簪子迎着日光端详了半日调笑道“他算我半个姐夫。” “半个姐夫?” 白芩儿自知失言随手把素银簪子插在发上,娇俏的脸隐入白荷之中口不择言的说道“你若以后和二哥成亲,他也算我半个姐夫。” 扶黎怔愣了一下,脑中浮现出萧辞握着她的手抚琴的情景,离得那样近,似乎衣襟也沾染了他身上白梅墨香的气息,耳根微微发烫。 白芩儿偷偷从白荷中钻出来窃笑道“扶黎姐,你脸怎么红了?” 她下意识抚了一下微热的脸颊,瞥到白芩儿狡黠的笑意,枉她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竟然被一个小姑娘给骗了,顿时沉了脸色,心头无端软软的久违的情绪自心口开始泛滥,最后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她本来睁着大大的眼睛,睫毛忽闪忽闪的,看到扶黎此种模样有些摸不着头脑,既有喜极而泣,必有怒极而笑,她定然是打不过她的,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那个……那个……你去侍奉二哥用早膳吧!本小姐不需要你服侍了。”她略微昂昂下巴端着大小姐的架子轻咳一声说道。 扶黎含笑点了点头,她用眼睛的余光瞥了她一眼,伸出舌头舔舔有些干燥的嘴唇,抱着一怀的白荷,转身便走,曲廊回转,铺着松木板,小巧的脚丫一路踩过,如一只翩跹飞舞的红蝶,这些年她从未看到过如此明媚好看的红色,颤抖着抬起自己的双手,定定看着掌心的脉络出神,冷冷一笑,及其厌恶一般走到溪水旁拼命的搓洗。 过午之后东方铅云密布,不一会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水打在屋檐琉璃瓦上,顺着屋脊抛出一条条断线珠帘,白芩儿午时便回了白府,青鸾则一直忙到用晚膳的时辰。 回廊上的纱制宫灯皆换成了防雨的羊皮灯笼,明灭不定,雨夜王府内院只闻雨声阵阵更显凄清寂寥,扶黎沿着曲折回转的长廊走到小厨房时,衣袍半湿,额间还有未干的雨水顺着光洁的额头一路浸晕至脖颈间雪白的衣领中。 厨房中浓重的药香掩住了潮湿的雨水气息,青鸾穿着家常的半旧纱衣,挽着半截袖子,满头乌发编成一根麻花辫垂在一侧,耳垂上戴着一对珊瑚玉坠,随着她手拿蒲扇扇动火苗的动作一荡一荡的。 “这样大的雨怎么过来了,受了风寒可怎生是好。”青鸾瞧着她湿漉漉的模样埋怨了一句 “你忙了一天,这个时辰怎还在厨房熬药?” “旁人我不放心。”扶黎恍然,青鸾嘴角却挂着一丝苦笑,认真注视着火候说话功夫又往药罐中添了一味药。 萧辞的病情一直是她搞不清楚的地方,反反复复,打从五年后接触他的那天起整个人就像一个没有温度的冰偶,冰冷的没有一丝鲜活人的生气。 药味离得近了异常浓烈,还有几分熟悉,她闭目仔细轻嗅,猛然睁开了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桌案上还未来得及放入药罐的药材,狼篪,弥茯,箇萙…… 青鸾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药罐中沸腾的气泡,扶黎平静的问道“药方是哪几味药?” 药罐中的气泡咕嘟咕嘟如一颗颗珍珠般大小,青鸾别有深意看了她一眼,嘴角依旧噙着一抹笑意,蒲扇轻摇慢慢说道“劦非,岜筎,伽也,一仄,蕠荼,蓖茴。” 她试图从她的神色中寻出什么,窗外的雨愈发大了,风吹着格窗咯咯作响,青鸾眸光从桌案上的三味药扫过“还有狼篪,弥茯,箇萙。” “不可能。”语调清冷,眼神锐利如刀,直直看着青鸾无动于衷的神态。 “即使精通医术之人也未必知晓这九味药的名字,扶黎竟然识得?” “毒中九圣,略有耳闻,九味毒草世间难寻,经不同方式炼制毒性变换万千,入药为方,闻所未闻。” 青鸾唇边的笑再也挂不住了,无可奈何,苦涩难言“可这就是王爷每天喝的药,火候,份量,次序,时辰,一旦有任何差池…” 青鸾并未往下说,陆陆续续把另外三味药材放入,她隐约猜到萧辞并非病入膏肓而是中了奇毒“以毒攻毒?饮鸩止渴,他的身子只会越来越糟。” “是以毒制毒,王爷体内有九种奇毒,此消彼长,互相压制,除非九种毒全部可解,不然无论解了哪几种必然导致另外的毒毒发,解不得,不仅解不得每日还需服用汤药压制,你说的没错,饮鸩止渴,体内毒素年久日深已经让王爷的身体虚弱不堪。” “可解几种?亦或其他几种奇毒只是为了压制解不掉的毒?” 此时药已熬好,青鸾端起药罐,热气腾腾的浓稠药汁倒了整整一碗,分毫不差,扶黎的思维超出了青鸾的想象,她稍作提点她便察觉出了漏洞微叹一口气说道“只有两种是解不掉的,如你所说,其余六种毒都是为了压制这两种毒种下的。” “哪两种?” “丹燚,寒潠。” 仅仅四个字扶黎再无追问下去的理由,端起放着药碗的雕花托盘道“你累了一天了,早些休息,我把药给王爷送去。” 未走几步青鸾叫住了她“扶黎,王爷的身体容不得半分差池,望你以后尽心而为。” 身形顿了顿,语调一如既往的清冷“嗯。” 一路行至藕香榭,脑中一片空白,他每天都是这样熬过来的吗?浓烈刺鼻的苦涩药香让她心头发紧,甚至有些针扎般的疼痛,她这是怎么了? 屋内依旧冷清,疾风骤雨的夜更添凄凉,一盏孤灯,那人伴着烛火不知在写什么,白色亵衣穿在他身上显得异常宽大,不时抵唇急剧的咳嗽,她看得出神恍惚之间眼神迷离喃喃自语,阿珞。 萧辞写字的手顿住,接连不断剧烈的咳嗽仿佛要把心肺咳出一般,她心间涌出一阵慌乱,急急把汤药放在桌案上,快步走到他身边轻拍着他的背,咳嗽并未止住,一声重似一声让她心头发酸,手足无措,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他难受,眼睁睁的看着。 双手紧紧攥住他苍白的手,一如既往的冰冷,汹涌澎湃的内力源源不断输入他的体内,萧辞渐渐止住了咳嗽,手心也开始有了温热的气息,用另一只手覆在她的双手之上,微微隔开一段距离,温润道“扶黎,怎么了?” 眼前的女子聪慧精明,理智自持,杀伐决断,善于伪装,喜怒不形于色,如今漆黑的眸子掩饰不住的慌乱与害怕,半湿的衣袍裹着娇小的身子,肩膀微微颤抖,所有人都忘了她不过是个女子罢了。 她抬眸看着萧辞,眸中讶异,失望,死寂,讥讽最后不过归于惯有的风轻云淡,松开了抓着他的手,起身端过汤药“是我误了时辰。” 他皱着眉头很是为难的模样,扶黎看着那碗由毒中九圣熬制的汤药张口欲说什么,垂头抿抿嘴唇,走到柜子中拿了一件白狐裘披在他身上“喝完药早点歇息,这样大的雨,夜间寒凉,穿的这么单薄,怎么受的住。” 萧辞一口饮尽碗中汤药,听话的点了点头,她展眉一笑,他亦是笑着的“原来看到我喝药你如此开心。” “我并非此意。”她思及药方矢口否认,忽又想到萧辞应不知她已然知晓汤药的真正药方一时不知作何解释“我只是……” “第一次看到你笑。” 她嘴角的笑容凝固,看了他一眼,他温和有礼神色莫名正对她的眸子笑笑,霁月清风,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的把桌案上的信件一一封好,扶黎略微扫了一眼,他似乎也并未打算有所隐藏递给她一封书信。 “明日你随芩儿入宫把这封信交给宸贵妃。” “可需我做些什么?”羊皮卷看来是有一定年头了,萧辞既能想到把案发地点排于五行八卦之上看来为百花案废了不少心血,那末芙蕖遇害,萧辞出现在烟雨宿柳楼应非巧合,他又为何没有出手? “静观其变。” 第9章 宫闱深深 宸华殿,雕栏玉砌,琼玉华盖,暖玉生香,蜀锦双月绣随风轻扬,薄霞似锦,月宫仙境一般。 那日随白芩儿一早入宫,白媚儿饶有兴趣的正在院内喂鱼,白色粉彩大瓷缸,几朵红色碗莲开的正好,一群红色锦鲤晃悠着鱼尾宛若朱红舞袖舞动,煞是喜人。 她一袭紫红纱衣裙角绣了一朵金线牡丹,挽着一条蓝色挽纱,并未梳高高的发髻,只用一支祥云朱钗随意挽了寻常发髻,大把青丝垂于脑后。 白芩儿亲昵的偎在她怀中撒娇,凤眸一片柔和,抚摸着芩儿的发问了一些家常琐事,待她面呈书信。 白媚儿稍作怔愣伸手接过,丹蔻指甲捻着雪白宣纸,嘴角噙笑淡淡叹了一口气,仔细把书信折叠整齐放入怀中“府中一切安好,家父身体康健,本宫甚是宽慰。” 萧辞之母与白媚儿之母,一母同胞,白芩儿出生那年其母故去,怜其幼女无依,逍遥王妃接入王府亲自抚养,少时白芩儿长于逍遥王府,与萧辞尤为亲厚, 白媚儿对这位表哥自然很是尊重。 自那日起扶黎留在宫中照料姐妹二人的衣食起居,大约因为萧辞的缘故扶黎的待遇等同于白媚儿身边的贴身掌使宫女葛菀、葛芜。 这日因着新晋小主觐见太后,凤栖宫显得尤为热闹,众妃嫔皆在正殿喝茶闲聊,淑妃的到来吸引了一些注意。 “妹妹,这个丫头瞧着眼生,是内务府新添的么?”德妃一袭紫红宫衣梳着凌云髻,两旁各簪一支琉珠掐花金簪,端庄大方。 “昨日内务府送来的,本宫瞧着聪慧,就贴身伺候着。” “姐姐这话不错,聪慧便好,莫要长得一副狐媚的模样,妄想攀龙附凤,白白招惹不少是非,也给姐姐添了许多麻烦,听说皇上都两月未到紫薇殿了。” 藕荷色宫衣绣满了捻金嵌银彩蝶,腰间系着蓝色的纱带垂着玲珑玫瑰佩,宓妃柳眉细挑,杏目樱唇,骄纵跋扈。 淑妃微微一怔笑着说道“妹妹说的不错,皇上政务繁忙,本宫自是比不上妹妹容貌艳丽,讨皇上喜欢,这一个多月,新人入宫,本宫听说除了宸贵妃那里,皇上并未到过别的宫殿。” 淑妃性子绵软然并非好欺之人,言语之间已让宓妃面色难看。 “今日本是新人觐见的好日子,我们都是宫里的老人了,怎还和那些位分低的妃子似的拈风吃醋。”德妃说的不错,她们三个在宫中品阶自是不低,除了手握凤印的太后和宠冠后宫的宸贵妃,就是德妃、淑妃和宓妃了。 太后手握凤印是后宫名副其实真正的掌权之人,宸贵妃帮其协理六宫,都道皇帝荒唐无道风流多情但后宫之中妃嫔倒也不多除去这四人就只有四嫔,五贵人。 萧玦正当盛年一直未有子嗣,除去死去的贤妃孕有一女幼时意外夭折之外,宫中并未有皇子公主。 此时只听一声尖细的声音“太后娘娘驾到。” 众妃起身拜了太后,另行坐下,太后身着百凤朝鸣的凤袍,头戴凤冠,虽是有些年纪的人,但岁月在她脸上只留下细细的眼角纹,眼底尽是繁华历经的沧桑锐敏,那种身处高位不怒自威的威严是后宫任何人都不能比拟的。 刚刚落座不久,只听外面又道“宸贵妃娘娘驾到。” 红色宫装,艳丽异常,绣工花色都是极为费心费力的繁杂式样,发丝如墨,插着牡丹鸾凤金簪,并非容貌倾城的美人,狭长的凤眸妖艳中带了一点邪气,让人移不开目光,欲罢不能“参见太后。今儿这么重要的日子臣妾姗姗来迟万望太后责罚。” 她微微福了一礼,太后笑语盈盈“落座吧!昨儿皇上宿在宸华殿,贵妃贤良淑德皇上起居之事一向亲劳亲为,堪为六宫表率,何罪之有?” “臣妾谢恩。”一句话说的恭恭敬敬,眼神倨傲扫了一眼在场诸人,慢慢在一旁坐下端着茶盏抿了一口,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王福,宣她们觐见吧!” 一众女子身姿曼妙,容颜姣好,有着未经世事的稚嫩,有着一朝为妃的欣喜。 太后笑着点了点头,指着一名碧衣女子说道“抬头让哀家看看,啧啧,这模样也标致,颇有几分淑妃进宫时的样子。” 女子受宠若惊的跪下“贫妾谢过太后谬赞。” “淑妃你这性子也太过安稳,模样倒是极好,可总是太过素净,今儿倒还不错,这个年纪本该簪朵花的,瞧着也灵动。” “太后娘娘教诲的是。” 满屋笑语盈盈,扶黎微微抬头扫了一眼在坐的众人,德妃表情安然,气定神闲,旁若无人的品着茶点,宓妃早已拉下了脸色眼神剜向新晋小主极为不悦,宸贵妃的目光则有意无意看向淑妃的方向。 她一直不敢看主位之人,大抵近乡情更怯,十年时光,鬓间雪发,岁月刻痕,疲惫面容,她老了这么多。 “哀家累了,都散了吧!”良久太后微微倦怠的声音传来,随即告安,稀稀落落的散去,扶黎朝着她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鼻头泛酸,微阖的双目止不住的颤抖终是没有抬头去看她,尾随白媚儿离了凤栖宫。 出了正殿,宓妃向宸贵妃请辞,懒洋洋退下,全然没了来时的气焰,因紫薇殿与宸华宫同为一个方向,淑妃却舍近求远欲想绕道御花园走走,以防和宸贵妃撞在一块。 宸贵妃抚了抚鬓角的比翼蝴蝶钗漫不经心道“这远远看着一只金蝶在眼前晃的眼晕,本宫却不知今日也有人簪这蝴蝶金簪。” 说着拔出发髻上的金钗,纤长如玉的手指微微摩挲着震动的蝶翼,嘴角上扬,狭长的凤目往上微勾,一丝妖冶的光芒一闪即逝。 “贵妃娘娘饶命,贫妾不知娘娘簪了蝴蝶金钗,冲撞了娘娘,求娘娘赎罪。”碧衣女子全身瑟瑟发抖跪在地上,哭的梨花带雨。 “本宫这金钗不及淑妃的十分之一,况且是你这等货色,罢了,看着心烦,你上前来。” 碧衣女子起身微微整了整衣裙,低垂着头唯唯诺诺走至欣贵妃身边,她眼中精光一闪,依旧笑语盈盈,抬起玉手把金钗插入那女子发髻,笑着看着她。 女子慢慢转过头来双目无焦距,空洞而无神,呆呆的站着,突然伸手拔下头上的金簪向淑妃刺来,依旧是机械的行动。 一时众人吓得花容失色,淑妃瞪大眼睛下意识的倒退几步,可那女子仿若疯了一般,扶黎弹出一枚红豆正击女子的手腕,金钗应声而落。 这一切仅仅在一瞬间,她好像忽然醒转不可置信的摇着头,眼睛因为惊恐充满血丝。 “大胆张贵人,无视本宫在先,意欲行刺淑妃在后,如此目无宫中礼法,赐白绫。” “贵妃娘娘,贫妾没有,这不是我做的,不是!”不停的摇头,磕头,发丝凌乱,企图辩解一二,新晋的宫人心惊肉跳,各个明哲保身不发一言。 “姐姐,张贵人罪不至死,妾身也无甚大碍,就从轻发落吧!” “淑妃妹妹可真是菩萨心肠。”依旧是似笑非笑的神情慢慢走近她。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白皙脸上赫然多了鲜红的手印,可见下手之狠辣,一股奇异的花香袭来,扶黎皱眉,这味道不似平常的熏香味道。 宸贵妃凑到淑妃的耳旁“仔细一看这模样也不过如此,不及淑妃娘娘风华之一。” 德妃犹豫不绝本欲上前,偷偷瞄了一眼宸贵妃绞着帕子退后一步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刚才看到淑妃脸上有虫子,下手重了,淑妃妹妹心善,却也不能徇情,拉下去吧!还有这儿的虫子冲撞了太后就不好了,把这儿的主管拉下去打五十大板以儆效尤”说完迈着细碎的步子离去,只留下一个婀娜的背影。 德妃上前无奈的叹气看着宸贵妃离开的方向又不敢太过接近“妹妹快些回去吧!贵妃娘娘说的自然是对的” “谢过姐姐,我懂得分寸。”淑妃淡淡一笑,望着天空出了好大一会神,良久才向她们道“走吧!” 日子颓长无趣但总算过的也快,感觉不多时天色就暗了下来,自凤栖宫回来,淑妃就一直坐在窗前发呆,午膳未用,晚膳也只用了小半碗燕窝神色焉焉歪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其实一个字也未看进去。 碧纹面有喜色的跑了过来“娘娘,皇上来了。” 淑妃显然一惊,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欣喜,略微整了整身上的衣衫,随手把书放在案几上,慢慢走出了内殿,玄色盘龙袍,腰悬白玉九龙玦“参见皇上。” “爱妃不必多礼,今日贵妃又无礼了,让朕看看。”说着一双好看的剑眉皱在了一起,满脸的心疼“贵妃着实过分,怎么下手没个轻重。” “皇上,臣妾无碍,姐姐协理六宫自是辛劳,是臣妾多嘴了。” 萧玦并未答话,慢慢抚上淑妃白皙的面颊“把玉露膏拿来,朕亲自给淑妃上药。” 淑妃不由一震“这不妥。” “怎么?爱妃要忤逆朕意?” “妾身不敢。”萧玦眉眼含笑,软玉温存,一向清冷淡泊的淑妃也露出难得一见的娇羞之色。 歪在榻上捡起案几上她放下的书略翻了几页“朕只有在淑妃这里才有看书的雅趣。” 淑妃抿唇一笑悄然坐在一旁,就着烛光拿起绣了一半的帕子绣了起来,一片叶子,发丝一般的丝线,翠绿,墨绿,湖绿,松绿,茶绿… 一丝一毫极为费神,绣了几根丝线时间恍然而过她揉揉额角眼睛也有些发疼,旁边的男子是她的夫君是她所有的寄托,未出阁时所盼所想也不过如今静水漫长,举案齐眉。 他如白媚儿一般阴晴不定,发怒时满眼戾气似地狱魔鬼,安静时温文尔雅似文弱君子,她不知哪个是真正的他。 一声瓷器破碎的声响打断她的思绪,只见他的手虚伸着,书卷掉在地上,那双黯然的眼睛更是显出极大的不耐烦,而后便是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淑妃慌乱起身,慢慢拍着他的后背,直至拿起手中覆在萧玦嘴边的手帕,手脚冰到心底,手帕上赫然的鲜血,触目惊心。 “莫要生张,朕没事。” “可皇上…” “朕说了朕没事!”他提高音量骤然发怒回头瞪了她一眼全然没有初来时的柔情蜜意,冰冷疲倦道“朕就在榻上歇了,你不用伺候了。!” “这…” “够了!”萧玦眸色阴沉,满眼戾气,起身绕着大殿跺了几步,烦躁厌恶瞥了跪在地上的淑妃一眼“朕去宸华殿,跪安吧!” 第10章 梨花落 蔷薇花架枝叶繁茂,郁郁葱葱,清风亭置了一张湘妃竹编的如意回文样式的塌子。 白媚儿穿着粉紫色的纱衣,发髻斜插一支五凤金步摇,端着冰好的酪子慢慢品着,葛菀在旁拿着羽扇不紧不慢扇着。 一宫女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娘娘饶命,奴婢不知宫衣为何勾了金丝,望娘娘明察。” “哦?你这意思是本宫不够明察?”她吃完最后一口酪子葛菀赶忙接过青花瓷碗。 “奴婢并非此意,娘娘饶命。” 任由小宫女额头磕的血肉模糊,她只是以帕掩口懒懒的打了一个哈欠,好整以暇瞥了一眼不做任何应答。 “什么事惹爱妃如此生气?”萧玦笑着走来。 白媚儿正欲起身被他一把握住柔夷拥在怀里低语道“不过是个奴才,气坏了身子可怎么的了。” 说完极为厌恶的瞥了一眼那个宫女“拉下去杖毙。” 斜飞入鬓的柳眉勾起,藕臂勾着萧玦的脖颈,紫红纱衣缓缓滑落露出一点香肩,娇笑着卧在他怀中道“皇上,蔷薇刚刚打苞,些许日子也不见盛开,许是花肥不够,不如让她积些功德祭祭蔷薇,兴许还能开上几朵供臣妾把玩。” 浓腻的甜香,微勾的眉眼,他俯下身子吻了一下粉白如珠的耳唇,淡淡的呼吸喷洒在耳廓旁边,白媚儿连连求饶,一颦一笑万种风情,欲说还休,沙哑的嗓音戏谑问道“朕可是要讨赏的,嗯?” “皇上……”白媚儿脸颊飞过红晕,埋在他怀中吴侬软语轻声说了几句什么,萧玦吻了一下她的额心阴鹜的眸子刹那之间神采奕奕。 耳听蔷薇花丛枝叶颤动,尖细的声音厉声喝道“何人在此惊扰圣驾!” 葱葱枝叶中探出一个娇俏丽人,鹅黄色纱衣,裙裾稀疏绣了几支粉色桃花,蓝紫色宫绦打了双琵琶如意结,头上戴着各色时鲜花卉编制的花环,低着头极不情愿的往前一步步挪向清风亭。 扶黎尾随其后,挽着的柳篮中横七竖八放着不少鲜花,几只蝴蝶若即若离围绕着花篮飞舞,低顺着眉眼屈膝下拜“参见皇上,贵妃娘娘。” “都起来吧!”萧玦整理了一下龙袍,眸光在扶黎身上转了一圈,定在花篮上似笑非笑道“芩儿,朕派人千里迢迢自乾国寻来的冰玉兰,五年来也就开了这么几朵,你都给朕拔了?” 她一向怕极了这位阴晴不定的姐夫,在位者不怒自威的威势,白芩儿头垂的更低了身子止不住瑟瑟发抖结结巴巴道“我…我…奴婢…” “皇上莫要把打趣芩儿了,若是吓出个三长两短臣妾可不依。” 白媚儿牵过她的手,手指冰凉,手心汗涔涔的都是冷汗,眼神闪躲像只受惊的小鹿,怜惜的用帕子拭了拭她额间的汗,涂着丹蔻的如玉芊指捻去发间几片蔷薇花叶。 萧玦大笑摇了摇头“风流不羁混世魔王如七弟闻之而色变的小魔王,朕又怎么震得住。” 说话间一个小太监附在高巍耳边耳语了几句,高巍弓着身子悄声回禀“皇上,边关八百里加急,大祭司、宁王、丞相已经在腾龙阁候着了。” 萧玦脸上显出极大的不耐烦,揉揉额心“摆驾腾龙阁。” “臣妾恭送皇上。” 小心翼翼瞄了几眼萧玦的方向,方长长舒了一口气,坐在白媚儿身侧大口喝了一杯凉茶“慢点喝,总是这样毛毛躁躁。” “姐,那个宫女犯了什么错?” “做事不用心,不守规矩,在我这里娇惯坏了,听闻要把她发配到浣衣坊极为不愿,向我讨个人情。”轻描淡写一句话,捋了捋垂在肩侧的发慢悠悠起身“君无戏言,皇上的旨意我也不可忤逆。” 两姐妹有一搭没一搭的叙话,白芩儿猛拍了一把扶黎的肩,她方从怔愣中回过神来“想什么呢?姐姐唤了你几声都未有回应。” 慌忙下跪请罪,白媚儿神色莫名盯着清风亭萧玦离去的方向看了几眼“你照料芩儿尽心尽力,本宫甚慰,逍遥王这几日留在宫中诊病休养,青鸾一人侍奉,本宫十分担忧,左右无事多去梨花落走走,本宫…” “二哥的病很严重?我也要去。” “你就莫要添乱了。”眉宇间似乎挂着一丝疲惫、无奈、害怕“若有需要大可向本宫回禀。” “是。” 扶黎提着食盒寻至梨花落,古松森森,行人寥寥,炎炎夏日,阴风刺骨。 院门口悬着一块木匾斑驳的刻着三个字“梨花落”,推门而入,青石铺的小径生了厚厚的青苔两旁灌木森森掩着一方极为朴素的庭院,她小心的踩着青苔提着裙子转过假山。 萧辞正倚在美人靠旁左手支着头右手拿着一卷书,地上逶迤着一件披风,闭着眼睛依旧戴着半张面具似是睡着了。 捡起地上的披风,小心翼翼的披在他身上,他睡得极浅,眼睛未睁左手已钳住她的手,触手冰凉,她眉心微蹙未有任何抵抗。 入目清冷如水的眸子,素色宫衣,挽着宫女的发髻,比起惯有利落潇洒的男子装束倒真有一股女儿家的温婉之态,四目相对,扶黎不着痕迹抽回右手“此间寒凉,王爷怎么睡着了?” 温热的触感骤然抽离,手间一滞,略略整理衣衫,优雅的把书卷放在一旁“庄公梦蝶罢了,在宫中可还适应?” “嗯。并无大事发生。” 萧辞扶着廊上的柱子,骨节泛白,忽然剧烈咳嗽了起来,一声紧似一声似乎要把心肺咳出来一般,一口鲜血呕出溅在书卷的扉页,快速氤氲开来,大半已成血红掩盖住墨色字迹。 扶黎慌忙掏出帕子擦拭着他唇边的鲜血,搀扶着他的身体,扯过抠着柱子的左手,用柔软的掌心按摩着僵硬的指,那双手即使是炎炎夏日依旧冰的发冷没有一丝鲜活人的气温。 轻轻拍着他的背帮他顺着气息,源源不断的温热气泽输入他的体内,咳嗽总算慢慢缓解,手中的帕子已被鲜血浸透,眉心锁的更紧,用袖口一点点擦拭干净萧辞唇边的鲜血“我去太医院传太医。” “不必小题大做,老毛病了,歇息一下就好,吓到你了。” 她看着他摇摇头,他温文笑笑“弱冠已知天命。” 弱冠已知天命?丹燚、寒潠世间至毒,丹燚如蚀骨之刺腐蚀心脉,烈火焚心,经脉尽断而亡,寒潠如剥骨抽筋内力倒置,永坠冰窟,自损精力而灭。 冷清的院子只闻鸟语花落,惨白近乎透明的脸色,她搀扶着他走到院内的石凳上坐下“青鸾不在?” “今早去内务府取木炭还未回转。”他轻咳一声道“不过在宫中多呆几日,无妨。” 自雕花食盒中端出一碟点心并一碗酪子,白瓷碗碟几片写意的翠青竹叶干净清爽“我亲手做的玫瑰酥,梨花酪,你尝尝合不合胃口。” 萧辞抬眸看了她一眼低咳了几声,她唯唯诺诺的拔下发髻上的银簪“我忘了宫中的规矩,我…” 嘴角噙了一丝笑意无奈叹气拿起玫瑰酥一口一口优雅的吃着,她勾唇一笑,打帘入内殿拿了一个墨蓝弹墨软垫铺在石凳上,又拿出一件白虎毯子盖在膝上,上置一个八宝福寿手炉“可暖和些了?” 吃完最后一口酪子瞧着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自己含笑点了点头。 一阵微风吹过细细碎碎漫天梨花宛若冬日纷纷扬扬的大雪,抬头方才注意到梨花落正中央是棵巨大的梨花树,花枝繁盛“如今梨花已经都谢了,为何……?” “这是雪梨花,花开不败,乃冰音谷的圣物,故此地常年阴冷,罕有人至。” “王爷为何入宫?” “诊病。” “可是为建业告捷一事?”扶黎瞧着他掌心的淡淡梅花印记垂眸说道“此番司马云朗回京,有去无回。” “云朗回京势在必行,损敌一千自损八百,十万大军全军覆没,战场上腥风血雨,朝堂上暗箭难防,既已决定对他出手,该来的总会来的。” “军权旁落?”她手指无意识在石桌上摩挲,一片雪梨花入手,冰凉如雪“秦谦战死,建业何人接管?” “祁王萧珝。” 是他?那个俊朗明媚的少年十三岁随哥哥征战沙场,生死与共,扬名立万。十年间,不涉朝堂,镇守边关,金戈铁马,塞外的风沙磨砺如今的少年不知已变成何种模样? “已成定局之事,先发制人,占尽先机,王爷首要任务还是安心养病为好。”扶黎沉了脸色眼神中透出一丝狡黠“多思多虑,这病多半只会越来越重,我不过稍稍说了几句,王爷运筹帷幄已是步步为营之局。” “不想今日你是请君入瓮?” “彼此彼此”煞有其事弓手一揖“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王爷亲言入宫诊病,若是有违此言又当如何?” “好,但凭差遣,何如?” “然。” 第11章 闲敲棋子 黑脊乌瓦,大片梨花,浅淡葱翠,泠泠雨音,碎玉雕花格窗半开,软榻上铺着黑白相间的白虎毯子,萧辞寻常白袍,乌发未束,拥着狐裘,执子下棋。 因是骤雨忽至,湿了宫衣,换了一套青鸾的衣裙,蓝色襟子领口一朵淡紫色折枝兰花,同色留仙百褶裙,腰间系着紫罗兰宫绦,同心梅花结,用一支紫玉兰花钗随意挽了一个发髻,大把青丝垂于身侧,懒懒的趴在榻上手执黑子苦思冥想。 景皓带着一身雨气入屋,青鸾摆了摆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看到这幅景象不由顿了顿,打量许久方才无比确定不近女色的逍遥王面前确实坐了一位娇俏丽人,而那位淡若幽兰的女子确确实实是不近人情,清冷如霜的扶黎。 干咳两声端起桌上的青花茶盅一口饮尽哧道“淡而无味。” 青鸾怒瞪了他一眼“对牛弹琴,这可是荷叶清露泡的茶。” “说来也怪,这怎么看怎么怪异的两个人,这么猛地凑在一起倒是挺…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景皓摸摸下巴灵光一现点了点额头“般配!” “总归王爷乖乖听话吃药休养比什么都好,也不知扶黎用了什么法子?” 青鸾修剪好桌案上的雪梨花枝插在雨过天晴色的冰裂纹长颈梅瓶中叹了一口气“扶黎已经输了五局了。” “公子一向不太懂得怜香惜玉,自打遇到他的那天起,下棋我可是从未赢过。”捻起青瓷盘中的蜜饯吃了几颗,百无聊赖拿过青鸾丢在一旁的九连环解了起来。 疏雨打芭蕉,烹茶扫花'径,闲敲棋子落,七弦清风来,扶黎本来沓着绣鞋,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的习性一时之间忘乎所以,不知何时只着白绢罗袜蜷跪在榻上,指间的黑子思索良久迟迟不肯落下。 萧辞倒也不急,好整以暇瞧着她甚少流露的苦恼之态,间或看看帘外细雨潺潺。 她眸光一亮,执棋的手托着腮,左手敲打着棋案“一局定输赢,你若是输了可要…” 话锋适时打住眉宇间惯有的算计带着孩童般奸计得逞的坏心思,他放下茶盏淡笑接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柳眉轻挑了一下,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执棋正欲落子,萧辞来了兴致折扇敲了一下她的手背问道“你若输了又当如何?” “帮你抄录古籍?”诱敌而入,直击软肋,萧辞形影不离的古籍残卷便是上好的筹码,扶黎自认为算好了所有白子十步以内的走法,此局必然稳操胜券,兴致盎然谨慎的落下一子。 黑子落下,白子紧随其后,接连又落了十子,执棋的手缩了缩,不可置信看了一眼云淡风轻的萧辞,笃定道“你使诈!”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请君入瓮。” 明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偏偏说的义正言辞理所应当,把黑子丢入棋盒计上心头轻咳一声道“可否请教王爷一个问题?” “但说无妨。” “若我想赢逍遥王,此局可有破解之法。”摆弄着腰间梅花络上的穗子狡黠笑道。 几年之间少有如此闲情雅致品茗对弈的时候,棋逢对手,连输五局,倒也是酣畅淋漓,相见恨晚,虽已认输,反唇相讥,打趣几句,倒无不可。 放下折扇,抬眸看了她一眼,嘴角清淡的笑意若春雪初融,瘦削修长的指丢下白棋,捻起一枚黑子下在一盘死局之中。 左右手执黑白两棋各落三子,输赢已定,一子转命数,三子定乾坤,扶黎趴在棋案上聚精会神一步一子的研究,何尝是走一步算十步,实乃算无遗漏,环环相扣,不得不让她拍案叫绝“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输了。” 青鸾并未听到此间谈话,对于萧辞一句我输了倒是耳尖的很,放下绣活走了过去大略扫了一眼棋局不可思议道“王爷竟然输了?” “可要愿赌服输!”他既有心相让她也心安理得的承受,眼见萧辞无奈的点了点头,眸子在他身上转了一圈脆生道“青鸾,笔墨伺候。” 景皓解下九连环的最后一环,耳听此言端过书案上的笔墨走过来看热闹,棋盘上黑白对弈,半局而已,黑子险象环生,自损其子杀出一道血路,峰回路转,胜负已定。 扶黎拂袖执笔蘸了一笔砚台里的墨汁,跪在榻上俯过身子一撇一捺两笔在萧辞薄唇上方画了两撮小胡子,笑吟道“须臾一花甲,弹指一美髯。” 清雅俊逸,霁月清风如萧辞恍然之间翩然谪仙落俗尘,真真像个不苟言笑的老夫子,景皓一个没绷住捧腹大笑,青鸾以帕掩口笑得流出了眼泪,扶黎执笔的手停在半空中任由墨汁滴落在棋盘之上亦是抿唇而笑。 淡瞥了一眼景皓,他立马止住了笑,紧闭嘴唇,眼睛中看好戏的神态并未散去“那个…雨似乎小了,今早高公公派人传话让我去藏书阁取几卷古籍。” 青鸾拭了拭眼泪掖好帕子俯身一礼识趣道“我去煎药。” 待二人出了房门,自知理亏掏出帕子擦拭着他唇边的墨汁。 “我来吧!”冰冷的指节本欲接过帕子不料触到她的指,稍顿片刻快速的收回。 深潭无波的黑眸盯得她心头发虚,手足无措间猛然发现脱去绣鞋的双足,耳根发烫,脸颊飞过一片红晕,不着痕迹往里缩了缩,用宽大的裙裾掩住。 芊芊玉手一子一子整理着棋案上的棋子“你可是生气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神色莫名看着窗外的细雨复又看着她轻叹“若可花甲,此生足矣。” 收拾好棋子,萧辞歪在榻上看着一卷竹简,几缕发丝垂在耳畔,多了几分慵懒之态。 起身下榻穿好绣鞋,走到书案旁,案几上摆了几排古卷竹简,偶有虫蛀,古篆小字,晦涩难懂,斑驳不清“愿赌服输,我帮你抄录古籍。” 撤去棋盘,抱来几册竹简,铺好宣纸,用梅花镇石压好,清秀工整的蝇头古篆,不时以笔抵额皱眉思索。 对面萧辞往砚台里添了一些清泉水,拂袖研磨,不知为何她竟然想到红袖添香这四个字,扑哧一声便笑了,他询问的看了她一眼,垂眸咬唇正襟危坐继续誊录,颇为无辜的淡然清冷疑惑的回看了他一眼。 抽过几张宣纸,执笔而书,行云流水,飘逸有力,相对而坐,雨敲乌瓦,岁月静好。 “王爷这是要修书立典?”把誊录好的宣纸放在一旁,氏族志——庐陵徐氏卷。 “依据史书,辨别真假,考证世系,名门氏族,兴衰荣辱,修法立典,推进忠贤,贬退奸佞,氏录为首。” “你这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翰文苑修书立典,记史为鉴的事王爷也要一力承担了?”扶黎沉了脸色抽过他指间的毛笔搁置在砚台上,他是一时一刻也不愿意让自己闲着。 “舞文弄墨,闲情雅趣,并不伤神。”轻咳几声,双手捧着膝上的暖炉淡笑辩解了几句。 原来修书誊录,史鉴立典之事对于他们而言是莫大的奢侈与福气。 翻出一卷经文,所刻梵文,里面夹着一块泛黄的丝帛,金刚经。 “一切有违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打眼看去喃喃念道,思忖片刻质问道“也要弘扬佛法么?” “好,这些书不看也罢。但凭差遣。”放下手中的暖炉,无奈摇了摇头,把手边的几卷竹简一一卷好搁置在一旁。 他精神并不是太好,苍白的近乎透明的肌肤比拥着的狐裘还要惨白几分,烟雨氤氲,公子入画,水墨留白,极淡极淡。 微阖的黑眸蓦地让她心头发慌,执笔写字的手未停淡淡道“渴了。”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院内苍翠欲滴的芭蕉叶滴滴答答滴着水,宽衣白袍,茶叶舒展,一室茶香。 转头望着几案旁疾笔而书的女子,月洞疏窗申出一枝雪梨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唇角的笑意更浓,端着茶盏温文有礼道“姑娘请。” 她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接过青瓷茶盅好笑道“谢过公子。” 抿了一口茶,看着窗外的一丛芭蕉“这样的日子真好,恬淡无争。你可以选择的。” “你不也是?” “不可能!” “有生之年,拨乱反正,寥慰余生,便可了无牵挂了。” “了无牵挂?”平淡无波的眸子,谈及生死亦是浅笑安然,无埋怨,无不甘,七情六欲一片寂灭,病弱残躯,筹谋布局仅仅只为拨乱反正?由聪明人听来很荒唐可笑的理由。 “大概还是有的。”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低咳几声“那便是上天垂怜了。” 温笑破碎的一道缝隙,无奈,隐忍,不甘,痛苦,贪恋……复杂莫名,心下难受莫名,别样的情绪自胸口酝酿脱口而出道“你一定能好好活着,健健康康的活着。” “好。” 茶香清冽,茶叶沉浮,茶如人生,萧辞转到她身后,就着她的笔写道“一期一会,世当珍惜”。 第12章 国色天香(上) 次日,宸华殿,葛菀命人一早匆匆撤了各色吃食,亲自端来一碗燕窝。 粉彩莲花纹的瓷碗白媚儿随意抬眼一瞥,极为勉强不耐的接过,白瓷勺与瓷碗发出轻微碰撞的声响,低垂着眉目有一下没一下舀着燕窝并未送入口中“皇上昨晚去了紫微殿?” 葛菀不敢抬头但还是恭敬的回答了一个是字,停下手中舀燕窝的动作,随着瓷碗破碎的刺耳声响,宸华殿的所有奴才齐刷刷跪了一地。 雕花格窗漏着细碎的阳光,花影婆娑在蝉翼纱的窗纱上打下浅淡的墨影,外面的日头一会明的刺眼一会又阴的可怖。 半眯着眼睛,眸色阴鹜,右手猛力一扯手边的桌帷,影青暗花缠枝韦相花纹茶盏摔在汉白玉的地面上煞是悦耳。 手指抠着原木桌面骨节凸起泛白,阖眸平息半刻方才仔仔细细打量自己的丹蔻指甲,圆润整齐并未有什么不妥,缓缓坐在榻上沉声问道“淑妃呢?” “牡丹初放,德妃娘娘邀了宫中几位主子去国色天香御园赏花。” 葛菀做事一向心思玲珑小心翼翼的回道“庆华宫的邀帖奴婢收下了,只言牡丹娘娘是赏腻了,皇上早几日就命御花房催开了牡丹花送到宸华殿供娘娘赏玩,不过娘娘一向宽和淑娴若身子爽利会去赴约。” “淑妃这个狐媚子,本宫念着她知情知趣不欲与她计较,不想安分了这些日子还是按捺不住了,好,甚好。” 慵懒起身芊芊玉手搭在葛菀早已伸出的手掌之上,春来牡丹正好,硕大的花朵雍容华贵含苞待放,她用手抚着一朵淡绿色的牡丹。 胭脂丹蔻竟然比碧玉花瓣还要艳丽妖娆几分“这花颜色往年不曾见过。” “这是绿玉,地方进贡,只此三株,一株送来宸华殿,一株留在了腾龙阁,还有一株送至凤栖宫了。” “哦?”手指摩挲着翡翠般娇嫩的花瓣慢慢寻至叶柄像赏玩稀世珍宝一般细细看了几眼,嘴角始终挂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独特?本宫不喜倒是枉费废了这许多心血。” 咔嚓一声硕大的碧玉牡丹自叶径折断,脆生生掉在土里“本宫瞧着那朵朱红牡丹甚好,这盆绿玉送去紫微殿吧!就说本宫念及淑妃圣宠优渥送去的赏赐,添添喜气,淑妃不是一向偏爱绿色么?” 扶黎入殿行礼之后回禀了萧辞的谢意,她方才绽出今日的第一个笑容“走吧!一道去国色天香凑凑热闹。” 国色天香御园广种牡丹,阡陌相接,远远望去若烟霞云蒸一般,姹紫嫣红烈烈燃烧着大半个宫廷。 因着当今皇上偏爱艳色的花卉,以至于四季轮转宫廷内院永远是热热闹闹的繁花盛景。 德妃相邀除去宸贵妃有品阶的妃嫔且至,逶迤在汉白玉石阶上的宫衣争奇斗艳硬生生分去牡丹大半风华。 宓妃一身鹅黄宫衣上绣一只展翅欲飞的青鸟,挽着葱绿色挽纱,堕马髻松松的垂着只稀稀落落簪了几支钗环,虽非盛装但婀娜生姿的姿态比之平常更胜几分。 侧立一旁的淑妃依旧是惯有的素净装扮,碧色宫装在领口袖口绣了月白色的合欢花,通体一清如水单调的纯色衬着她单薄的眉眼反而有股弱柳扶风的风情。 德妃笑语盈盈朝着宓妃说道“妹妹这支钗怎么瞧着这般眼熟?” 宓妃不自觉的抚了抚发髻上熠熠生辉的簪子,艳若桃李的脸上挂着洋洋自得的笑意“前几日身体不爽快,皇上下朝之后特来探望,特意赐了这支点翠簪,名曰青鸟传心事,据说是乾国德武皇后最爱的五凤点翠簪里的一支,淑妃姐姐博学多才,自是知道的。” 德妃的目光询问般的转向淑妃,她眉心几不可查的皱了皱然后朱唇微起淡淡说道“绿云高髻,点翠匀红时世。月如眉,浅笑含双靥,低声唱小词。小檀霞,金钗芍药花。青鸟传心事,春昼后园莺语。 德武皇后得尽武帝一世荣宠,是以德武皇后三十生辰那年,乾国开国先祖武帝遣宫外能工巧匠打造了一套五凤点翠簪,这支青鸟传心事虽拙朴素雅但巧取李义山,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之意,故德武皇后最喜。” 宓妃不解淑妃之意只闻一世荣宠等句,下巴微抬飞扬跋扈的脱口而出“可见皇上待我足媲德武皇后。” 淑妃抿唇不语转身瞧着身旁的牡丹,温顺的眉眼融入万千繁花格格不入。 德妃狠狠瞪了宓妃一眼,她方才如梦初醒自知失言,右手拿帕子遮住了唇,杏眼微瞪,瞥了一眼德妃。 她嘴角依旧是万年不变大方得体的笑意仿佛刚刚一瞬间的厉目相视只是她的错觉。 疾走几步咬碎银牙,抬起的右手被碧纹紧紧攥在手中,帕子随风飘落如一只彩蝶落在碗口大的牡丹之上“娘娘,淑妃娘娘位分在你之上,你怎能如此不敬。” 她冷笑一声反手给了碧纹一个巴掌,翘着兰花指抚摸着手上的赤金嵌翡翠滴珠护甲“以下犯上,今日本宫就代替你的主子教训一下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奴才。” 宓妃下手可谓狠辣至极,碧纹左面大半个面颊高高肿起加之护甲挂过的血痕触目惊心,淑妃捡起掉落的丝帕往前走了一步恰好遮住跪在一旁碧纹的大半个身形。 “妹妹切勿动怒,这丫头今日冲撞了妹妹,我回去后定会严加管教,还不下去,莫污了宓妃妹妹的眼。” 她接过帕子擦了擦额头的薄汗并不打算卖淑妃这个人情“若我不允呢?姐姐还要为了一个婢子伤了咱们的姐妹情分不成?” “你…”一向波澜不惊的淑妃显然也动了怒随即很好的压制了下去。 突然宓妃朝她露出一个莫测的笑容令她脊背发寒,伴随着枝叶断裂的声响宓妃倒在牡丹花丛中哭的梨花带雨。 堕马髻本就松散此时金簪脱落,发丝凌乱沾着几片牡丹花叶,捂着右颊,真真是我见犹怜,一时之间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参见贵妃娘娘。” 来人穿着团蝶百花凤尾裙梳着鸾凤凌云髻两边各簪一支双凤衔珠金翅步摇,鬓角簪着一朵朱红牡丹,雍容华贵,即使是不怎么出色的眉眼也担得起国色天香四个字。 “贵妃娘娘一定要为妾身做主啊,妾身不过教训了一下淑妃姐姐身边奴婢,她竟然…呜呜…” 说着哭的那叫一个悲痛欲绝,扶黎暗暗赞叹这位娘娘颠倒是非的能力,右颊不深不浅不至于留下疤痕又能够流出鲜血的刮痕。 仅仅一瞬间,跌倒的时间宸贵妃恰好眼见为实,跌倒的位置不至于摔伤又能够以花丛作为掩饰划伤自己的脸颊。 白媚儿一向爱寻林清薇的不是,她即可借他人之手惩治淑妃又能送宸贵妃一个人情,一箭双雕,何乐而不为。 “还不快把你主子搀起来,仪容不整,成什么样子。” 淑妃一直跪在原地并未起身,天色渐渐阴了下来,碧纹跪在她身后感觉到她几不可查的些微颤意,耳垂上白玉耳坠悠悠打着旋儿。 宓妃在一旁悄悄抹着眼泪,而白媚儿仿若未觉一般饶有兴趣看着面前的贵妃醉酒朝着葛菀说道“这朵贵妃醉酒开的比宸华殿里的略大了些,翠枝纤纤,摇摇欲坠,甚好。” “殿里的贵妃醉酒如今已是第三茬了,是以花朵略小些,娘娘若喜欢赶明让御花房的人换一批就好。” “罢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本宫应多和诸位姐妹来这御园中多走动走动” “贵妃娘娘一向待姐妹宽和,妾身惶恐,淑妃妹妹之事还望贵妃娘娘明察。” “姐姐此话差矣,言之淑妃姐姐无辜,都是我无理取闹不成。” “妹妹得饶人处且饶人”德妃打量了一下还在赏花的宸贵妃压低声音朝着宓妃说道。 “姐姐何时变得这般仁善了?”宓妃讥讽的挑了一下眉毛依旧嘤嘤哭泣,眼神不住的借着帕子掩面的当口查看宸贵妃的神色。 她终于把目光移向宓妃,锐利的眸子仿佛刺穿她的所有心思一般,低低的抽泣慢慢变为无声的垂泪。 缓缓将目光又移向淑妃后面的碧纹,只见那丫头背挺得笔直不卑不亢“何事冲撞了宓妃?” “宓妃娘娘询问主子点翠簪的典故,主子照实说了,此乃德武皇后五凤点翠簪之一的青鸟传心事。 起先宓妃娘娘很是欢喜的样子,后来不知何故,竟要对淑妃娘娘不敬,奴婢一时情急冒犯了宓妃娘娘。” 碧纹点到为止恭敬的陈述事实“淑妃娘娘并未对宓妃娘娘有任何惩戒之处,还望贵妃娘娘明察。” 阴恻恻的双眼在碧纹身上转了几圈目光如利刃般射向宓妃“德武皇后?” 她听闻皇后二字身子一软几乎稳不住身形。 “越俎代庖,淑妃的丫头何时轮到你训诫了?本宫与她的主子何当摆设不成?” 一反常态宸贵妃难得深明大义了一回“贵妃娘娘赎罪,言之于此,淑妃她枉顾后宫法纪,越俎代庖,岂非不把娘娘放在眼中?” 天色愈发暗了,隐隐有雨丝飘落,扶黎撑起一把豆青色绘墨雨清荷的油纸伞遮在白媚儿上方,葛菀也自丫头手中接过白玉兰撒花云丝披风披在她身上仔细打好了结说道“娘娘,变天了。” 第13章 国色天香(下) 宫墙深深,风雨欲来,一阵狂风刮过枝摇叶动,花瓣纷飞。 淑妃一直不言不语不争辩不反驳,波澜不惊宛若一池静水。 宸贵妃斜睨了她一眼不耐的说道“都起来吧!看着碍眼。” “贵妃娘娘,淑妃她……”宓妃心有不甘柳眉倒竖赫然提高了音量。 碧纹搀着淑妃起身,低头清理着淑妃襦裙下摆沾染的污渍,德妃一向明哲保身,不关己事不开口,接过贴身宫女侍书递过的披风摆弄着上面的穗子不发一言。 “淑妃如何了?本宫的眼睛好好的难不成不会看么?”白媚儿陡然沉下来的声音让所有人不寒而栗,这般不耐的语气是她惯有发怒的前兆,冷冷问道“她哪只手打的你?” “回禀贵妃娘娘,左手。”自知白媚儿的的脾气,即使此时她着人砍下林清薇的左手她也丝毫不会感觉奇怪,虽是低头回禀嘴角已经挂着得意之色。 “真的是左手?” 一句反问她才在花影婆娑之中看清淑妃垂在袖侧的左手,纤瘦如芦苇,空荡荡套着一只白银缠丝双扣镯,指尖并未有护甲倒是右手戴着三支素银嵌翠雕兰护甲。 思及脸颊的刮痕才唯唯诺诺丝毫没有底气的回答“许是我记错了,应是右手。” “回禀贵妃娘娘,主子左手受伤休养之后一直未能使力。” “她的左手如何本宫是再清楚不过。”斜睨一眼淑妃,她咬着嘴唇左手也开始不住的发抖,碧纹攥住了她的手心,温热的气温传来由心而发的寒意减了不少。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淑妃下意识闭上眼睛瑟缩着身子打了一个寒颤。 宓妃捂着脸颊倒在汉白玉砌成的羊肠小道之上在看到白媚儿眼中汹涌澎湃无法掩饰的怒意之时乖乖的跪在一旁哭也不敢。 她揉揉发痛的左手皱眉看了一眼宓妃右颊高高的肿起“左手果然没甚力气,看清楚了吗?右颊受伤?难不成她还用右手反打了你不成?” 扶黎早就猜到白媚儿心思深沉这般简单的技俩她不会不知,常人用手打人之时习惯性的正面直击,断没有反手反击的道理,那便只有她是否愿意说出事实,单凭她个人好恶了。 “混淆黑白,欺下犯上?本宫本不欲追究,你却不知好歹步步紧逼,来人,依照宫规掌三十,幽禁缻铃轩禁足三个月,罚奉半年,无旨不可出入。” “贵妃娘娘饶命。”她攥着她的衣角这次是真的梨花一枝春带雨,而白媚儿只是厌恶的皱眉。 雨丝渐渐加大慢慢变成细雨朦胧“德妃姐姐,你帮我求求情,求你了。” “这…”她欲扶起狼狈不堪的宓妃,白媚儿凉凉看了她一眼,德妃悻悻收手退立一旁,不发一言。 宓妃冷笑一声接着是放声大笑“你好狠…伪善假仁…” 几个含糊不清的词飘入扶黎耳中,淑妃只是如释重负长长叹了一口气,德妃看着宓妃神志不清恐生出其他变故喝道:“还愣着做什么?贵妃娘娘的话没听清楚吗?” 吵吵嚷嚷国色天香御园总算清静下来,凤目所及之处,诸宫小主皆垂着头,唯恐逆了宸贵妃的心意,自寻麻烦,在宫中永无出头之日,慵懒的摆摆手道“都散了吧!” “妾身告退。”伴随着稀稀落落的告回,葛菀悄声说道“娘娘,皇上今晚在前殿设宴,妃位以上阶品皆要出席,您此时发落宓妃是否有失妥当?” “宓妃御园赏花扭伤了脚,需休养些许时日。” “是。” “淑妃妹妹真真堪为六宫表率,这般简朴连把伞都不曾有么?扶黎,去给淑妃娘娘送把伞。” 娇笑着走到她面前用只有两个人可以听到的声音说道“是否要感谢本宫?你看就算本宫给你太平旁人也未必给你太平,本宫平生从未有得不到的东西,你心思如何本宫与你一清二楚。 本宫怎能让你这么便宜的被宓妃那般胸无城府的人找个不痛不痒的理由随意打发了去,本宫要让你生不如死,跪在地上求我。” “痴心妄想。”林清薇冷笑一声别过头去,湿漉漉的发贴在额上,素银簪子垂着一滴水珠,竟比东珠还要耀眼几分。 她并不气恼不以为意的说道“边关八百里战报,建业告捷。” 如愿看到林清薇略有喜色的面容之后轻哧一声“天妒英才,兵部侍郎秦云鹤的二公子秦谦战死沙场,据说那人还是妹妹未进宫时有缘无分的未婚夫,嗯?” 故意拖长的尾音,弹落袖口被风刮起的牡丹花瓣,轻皱秀眉斜睨了她一眼,眼角嘴角满是蔑视的笑意。 林清薇僵在原地怔愣了许久忽然发疯一般朝着白媚儿扑了过来,葛菀眼疾手快挡在她家主子之前被白媚儿用手拂开。 纤细的手指紧紧撕扯着她的宫衣,骨节泛白,那神情不是仇视而是宛若抓住一颗救命稻草一般“这不是真的,你骗我,你骗我的是不是?” “今晚宫宴皇上大宴百官犒劳凯旋而归的司马将军,司马云朗护送灵柩入京,想必秦谦的灵柩已经停在秦府了,妹妹你说本宫有无欺骗与你啊?” 白媚儿一点一点从她手中抽出宫衣,宫衣上发丝般的金线被她手上的护甲一缕缕挑出。 她丝毫不在意宛若看着一株卑贱的白茅野草,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狭长的丹凤眼闪过玩弄与轻蔑,冷哼了几声笑得狂妄娇艳,仿佛有什么极为让她愉悦的事情一般“妹妹,皇上若瞧见你为了旁的男人哭可会不高兴的。” 林清薇仿佛一瞬间被掏空了所有灵魂,如一潭死水万念俱灰的寂灭,身子也没有了支撑直直往后倒去。 扶黎一手撑着油纸伞一手扶住了她,她顺着扶黎的身子慢慢逶迤在石路之上,扶黎忙蹲下来支撑着她不至于倒下,她那样轻就像一片羽毛一般,碧色的衣裙渐渐湿透,恍若未觉。 碧纹小心翼翼的上前自扶黎怀中接过林清薇,敢怒不敢言,心疼之色溢于言表“娘娘,您要保重身子才好,咱回去吧!” 状似惋惜的叹了一口气眉目之间盈满未散的笑容,莲步轻移,扶黎的目光在淑妃身上停留了许久终是尾随在白媚儿身后小心侍奉“百花争艳也好,一枝独秀也罢,孤芳自赏,枉费心思。” 注视着那抹丽影消失在雨幕中,讥讽自嘲一笑,歇斯底里的大叫几声宛若杜鹃泣血般的凄厉,眼睛睁的很大,伸着脖子想说什么张着口只是没有声音。 后来仿若想到什么极慢的抬起右手,攥紧拳头狠狠咬着手背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碧纹看两人浑身湿透索性丢了油纸伞,用力拽着她的右手“娘娘,使不得。” 鲜血自嘴角一缕一缕的渗出,芦苇易折,苍白的极尽透明的肌肤,血肉模糊的齿痕,几乎要把整块皮肉撕扯下来“呵呵,何其不公!为什么?为什么?” 未时一刻,白媚儿自国色天香御园回转之后心情一直不错,午膳之后与白芩儿一道挑选司珍坊呈上的钗环图样,恰好此时高祥送来一些上好的御赐血燕,眼见近日阴雨连绵,湿潮冷闷,于是吩咐扶黎把宸华殿的银炭与血燕一道送去梨花落。 绕道缻铃轩,一片芭蕉掩映,金丝海棠开的较晚红艳艳一片,花团锦簇,因着大雨残了不少,花落无人扫,零落入微尘。 “小姐,她恐怕要消停几日了。” “白媚儿放任她飞扬跋扈也不过看上她心思单纯不成气候,如今她触碰到白媚儿的逆鳞,不过小惩大诫一番并未不留余地可见留着她做个摆设还有些用处,只是萧玦对林清薇并未达到宠爱的地步,为何所有人都针对她?白媚儿更是恨之入骨直欲杀之而后快。” “林清薇入宫之前与秦家二公子秦谦指腹为婚,两人据闻情投意合郎才女貌,月神灯节还是睿王的萧玦初见林清薇一见倾心,后登基为帝一直对其念念不忘。 后为制衡后宫势力保护林府秦府两门,林清薇入宫选秀,不到一年就位于四妃之列,萧玦虽对她不冷不热但所有人明镜似的对她这位皇帝可是护到了心里。” “情深缘浅,宫中多薄情,帝王恩宠,几多真假。” “你不要这般多思多虑,此次新伤旧患,亏损严重,你又不肯好生调养,剑阁内力心法不受控恐会走火入魔。” “我自会注意,姐姐她……” “大宫主闭关修养,已无大碍。” 当年急于求成,魔根深种,时间愈久一身武功反而成了负累,姐姐杀戮极重,功力反噬,走火入魔,六亲不认,恰逢阁主亲至玉女宫,亲自制衡,废其一半功法,方使其免遭经脉逆流,暴毙而亡之祸。 她摊开掌心,浅淡的纹路,白皙的手指,她以为她身上的魔根被很好的掩饰住了,可此次追魂令发,一夜暗杀数百顶尖高手,血洗山庄,而后千里单骑,诛杀了最后一名遗留孩童。 清醒如常的时候那些杀戮似泡沫一般支离破碎,模糊不清,她甚至不知道被内力震断两根肋骨,折了右臂,插入腹部半截断剑的自己是如何回到的剑阁,是不是真的会有一日她会成为自己最厌恶的杀人魔鬼? “百花案可有新的线索?” 白翎摇了摇头“小姐择日可去趟清影山庄,沐公子来了。” “他怎么会来?” “何人在此。”一声冷喝透过芭蕉疏影传了过来,白翎收了油纸伞闪进金丝海棠掩盖的侧门。 第14章 棋差一招 “参见王爷,裕王爷。”撑着一把丁香色的油纸伞娉娉婷婷微施一礼。 惯有的白衣,素银面具覆面,温文尔雅,眸光温和示意她起身。 萧瑀八宝赤金冠束发,赤红箭袖锦袍,猩红披风底端绣满了金银丝相错的窃曲纹,往扶黎身后瞧了一眼,方长长舒了一口气。 “芩儿。”她平静的望着萧瑀身后的方向面露诧异之色。 下意识的转头,花木深深,了无人迹,气急败坏道“每次入宫她都像鬼魅一般如影随形阴魂不散,小爷我好容易清静两日,刚刚差点让你吓得丢了三魂七魄,以下犯上,忤逆主子,你……你该当何罪?” 萧辞上前一步不着痕迹挡在扶黎身前,冷然道“芩儿待你情真意切,事事以你为先,在外逢场作戏倒也罢了,莫要引火上身,失了分寸。” 老老实实隐在萧辞身后,看着萧瑀不情不愿又不敢发作的模样,好笑的弯了弯眉眼,细雨朦胧,把油纸伞撑在萧辞上方,只着了一件单袍,这样阴冷的天气不知道会不会染了风寒。 斜睨她一眼怒目而视,偷瞄了一眼萧辞,无可奈何甩了甩衣袖冷哼道“二哥,你就护着吧!她……她……算了,小爷大人有大量,不与你一般见识,子曰,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 “皇上昨日寻了一本乐府古曲,言之足抵万金,赠予大祭司。”清清淡淡一句话适时转移了话题,成功吸引了萧瑀的注意。 “天胤?他清心寡欲冷心冷面怎会懂得乐理的奥妙,府里别说舞女了连个侍奉的丫头都没有,如此枯木不化之人赠予他无疑对暴殄天物,皇兄到底是怎么想的?这稀世珍品怎么着也要赠予闻曲知意之人,这……” 他扫兴的皱着眉头不断的嘟囔,不时瞥萧辞几眼就差对着萧辞直接表达,明明我才是乐府古曲的主人嘛! “皇上确实有欠考量,依我看此物非你莫属。” “二哥!二哥!你也是这般想的?”他兴奋的跳了起来,眸光熠熠一扫刚刚抑郁不快之态,扬着下巴道“如小爷这般风雅之人岂能让天胤捷足先登,未免夜长梦多,我这便去腾龙阁找皇兄讨过来。” 草木深深,雨已经停了,收了油纸伞低首垂眸跟在他的身后,微风拂过,点滴水珠沾湿了他洁净的衣袍“何事?” “贵妃娘娘让我把宸华殿的血燕、银炭送去梨花落。” 点了点头以示应答,比肩而行,离得并不是太近,他身上的白梅墨香若有似无萦绕在鼻尖,舒心平和。 穿过缻铃轩金丝海棠夹道,眼前豁然开朗,平整光滑的青石板经过雨水的冲刷宛若镜面一般,林立的太湖石缝隙中探出些许绿意,两旁皆是繁茂浓密的花树。 隐隐有细碎的说话声音传来,扶黎抬头看了萧辞一眼,二人默契的隐在一块太湖石的凹洞处,空间显得有些狭小,她甚至可以感觉到他胸膛微微起伏的动作,充斥而来的白梅墨香把她围绕的严严实实。 透过石洞,疏影摇动之间可看清是一名宫女和一名侍卫,看二人衣着打扮,二人品级皆不高,看不出特别之处。 宫女递给侍卫一个包袱声音有些颤抖“我害怕……事情一旦败露……我们……主子她不会放过我的。” “此事若成,最不济功过相抵,她不会责罚与你。我定能谋个好前程。”停顿了一会继续道“不然我去向娘娘讨个恩情,放你出宫,待我飞黄腾达早早娶你过门如何?” “你不要负我。” “怎么会呢?这都多长时间没见了,我想你可想的紧,我……” “不行,光天化日的,太羞人了,会被人看到。” “哪里会有人……恩……” 细碎的呻’吟夹杂着让人脸红心跳的调情话语,这是要上演一场活春宫?行走江湖多年,扶黎看到过的香艳绮丽场景比之更甚,但眼下…… 隔着单衣她第一次感觉到他身上灼热的温度,刚劲有力的心跳,平和清淡的呼吸,不欲再看转头的刹那脸颊擦过他的胸膛,二人皆身子微怔,扶黎不自在的后退不妨撞在身后的太湖石上,轻嘶了一声。 萧辞的动作快于她的反应,手指轻按了几个脑后的穴位,摩挲着发丝间的肿起皱眉问道“疼吗?” 摇了摇头,挪动了一步与他隔开一段距离,他释然一笑,手掌垫在她身后的太湖石上,宽大的衣摆遮住她大半的身形,看上去几乎把她半圈入怀中。 未免打草惊蛇,二人并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只能静默而立,轻吟低喘充耳而来,轻蹙眉心脸颊发烫瞧着萧辞无动于衷的模样“难不成逍遥王果真如传言所述有断袖之癖?” 平静无波的目光低头静静看着她,缓缓低下头俯在她的颈窝,沙哑轻柔的声音在耳根盘旋“你说呢?” 未有任何逾越之举,风流调笑之语却让她一时恍了神,轻笑道“王爷一向不近女色,坊间传言,空穴来风也是有的。” 手指顺了顺她额间被雨水沁湿的发,低笑反问“不近女色?不然……” 四目相对,柔情似水,温情脉脉,清冷的眸翩然有细碎春波流转,慌忙低头手足无措之间后脑勺抵在他垫在太湖石上的手心中,愈发浓烈的白梅墨香若上好的醇酒令人昏昏欲醉,心下暗恼,又是棋差一招“闲聊之语,王爷不必当真,属下冒犯了。” 她可没有兴趣以身试法去印证坊间的毫无意义的传闻,索性阖目养神,眼不见为净。不知过了多久耳听再无任何动静,萧辞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抽回了右手退后了几步。 风吹叶动,叶间细碎的雨滴垂落,雨丝风片,颈侧初有凉意,再抬头时一把雪白的折扇遮在她的头顶“走吧!” 徐徐而行,绕过芍药圃,一带翠嶂遮住去路,一泓清泉,花影浮荡,梨花落已在眼前“可需暗查二人的底细?” “暗访即可,后宫之事不便插手。” 看二人所行的方向,缻铃轩,风荷苑,宓妃宁嫔?自古宫中多是非,争宠暗算一刻也不得安宁,思及晚间的庆功宴一股不安萦绕心头徘徊不去“今晚庆功宴怕是不□□稳。” “风雨欲来,接踵而至,你万事当心,平安就好。” “我自有自保的能力。” 御清台,琳宫绰约,桂殿巍峨,雕栏玉砌,紫琼华鼎,金窗玉槛,毯铺鱼獭,鼎飘麝脑之香,屏列雉尾之扇,奢靡繁华处比之腾龙阁有过之而无不及。 淑妃姗姗来迟,巧点胭脂亦不能遮盖苍白的毫无血色的面容,殿内悬着各色玲珑精巧的八宝琉璃灯,映照着宸贵妃惊鸿髻上的凤凰展翅金步摇流光溢彩,执着珐琅嵌玉牡丹酒盅朝林清薇微微一笑,面若娇花映月“妹妹气色欠佳。” 林清薇恭恭敬敬朝着皇帝太后施礼请罪“朕瞧着脸色不太好,可着太医诊脉了?” “回皇上,娘娘气虚体弱,太医言并无大碍。” 碧纹扶着淑妃落座只听白媚儿娇嗔着说道“皇上偏心,这眼睛可围着妹妹一个人转了,可是厌倦臣妾了?” “旁人怎及爱妃万分之一光彩。”萧玦旁若无人的与白媚儿耳鬓厮磨。 太后淡瞥了一眼朗声道“诸位爱卿,权当家宴,不要拘泥。” 百官战战兢兢的举杯谢恩,环顾大殿“司马将军何在?” “回禀太后娘娘,司马将军一早去京郊迎送秦将军灵柩,许是耽搁了时辰。” 寂静的大殿金杯跌地的脆响煞是刺耳,林清薇呆若木偶,双目无神,白媚儿轻哧一笑执着万宝福寿白瓷汤勺翘着兰花指慢慢品着莲心薄荷汤,萧玦眸色微沉看着淑妃的方向捏着酒盅的右手加重了力道。 碧纹慌忙请罪“皇上,娘娘体虚无力,奴婢未能尽心侍奉惊扰圣驾,请皇上责罚。” 德妃锁紧眉心唯唯诺诺看了一眼太后的方向,竹溪正拿着乌金象牙箸替太后布菜似并未留心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小声提醒淑妃道“妹妹身子抱恙也不可御前失仪才是。” 淑妃颔首对着德妃虚弱一笑方朝着上首微施一礼“昨夜风疾许是靥着了,今早德妃姐姐邀妾身与诸位姐妹御园赏花着了凉雨,乍入御清殿只觉香薰暖意,冷热交替,心神不宁,失仪之处,万望皇上恕罪。” “都起来吧。”萧玦不欲再问但明显刚刚温和多情的眉眼冷淡到骨子里,仰头连饮几杯琼酒方不耐的说道“开宴!” 轻歌曼舞,丝竹笙箫,层层舒卷的碧裙舞衣处一位白衣女子恰若春日不盈一握袅袅豆蔻纤弱含羞,芭蕉卷芯,点滴含愁。 那女子眉间画着梨花花鈿,一身茶白舞衣无一丝装饰袖口裙裾层层叠叠做的异常宽大,转袖之处若白牡丹初放,次第盛开之间绿蕊梨花掩映其间若白云笼月一般,一时之间所有人不由痴了。 舞步回旋越来越急,碧裙次落拂地,众星捧月,而萧玦的面色自看到白衣起舞的一刹那眸色深沉,双拳紧握,戾气慢慢侵蚀他原本清明如常的眸子,杯盏坠地,丝竹皆停,女子怔怔然望了一眼上首的萧玦惊恐的跪在地上。 一舞动京师,鸾凤齐和鸣,丽嫔,萧玦越位晋封今日亦让她出席与四妃并列,宠爱程度可见一斑,她从未看过萧玦这般凌厉的目光恨不得把她千刀万剐杀之而后快。 萧玦青筋暴起,铁青着一张脸,咆哮怒吼“谁准你穿白色舞衣?谁给你的胆子!说!” “妾身…妾身…不知,这追星逐月舞是贵妃娘娘让我跳的。” 白媚儿揉着额角细细想了淡淡的说道“你说的不错,舞是本宫让你跳的,白色舞衣?”她皱眉冷冷瞥了一眼“本是为皇上助兴本宫何苦自讨没趣,哼,讨巧卖乖?贱人!” “给朕乱棍打死。”他震怒的看着瑟瑟发抖不明就里的丽嫔,胸腔剧烈的起伏,眼睛充血如一头发怒的狂狮,颤抖着指着不住磕头请罪的丽嫔“滚!滚!” 萧玦情绪失控剧烈的咳嗽,满眼阴鹜,气急攻心吐出一口鲜血,一向镇定自若的太后也稍显慌乱之态扶着萧玦沉声吩咐“传太医,扶皇上去后殿稍作歇息。” 第15章 宫宴 丽嫔似被掏空气力一般坐在地上,本应艳若桃李的容貌面若死灰,目光自妃嫔席列缓缓移过。 淑妃清和淡然无任何情绪起伏,德妃似还未回神一般愣愣的望着稍显混乱的大殿,白媚儿本欲起身去后殿被竹溪拦下,眼神中少有的忧心忡忡心绪难安,回过头恶狠狠剜了一眼丽嫔,厌恶、轻贱、不屑,眉梢一挑扶着葛菀回到坐席。 太后自后殿而出,九凤朝服,坦然自若让在场诸人安定了不少“皇上无愈,歇息片刻便好。丽嫔惊扰圣驾,罪不至死,贬去冷宫吧!” 扶黎脑中不由闪过白日所见的情境,宓妃、宁嫔皆未出席今日的宫宴,那末丽嫔是自作聪明弄巧成拙还是无意之间受人算计? 集宠于一身集怨于一身,已成定局,无论是哪个因由都已经不重要了,君王的爱何其凉薄,不过又是一个可怜人。 酒过三巡萧玦并无任何异常自后殿而出,刚筹交错之间他随意的问道“退之怎还未到?” 萧瑀自认为很优雅的喝了一杯上供的葡萄美酒笑着说道“二哥不喜热闹。” “此言差矣,往常家宴他避府休养朕也不便强求,今日可不能推脱了,高巍,着人去请逍遥王。” “是” “皇上,太后,妾身不胜酒力,这会感觉头有些昏沉,是以想去外面吹吹风散散酒气。”淑妃心情不愈多饮了几杯酒脸上不自觉挂了些微红晕。 “去吧。”萧玦冷瞥了一眼继续和白媚儿笑语,反而是太后柔了目光和婉的吩咐“你们好生伺候。” 御清台依水而建,一径引入,绕着碧桃,穿过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见绿柳周垂,两边皆是游廊相接,几块山石,一株硕大的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金缕,葩吐丹砂。 宫中夹道入夜并未设有宫灯,花影婆娑之中只可隐隐绰绰看到两个模糊的身影。 “他是不是永远不会回来了?”林清薇异常的平静,清瘦孱弱的身躯裹在宽大的粉蓝团绣紫芍药宫衣里空空荡荡似乎风一吹便折了。 “是,秦谦战死沙场是我指挥不当。”男子眸色微沉,悲痛之色丝毫不加掩饰,他是极为潇洒不羁之人,此时面对她的质问毫无反击之力。 “你是如何答应我的?”她咬碎银牙勉力维持镇定之色“秦谦一向莽撞,思虑欠周,可为先锋不可为帅,司马云朗安在,秦谦安在,可对?” “对。” “结拜异性兄弟,他待你一片赤诚,侠肝义胆,你曾说长兄如父,必祐他一世安康,仕途坦荡,可对?” “对。” “呵呵…”她倒退几步冷笑,易折芊芊柔枝仿佛咔擦一声拦腰折断“如今他死了,死在你的面前,回来的不过是个驱壳罢了,建业塞外风沙凌厉,春风不度,你说他一个人在那边飘啊飘得,能不能找到回来的路?他那匹笛沙你给他留下了吗? 千里之遥没有快马他可怎么回来?他这个人吃不得苦,官宦公子有几个是吃的了苦的,我怕没有马他可能走累了就不回来了,他有冬衣吗?建业是不是还飘着雪?铁甲冷寒他还受了伤可怎生使得。” “清薇!是我对不住你们!秦谦死了,你要好好活着,你是他的命,你这幅模样秦谦死不瞑目。”司马云朗未免引人耳目竭力压低声音碍于礼节欲伸出搀扶她的手堪堪僵在了半空中悻悻收回。 “他不在了,我还活着做什么?入宫五载有余,所求所盼不过林家与他平平安安,呵…委曲求全,步步为营,卑躬屈膝,谨小慎微,到底为了什么?他在奈何桥等着我呢。” 望着空中半弯残月,死寂的眸子泛起奇异的光彩,满颊泪水早已模糊了精致的妆容“你看,他真的在等着我。” 回过头认真的对着司马云朗陈述,煞有其事指着不远处的虚无,看着她透明惨白的手指,颤抖着自怀中掏出一枚荷包,淡蓝色的蜀锦绣着一朵紫薇,背面用发丝绣了四个清秀簪花小楷“莫失莫忘” 紫薇花的绣线因为年代久远偶有断丝,一点鲜红的血迹浸透整朵紫薇花,湖蓝的穗子褪成水蓝,秦谦一向爱极了这枚荷包,临死之前死死攥在手心,但他的右手异常干净整洁这荷包之上的血迹是无意之间溅上去的还是他在暗示着某件事情? 林清薇一把夺过荷包摊在手心一遍又一遍的抚摸,缓缓自发间抽出一支兰花朱钗,铁钩银划刚劲有力的四个字“不离不弃”。 扯开穗子,荷包里面一缕秀发并一朵干枯的紫薇花,眼神在荷包与朱钗之间徘徊,嘴唇颤抖,无声的抽泣,大颗大颗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指一遍一遍摩挲着朱钗山的刻痕。 “宫人自裁乃是大罪,万望娘娘三思。” “我想最后见他一面,你帮帮我好吗?”那枚荷包让她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恍然之间恢复理智,眸色悲戚,泪光点点,无助的请求更像抓住黑暗之中的最后一丝光芒。 “此次回京遭遇埋伏,伏击暗杀,我周遭皆是耳目,若贸然行事,受人把柄,于娘娘清誉有损。” 阖上双眼,平复了一下情绪,缓缓起身,掏出帕子拭尽未干的泪水,整理好臂间的挽纱,大方得体的说道“不想本宫在皇宫迷了方向,多谢将军提醒,宫宴酒过三巡,皇上念叨将军许久,莫要再做耽搁才好。” “是,属下遵命。”司马云朗躬身一礼环顾四周并无异样才微微放心。 自林清薇旁边走过只听她轻语道“宫里人多眼杂,我与你不过低头一面,切记。” “娘娘!娘娘?” 绣鞋踩过草丛悉悉索索,林清薇倚着一块太湖石瞧着西府海棠出神,酒劲并未完全褪去脸颊有些不正常的潮红“来了。” 碧纹点头,抖开手中的银红团锦双碟披风披在她身上,她似受惊一般微不可查的战栗一下木木看了碧纹一眼任由其摆布“我这模样是不是难看极了?” 碧纹摇了摇头瞧着她一张清丽消瘦的脸颊略带哭腔道“小姐受苦了。” “走吧!” 入门之时恰好偶遇姗姗来迟的萧辞,现已是五月初夏,虽夜间偶有寒凉但大多人都已是轻薄的纱衣,然此时萧辞裹着厚厚的鸦青色羽缎金丝连寿纹样的大氅,手中捧着铜雕锦地龙纹八宝手炉,面色憔悴,薄唇没有丝毫血色,青鸾小心的在一旁服侍。 淑妃屈膝微施一礼“王爷这般惧寒?暖玉阁因今已初夏空置出来许久还算干净整洁,王爷可去暖玉阁小住。” “淑妃娘娘有心了,无碍,梨花落也算清静。”萧辞气虚体弱说话的声音也略显中气不足,疏离有礼一番寒暄进入大殿。 萧瑀瞧着他的模样不由大惊“二哥,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你怎病成了这般模样?” 萧辞似乎连勉力维持身形的气力都没有,整个人歪在紫檀木的椅背之上低声咳嗽,青鸾把一个银蓝软垫置在椅背之上,又在两旁的扶手之上铺了羊毛月绣毯子这才代替萧辞回禀“太医道雨气阴寒,寒气入体,酉时三刻始便开始咳嗽,按太医的方子熬了药,这会子稍好了些。” “这孩子身子总不见好。”太后微微叹气转身对萧玦道“依哀家看辞儿还是回府休养的好,逍遥王府清静,皇上以为如何?” “母后所言甚是,朕本是一番好意延请宫中御医为退之调养身子,如今这身子比起入宫时愈发不济,是朕的不是。”萧玦态度恭谨温和,太后满意的点了点头。 环顾了一下大殿剑眉深锁,一怒之间拍案而起“这帮御医平时自称华佗在世,一群庸医罢了!欺世盗名,斩了。” “陈年顽疾,病入膏肓,得皇上护佑方可安然至今,与人无尤。” 冷眼旁观的天胤,白衣紫袍,正襟危坐淡淡道“天命不可违。” “天胤,你这是何意?”萧瑀直起身子,放下酒杯,不悦的沉下脸色“你不懂岐黄之术就不要胡言乱语,什么天命不可违,二哥定可长命百岁。” 冷冷瞥了一眼萧瑀,讥讽的勾勾嘴角不欲多谈,萧瑀豁然起身,带倒手边的夜光杯,葡萄美酒泼满了几案,缓缓蔓延沿着桌沿滴落在洁净的锦袍上“你……你……妖言惑众!” “坐下!”萧珩位于萧瑀旁侧,冷然看着他厉声吩咐,他按捺住心中的不快,蓝色锦衣下摆被葡萄酒浸染的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狠狠瞪了天胤一眼,拂袖而去。 “七弟年轻气盛,胡言乱语,冒犯之处,还望大祭司海涵。”萧珩含笑向着天胤遥遥执杯。 天胤清冷的饮了杯中酒,一语未言。 白媚儿偎在萧玦怀中不知说了些什么,娇笑妩媚的灌了他几杯酒,以至于神魂颠倒之间顾不得此间些许争执之事,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令人冷汗涔涔。 “司马将军到。” 第16章 通敌叛国 司马云朗身穿一声宽衣窄袖的墨衣锦袍,塞外风沙磨砺,棱角分明的脸宛若刀削,整个人似一把出鞘的利剑寒光凛凛“臣司马云朗参见皇上,太后娘娘。” “爱卿不必多礼,秦爱卿的灵柩可安置妥当?” “已停灵秦府。” 萧玦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林清薇,她刚刚失了仪态卸了妆容如今只稍施粉黛,此时酒劲已退脸颊惨白如纸,瞳孔无神怔愣着看着手中的白瓷勺发呆。 “入席吧!” “是。”司马云朗抱拳一礼走向天胤旁边空置的坐席。 宫宴重整开场,丝竹管弦,歌舞袅袅,低鬟转面掩双袖,玉钗浮动暗香生。 萧玦举起酒杯朝着司马云朗说道“此次建业告捷,爱卿骁勇善战,指挥有方,朕替雁月的百姓敬爱卿一杯。” “微臣不敢。”他抱拳行礼待萧玦饮闭方恭敬的一口饮尽。 “爱卿此言差矣,高巍颁旨。”萧玦饮了不少酒加之刚刚气血攻心至亥时,醉意朦胧,渐现疲惫之态。 高巍拿出早已拟好的圣旨尖细着声音说道“司马云朗接旨。” 司马云朗整顿衣袍离席,俯首跪地“臣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褒有德,赏至材,大将军司马云朗宿卫忠正,宣德明恩,守节乘谊,以安社稷,朕甚嘉之。其加封正一品镇国大将军,以都斛地益封三千户。钦此。” “谢主隆恩。”双手接下高巍递给他的圣旨,自建业回京一路之上刺杀暗杀从未间歇,至京都一切风平浪静,入宫觐见,御苑设宴,加官进爵,那人果然有足够的耐心,怕是伺机而动,致命一击。 “启禀皇上,臣有本奏。”来人墨绿锦袍,三十左右的年龄,眉目端正,自西角落末席缓缓起身跪在大殿之上。 “秦编修?今日宫宴实为司马爱卿接风洗尘,诸如其他国事明日早朝再议。”萧玦并没有什么兴趣,懒懒的挥挥手,朝着高巍说道“朕闻司音坊新编了一曲柳心月?” “确有此事。”高巍瞧着萧玦半眯着双眼,昏昏欲睡,手指略有节奏的在桌案上打着拍子发出沉闷的声响,抬眸看了一眼旁边的太后。 太后扫视一眼大殿方道“秦编修若有本奏明日不迟,皇上今日龙体微恙,早作歇息才好。” “启奏皇上、太后,舍弟秦谦之死另有内情,堂堂十万戍军统领正一品镇国大将军司马云朗通敌叛国,谋害忠良,微臣今日舍命冒犯天颜亦要为舍弟讨回公道,如此奸佞之臣封邑千户、加官进爵、名垂史册,实乃欺世盗名之徒。” 秦询一番话愤慨激昂,字字千斤,秦谦少时成名文武双全,十二岁入翰文苑驳辩史官,十五岁入骁羽骑以一敌百,打马过玉台,满楼红袖招,流觞曲水会,风采足风流,风头之盛与显赫一时的司徒舒文齐名,锦雁城谁人不知秦家二公子? 可秦询三十五岁仍为翰文苑编修文史大夫,平平无奇,是以鲜有人提及这位秦家大公子。 司马云朗维持着跪立的姿势,不卑不亢,背挺若松,这番石破天惊之语并未让他有太大的情绪起伏,白维捻髯不语笑着朝不远处的林政廉举了一下酒盏,一饮而尽。 萧玦猛然睁开双眼,余光望了一眼林清薇,弹弹微皱的衣袍,不以为意的问道“你可知妄议朝廷重臣以何罪论处?朕闻司马云朗与秦谦私交甚好,尤胜同胞兄弟,何况雁月边疆一直赖佑司马爱卿镇守,通敌叛国?朕还没有昏庸到此等混淆黑白的地步。” 秦询一脸正色自袖中取出一纸供状,双手举至眉心处方道“硌邺之役舍弟率一万精兵引蛇出洞借助天业之险与司马云朗形成包抄之势,此一役舍弟前方涉险浴血奋战司马云朗的大军迟迟未至,致使一万精兵全军覆没。 据军中士兵佐证司马云朗此间会见敌国军师,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此为其一。 舍弟为先锋,首仗告捷,司马云朗与舍弟帅帐之中发生争执,其后暂卸舍弟军中一切职务,建业之战,尸横遍野,此一役八万士兵全军覆没,其间司马云朗与敌国军师亦有书信往来,此为其二。 班师回朝,建业告捷之际,司马云朗自言舍弟战死沙场,是他与李述自建业戈滩运回舍弟的尸体,舍弟出入沙场五年并非打遍天下无敌手,但若想无声无息置他与死地亦绝非易事,除非是他亲信之人。 仵作验尸舍弟致命之处并非全身刀剑之伤乃为金针刺脉而亡,谁人不知司马云朗身边的亲信李述金针暗器独步江湖,此为其三。 微臣手上有目击证人亲笔画押供状,与敌国军师文昊往来书信,李述八字金针为证,请皇上为舍弟做主。” 大殿寂静无声,秦询义正言辞的言论回荡在御清台雕梁画栋之间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言之凿凿,人证物证俱在。 高巍自他手中接过供状并物证呈于萧玦,白维出列跪地“皇上一定要彻查此事,司马云朗在外常不受圣意早有反意,如今通敌叛国,残害忠良,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启禀皇上,此事应从长计议,一面之词,人证物证真假难辨,怎能枉顾律法私自定罪?”林政廉看到在场有不少官员附和白维之语,跪在司马云朗旁侧,痛心疾首的看了他一眼,无动于衷的模样,不言不语。 “皇上,司马云朗五年镇守边疆,领兵打仗从无败绩,忠心耿耿可见一斑,若说他有谋反之心,通敌叛国,此次也不会自投罗网扶灵入京,手握十万大军起兵谋反岂不是更好的选择?万望皇上三思”萧珩跪地看着萧玦慢慢把证物放置在一旁,沉了脸色。 “宁王这是何意?起兵谋反?皇上,当下之急应免去司马云朗一切职务,打入天牢,听候发落,连一向贤明的宁王都道司马云朗心有反意,可见…” “白相莫断章取义,你口口声声道司马云朗通敌叛国,这般欲杀之而后快让人不得不怀疑白相是何居心。”萧珩厉言打断白维的话,一向清冷的面容禁不住略有怒意。 “司马云朗怎会通敌叛国?本王莫不是听错了吧?这个木头每天不是练武打仗就是兵法阵法,一根筋不通世故,这些年雁月和齐国一直大小战役不断,无一败绩,这是通敌叛国?他如果有这心思小爷我可不信,三哥,你说是吧?”萧瑀入殿之后便看到如此风云急变的一幕,皱着眉头,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司马云朗!这些书信你作何解释?”萧玦隐忍着满腔怒火,拍案怒喝,并未理会朝中大臣各抒己见,分庭抗礼。 那般阴鹜充满戾气的眸子,萧瑀毫不怀疑也许萧玦下一句话会直接命人砍了司马云朗的脑袋。 “臣与文昊师出同门,书信往来,不足为奇。” 萧玦冷哼一声道“好一个不足为奇!你倒是振振有词,枉费朕对你的信任!” “皇上,论理哀家不应过问朝政,林相所言不错,通敌叛国乃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更牵扯谋害朝廷重臣之罪,牵扯甚广,按照律法,应三司会审,再由皇上裁决。” 先帝在位贪图享乐彼时一直是还为皇后的太后代为批阅奏折,今虽还政萧玦已久但威力犹存,不轻不重的一句话白维也闭口不语,老谋深算的眸子淡淡看了一眼上首的白媚儿。 白媚儿满脸柔媚浅浅一声轻笑充斥在压抑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大殿莫名显得有几分诡异“皇上龙体微恙,不易操劳,移交刑部处理岂不两全其美,臣妾还从未见过人证物证俱在这般抵死纠缠的人。” “放肆!这里何时有你插嘴的份!”太后一改温和可亲之态厉声喝道。 白媚儿置之未理眉梢微挑,又朝着萧玦撒娇般的叫了一声“皇上,臣妾略有些累了。” “这件事交予刑部处理,司马云朗暂时打入大牢,听候发落,给朕好好的查,所涉之人一经查实格杀勿论,这天下是萧氏的天下,朕看何人敢反?反则杀之,诛九族!”萧玦一语杀伐决断,此话说的微妙至极,秦谦之死丝毫未提倒是这谋反之罪… 这位皇帝猜疑心重,秦询宫宴公然状告司马云朗通敌叛国已经触犯了他的逆鳞,刑部尚书李奎是白维一手培养的心腹,若移交刑部通敌叛国之名必会坐实无疑。 “此事关系重大,微臣以为应当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宁王监管。” “林相糊涂了,宁王协同礼部修订礼法怕是无暇监管,此等只等核查人证物证就可结案的小事一个刑部就够了,何必劳烦宁王。”白维轻描淡写,刚刚还一副事关社稷动摇国之根本的模样如今偏偏又说的不名一文。 “好了,吵的朕头疼。”萧玦锁紧眉头,用手揉了揉额角,头脑发黑,一阵恍惚,紧接着剧烈咳嗽了几声,不欲再理的模样。 今日能耐着性子听完在场诸人一一禀告实属不易,按照往日所涉通敌叛国之辈无论缘由格杀勿论,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温文和煦的面容是一个嗜血成性的魔鬼,可事涉秦谦司马云朗甚至是林清薇,让这个不怎么清明的皇帝难得稍微清明了一回“三司会审,礼部之事宁王…” “皇上”白媚儿千娇百媚的拖着凤尾裙裾柔若无骨的贴在萧玦身旁,这一声皇上唤的直让人酥进骨子里。 她搂着萧玦的左臂,抬眸盯着萧玦的眸子说道“臣妾头疼的厉害,你陪着妾身回宸华殿嘛!” “好,朕也乏了,回去让朕好好给爱妃瞧瞧是哪里头疼,恩?” 刻意拖长的尾音让白媚儿脸颊绯红,娇滴滴的嗔道“皇上一言九鼎,君无戏言,刚刚明明已准了白相提议怎好驳回,可见惯常说给臣妾的话都是骗人的。” 萧玦已然失去最后的耐心,淡淡看着林清薇嘴唇惨白如雪整个人宛若从冰窖折断而出的冰凌,森森寒意,冰水融化,一点点消逝,道“三司会审,修订礼法乃国之大事监管之事就由……” 眸光定在置身事外的天胤身上,天胤稍稍点头,轻瞥了一眼似乎已然昏睡的萧辞,萧玦略一沉吟朗声说道“监管之事就由逍遥王担任。” 第17章 冥嫁(上) 一场庆功宴把圣宠优渥的丽嫔打入冷宫,让手握雁月一半军权的司马云朗锒铛入狱,通敌叛国三司会审最后的监管裁决之权却落到缠绵病榻无所作为的萧辞手中,不得不说世事无常,君心难测。 梨花落,松风习习,曲径通幽的青石板小路铺着零星几点梨花瓣,素雅干净,纤尘不染。 过了午时日头稍稍弱了些,萧辞一身家常白色长袍,坐在铺着团圆连福锦花的软垫石凳之上临帖习字。 石桌旁景皓笼了掐丝珐琅梅竹暖炉,青鸾则在一旁煮水烹茶,咕嘟咕嘟的声音伴随着一颗颗漂浮而上的珍珠气泡,暖意融融。 转身自屋内携着一条白狐狸毯子掀帘而出一眼看到静默愣神的扶黎,一边把毯子盖在萧辞的腿上一边笑言“还是让王爷早日把你调回身边吧,省的两厢惦记。” 萧辞执笔写完最后一笔随意的把毛笔搁在砚台上,残墨未干,伸手置于旁边火炉之上取暖。 几步上前一朵梨花恰好落入她的颈侧,触肤冰凉如水,不过片刻功夫竟然察觉到些许冷意,伸手捻下那朵梨花仔细端详。 青鸾瞧着她恍神的模样解释道“雪梨花触肤是有些冷,我去沏茶。” 风拂影过,景皓抱着一大摞的古册放在青石阶上晾晒,毛手毛脚的样子,萧辞皱眉露出些许无奈之态“景皓性子急躁,寻常无事需寻些无趣琐碎的事情交予他料理,磨磨性情。” “宫宴上的变故在你意料之中?” “我并未卜先知的本事,树欲静而风不止,该来的总会来的,静观其变罢了。”他淡淡答道,许是有些冷了不由往暖炉旁挨近了些。 一朵一朵拂落他身上的白梨花,白色宣纸上斗大两个力透纸背的大字“静止”。 左右寻思她抬眸瞄了他一眼,右手执卷,左手不时翻上几页,耳边只闻书卷翻动的轻微声响“我想出宫一趟。” “恩。”他并未追问目光一时也未离开手中的书卷,随手扯下腰间的玉佩递给了她,通体雪白,莹润通透,祥云镂空连环花纹之间刻着一个之字“若有何麻烦,出示玉佩便可。” “谢过王爷。” 透过斑驳的树影,身后大片深浅不一晕染而出的绿色,月白梨花,白衣翩然,若雨后水墨丹青,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暖炉里的银炭烧的很旺,青鸾上茶时她额上已有薄薄的汗意,双颊绯红,面若桃花,掏出帕子擦了擦额间的薄汗。 萧辞眸光一闪只觉眼前一黑,头疼欲裂,蚀骨抓心的疼痛传至四肢百骸渐渐麻木,手里的书直直坠地,右手虚握在半空中竭力压制,止不住的颤抖。 手指几不可查的活动了一下,缓缓虚握成拳垂放在膝上的狐狸毯子之上,阖目之间强行用内力压制调息,体内万蚁蚀骨的痛痒方略略好些。 青鸾俯身帮着景皓整理古籍听到书卷坠地的声音转头恰好看到扶黎捡起书册朝着萧辞说着什么,他勾着极浅的笑容颔首应答,遂两人并未察觉有何不妥。 “怎么忽然病的如此厉害?”扶黎把书卷搁置在青石案上,低头瞧着那双与一丝无垢的白色狐狸毯子一般惨白的手指,拿起手边铜雕锦地龙纹八宝手炉俯身放在他膝间的毯子之上。 他并未有任何动作双手依旧垂放着,她小心的抓起他的右手置在手炉上取暖,冰冷刺骨的寒意,手指轻颤,他没有拒绝任由她握着他的手输入绵延不绝的内力,也许他真的连握住她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过会便好。”阖目养息片刻慢慢恢复了常态,仿佛那一瞬间只是她一个人的错觉。 手指摩挲着龙纹手炉,四周的暖炉在初夏宛若烈火灼灼而他那股由身而发的寒意冰到了骨子里,温润一笑“早去早回。” “属下告退。” 亥时一刻一辆朴素乌沉的马车飞驰出皇城,在一方普通的民居旁停下来马车,碧纹搀着她下了马车。 上前轻叩了几下木门,许久并未听到里面有何动静,她试探的又叩了几下,此时方听到一声苍老沙哑的声音问道“谁呀?” “忠叔,是我。”林清薇声音不大恰好可以让门里的人听到。 木门吱啦一声拉开,一位头发花白年愈花甲的老者披着半新不旧的外袍举着手中明灭不定的油灯眯着眼睛打量片刻,颤颤巍巍的左手被林清薇一拉住,欲语泪先流。 老人干裂如枯树朽木的手指慢慢抚上她的鬓角“小姐,你怎么出宫了?快,进屋说。” 碧纹赶着马车进入后院,进屋之后林清薇已经摘下头上太监的帽子抱着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抽泣不止。 屋内油灯豆大的一点光芒,反而有股寻常人家人情冷暖的烟火气“小姐,私自出宫可是大罪。” 忠叔夫妇是秦府的佣人,胖婶是秦谦的奶妈,从小看着两人长大对林清薇是打从心底的爱护,胖婶左右环顾了一下屋内简陋的布置,总无可坐之处,遂自柜子中取出一条半旧不新的弹墨薄毯铺在炕上侍候她坐下。 林清薇挨着炕沿并未坐下扯着胖婶的手腕跪了下去,胖婶大惊失色“万万使不得。” 她并未起身低垂着头哭的泣不从声,忠叔夫妇亦跪了下来“小姐你如今身份不同往日,怎能让我们受得起,快,有话起来说。” 碧纹在旁扶起林清薇“娘娘,时间不多。” “忠叔,胖婶,我要入秦府见他最后一面。”她出宫不过是想见他最后一面了却心愿,如果东窗事发万劫不复的后果她也认了“我要嫁给他。” ……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耳边似乎还回荡着胖婶轻声轻语略带悲戚的声音,她紧紧攥着碧纹的手心,大红百蝶穿花嫁衣一针一线是她亲自绣的,彼时待字闺中不解世事,偷偷藏着大红绸缎红着脸绣了这件嫁衣。 月神灯节她扯着他的袖口含羞带怯塞给他一枚紫薇同心结荷包,他说待我此次立了军功便娶你过门做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她没有等到他回来娶她,她如今更是等不到白发齐眉,子孙满堂。 到底是造化弄人,她还是想穿上只属于他俩的嫁衣去见他最后一面。 白绫肆舞,死寂的安静,充斥着所有感官的香烛气息熏的她头昏脑涨,那抹大红嫁衣在满目惨白的灵布中煞是刺眼。 正堂停着一个乌黑棺材,下设灵位,贡品等物,秦询、秦云鹤、官氏、刘氏先行行了大礼,林清薇几乎和他们同一时间跪了下来“秦伯父,我只是清薇。” “娘娘折煞老臣了。” “呵…”她自嘲一声“如今我这般不堪,早知今日当年不若一道去了,落个干净。” “我想见他最后一面可以吗?”她略带颤音祈求的朝着秦云鹤说道。 “哎。”秦云鹤叹了一口气“清薇,逝者已矣,你又是何苦呢?” 表面恭敬有礼,疏离冷漠的态度分明是不容商议的拒绝,官氏目光呆滞直勾勾盯着她。 她自嘲的叹气,其实她没有资格来的,残花败柳,有辱门楣不是么?你现在会嫌弃我吗? “本宫若今日非要开棺呢?”语气陡然冷了下来,眸色冰冷扫视了一眼大殿最后目光落在了秦云鹤身上,他身形一震,低头不语。 “林清薇,我儿一生为你所累,他死了你都不让他安宁,若不是你,他怎么可能常年征战沙场不回京师。 若不是因为你,皇上何至于把他当做眼中钉肉中刺,欲杀之而后快,你入宫为妃,他的心也跟着死了,日日借酒消愁,那颓靡的样子看的我心疼,那是我最爱的儿子,视若珍宝的儿子。” 官氏瞧着林清薇冷漠淡然的眉眼还有一句本宫顿时失了分寸,指着灵堂大声嘶吼“你看看,他死了!死了!我儿那样锦衣玉食的人死在了荒无人烟的茫茫戈壁,全身没有一处好地方,刀伤剑伤,万箭穿心,你如意了?哼,他死了你一身嫁衣而来是何居心?” “我要嫁给他。”她平静的说道,任由官氏对她大吼大叫。 只听啪的几声脆响官氏扬起手掌狠狠给了她几个巴掌速度之快让碧纹防不胜防“你有什么资格?你还嫌弃害他害的不够?你是皇妃,淑妃娘娘,我们秦家担不起。” “够了,够了,吵吵嚷嚷,谦儿死后你们都不给他片刻安宁,来人,带夫人下去。” 秦云鹤声音干涩沙哑的吩咐,佝偻着身子,一身素袍花白的头发仿佛一夜之间老去很多“清薇,你若还称呼我一声秦伯父,听我一句劝,回去吧,你若有何差池,谦儿地下有知如何安心?” “秦伯伯,你是念着我与秦谦的旧情成全与我,还是让本宫出示御赐金牌,昭令开棺。”林清薇并不理会呆愣愣眸光一直聚焦在正堂的杉木棺材之上。 她还有什么?舍了这条命她便什么也不剩了,你不在了这世间再不会有人视我如命似宝,此生注定是我辜负了你,是我拖累了你。 “开棺”秦云鹤犹豫良久终于无奈吩咐,闭上眼睛扭过头去,秦询欲劝阻被他摆手阻止“随她去吧,皇上总归会知道的,瞒不住。” 第18章 冥嫁(下) 林清薇跌跌撞撞奔到棺木旁边,匆忙之间踩到了裙角身子直直往前倒去磕在了棺材外壁之上,声如玉石。 碧纹瞧着她额间已经渗出血迹匆忙搀扶着起身,被她用尽所有气力一把推开,手指死死攀着棺材内壁挣扎着起身。 他金冠束发,紫衣华服,平静的闭着眼睛仿佛只是睡着一般看到她望着他或许会睁开眼睛戏谑的说上一句,今日甚美。 豆大的泪珠一滴一滴打在他的身上,她抓住他冷透的左手,脸颊摩挲着他的手心“你不要睡了,我都答应要嫁给你了,你躺着怎能拜堂成亲?你看我这身嫁衣可好看?我亲手绣的,密密缝缝相思意,夜半私语君知否?还有这支素银兰花簪…” 她似乎真的是一位待嫁的少女,欢呼雀跃的向心上人炫耀着满心满眼的喜悦,她焦急的扯给他看她亲手缝制今生只为他而披的嫁衣,曾经以为此生也许是没有机会再穿的,不想她穿上嫁衣来到了他的灵堂,不想他心心念念的愿望如今成了她的痴心妄想。 手间力道乍松掌心的大手顺着她的脸侧重重垂落,冰冷的触感直直冷到了心底。 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捉住垂落的手,颤颤巍巍贴在了自己脸颊上,那么冰,她在他手心呵了一口气,满腮泪水笑着道“人家说新嫁娘是不能哭的,我不哭,不哭。” 勉力扯出一个笑容,比哭还要难看,就这样抓着他的手如情人私语一般自顾自说着,似乎要把这辈子未说完的话一股脑全部说出来,眸色柔和,深情脉脉。 碧纹默默伫立良久眼泪不知不觉浸疼了脸颊,更夫敲响三更的梆子响让她恍若惊觉已经延误了这么长时间,缓缓走到棺木旁边还未碰到林清薇的衣角。 她宛若受惊的幼鸟瑟缩了一下身子戒备的看着她“小姐,时辰差不多了。” 她恍若不认识她,自顾自回过头笑语盈盈“你看,时辰到了,要拜堂了,误了吉时不吉利。” 说完提起衣角,整理钗环,走到正堂中心,触目白绫,月光惨白,夜静的仿佛只有他和她两人而已。 缓缓跪地郑重的朝着天井狠狠磕了一个头,额头磕在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可见是下足了狠力。 一拜天地。 清薇,你穿碧色衣裙最好看了,倾国倾城。 起身作揖行了大礼朝着秦云鹤的方向跪了下去,秦云鹤别过头没有再看,一瞬间老泪纵横。 二拜高堂。 清薇,之子于归,宜室宜家,我爹我娘巴不得我早点把你娶回家。 正对棺材,那里面躺着她这一生挚爱之人,正色良久,仿佛满室白绫刹那变成红绸高挂,红烛高燃,双手举至眉间重重磕了一个头,这一生那么远却已经走完,走完了。 夫妻对拜。 清薇,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最后一丝光芒在她眼中慢慢消逝踉踉跄跄走至棺材旁边眸含笑意柔声叫了一声相公,百转千回,她终于有了这个名分去唤他,而那人只是安静的躺着,阖着双目,毫无知觉,她是听不到那声娘子了,他可会嫌弃她?大抵是嫌弃的,怨恨的。 她笑,轻笑、大笑、冷笑最后抠着棺木的内壁撕心裂肺大叫“啊…” 凄厉的悲戚回响在空荡的正堂,林清薇扬着脖子,没有任何焦距的瞳孔,一片死寂。 碧纹思虑许久不能继续耽搁“小姐,误了时辰,不止是你也会给秦府带来祸患。” 手指紧紧扣着内壁水葱般齐整的指甲太过用力齐刷刷折断,指尖泛着淡淡血迹,枯木死水了无生机任由碧纹拉着她慢慢的走下台阶。 秦询躬身一礼平静的说道“娘娘若真对谦儿有情,就莫让他枉死,真凶未除,万望娘娘尽力才是。” 她似有所动容停了下来声音嘶哑难听一字一顿的说道“我不会让他白白死去!” …… “跪下”秦云鹤厉声喝道。 “爹!” “跪下!”音量陡然提高额间青筋暴起似乎隐忍着极大的怒意“你个逆子!” “为谦儿报仇雪恨有何不可?爹,你真的相信谦儿是战死沙场?”秦询跪在灵堂之上急急的辩解道“人证物证具在,金殿鸣冤,何罪之有?” “言之凿凿?颠倒黑白,这便是为父对你二十多年的礼义教导?好,你说,所谓人证物证到底出自何人之手?你不过区区翰文苑编修有何能耐一夕之间人证物证俱全?” “我…” “请家法!”秦云鹤自知秦询秉性懦弱纯良,木讷古板,金殿鸣冤,条条框框,思虑周全自是不会出于他的手笔,这一鞭结结实实打过去,秦询书生体弱哪里挨过这样的惩戒,伏在地上不敢继续忤逆之言。 刘氏身着素色衣裙跪在一旁不敢劝阻,只是心疼的流泪不止,不停的磕头“爹,夫君固然有错,你也理应给他一个辩解的机会。” 几鞭下去秦询后背已被鲜血染红,呕出了几口鲜血,挣扎着欲起身又狠狠的摔在了地上,官氏从后堂冲出跪在秦云鹤旁边攥着他的衣角声泪俱下。 “老爷,你这是做什么?谦儿死了,你也要把询儿打死不成?他若有什么闪失,我也不活了!” 秦云鹤一甩衣袖痛心疾首的看了一眼秦询,手里的鞭子豁然落地,官氏跪着摸索到秦询身边,看着满身鞭痕心疼自是不必说,抬目赫然是秦谦的棺木“我们是做了什么孽,老天要这么惩罚秦家。” 刘氏搀扶起趴在地上的秦询,勉强可以跪着,有气无力的说道“爹,人证物证是刘骏亲手交予我的,司马云朗若真的问心无愧,为何谦儿身边的亲信他全部留守建业?我所求的不过是公道人心…” “够了!”秦询一语未了被秦云鹤厉声打断“书生意气!司马一脉一门忠烈,乃雁月的中流砥柱,云朗手握雁月一半军权镇守边关,内安社稷,外震边匪,谦儿之死固然疑点重重,但借你之手打压司马一族才是真正的棋高一招,军权旁落,天下大乱,糊涂啊!通敌叛国?哈哈…” “爹,这…” “旧戏重演,秦府怕是也难逃一劫。” …… 清影山庄,九曲回廊悬挂的灯笼次第而亮,扶黎提着两坛新启的酒翻身跃上陵水阁的屋顶。 皓月当空,衣袂微扬,那人似踏月而来,周身光华流转,屋脊上放着一支桃花并一壶酒,在他眼前晃了晃手中的酒坛“杭城秋露白。” 他小酌了一口白瓷酒壶中的酒淡笑“觞玉。” 千金难买的觞玉?扶黎懒懒躺在屋脊上,掀开酒坛大口灌了几口酒,冷月碧湖,桃花下酒,也算是人生一大乐事“世人皆道沐公子鹓动鸾飞,惊才风逸,当真不为过。” 认识十年之久,沐风自是听得出她的讥讽“与云亦相比又如何?” 扶黎执酒坛的手顿了顿,秋露白沿着嘴角缓缓顺着脖颈往下浸透了大半个衣领,把酒坛丢在一旁,手中把玩着那枝桃花,黑眸定定看着圆月出神。 他自怀中掏出一沓书信递给她,每封皆有云府独有的云纹标记,长睫颤了颤随手接过并未拆开塞进怀中“这算警示?” “也许,依照他的性情若再无你的消息,剑阁怕是不得安宁了。” “是吗?”她仰头喝了几口酒苦笑道“我不想把他卷入其中,你知道的。” “是。”清冷的目光转头看了她一眼,只是淡淡的一瞥却让她无所遁形“你一向聪明,别忘了你的身份,在剑阁,在云府,在江湖,在雁月。” 一瞬间脸色苍白如纸,她的身份?每次他的出现总是把她从些许温暖的慰藉中打入绝望冰冷的无间地狱“我暂时不想让他知道我的消息,回信你帮我交给他吧!我想你也并不希望让他得到我的下落,你不过是想让我安他的心不是吗?” 他并不否认,饮了一口酒“阁主已经答应了他的请求。” “什么?” “此次任务一旦达成,你与剑阁再无关联。”沐风似笑非笑说出的话却是她梦寐以求此生不敢奢望的事情“云亦对你可谓不惜一切代价。” “各取所需。”扶黎并没有露出欢愉之色,不愈多谈,她本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欠他的恩情此生是还不起了,拿起酒坛猛灌了几口酒“你若得空能不能劳烦你去看看姐姐?” “扶疏做事一向杀伐决断,狠辣决绝,不留后路,以身犯险,孤注一掷,杀戮极重。统筹布局,思维缜密,步步为营比不得你,你说若是此次来雁月的是她不是你,又当如何?” 毁天灭地,同归于尽,赶尽杀绝!拼命喝着坛中的酒压制住心中奔涌而出的不安,平静的问道“你想怎样?” 他淡淡一笑,弹落袖口的落花“随口一说罢了,你比她更适合留在雁月。” “有时候我感觉你是没有心的。”十年前是他告诉她即使面前是救命恩人,手中的剑快于思维反应准确无误的刺下去,剑阁追魂令发绝无生还,这是天命。 “是吗?”他反问了一句,看了看被乌云遮住一角的圆月“时辰不早了,凉槿已经静候多时了吧?” 摇了摇手中空荡荡的酒坛,两坛秋露白不知何时已经喝完,酒意微醺“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走了。” “左行乾马为生门。” 第19章 夜探 两道黑影如羽毛般落在琉璃瓦上,黑色的斗篷边缘用银线绣着缠枝莲叶,银色的面具在凉槿看来确实挺丑的“这府邸太过寒掺了些,即使是自诩两袖清风的林府也比这里好太多了。” “不可小觑。”扶黎眼露精光扫视了一眼寂静的过分的大祭司天胤的府邸“五行八卦!” 目光快速的在普通的草木砖石上扫过,曲折的青石板,疏落几从翠竹,假山上也皆是杜若、江离、薜荔等各类香草,一派洗尽铅华的质朴清雅。 最后目光定在假山旁的老梅树旁“左二乾马为生门。生门既在此。” “当朝大祭司的府邸果然独特”凉槿饶有兴趣的说道。 扶黎笑着向她点点头,她了然,飞身一跃落至青石板上,算着步数左七右八看似谨慎实则准确无误的触动园中的五行八卦,周围景色飞快的旋转一瞬间物移景换,每走一步景物移换一步。 只听耳边细微的声响,她起身跃起,无数竹箭齐刷刷从四面八方射来,掌风过处竹叶飞起宛若最锋利的薄刃暗箭竟然自每支竹箭中间穿透,噼里啪啦落了满地,斗篷无风自起,竹叶亦安然落地。 扶黎快速的自琉璃瓦上滑过,脚尖落处瓦片有规律的破碎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屋内人听到。 脚尖点过老梅树施展轻功落至凉槿旁边,一切都在算计之中,他果然出来了,紫袍白衣,满头乌发未用发带竖起只在发尾松松打了一个结,一双眼睛平静无波。 旁边紧随而来的护卫都被他一个手势阻了下来“大人!” “无妨。”他淡淡回答,一双幽深莫测的眸子静静看着她们,仿若佛陀般的悲天悯人。 凉槿袖口滑出一条青碧色的绸带,底端坠着一颗碧玉铃铛,腰肢如弱柳扶风寻着绸带直射而来,天胤皱眉倒退几步。 宽大的衣袖格挡住碧玉铃铛,而绸带却似有了生命一般,萦绕在他的身侧上下翩飞,叮铃铃有节奏的声响宛若摄魂魔音,他闭目任由绸带渐渐如漩涡一般将他包围,双手翻转右手双指自额间慢慢落至胸口口中念念有词。 一刹那光芒乍现绸带硬生生弹出几丈之远如一片碧云哗的一声散开,凉槿张开双臂,斗篷如黑翼一般迎风飘展施施然退到扶黎身旁。 黑眸聚精会神瞧着天胤的术法路数,无须结印直接施展结界,怪道长老评言,天纵奇才,惊才绝艳,一人而已,总算证实了某些猜测。 “交给你了,不可多做纠缠。小心他的幻术。”扶黎淡淡说完一跃自梅花树下消逝在夜色之中。 天胤射出一枚暗箭直击梅花暗桩,齐刷刷梅花镖宛若天女散花般射出,凉槿沉了脸色,绸纱飞出似一张绢布展开在水墨之间,兜头罩住梅花镖,借力打力绸纱如一曲和缓的古琴曲缓缓飘落。 银色的梅花镖春日落花般铺了一地,凉槿索性褪去黑色斗篷,旋转之间碧纱依旧披在肩上,鬓间的木槿松松垂着。 天胤一掌打过去时她反而没有任何躲避的意思,娇柔的说道“久闻天师大名,小女子特来拜会,大人竟不懂得怜香惜玉么?” “妖女!”冷冷吐出两个字,但在最后一刻还是收了掌风,负手而立“你走吧!” 她感觉到他身上被一股强大的气泽所保护,那是她从未接触过的神秘力量“奴家险些葬身于此,你就般薄情?让奴家好生痛心。” 柔若无骨斜靠在他身上,天胤厌恶的反击奈何她招式变化无穷,外人看来缠绵悱恻的相拥竟然是无声的招式变幻。 卧在他臂弯里转头的瞬间面具掉落,额间的一缕乌发噙在嘴角微微濡湿妩媚动人,右手勾着他的脖颈呵气如兰的问道“大人,我美不美。” 神色沉静如水指尖慢慢凝聚内力直击她的青龙穴,凉槿不动声色的避开反手搂住了他“大人,你若如此奴家可要以身相许了。” 淡淡的呼吸喷在他的脖颈间若有似无撩动着他的神经,冷冷一笑,凉槿自知不妙,眼疾手快右手自他松松敞开的衣领处缓缓往下摸去。 凤眸勾起极为魅惑之极,在他反击的瞬间她几乎同一刻离身指尖转着一枚碧玦,弯弯的月牙如一泓碧波仿佛有一丝丝水波在静静流淌。 跃上梅花树掌风带起斗篷,披在身上,碧玉簪滑落满头乌发散下,黑色斗篷上银色暗纹更添妖媚,笑着转身说道“奴家已收下大人的定情信物,在府邸恭候大人三媒六聘迎娶我过门。” 司凡在一旁看得惊心动魄,他家大人一向不近女色,六根清净莫要让妖女迷了心窍“大人,你怎么任由那妖女把泓月取走!” 天胤依旧是一副冷冷的表情,整理了一下长袍,款款向正殿走去,司凡一阵发急,口无遮拦的说道“虽然那女子倾国倾城,但大人怎么能看上这种来历不明的女子。” 他停下来看了他一眼依旧没有喜怒,司凡急忙单膝跪地抱拳说道“大人,此女武功招法诡异异常,竟然能堪破大人所布的五行八卦阵法,暗箭与她而言也不过是隔靴搔痒,近来不少人打起泓月的主意,但我看她的目的意不在此,如此来历不明,大人莫要被她迷了心智。” “哦。”他应道“既然如此泓月在她那边倒也安全,省的最近不相干的人扰我清静。” “大人!” “整理一下庭院吧,乱的厉害。”沉沉看了院子一眼弯腰自青石阶下捡起一枚碧玉铃铛,上面银钩铁画干净有力的两个字“凉槿”。 天胤喜静,是以大祭司府只布置了五行八卦并未有多少护卫把守,若非沐风提醒破了阵法此次必定会无功而返。 扶黎掏出一枚夜明珠,借着微弱的光芒勉强可以看清手中卷宗的字迹,闵舟?大略一翻竟然都是闵舟各个州县不明银两的走向,贿赂,买官卖官,私占民田,暗纵赌场…… 手脚利落的探到书房内的一个暗格,普通的酸枣木匣子,雕刻着一些奇怪的图案,纤长的指摩挲到几个凹凸不平的关口,她并不长于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之术,只能借用巧力拗断了小巧的铜锁。 一瞬之间凹凸不平的关口移形错位,细如牛毛的银针直射而来,精确无误的角度擦过她的腮射在身后的柱子上,她微勾嘴角,一股奇异的香气扑面而来,熏得她头脑发胀,那味道十分的熟悉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嗅到过。 匣子里面是一沓卷宗,新旧不一,翻到最后一页残缺不全的一角,宣和五年的卷宗? 短短几行文字让她触目惊心,那是前任太师文齐的亲笔书信,内容平淡无奇只是汇报了前线战报,调动五万蜀军……残焦的灼烧痕迹没有了下文,当年氓野之战爹爹孤立无援,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奇兵突袭,险胜,并未有蜀军前去支援,这封信究竟与当年的案子有何关联? 不待细想,前院的打斗已经平息,把案宗放回原来的地方,用绢帕包好柱子上的银针,思绪万千,天胤是月昭族人,必不会对闵舟月昭族灭族之灾置之不理,即使知道一切都是萧辞的刻意安排算计,借他之力除去蛀虫腐官,也必会采取相应的措施。 条条框框,环环相扣,从地方官员至六部尚书,证据确凿,短短一个月的时间神不知鬼不觉按住了白维门生的命门,是该说萧辞算无遗漏还是该赞天胤城府深沉? 刚刚出了内院,一口内力提不上来跌在了太湖石旁,头晕目眩,鲜血沿着唇角流了出来,内息紊乱?应是今晚被天胤的结界反击引发追魂令反噬的旧伤,怎么能在此时出了岔子? 她扶着太湖石起身,月光皎皎,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映照着大片葱郁的香草,掏出帕子大口吐了几口鲜血,黏腻的触感,浑身的力气仿佛骤然之间被抽干,意识开始模糊不清,梅花镖刺入肌肤的疼痛令她意识回笼稍稍好了些,冷汗浸湿了额间的发。 阖目用功调息,轻微的枝叶颤动,梅花镖齐发少了几分往日的凌厉,皆被来人躲了过去。 胡乱擦了一下嘴角的血迹,瞥了一眼面前的黑衣人,浓郁的杀气一点点侵蚀了清冷的眸子。 黑衣人眸光微动,几步走了过来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冰冷的匕首同一时间抵住了他的命门“扶黎,是我。” “萧辞?” 脚步声迭起,萧辞轻搂纤腰飞跃出了祭祀内宅,骤然放松了警惕,无力的靠在他怀中,那股淡淡的白梅墨香让她莫名的安心。 萧辞找了一处安全的地方停了下来,她安静的依偎他怀中阖着双目,把脉之后沉声问道“怎么内息如此紊乱?” “没事,没事。”她喃喃自语,头脑昏沉睁开了眼睛,端详片刻露出不可置信的光芒,颤巍巍的抚摸着他的眉毛眼角,笑着问道“你生气了?” 小心扶着她让她不至于跌倒,浅淡的酒气混着她身上特有的清香丝丝入鼻“你喝了多少酒?” 并未理会他的质问,靠在他胸前听着沉闷有力的心跳,颤抖的身子瑟缩在他怀中紧紧搂着他“真好,你还在。” 银色面具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萧辞无任何动作蹙眉看着她的反常举动,从他怀中探出头来,双手搂着他的脖颈,苍白的脸色泛起淡淡的绯红,被血染过的嘴唇红若朱砂。 惦起脚尖,柔软的唇吻在他冰凉的薄唇上,辗转青涩的吻了几下,柔声软语耍赖“不生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系统最近一直在卡,真的挺郁闷,还是希望大家可以留言尽量冒个泡 第20章 惊梦(上) 卯时一刻,东方稍稍泛起浅淡的鱼肚白,巍巍宫墙不见尽头,梨花落最后一点烛光摇曳不定直至熄灭,烛泪顺着青瓷莲花座缓缓垂落,凝结成一滴红泪。 轻微的声响让青鸾豁然起身,萧辞踏门而入怀中抱着的女子竟然是扶黎! 手脚轻柔把扶黎放在软榻上,扯下青鸾刚刚递过来的披风盖在她身上,轻咳了几声“王爷,扶黎这是……” “内息紊乱,经脉受损,应是新伤引发的旧疾。”收回探脉的手,沉声吩咐“去煮一碗醒酒汤。” “恩?” 他好笑的勾唇“喝了那么多酒,过会醒来许会头疼。” “是。”青鸾复又拿来狐裘大氅披在萧辞身上,神色肃然“王爷,缻铃轩出事了。” 萧辞眸光微动端过桌案上的热茶喝了一口“怎么回事?” “具体情况并不清楚,皇上派人封锁了缻铃轩,如今各宫小主皆被传去缻铃轩了。” “我去查看一下。”不知何时扶黎已经睁开了眼睛,揉了揉发痛的额角挣扎着起身,头脑昏沉撞上萧辞的目光一股异样的情绪自心尖划过,是他带她回宫的? 蹙眉微思,熟悉的白梅墨香,沉闷有力的心跳,浅淡含笑的眉眼,温热微颤的薄唇……脸颊发烫,细细思量却又一闪即逝,模糊不清,她仿佛看到了他的影子,难道她当真酒后失仪把他当做了他?抿了抿嘴唇“时间如此巧合,怕是与百花案脱不了关系。” “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那边自有人盯着。”萧辞取杯倒了一杯热茶起身递给她“头还疼吗?” “没……没事……”她慌乱接过茶杯抿了一口,抬眸瞥了他一眼“我就去看一眼,第一案发现场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让青鸾陪你过去。”他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淡淡看了一眼青鸾,眸子中有一丝未名的意味,青鸾了然,颔首一礼。 …… 缻铃轩夹道金丝海棠残落了不少,炎炎一树繁花如火如荼仿佛燃至火烬灯枯。 踏入正殿,萧玦脸色铁青眼神不善的抬眸瞥了一眼林清薇,白媚儿正襟危坐面色肃冷,而端坐在上首的太后更是不怒自威,眸光凌厉不发一言,德妃欲起身左右打量一番终是小心翼翼的坐在一旁搅弄着手中的帕子。 宓妃素喜奢华阔朗,雕廊画壁自不必说,但正殿与里卧之间仅用一方双面百花穿蝶月绣屏风齐刷刷隔断,百花盛放,金丝彩妍,姹紫嫣红。 此时半面屏风拉开,几个小宫女跪在里侧小声的抽泣,宓妃似慵懒的伏在软榻之上,茶白色舞衣层层叠叠次第之间鹅蕊梨花星星点点,乌发整整齐齐盘成飞云髻鬓角插着一朵硕大的碧玉牡丹,半阖双目,面色惨白,朱唇似血。 血红的金丝海棠花瓣覆盖在白色舞衣之上宛如沁出的点点鲜血,诡异至极。 扶黎脑中一阵轰鸣,烟雨宿柳楼芙蕖之死,满目白梨花瓣,宫宴之上丽嫔旋转如白牡丹盛开的白色舞衣,额间一点红梅,纷繁杂乱,千丝万缕,呼之欲出的答案让她无所适从。 太医谨小慎微的收了银针方跪地下拜回禀“启禀皇上,宓妃娘娘死于清毒,由鬓间的碧玉牡丹沁入发丝,侵入心脉而亡。” “宫廷内院,何人如此歹毒?”太后厉声询问。 一众妃嫔或瑟瑟发抖或置身事外缩于一旁垂手而立“清毒?先帝在位不是命人彻底毁烧了么?” “漏网之鱼也是有的。” “说!碧玉牡丹从何而来?”萧玦拍案而起,眸中燃烧的熊熊怒火不知是何因由“宓妃死前见过何人?给朕一五一十好好说清楚。” 玲儿哆嗦着打量了一下大殿里的诸人结结巴巴的说道“丽…嫔…娘娘,丽嫔…娘娘…子时…来过,一刻钟方…离开…” “你一派胡言。”丽嫔猛然抬头慌张的跪下。 不过几日未见脸色憔悴不少,宫里的人一向攀高踩低可见在冷宫吃了不少苦头“皇上,妾身被打入冷宫之后并未踏出冷宫一步,还望太后,皇上明察。” “打入冷宫?朕若未记错丽嫔此时应该在黄泉路上才是。”萧玦冷哼一声虽是责备但比起宫宴之上的雷霆之怒反而稍好了许多。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丽嫔蓦然感到彻骨的寒意朝着太后的方向砰砰的不停的磕头,本就是戴罪之身不施粉黛如今惊恐之下发髻松落,狼狈不堪。 “丽嫔打去冷宫是哀家的主意。”太后朝着萧玦说道。 他不耐的锁紧眉头转过头去白媚儿勾起一抹笑意安慰似的拍了拍萧玦垂落在侧的左手“丽嫔,你自言从未见过宓妃,宫宴献舞的白色舞衣你又作何解释?” “妾身…”她欲言又止“白色舞衣本就属于宓妃娘娘之物,妾身不过是完璧归赵,妾身从未…从未…” “你撒谎!”玲儿稍稍止住哭泣“子时缻铃轩虽然灯火昏暗,奴婢听到娘娘与丽嫔娘娘的争执,丽嫔娘娘的声音奴婢不会听错。” “以下犯上的小蹄子。”丽嫔杏目圆瞪抬手就给了玲儿一个巴掌。 玲儿捂着脸颊头垂的更低了“你有什么证据?” 太后不由也动了怒“丽嫔,宫中奴婢何时轮到你训导了!竹溪,掌嘴二十。” “是!”几个嬷嬷把她拖拽到一旁清脆的耳光回荡在寂静的大殿格外响亮。 东方隐隐露出一丝亮光,隔着阮烟罗的银红窗纱朦朦胧胧看不真切院里纷落的金丝海棠。 一直不言不语的宁嫔拱手呈上一支如意扁方金簪“妾身方才被这簪子硌到脚,皇上,妾身若未记错,这簪子是太后娘娘在诸位姐妹侍寝后去凤栖宫请安的次日赏的,丽嫔妹妹得了做工最为精致的如意扁方,甚是喜爱。” 竹溪在一旁接过细细察看之后方朝着太后回禀“确实是太后赏给丽嫔的。” “丽嫔,你还有何话说?”太后沉声问道“你不是说从未到过缻铃轩吗?” 她正得盛宠时艳丽的仿若国色天香御园第一朵盛放的牡丹,夺目耀眼,六宫侧目,集宠于一身集怨于一身,在场表面恭谨贤良的妃嫔哪一个不是巴不得她早点死。 她比不上欣贵妃嚣张跋扈身世显赫为所欲为,所以她成了那个替罪羊? 此时看着冷漠自持的帝王才彻底明白那句最薄不过帝王心,无力的说道“我确实来过缻铃轩,也确实与宓妃发生争执,但我没有杀她,清毒更是闻所未闻。” “你还在狡辩!”萧玦怒吼一声被白媚儿一把扯住,抚着他的胸口慢慢顺了顺气息“皇上息怒,不值得为了一个贱人伤了龙体。” “哼,午夜子时私出冷宫,哀家有心饶恕与你,奈何你这般不识好歹。” “昨晚我无意之间得知白色舞衣是宓妃所属之物,自知戴罪之身,白日莫不说缻铃轩冷宫我也决计出不来一步,我来缻铃轩不过是问她讨个说法,我所有的所有因为她的一件舞衣全部毁了!毁了!” 丽嫔颓丧的坐在地上冷笑“她对此事供认不讳,言我不过是在皇上看过万千繁花腻了之后一时新奇的替身罢了。 白色舞衣是她在入宫之前着人在千裳阁用最好最细的纱丝缝制的,可皇上对女子着白色衣裙很是忌讳,她只好束之高阁暴殄天物,如今她好心赠予我这没见过世面的孤女,是恩赐!恩赐!” 一番话说的咬牙切齿满腔屈辱无处诉“皇上,妾身真的没有加害于她,不过起了些许争执,妾身一介孤女有何本事。” 她朝着萧玦磕了几个头,那人并未有任何反应,倒是白媚儿似笑非笑一派玩味之色。 她猛然把头转向淑妃的方向“是淑妃!妾身自缻铃轩回转瞧着丽嫔往淑妃的紫微殿去了,皇上!皇上!那绿牡丹是进贡之物,妾身从未见过。” 萧玦此时方有了片刻动容“宓妃去过紫微殿?” 玲儿并几个宫女颤颤巍巍看了一眼欣贵妃,转念一想逝者已矣,幽禁大抵也做不了数了方哆哆嗦嗦挤出一个字“是。” “淑妃,宓妃深夜造访,所谓何事?”萧玦压抑着情绪平静的问道。 林清薇垂头不言,发间几缕发丝垂落在耳侧添了几分楚楚动人的滋味,他压抑住心中的不快耐着性子又问“朕问你话呢?哑巴了?” 她离坐缓缓跪地依旧不发一言,萧玦冷笑一声。 白媚儿娇笑着说道“妹妹莫不是对这件事供认不讳?” 她依旧木木的低头不语,太后显然也有些急了“淑妃,你倒是说话啊?难道你真的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皇上,碧玉牡丹是贵妃娘娘所赠,宓妃娘娘临走之前亲手折了最后一朵,与我家娘娘并无干系,若说绿牡丹含了清毒,贵妃娘娘不是也有嫌疑?说不定…”碧纹一心护主不管不顾照实回禀。 白媚儿倚在一旁摩挲着指尖的玳瑁护甲清淡的接道“说不定本宫本欲加害淑妃妹妹,而宓妃恰好做了替罪羊?恩?” “奴婢不敢!”碧纹方知口不择言说错了话,林清薇只是看了碧纹一眼依旧是不言不语的模样。 “高巍。” “是”高巍低声回禀“绿玉地方进贡三株,一株送去了凤栖宫,一株送去了宸华殿,还有一株留在了腾龙阁,绿玉一株只开两朵,初开花瓣翠绿如翡翠,次开颜色稍淡如碧玉,因着腾龙阁太过暖和昨儿最后一朵绿玉已经谢了。” “哀家宫中倒是今早恰好开了第一朵。” “朕问你,宓妃去紫微殿同你说了什么?” 她看着他摇了摇头“你不知?” 她继续摇头,他气的走到她跟前抬起手掌。 她不躲不避睁着眼睛无神的盯着他,攥紧拳头气愤的垂落,咬牙切齿的说道“好!很好!朕…” “启禀皇上,经太医查证此瓶所盛乃为清毒。” 扶黎勾起笑意回望了一眼角落里的白翎,她朝着她点点头。 “何处搜出?” “宸…宸华殿。” 第21章 惊梦(下) 此言一出,多数人噤若寒蝉,太后沉着脸淡淡问道“宸贵妃作何解释?” 白媚儿今日穿了一件紫红碧霞云纹连珠孔雀纹锦衣,虽是匆忙之间挽的发髻一支五凤金步摇映衬着初起的朝霞熠熠生辉,艳若桃李不甚出众的眉眼永远的嚣张跋扈。 这便是白媚儿,无时无刻不雍容华贵高高在上,初听诧异片刻慢悠悠起身自高祥手中拿起那个巴掌大暗云纹白瓷瓶,把玩一番似是没甚兴致,随手又丢给了高祥。 “本宫若想置宓妃于死地,她怕是早就死了,何至于下毒如此麻烦。” 说着弹弹衣角,宫衣边侧一圈孔雀捻丝所绣的孔雀纹泛着淡淡的翠光“宋太医,清毒功效怕不是漏了什么紧要的细节吧!” “是,清毒毒性虽烈,但若通过绿牡丹浸入发丝置人于死地,下毒不应超过一个时辰。” 她懒懒的摆摆手“麻烦死了,不若赐一杯清毒直截了当。” “清毒自宸华殿搜出,你为何会有清毒?” “暗云纹白瓷瓶乃宫廷内造,确实是宸华殿之物,当今世上怕也找不出第二个一模一样的瓷瓶,原装着上好的熏香,本宫也不知是何人有如此大的胆量胆敢偷梁换柱嫁祸本宫。”白媚儿说完凤眸微勾斜睨了一眼宋太医。 他躬身如实回禀“瓷瓶内确实有零陵香,杜若蘅芜,白芷等香料的残留。” 白媚儿似笑非笑看了一眼林清薇说道“何况昨晚皇上歇在了宸华殿,莫说本宫无作案嫌疑无作案时间,即使有,本宫不至于笨到把如此重要的证物继续留在殿中,一个时辰的毒性? 淑妃,本宫倒瞧着你的嫌疑最大,不是吗?” “淑妃,朕最后问你一次,宓妃为何深夜前去紫微殿?她同你说了什么?”萧玦死死盯着林清薇语气冰冷。 她闭着双眼继续无言,仿佛打定了主意不再辩驳。 “皇上,我家娘娘从未见过宓妃娘娘,宓妃确实来过紫微殿,但夜里娘娘梦到了已故的贤妃娘娘,是已奴婢陪着娘娘去晶玉斋拜祭。”碧纹咬着嘴唇把对外一致的说辞顺口回禀了出来。 “拜祭?这倒是巧了。”白媚儿笑着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葛菀,传今儿问话。” “是” 碧纹刹那面如死灰,萧玦自林清薇踏进房门就脸色不善,秦云鹤曾道此事瞒不住,可见昨晚出宫之事萧玦明明是知道的。 今儿乃贤妃生前的贴身宫女,贤妃故去之后一直守着晶玉斋从未离开,一炷香的功夫葛菀带着一位眉眼周正的宫女入殿。 “今儿,哀家问你,昨晚淑妃娘娘是否前去晶玉斋拜祭贤妃?” 今儿抬头看了几眼淑妃摇了摇头,碧纹如遭雷击瘫痪在地,嘴唇慢慢失了颜色。 “不过昨儿确实有人在晶玉斋的外殿烧了一些纸钱,奴婢只闻女子嘤嘤哭泣走近时那人已经不在了,是以并未看清来人的模样,奴婢自知宫中忌讳,一早就把灰烬清理干净了。” 今儿一言算是断了所有线索,貌似人人都有嫌疑又似所有人都有足够的证据佐证,宓妃之死一时半刻怕是查不出来,白媚儿欲说什么被萧玦起身一语打断“着人好好安葬宓妃,对外只道死于恶疾,清毒一事…” “皇上,清毒一事,臣妾愿彻底清查,一来洗了臣妾的嫌疑,二来凶手留在宫中也是祸患。”白媚儿对着太后皇上福礼淡淡的说道。 “查,给朕好好查。”萧玦揉揉发痛的额角一眼扫到跪在一旁发丝凌乱衣衫不整的丽嫔。 白媚儿眸光一转精明道“还不拖下去,看着碍眼。” “是。” “留着一口气,本宫还有用。” 萧玦不愿多待,隔着半透明的屏风望了一眼似乎还在熟睡的宓妃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走过淑妃旁边时扶黎隐隐听到他攥紧拳头骨骼咯咯作响的声音可见是气急了。 林清薇一阵恍惚,印象中他从未在她面前动过怒。 “都散了吧,六宫禁严,无旨不可外出。”竹溪搀着太后的手缓缓起身。 白媚儿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恭送太后娘娘。” …… 碧纹扶着林清薇慢慢走着,晨露顺着叶尖滴在脖颈之上微微有些凉意,大片的碧荷挤挤挨挨铺了满池,透过光影,晴碧的颜色一如初见。 她怔怔然看了良久露出一点笑意而后又被铺天盖地的绝望所遮盖“小姐,心死了?” 她点点头“所以你不言不语任由她们为所欲为,想去陪他?” 她木木的转头满脸泪痕眨了眨眼睛大滴的泪水在碧衣领口氤氲出深绿的颜色,抿抿干涩的嘴唇重重点了点头。 碧纹略带哭腔“小姐,林家呢?你让老爷怎么办?” 她别过头去扶着手边汉白玉的栏杆纤细的手指伤痕斑斑,微微用力刺骨的疼“小姐,你太善良了,善良的人守护不了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 她淡淡叹了一口气慢慢跺着步子一步一停挪到了紫微殿。 紫微殿不同往日的安静,不多的太监宫女跪了一地,那人悠闲的喝着茶,锦衣玉带,褪去满眼阴鹜一反常态的谦谦君子,她无端感觉到惧意倒退了几步。 他眸含笑意问道“朕以为爱妃不识得回来的路?都下去吧!” 满屋的太监宫女稀稀落落退出殿外,林清薇死死攥着碧纹的手皱着眉心摇头,碧纹偷瞥到萧玦警戒的目光,一点一点掰开她的手指咬着唇倒退着步子退出殿外。 萧玦看着她白玉般的手指可怖的伤痕,指甲皆齐齐折断低垂着头攥着一点衣袖,他似乎心情甚好把她拉到软榻旁温柔的涂着上好的伤药,语气轻柔的问道“疼吗?” 她继续摇头,他抬眸看了她一眼,眸光躲避,避他如洪水猛兽。 萧玦耐着性子涂完伤药抬起她的右手左右端详淡淡的说道“你入宫五年,朕怕你劳心劳力,穿衣侍奉从不假手与你,你素喜清静,朕在紫微殿种满你最爱的紫薇留下侍奉的奴才都是朕身边最得力的,你从不争风吃醋,朕怕贵妃为难与你逾越礼制晋你位分,你不喜朕碰你,朕从不勉强…” 他握着她的手慢慢加重力道,她压制不住害怕的发抖,他讥笑的看着她,一把把她扯进怀中。 她攥着他的龙袍怒目而视“就连你要出宫拜祭于他,朕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你去,朕估摸着这次总算彻底断了你的念想,林清薇!朕对你百般爱护,你心中还是记挂于他,你想死是吗?想去陪他?” 她不住的摇头攥着他龙袍的手不管不顾拍打着他的胸口。 他邪魅的笑笑左手轻易的攥住她的双腕,右手慢慢梳理着她额间的发温柔缱绻的问道:“你若死了朕让林府、秦府所有人为你陪葬,如何?” 林清薇死死瞪着他,张口欲发出声音但喉头痛痒想说又说不出话。 萧玦温柔的抚摸着她的脸颊擦了擦她腮边的眼泪宛若情人般的呢喃“不够?那紫微殿的奴才也陪葬好不好?” “不…”干涩难听的声音被她硬生生挤了出来,她停止挣扎软了目光,攀着他的手臂颤抖的吻上他的嘴角,下巴,祈求的看着他“求…求…求你…” 他听到她的声音眉心微皱,既而抚摸着她的发拔落了唯一一支碧玉玲珑簪,发丝如瀑齐刷刷散开铺了半塌“朕如珍似宝护在手心的东西,你一夜之间便都给朕毁了?” 淡淡的发香夹杂着浅淡的香烛气息充斥着他的嗅觉,他眸光渐渐蒙上一层阴翳宛若地狱的恶魔问道“朕若说是朕杀了他你会如何?” 她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他的手指穿过她的发慢慢梳理至发梢“不信?朕想起来了,昨日陪你出宫的婢子是回不来了,赶明让内务府再送来几个机灵懂事的,好不好?” 那般含情脉脉的情话细语仿佛一瞬间把她推入地狱,林清薇最后一丝理智全部崩塌捡起榻上的玉簪朝着他心口刺去。 萧玦并没有躲,玉簪没入血肉的声音清晰入耳,她抬头看着他戏谑的笑意松了力道,而他用略带硬茧的大手包住了她的手微微用力又加重了几分“怎么?你不是恨不得朕死吗?如今反而舍不得了?” 她痛苦的摇头不知如何是好,情急之下打定最后一个主意,而萧玦仿佛早已洞悉一切,右手一把扯住她的左臂狠狠摔在了榻上,双指嵌着她的脖颈,双眸血红似乎要把她扼死。 “你为了他竟然要杀朕?好!很好!林清薇,君无戏言,若你死了朕说到做到,那个小丫头便是给你的警告,你若一意孤行,朕不拦着。” 出了紫微殿高巍忙不迭的迎了上去,看到胸口浸透龙袍的鲜血更是吓得面如死灰“皇上,你这是…奴才这便传太医。” “也好,传去紫微殿瞧瞧淑妃的嗓子。”他沉声吩咐忽然想到什么勾唇一笑“你去天牢传朕口谕,司马云朗释放回府,听候差遣。” “皇上,这…这…不妥。”高巍为难的看了萧玦一眼“朝廷律法在那摆着,君无戏言,三司会审,莫说白相不会同意,林相也不会同意这般草率的决定!” “放肆!朕的话如今也形同虚设了?” 高巍慌忙跪在地上请罪,他胸腔激烈的起伏,鲜血不住的往外流着,高巍又惊又怕又不敢擅自起身。 他捏捏眼角淡笑着说道“天胤的府邸五行八卦,固若金汤,雅致清幽,不失为一个好去处,司马云朗杀戮甚重,大祭司言理应抄写佛经祭祀月神,朕准奏。” 第22章 无痕 梨花落。 桌案上雪白的扇面旁搁置着几支毛笔,沉香木的扇骨,松斋墨黑亮如漆,萧辞递给她一支毛笔“试试。” 犹豫片刻接过毛笔,执笔蘸墨却不知如何起笔,虽略通文墨,对于乐理古画品评颇有见解,但并不擅长丹青。 他笑着看着她示意她随心即可,以笔抵额微微思索,干净利落的随意点了几笔,墨迹氤氲开来几笔丹青模糊不清,扶黎干笑着把笔置在砚台之上,心疼的看着乌木沉香扇骨,添了一些泉水徐徐磨墨。 萧辞淡淡一笑,寥寥几笔,就着氤氲的墨迹一副烟雨水乡图跃然纸上。 上书“几点梅花归笛孔,一湾流水入琴心” 负手而立,收笔提完最后一字,笔迹清俊有力,行云流水,隐隐约约颇有几分熟悉。 “缻铃轩一案你有何看法?” “宓妃神态安详,发髻端正,宫衣齐整,不似死后被人重新梳理装扮,她素喜华裳,临死之前为何单单穿着皇上最为忌讳的白色舞衣? 若说死于有心人清毒设计暗算,还需细细查访证据再做定夺?无缘无故诡异至极的满地落花倒是与百花案贴合。”扶黎思虑愈深漏洞愈大,愈发不安难耐。 萧辞摆弄着手中的折扇,映照雕花格窗透过的阳光隐隐还有几点残墨并未风干“芙蕖之死,草草结案,景皓曾言她乃国之圣手,惯用黑子,那日蓝田暖玉棋子对弈,白棋明显占了上峰。” 她用食指在桌案上写了一个反字,他点点头又摇摇头“你即祸水东引,总归要有个结果。” “不知是对是错?” “她虽行事荒唐,但这宫中怕也只有她可以名正言顺清查此事,你若帮她查清此案她应十分高兴。” “无踪可循,无伤无痕,是否为巫蛊作祟?”一瞬间她脑海中闪现出额心一点泣血艳红的梅花,张贵人魔怔疯癫,提线木偶不受控制的情形历历在目。 萧辞合上折扇放置在几案上,一片雪梨花落入砚台之中边缘沾了淡淡的松斋墨“今夜验尸之后再做定夺,当真是防不胜防。” “也好。” 如果真的证实此案为百花案是否印证了八卦阵法的猜想,一次次明知地点结果防备万千却还是眼睁睁看着无形中如鬼魅的手扼死无辜之人毫无办法。 迟疑片刻她犹豫的问道“昨晚多喝了一点酒,不知有无冒犯之处?” 萧辞转身唇角含笑看着她,那双眼睛仿佛可以洞察人心盯得她心头一阵发虚,白梅墨香似乎愈发浓了,不自觉的倒退了几步抵在身后的酸枣木桌上。 薄唇毫无任何征兆的吻了下来,脸颊贴着冰冷的面具,唇瓣灼热不似惯有冰冷的温度,她眼睛睁得大大的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快于思维反应,毫不留情的出招反击。 而他的手指状似无意的摩挲到她青龙穴的位置,直击命门,让她在最后一刻放弃了出招的想法。 浅尝辄止,稍稍离开唇瓣,沙哑轻柔的声音低笑着问道“可算冒犯?” 她一时语塞不知一向温文尔雅,疏离有礼的他此举何意,而她昨晚竟然真的主动去吻他了?耳根热辣辣的发烫,强做镇定坦然如常的看着他“既然如此,两不相欠。” 修长的指把她散落在鬓间的一缕秀发抚向耳后“还有……” 她低垂着头暗恼昨晚酒后失态,萧辞的话她一个字都未听进去,瞅准空隙一瞬间移形换影脱身而出,与他隔离三尺之距,她可不想萧辞把昨晚之事亲身演练一番,心下一横施了一礼“冒犯之处,望王爷海涵。” “以后不要喝这么多酒了。” 院落青石阶旁放置了一个湘妃竹编制的书箱,里面密密麻麻散乱的排着松落的竹简,字迹斑驳,偶有虫蛀。 景皓翻捡了不到三刻钟就颇有些不耐烦的拿起一截雪梨花枝虚招比划。 此时只闻轻微的脚步声,一紫袍男子并一黑衣男子并行而入,青鸾正在假山侧的一泓清流边清洗着雪梨花,旁边放着一个硕大的翡翠荷叶圆盘,晾晒着清冷干净的花瓣,起身站起就着腰间的帕子拭了拭手。 扶黎则在另一侧清洗着毛笔砚台“司马将军竟然出狱了?难不成又是大祭司的功劳?” “天胤?” “恩”青鸾点了点头“除了大祭司谁人可以更改皇上白相定下的旨意,你帮我清洗雪梨花,我去沏茶。” 隔着一段距离,萧辞白衣锦袍,领口袖口用金银丝线密密绣着窃曲纹,天胤宽衣长袍,紫色的发带只在末梢松松系了一个结,行动之间,衣袂翩飞,仙风道骨,司马云朗不过是习武之人惯穿的黑袍宽衣窄袖,不以为意的朝着萧辞说着什么。 一刻功夫青鸾沏了一壶上好的雀舌,茶香袅袅微微感觉有些热,捻起翡翠荷叶盘中的几片雪梨花瓣放在了茶盏里,独独空出一盏滚烫的热茶。 扶黎会意,一一奉茶,不过几步路的功夫茶冷的恰到好处,司马云朗豪爽的喝了几口“别有一番滋味。” 萧辞笑着摇头“对牛弹琴,我这茶算是糟蹋了。” “塞外粗鄙,有水喝就不错了,谁有闲情逸致去喝茶,有那闲工夫不若校场比武来的痛快。” 天胤喝了一口把茶盏放在青石案上,打量了扶黎几眼,目光转到雪梨花树上又是如那晚一般佛陀般清心寡欲的模样,超脱于世。 “你有何打算?” “我的性命不在你掌握之中吗?”司马云朗戏谑的说道“这些年风餐露宿,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正好我可以好好睡上十天半个月。” 他打了一个哈欠,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把外袍的一角掖在了腰带之上,回座之后怡然自得的翘起了二郎腿,朝着里屋吆喝了一句“青鸾,本将军一早没吃什么东西,上盘点心压压饥。” 端起桌上的茶一口饮尽“你这杯子太秀气了,给本将军换个大碗。” 眼珠一转看到一旁的天胤无趣的说道“有没有肉啊,本将军去祭祀府以后就没的吃了,同和尚似得吃斋念佛,阿弥陀佛。” “得,佛祖可不收你。”青鸾端上来一盘玫瑰酥笑着说道“大碗是有,但茶是没有了,肉是有,可我只请公子的朋友。” “伶牙俐齿的丫头。”司马云朗拿起青鸾递过的大碗走到木桶旁边豪气干云的舀了几碗水咕咚咕咚喝的一滴不剩,用袖口擦了擦嘴边的水渍。 “秦谦是你亲自带回来的?” “是,建业戈壁红尾坡。”司马云朗安静的说道“万箭穿心,刀伤剑伤,没有一处好地方。”越来越低沉的声音压抑不住的悲愤。 “仵作可曾验尸?” “军医所验,金针刺脉而亡,一招致命,刀伤剑伤不过是死后伪装的假象。李述金针暗器独步江湖,善用的金针皆在尾侧有一个小小的八字。 内力过脉,逼出金针,确系李述惯用的金针,若不是李述那一日与我形影未离连我都忍不住怀疑秦谦死于李述的金针暗算之下。” 司马云朗苦笑着说道“秦谦武功习于陇上朱雀使,在江湖上也颇有名气,能在他剑下走上百招的人寥寥无几,何况一招致命,除非那人是他最不需要防备的人,李述金针暗算合情合理。” “陇上朱雀使木府?” 江湖上行侠仗义,扶贫济弱的木府秦少侠竟然是秦谦? 陇上武学乃五湖十六国正统武学,门风严禁,分青龙使李府,白虎使王府,玄武使武府,朱雀使木府,四大家族相互制衡统一,皆受命于陇上云府家主,乃正统武学的泰斗,连带着四大家族的首席弟子在江湖也颇有威望,秦谦乃朱雀使木府的首席弟子一招致命她也没有这个把握。 萧辞看了她一眼似乎在她眼中洞悉了她所思所想的江湖纷杂关系,接着司马云朗的话继续说道“秦谦身边不曾有亲卫尾随?” “建业告捷,他一向又是世家子弟的爱玩心性,只说寻访戈壁中的海市蜃楼,只带了刘骏一个亲随,半道上派遣刘骏回营取酒,身边不会再有其他人。” 司马云朗攥紧拳头重重锤了一下青石案“建业告捷,秦谦惨死,回京遇伏,金殿鸣冤,通敌叛国,这场仗打的我毫无还手之力,主动出击或是被动防御都会受制于人,白维…” “白相行事周全大公无私自会好好查访清楚所有线索不是吗?”萧辞一语打断司马云朗的话不咸不淡的反问。 日头慢慢有些毒了似乎已接近午时,他手中的茶盏茶烟袅袅,依旧是热气腾腾的模样。 “是。”司马云朗咬牙切齿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 其间天胤一直一言不发,似乎比起他们的谈话他对雪梨花更有极大的兴趣“大祭司,事关社稷,你就一点也不关心?” 通敌叛国之罪分明是旧事重演,在场诸人谁又能真正的置身事外,萧辞轻咳了几声,脸色似乎慢慢变得越来越差,扶黎自屋内拿来那件鸦青色羽缎大氅披在他的身上,顺道把手炉安置在他膝上放好。 天胤手心躺着一朵残败的雪梨花淡淡的说道“天理循环,道法自然。” “云朗恐怕要在府上叨扰几日了。” “恩。”天胤虽然是不温不火的态度总算让萧辞安心不少,他既然应承下来司马云朗总不至于再有性命之忧。 第23章 雾里看花 入夜时分,一道黑影闪进缻铃轩,浓郁甜腻的花香,寂清无人的内院,一地月光。 翻墙落地,只觉耳间一阵劲风袭来,她下意识的躲避,腰如柳枝点抚落花,右掌自斜后方击出,快如闪电直击他的脖颈,树影婆娑,凭着习武之人耳力极佳的直觉过了不下几十招,不分胜负。 就着他反击的掌风顺势后退,指尖折了一支金丝海棠花枝,剑影无形伴着巨大的落花屏障兜头向他袭来。 他袖口滑出一把折扇,纸扇轻摇,步法招式变幻万千,待细看之时伴随着海棠花瓣逶地,她的花枝正刺他的胸口,而他的折扇则在她颈侧旋了一个圈飞回了他的掌心,眉眼含笑看着她。 她大惊收了花枝“王爷,你怎么来了?” “招式狠辣,快如闪电,不留余地,你是个不错的杀手。”萧辞穿了一件宽衣窄袖的黑袍,依旧覆着半张银白色的面具,黑带束发,额间垂着一缕随风掉落的发丝。 看惯了他平常白衣翩然,超凡脱俗,温润如玉的模样,此时哪里还有半分病态,利落潇洒,亦正亦邪把玩着手中的折扇望着她。 “承蒙王爷谬赞。”皎皎月光下正对上那双幽深如古井的眸子猛然有一股不知名的情绪自心底开始发酵,酝酿,蔓延至五脏六腑,眼眶微微泛酸。 “我并不需要杀手。” 他语气温和在这样月光如水的夜晚无端多出几分缠绵悱恻之感“以后不需要以命搏命,技不如人就逃。” 她怔愣在原地,逃么?自她成为杀手的那一天,这个字已经从她的脑海中彻底清除,她不敢想也不能想。 “怎么?武功这般出神入化于轻功一门不善?” 她摇摇头甚少呆木朦胧的模样,萧辞眸含星光手拿折扇在她额头轻敲了一下,她微微皱眉揉了揉额头,含嗔带怒的瞪了他一眼。 他心情甚好戏谑的回看了她一眼,两两相望,扶黎率先投降急走几步低声道“走吧!” 走至殿外她方才发觉有些不对劲,缻铃轩无一人把守,雕栏玉砌,金玉华盖,灯火通明,只闻虫语,安静诡异的可怕。 停下步子瞧着内殿挂满了紫色流苏洁白的纱制宫灯,下首紫金莲花盏上手腕粗的蜡烛点满了整个大殿正中间置着一个乌木棺材。 萧辞步伐未停淡淡说道“今夜缻铃轩不会有人,天胤言冤魂未散,摆了往生阵法,祈求月神护佑。” 步至正殿,一掌推开上方的棺盖,一阵陈年腐朽的檀木香扑面而来,宓妃依旧是晨间她所见到的模样,茶白色舞衣,绿牡丹簪发,神色安详。 扶黎手法娴熟快速的检查了一下,无所获,验尸结果与白日无疑,萧辞盯了一会绿玉牡丹问道“你为何会有清毒?” 扶黎惯有冷淡的面容微微一滞继而神色如常“我一江湖朋友一向以研究毒花毒草为乐,无毒不欢,清毒不过是他送我不值一提的小毒罢了,清毒提炼于四十四种毒花毒草,是以对花草并不具备任何毒性,反而是滋养之物。 若宓妃果真死于清毒,宫斗暗算,那末布置成百花案的案发现场,显然是将计就计亦或做给有心人看的。” 空气凝滞,虫语渐停,一切宛若静止的画图安静诡异的可怕。 “来了。”萧辞检查着尸身头也未抬的问道。 扶黎脊背发寒转过头去这才看到一身着黑衣斗篷的女子袅袅婷婷迈步进殿,宽大的斗篷遮住大半张脸,带着黑色面纱,只露出一双晶亮的眸子,对着萧辞颔首一礼。 “景皓怎么让你亲自来了?”她走至棺木面前担忧的看了一眼萧辞,及其自然的抓过萧辞的手腕把了把脉,才稍稍安心。 她手腕戴着数十个虾须嵌各色玉石的银镯,每只在底端皆垂着一个玲珑精巧的铃铛,行走之间却无声无息。 抬腕举至宓妃的额间,念念有词,铃声大作,纷纷开始激烈的颤动,似乎有什么东西急欲破铃而出,手腕缓慢的移动,自额间移至脚尖。 一刻功夫铃声渐停,她抽出一枚银针刺破了宓妃右手中指的指尖,而后才收针回道“与巫蛊并无关联,生前从未有人对她施蛊,体内也并未残留蛊毒。” 扶黎顿感失落双指点向她的额间,一点红梅泣血的红,惨白的毫无血色的一张脸,那朵红梅花仿佛一个烙印,红梅花蕊? 凝聚内力自宓妃的胸口缓缓上移,一滴鲜血自额心沁出“额间逼出的鲜血为黑红色,确实是中毒而亡无疑,那么这朵红梅花是宓妃死后所为?” “顺水推舟的技俩用的不错。”女子冷哼一声。 扶黎皱眉思索捻起一片金丝海棠花瓣“还有这落花,何必多此一举?” 萧辞平静道“杂则乱,乱则错,也许这会是一个契机,漏洞。” “死于清毒却与百花案的案发现场的种种细节不谋而合,既是百花案,宓妃之死本就是有迹可循的普通命案,究竟哪个才是雾里看花?” “宫廷自有宫廷的解决方法,清毒一案总要细细查清楚才好。” 羽墨盯着绿牡丹看了许久,伸手欲拿,被扶黎一把阻止“清毒通过指甲侵蚀速度更快。” 掏出帕子仔细的把宓妃鬓角的绿牡丹取下,一股熟悉的幽香传来,似曾相识似乎在什么地方嗅过,绿牡丹脆生生的躺在淡紫的帕子上,竟比前几日还要水灵几分“第一朵绿玉。” 羽墨摇头笑着说道“这倒是奇了。” 绿牡丹颜色翡翠通透玉琢一般,高巍的回禀言犹在耳。 绿玉初开第一朵为翡翠色,次开颜色稍淡,这竟然是第一朵绿玉牡丹? 淑妃算是彻底洗脱了嫌疑,这般细微的小细节难为那人思虑周全“凤栖宫第一朵绿玉初开,而腾龙阁最后一朵绿玉已经凋零,那末只有宸华殿的第一朵绿玉…” “那倒未必,保存一朵牡丹花而已,法子多得很。”羽墨微微打了一个哈欠“公子,我先回去了,此事我会暗中查访。” “万事当心。” 她眸光上上下下打量了扶黎几眼,眼角微勾隐入夜色之中。 今夜有太多无从而来的熟悉,就连这陌生女子她也无端感觉有几分熟悉,甚至有一股莫名的敌意。 萧辞已经盖好棺木“走吧!” 梨花落只在阶旁打了一个小小的宫制纱灯,明灭不定,雪梨花依旧铺了一地。 凉夜如水,月光如一层纱幔薄薄铺了一层,萧辞停下脚步坐在院内的青石案上看着月亮,眉心微皱。 她轻手轻脚打帘入屋拿来白狐裘,他接过披在身上折扇在青石案上无节奏的敲打“如今有什么想法?” 扶黎坐在一旁随手把一案的雪梨花瓣笼在一侧,然后捻起一朵摆在中间说道“杀害宓妃的因由。 欣贵妃狠辣果断,肆意而为,她没有理由这般大费周章毒害宓妃,淑妃那晚一直与我在一起她也没有时间动机。 嫌疑最大的丽嫔,她有杀人动机却没有作案时间,那末其他诸位小主宫中所有人都有或多或少的嫌疑。” 萧辞饶有兴趣的模样,紧了紧身上的狐裘咳嗽了几声,示意她继续。 她又捻起几朵雪梨花按照次序依次摆列说道“此案疑点甚多,一、宓妃为何赠送白色舞衣与丽嫔单单是存着看好戏的心态?若白色舞衣真为皇上不能触摸的逆鳞,丽嫔获罪依着皇上的性情自会追查到底,一旦查出难免受到株连,为了一个威胁并不大的丽嫔断送所有的恩宠? 二、宓妃幽禁,丽嫔被打入冷宫,宫禁森严她们怎么会神不知鬼不觉的碰面?二人明显发生争执,若真是因为白色舞衣之事,丽嫔夜深无人前去质问无异于自取其辱百害而无一利反而会被宓妃反咬一口,但明显最后的结果不欢而散似乎是谈判未决,不合情理。 三、为何宓妃会去紫微殿?她因淑妃获罪与她势同水火,平常鲜有往来,绿玉牡丹也许是宓妃无意之举却被有心人大做文章,一箭双雕,那末宓妃所簪的绿玉究竟是出自什么地方? 四、昨晚你我恰巧都不在宫中,淑妃也出了宫,碧纹情急之下撒了谎,然今儿佐证她确实看到晶玉斋外殿有人祭拜而且替淑妃力证,碧纹拜谢之时今儿说她虽看的不清楚但一角越缎绣锦自是宫中主子才有的。可见是宫中的小主,为何偏偏在昨夜前去拜祭? 五、死于清毒,宓妃身穿皇上最忌讳的白色舞衣,若是遭人暗算簪了有毒的绿牡丹,但全身上下无伤无痕,那末歇息就寝之时妆容整齐又是何故?” 第24章 欲盖弥彰 扶黎微低着头,满头乌发束成男子发式干脆利落,月华光影,映照着她浅淡的眉眼,指尖捻着一朵梨花迟迟并未落下,那般沉稳思索的模样若运筹帷幄的将军,英气勃勃,无半丝女儿家矫揉造作之态。 萧辞已然洞悉她心中所思所想,手中的折扇拨开笼在一起的梨花,形成合包之势,折扇点了点正中心的一朵梨花。 “皇宫内院,宓妃之死只会封锁消息,由宫内暗中查访,断不会如其他命案移交刑部、大理寺处理,无论是否为百花案,那人真正的目的只是想让应该看到的人看到,他一直走在我们的前面。”扶黎不由震惊道。 背后之人如影随形,对于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宓妃之死究竟在掩盖和暗示着什么? 更深露重,萧辞拥着狐裘低咳了几声,一副不温不火置身事外的态度,扶黎反而不知他作何打算,手边的雪梨花浸的身体微微发冷,她起身看着萧辞略显苍白的面容说道“王爷,夜深寒凉,你早日歇息才好,此事应从长计议。” 他微微点了点头,扶黎上前打好帘子,屋内暖意融融,只听银炭噼啪作响的声音,无端熏得人头晕气闷。 她赶忙在一旁服侍萧辞歇下,稍稍打开了窗子,他接连不断咳嗽了几声,方皱眉睡下。 屋内炭火烧的很旺,不到一刻功夫扶黎已大汗淋漓,额间的发被汗濡湿贴在额头上,而那人沉沉睡着盖着上好的白虎毯子,惨白如雪的面容无一丝鲜活人的气息,这张面具覆盖下是怎样一颗善于伪装的心呢? 慢慢触至他的手指,暖热空气中指尖那丝冰到心底的凉意,毫无缘由心里一阵难受,谋算谋心? 她自嘲的一笑,手指颤抖着攥紧他修长的手指,绵柔温润的气泽一丝一丝沁入他的体内,直至手中的手指慢慢有了温度才作罢。 房门关闭的声音极其轻微,萧辞睁开眼睛,披衣下榻,体内那股绵柔温润的内力慢慢被巨大的冰窟侵蚀,不过冰山一角而已。 “公子,刘骏并没有死,被关押在白府京郊别苑。”景皓躬身回禀“宁王也已得到消息。” “无暇那边呢?” “江湖中七起命案,尸身皆是无伤无痕,无蛊无毒,额间一朵红梅,周围覆盖应季落花,应是百花案无疑,具体死亡地点时间无暇公子正在查访。” 景皓看萧辞并没有说话,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说道“还有…还有…” “何事?” “依照你的吩咐暗雨楼所有情报皆已送去祭司府,但大祭司似乎并不打算有何动作。” “他的耐心一向很好。”他冷冷一笑“李述回京之后尽快来见我。” 景皓颔首瞧着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炉内的炭火燃的七七八八,橘里泛红一点一星的火光“公子,你如今的身体状况亲自前去夜探,欠失妥当。” “我不放心……”萧辞咳嗽了几声显然是倦极了,后半句并未说完“罢了,青鸾醒了又要数落我,羽墨今日就给我摆了脸色,你们一个个哪里把我当成主子了。” 景皓干笑着扶着萧辞躺下“你好生歇着,我保证古籍今日分门别类仔仔细细规整好。” 宸华殿,白媚儿一早饶有兴趣的临窗习字,一卷佛经,蝇头小楷,素青衣裙,挽着一条蓝色挽纱,用一支碧玉簪挽了寻常发髻,耳侧垂着一粒翡翠珠,大把青丝垂于脑后,少有温婉娴静的时候。 “参见贵妃娘娘。” “芩儿一早便被我安排出宫了。”她头也未抬的说道。 “娘娘料理后宫,诸事繁杂,宓妃一案关乎娘娘声誉,王爷让奴婢暂留宸华殿,听候娘娘差遣。” 白媚儿柔和了目光,那般温顺的眉眼反而让人无所适从“葛菀,还不搀姑娘起来。” “谢过贵妃娘娘。”扶黎起身行礼“不知案件有何进展?” 白媚儿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方道“既然事涉本宫,本宫自是要查的清清楚楚,后宫还容不得她如此猖狂,昨日已经仔细搜查六宫,并未有清毒的踪影,丽嫔那个贱人信口胡言,所述之事半真半假,如今神志不清,似有疯癫之兆。” “宸华殿的清毒…”扶黎试探性的问道。 白媚儿眸光一闪,饶有兴趣的看了她一眼“宸华殿清毒?不过是个祸水东引的法子,逼着本宫清查此事,本宫倒是不懂,那人既有通天之法把清毒置于宸华殿中,寻个凶手神不知鬼不觉杀掉也不是什么难事,何苦难为本宫费力气。” 她漫不经心的语气对于祸水东引之人似乎并没有那么大的埋怨“深宫寂寥,有件耗费心神的事打发时间也不错。” 那声微叹轻嘲大抵不应该出现在白媚儿的脸上,繁花似锦的雍容华贵,宠冠后宫的高高在上,她似乎比任何人都活得快活肆意“你有什么想法?” “回禀娘娘,依奴婢看应从绿玉牡丹着手。” “本宫倒觉得这是一个障眼法,绿玉牡丹稀少左不过那么几朵,既是作案何不寻来御园的普通牡丹,了无痕迹才好。” “她想找个替罪羊,经手之人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白媚儿不喜林清薇,她既然心里明镜般雪亮,偏偏任由旁人颠倒黑白嫁祸于林清薇,也许打从一开始她就明白萧玦无论寻了什么由头都不会杀了他心尖上的淑妃。 “高巍公公曾言,绿玉初开第一朵如翡翠,次开如碧玉,贵妃娘娘可遣人查看,宓妃娘娘簪的是翡翠色的牡丹。” “竟有此事?”白媚儿抬眸看了一眼葛菀。 “宸华殿那株绿玉初开第一朵,娘娘不喜,掐了去,而后才送去紫微殿的。” “那朵牡丹花呢?” “娘娘不喜的东西自是不会再出现在宸华殿,是奴婢亲手埋进土里的。”白媚儿身边的贴身大宫女七窍玲珑自是行事周全。 “腾龙阁的绿玉去向你还是问一问高公公,皇上一时兴起赏了哪个妃子,过后就忘也是有的。六宫妃嫔本宫自会一一盘问。” 白媚儿懒懒的说道“葛菀今早做的芙蓉糕,你帮本宫送去腾龙阁吧!” “是” 腾龙阁紫琼玉盖,富丽堂皇奢靡之处比之御清台更甚,她远远便瞧到侍立在殿外的高祥“姑娘是哪个宫里的,面生的很。” “贵妃娘娘遣奴婢前来送芙蓉糕,麻烦公公代为通传。” 小太监一听是宸华殿里的宫女丝毫不敢怠慢,疾步入内通传,片刻功夫高巍堆着笑意迎了出来“皇上正在批阅奏折,芙蓉糕我替姑娘呈上便可,劳烦你跑一趟,贵妃娘娘有心了。” “有劳公公了。”高祥赶忙接过芙蓉糕,扶黎笑着说道“公公,有件事情还望你指教。” “不敢,姑娘请说。” “不知腾龙阁初绽的绿玉牡丹皇上是否赠予宫中的某位小主?” 高巍仔细想了想“绿玉皇上并不喜,一直摆在角落无人问津,前段日子新晋小主进宫,诸事繁杂,绿玉牡丹老奴并未注意。” 他狐狸一般的圆滑自知白媚儿的吩咐便是皇上的吩咐丝毫不敢怠慢的朝着高祥道“高祥,你仔细盘问一下腾龙阁的宫女太监。” “何人在外喧哗?”殿内忽然传来萧玦的厉喝。 “启禀皇上,是贵妃娘娘遣人送了芙蓉糕来。” 说话功夫萧玦已经出了殿门,殿外奴才宫女齐刷刷跪了一地。 他今日穿着黑色龙袍,腰间垂着一枚九龙戏珠玉佩,金冠玉带,帝王威仪,阴沉着脸色看了她一眼“都起来吧!” “朕去露华台瞧瞧太皇太后,你们就莫要跟着了。” “皇上身边怎能没人侍候。” “你随朕去露华台,皇奶奶最喜芙蓉糕。”萧玦指着她说道,扶黎起身尾随在萧玦身后。 高巍悄声朝着她说道“有劳姑娘了。” 萧玦性情暴躁,阴晴不定,说一不二,腾龙阁奴才宫女一向小心侍奉,不敢行差踏错半步,否则宫内白媚儿自创的各类刑法只会让他们万劫不复。 露华台周围遍植各色蔷薇,此时恰值花季,玫红,朱红,绯红,鹅黄,淡粉,酱紫…热热烈烈覆盖了大半个宫墙,暗香浮动,满目繁花,让她不由想起十年前蔷薇花开的午后,她尾随他穿过蔷薇花架去看那位满头银丝的奶奶。 “珞哥哥,以后可以把皇奶奶接到你的府邸吗?” 他含笑着用折扇敲了一下她的头,她痛的龇牙咧嘴“太皇太后!宫里人多眼杂,莫要再说错了。” 她不高兴的嘟着嘴,他附在她耳边轻柔的说道“待你及笄之时我该早日向父皇请一道赐婚的圣旨才是。” 她在一旁羞得面红耳赤,低垂着头嘟囔着说道“谁要嫁给你,我只是…只是想多陪陪皇奶…不,太皇太后。” 他瞧着她含嗔带怒羞答答的模样不由心中一软“皇奶奶儿孙众多,礼法规矩自是理应在宫内安度晚年。” “礼法规矩,礼法规矩,你每次都说礼法规矩,我不爱听,皇奶…不,是太皇太后,她自然是期盼儿孙多去陪陪她,可除了你,他们都把她高高置在太皇太后的宝座上朝拜。” “好,以后我们多来陪陪她。”宽大的衣袖遮住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她笑得明媚温暖,一袭银红色衣裙袅袅婷婷,如初开的豆蔻弱质芊芊。 物是人非事事休,露华台依旧,故人依旧,可他不会再回来了,那我代替你去看看皇奶奶好不好?可我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哪里还是当年单纯善良的司徒漱毓? 第25章 错梦 露华台,洗尽铅华,灌木深深处,旧时燕子家。 殿内宫女太监并不是太多,大多在太皇太后处侍奉多年,看到萧玦前来施了礼,继续侍弄院里的花花草草。 凌姑姑正在殿外做绣活,五十岁左右的年纪,连太后都要礼遇几分,欲躬身行礼被萧玦一把扶住“姑姑不必多礼。” “太皇太后若瞧见皇上来了,必然是极欢喜的。”凌姑姑放下绣活,竹制的匣子因为年岁日久磨得发亮,各色丝线细细码着,干净齐整。 萧玦微微叹气说道“这些活计怎劳姑姑亲自动手,交予下人料理便可。” “近日天气热了,露华台风大,我就寻思着替太皇太后做个抹额,旁人做的我不放心。”凌姑姑笑起来慈眉善目的模样,十年岁月,乌发花白,眼角有了密密的皱纹,步伐也不似当年那般轻快麻利。 “姑姑劳心了。”萧玦自踏入露华台之后眉目之间一派清明之色,温和有礼,进退得度,她有千万个理由说服自己他早已离世的事实,但那张相似面孔的刹那神似足以让她心生期盼。 殿内朴素雅致,一个鬓发如雪的老太太阖目躺在摇椅上打盹,身上盖着墨蓝色团圆锦花的披风,她隔着雕花窗渗透的光影,鼻头泛酸几乎留下眼泪。 凌姑姑走过去柔声唤道“太皇太后,皇上来看你了。” 太皇太后缓缓睁开眼睛,半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萧玦,笑得满脸慈爱“凌丫头又哄我,这明明是珞儿。” 她怔愣着站在原地,清清淡淡一句话宛若一声焦雷击的她,木到了心里,凌姑姑欲解释却被萧玦摆手制止。 “珞儿,快让皇奶奶好好看看。” 萧玦俯下身子,捡起掉落在地的披风盖在她的腿上,她颤抖着抚摸着他的头发慢慢摩挲寻至耳朵脸颊才板着一张脸说道“怎么又瘦了,你身子骨不好,可是旧疾又犯了?” “皇奶奶,孙儿胖了许多,前几日还和四弟、五弟、七弟一起出宫狩猎,身子骨好着呢?” 她满意的点点头“阿珩,珝儿,小瑀许久不来看我了,阿玦这些年游历在外,一向贪玩,莫不是都把我忘了。只有珞儿记得我这个老糊涂。” “他们过几日便入宫来看你。”萧玦声音温和轻柔,半哄半顺,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皇奶奶,今儿带了你最喜欢吃的芙蓉糕。” 扶黎赶忙上前一步呈上,太皇太后紧紧攥着萧玦的手,一面又眯着眼睛打量了她几眼,她不敢抬头,不敢去看那双熟悉的眸子,原来这世上还有她无法面对的人,无法坦然的事,大抵近乡情更怯,不敢对来人。 模模糊糊端详许久,只听她笑着问道“毓儿,你也来了?” 那声毓儿让扶黎下意识猛然抬起头,老人苍老许多,精神也大不如从前,颤抖着用另一只手去抓她的手,凌姑姑接过芙蓉糕朝着她叹了一口气,而萧玦则转头皱眉沉沉看了她一眼。 “丫头,你怎么许久不来看我?” “我…我…”突生变故让她一时之间无所适从,结结巴巴不知如何回答。 “皇奶奶,毓儿入宫多有不便。”萧玦适实的解危,不着痕迹的解释。 老人满意的点了点头,目光自萧玦身上移到扶黎身上,又自扶黎处移至萧玦处,反反复复,不厌其烦只是一直念叨一个字“好。” “这丫头往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今日怎也不说话,莫不是珞儿欺负你了,你告诉皇奶奶,我替你出气。” 她攥着扶黎的右手,掌心的温度让她十年苦筑的防线一瞬间崩塌,大抵自己在外受了再多的苦,无人问津,一个人都能挺过来的,但一旦感受到亲人的温度满腹委屈就如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控制。 她用力回握那只枯枝朽木却因保养得益干净整洁的手,似乎想多贪恋几分温暖,低垂着头,抿着嘴唇,眼泪开始止不住往下流。 老人感觉到手背湿润的凉意瞪了萧玦一眼才转头柔声问道“果然是珞儿让你受了委屈?” 她摇摇头,他怎么舍得让她受委屈?慢慢的无声哽咽因为老人一句话愈发控制不住,直至哭的泣不从声。 萧玦不明所以看了她一眼,她恍然未觉只是哭,老人慈爱的摸了摸她头顶的发,佯怒的质问萧玦“你可是纳妾委屈了丫头?” 萧玦诧异之色溢于言表,垂在身侧的手轻扯了一下她的衣角,她抽泣着回望了他一眼,他抵唇轻咳微微感觉十分好笑。 二人如此光景真若一对新婚拌嘴等候长辈数落的小夫妻,扶黎自知失态咬着嘴唇道“他…他对我很好,只是许久未见太皇太后,我…” “什么太皇太后,应该是皇奶奶。”老人瞧着他俩的小动作笑着摇了摇头,而后又打趣的纠正扶黎的错误。 她侧目看了一眼萧玦,他点了点头,扶黎犹豫良久才吞吞吐吐的道“皇…皇奶奶。” “这就对了。”老人慢慢牵起萧玦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之上,双手紧紧攥着二人的手了无牵挂的说道“改日让你父皇下道赐婚圣旨,早日完婚才好。”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到萧玦缓缓握住了她的手,随即又乍然松开。 一晃十年,太皇太后的记忆似乎一直停留在十年前,不知道是他们瞒的太好,还是她难得糊涂自始至终不愿承认那个残酷的事实。 此时几个太监搬着两盆白海棠进殿,为首的一位打千回道“太后娘娘遣奴才送来两盆白海棠,言,花香馥郁、素净典雅,太皇太后应会喜欢。” “把那两盆蜀葵换下来吧!”凌姑姑忙招呼着安置好白海棠,赏了小太监一些碎银子打点妥当方朝着太皇太后说道“这两盆白海棠,花朵稀疏有致,确实合了你的心意。” “曦箬最是乖巧懂事,大方得体。”她拍了拍扶黎的手“司徒家出来的丫头都不错。” 说着捻了一块芙蓉糕尝了几口继续道“看到这白海棠,我倒是想到毓儿跳的“舞月”,一身白色舞衣,天仙般标致的人儿,就像国色天香御园里的白牡丹花,真真可人疼。” 白色舞衣?舞月?她何时穿过白色舞衣跳舞?隐隐似乎又有那么一丝印象,胡乱学过几天舞,母亲自凤还裳替她和姐姐做了两件极美的舞衣,她对那件白色的爱不释手,喜滋滋的穿上跑到他府上“献舞”… 古稀之年老人家毕竟精神不济,老眼昏花,多思少眠,吃了几块芙蓉糕拉着二人聊了许久,方觉疲乏。 由凌姑姑搀扶至内殿,扶黎帮忙服侍她睡下,最后临走之时忽然一把拉住扶黎的手痛惜的说了一句“丫头,你们受苦了。” 扶黎不知是老人神思恍惚之言还是这皇宫内院也许没人活得比她更明白,终是强忍眼泪点了点头。 出了露华台,萧玦转道去了凌云亭,巍巍宫墙,绵延皇城,负手而立,面色凝重,心事重重。 扶黎侍立在旁,也许萧玦远不是看上去那样荒唐,他的毫无章法事后仔细考量似乎是最好的结果,若真是如此,假做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他骗过所有人甚至骗过自己,这般城府不及细想就脊背发冷。 “你…” “奴婢什么也没有听到。” 他淡淡瞥了她一眼“你为什么哭?” 此一言让她受宠若惊慌忙跪在地上回禀“奴婢只是想到了已故的奶奶。” “起来吧。”他难得温和的笑了笑,眉眼之间阴鹜散去是深深的疲惫与无奈“皇奶奶许久不曾这般高兴了,她一向最疼二哥,近年总把朕瞧成二哥的模样,大抵这一众兄弟当中,只有朕和二哥模样相仿。” 她起身之时略略感觉头疼发晕,神志也开始不怎么清明,暗自苦笑,何止是像,简直是一模一样“奴婢模样与毓儿相像?” 萧玦嗤笑摇了摇头“朕虽从未见过她,但二哥留下一副丹青,巧笑倩兮、明目皓齿、绝代佳人,朕也奇怪皇奶奶为何会错认。” 也许有些事情真的是毫无因由,无从解释,看了一眼萧玦遂岔开话题说道“奴婢替贵妃娘娘向皇上确认一件事。” “何事?” “腾龙阁初绽的绿玉牡丹皇上可曾赠予宫内的某位小主?”她脑中慢慢开始一片混沌,内力似乎也无法凝聚。 “朕不记得了。”他寻思良久终是摇了摇头。 “皇上日理万机,不…不记得…实属…应当。”扶黎步伐虚浮,踉跄了几步,一双温热的大手扶住了她,疏离冷漠,鼻尖充斥着浅淡的白梅花香夹着着淡淡的书墨气息。 近在咫尺的一张脸,让她魂牵梦绕至今的他,温润如玉,谦谦君子,她笑着慢慢抚上他的眼角脱口而出“珞哥哥。” 拼命压制体内不受控制汹涌而出的力量,最后只能动用剑阁心法方稍稍恢复清明之态,头脑清醒之后结果呼之欲出,巫蛊之术! 第26章 赤练 扶黎的手颤抖着停留在萧玦的眼角,他定定看着她的复杂莫名眸子,左手虚扶着她的胳膊皱眉问道“怎么了?” 稍顿片刻惊慌失措的跪地请罪,避他不及,距离他三尺之外,萧玦虚扶在半空中的手讪讪垂下,冷笑看了她一眼。 “皇上可相信鬼神之说?” “司徒漱毓?”他挑眉斜睨了她一眼似真似假的说道“朕倒是觉的司徒漱毓一直活着,不然岂不是枉费了二哥的心思,你说呢?” “奴婢不知。”她今日着实摸不准萧玦的心思,唯唯诺诺的回道“皇上圣明。” 扶黎低垂着头跪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萧玦不说话她只好动用玉女心法闭目调息,蛊毒慢慢侵蚀心脉,速度之快远远超出她的预料。 萧玦似乎一直等她说些什么,最后终于耗尽最后一丝耐心,一角黑色龙袍在她面前顿了顿冷哼一声大踏步离开,淡淡丢下一句话“回去告诉贵妃,宓妃一案朕三日之后必要一个结果。” 扶黎待他走远方慢慢起身,脚间力道似有千斤重,渗出的冷汗浸透了薄薄纱衣。 走下凌云亭穿过荼蘼架,流水潺潺,了无人迹,她跌跌撞撞靠在一颗合抱粗的西府海棠树下念了追音诀,知会白翎。 而后掏出一枚银针刺破十根手指,暗红色的血珠顺着指尖流至掌心,她似乎感觉到蛊虫在血液中蠕动的气息。 玉女心法强大的气泽逼得蛊虫无处可退,最后硬生生被她逼到左手掌心,快速封了穴道,自掌心处蔓延开来的一团黑气缓缓侵蚀至手腕萦绕不散。 大口喘了几口气,总算用内力把体内到处游走的蛊毒自右手指尖逼了出来。 白翎赶到之时,扶黎靠在西府海棠树下凝神调息,粉色花瓣落了满身,身侧是大片黑红色的血迹,右手低垂在侧,鲜血淋漓滴滴答答流着血,她大骇“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睁开眼睛瞧着右手黑红色的鲜血已经变成殷红,方松了一口气虚弱的说道“有人对我下蛊。” “你强行用剑阁术法逼出来了?”白翎用帕子擦拭着她额头的冷汗,扶黎勉力一笑,左手往衣袖里藏了藏。 白翎走到泉边浸了一下帕子仔仔细细擦拭着她的右手,她本以为出了剑阁可以好生休养一下小姐虚耗过度的身子。 前段日子追魂令发,魔音谷暗中阻挠,致使大宫主魔根不受控制,二宫主也丢了半条命,如今入宫不过短短时日,劳心劳力、波折不断。 “蛊虫岂是可以逼出来的?这次的蛊毒着实霸道,险些侵入心脉。你去清影山庄知会子澈便好。” “是。” 左手那团黑气越来越重,左臂完全失去了知觉,她已不能继续掩饰,双指拂起几片落花,海棠花瓣若利剑自她手腕处划过,暗黑色的鲜血泓泓流出,一道紫色的光芒一丝一缕在指尖萦绕,慢慢透明沁入皮肤,黑气渐渐散去。 白翎瞠目结舌的说道“小姐!这蛊毒太过古怪。” 她冷冷一笑“这是要置我于死地。” “谁下的蛊?” 看来那晚并非喝醉而是巫蛊引起的幻象,天胤?挣扎着起身,随意就着帕子草草擦了擦血迹“我也不知道。” 白翎瞧着扶黎苍白的脸色自然心疼“蛊毒未解,旧伤未愈,小姐应出宫去清影山庄调理一番,云公子他若……” “几道伤口罢了,不妨事。我自会解决,死不了。”她云淡风轻不以为意的骤然打断白翎的话,一如以往无数次对这副身体过度精气虚耗的恍若未闻,沉声吩咐“你不许多嘴。” 白翎点点头用帕子帮她把包上左手几道伤口,她对敌人狠对自己更狠,无论是杀伐决断还是虚以为蛇,箭无虚发。 “贤妃与小公主当年是如何死的?”剑阁术法使霸道蛊毒得以强行压制,扶黎此时已与常人无疑,弹弹袖口的落花面无表情的问道。 “贤妃,礼部尚书王越嫡女王芷妍,宣和六年入宫,封为贵人,次年林清薇晋为淑妃,为避嫌王芷妍亦晋为慧嫔,宣和十年三月三日诞下嘉和公主,晋为贤妃。 嘉和公主先天不足,九月四日夭折,同年十一月十五贤妃病故。 此为外人道也,属下查实当年小公主与贤妃皆死于安梦香。” “安梦香?中毒者嗜睡多眠,体虚无力,贤妃刚刚生产有此症状不会有人起疑,长时间吸入安梦香身体亏空,侵入心脉,沉睡而亡,除去心口一点殷红朱砂凝结,与正常死亡无疑,好“干净”的手段。” 风平浪静笑语嫣然的后宫掩饰了多少无辜的冤魂,华丽的躯壳下是一个巨大的牢笼,白骨皑皑,阴谋算计,这宫廷不过是又一个修罗场罢了。 “安梦香本就比普通安神香多出一味五针子的香料,炉灰深灰色有黑色杂粒,常人不易分辨,晶玉斋除了贤妃生前贴身宫女今儿,所有奴仆三年之内皆无缘无故死亡,小姐,此事…” 白翎附在扶黎耳边小声说明所知缘由,她皱眉无力叹了口气“竟然是她?” 看着扶黎越发惨白的面色张口欲劝她好生保重身子才好,那般霸道的蛊毒在体内多留一刻便是祸害,最终不过低头用袖口拭了一下眼角的眼泪,她是她如影随形的影卫,只有服从而已。 她不知此次任务究竟是什么?剑阁一向不插手五湖十六国的朝堂、江湖,各门各派隐姓埋名各司其职,非追魂令不出,自三月桃花盛放始,剑阁隐卫仿佛以虚无的无名轴心井然有序开始运行,其实细细想来难得清静,与世隔绝的日子竟然是在云府。 夕阳斜照燕归巢,卷帘西风棋生凉。 扶黎踏着一地晚霞自宸华殿回到梨花落,青鸾卷起竹帘在窗前置了一方软榻,红泥小火炉煮着清泉水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 夕阳透过雨过天晴色阮烟罗窗纱打在萧辞的身上,极淡极淡,朦胧不清。 旁边跪着一黑衣女子替他把脉,听到脚步声响,萧辞抬头温和的问道“怎么回了?” 扶黎怔怔然看着那名女子,黑眸对上萧辞的眼睛,戒备的看了羽墨一眼,不知怎的不愿回话。 “绝心蛊作用竟然减弱了?”羽墨锁眉继续探脉,忧心忡忡“我需请示一下义父再做定夺。” 萧辞无悲无喜慢慢用袖口遮住苍白瘦弱的手腕,红泥火炉的清泉水沸腾着溢了出来,浇在火炭之上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眼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容不下一丝一毫的差错,你把心思用在我吩咐你的事情上便可。” “这次恐怕由不得你!”羽墨豁然起身语气中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萧辞仍旧是淡然以对的态度,双手往火炉前伸了些许。 所有的怒气一瞬间转为满满的无奈与心疼,柔了语气“宫里的事我自会料理妥当,你无需忧心,绝心蛊今年着实怪异反复,亦容不下半点马虎。” 她一双魅惑的眸子斜勾着打量了扶黎几眼,扶黎近前几步绕过九折屏风入内拿来白虎毯子盖在他的膝上,撤了红泥火炉投了一些木炭,火势顿时旺了不少,接着沏了一壶热气腾腾的茶。 羽墨稍稍拭了一下额间的薄汗,萧辞道“景皓昨晚受了一点轻伤,你去看看吧。” 躬身一礼瞥了扶黎一眼打帘而出,步子颇有些急促,室内重又恢复安静,只闻梁间燕子啾啾嬉戏的声音。 天色暗沉下来,她沉思良久问道“王爷,我身上可还有你认为值得交换的东西?” “你需要交换什么?” “救命之法!” 萧辞抬头笑了笑隔着迷蒙的夜色她并不能看清他的神色。 “把烛火点上吧!” 她自嘲的摇头,脚步窸窣,一盏盏灯笼次第而亮。 “所习武功师出何门?亦或你的真正目的?”清淡的话语,清淡的笑意,她冰冷无波的眸子如破碎的冰凌,竟然渗透出几许杀意。 “王爷说笑了。扶黎既是扶黎。”她含笑维持最后一点笑容,所有的情绪都被她掩饰的完美无瑕。 “你帮我把那个书匣拿过来。”他含笑打量了她一眼,沉静如水的目光似乎想洞穿她此刻所有心思。 扶黎走到案几旁边,书匣装了满满的书简十分沉重,她试着搬了一下左手丝毫用不上力气,内力似乎越发不受控制,愈加浓重的黑气挣扎着破茧而出,掌心的蛊虫丝毫不安分蠕动,整个左臂形同摆设“王爷要看哪部书简?” “桫椤志。” 右手翻捡了几下,在最底册看到一卷并未整理完全的半册书简,乃是偏僻生涩的古尹字,少时萧珞曾亲自教授她古怪晦涩的古尹字,如今勉强识得。 拿起半册竹简递给萧辞,他接过书简沉略微看了看“你识得古尹字?” “故人所授。” 萧辞翻弄书简的手停了下来“左手怎么了?” “没事。” “伸出来我看看。”他不依不饶的说道,她面无表情退后几步被他一把扯住左手。 触手温润濡湿,浓烈的血腥气不加掩饰充斥而来,手心系着一方帕子已被鲜血浸成暗红色,她挣扎着欲挣脱他的掌控。 萧辞用力攥紧她的手心,内力过处,黑气肆起,慢慢自伤口处缓缓渗出“蛊毒?” 她仿佛丝毫未觉痛意一般冰冷的看着他,那样的眼神何其陌生,就像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一言不发?简直胡闹!”她第一次在他的身上感觉到除却波澜无波其他情绪的起伏。 萧辞明显动了怒,乍然的怒火起伏,压抑不住的急促咳嗽朝着门外唤道“羽墨!” 她从他手中抽出左手,冰冷的说道“我给不了你的交换条件,无功不受禄。” “这便是你的用意?”他起身凝视着那抹瘦纤孤弱的身影眸间酝酿泛滥的情绪复杂莫名“谁教你的?命悬一线你也要去谈筹码吗?” “世间万事自有交换的筹码,若对方开出的条件比我的命还要重要,我换不起。”平静的近乎残忍的一句话,她淡然一笑,心间默算时间差不多了。 羽墨、景皓、青鸾听到萧辞的传唤疾步而入时,她顿感眼前昏黑,意识朦胧跌倒在地。 “怎么样?”萧辞把扶黎抱到软塌上,撸起她臂上的衣袖,黑气已经侵蚀大半个胳膊。 羽墨试着探寻蛊虫的毒性与位置,不可置信探了探扶黎正常跳动的脉搏“赤练蛊!蛊毒一旦蔓延非人力可控,蛊虫吸食内力,躯壳沦为饲养母蛊的依附,霸道异常,赤练蛊为毒中至蛊,断没有还活着的道理。” 第27章 蛊引 乍闻羽墨一言众人皆是一惊,扶黎手心的那团黑气颜色越来越重几欲破掌而出,景皓问道“毒中至蛊?岂不是没有法子了?” “赤练之所以被奉为毒中至蛊,皆因中蛊者无察无觉,蛊毒一旦毒发,回天乏力,比起诛心蛊的古怪,赤练虽然霸道但总算有破解之法,只是从未有人中蛊不死,破解之法形同虚设。” 羽墨说话间伸出两指试图探看蛊虫的方位,手腕上数十个银镯刹那之间铃声大作“这倒是什么奇怪术法,赤练竟然被压制的丝毫动弹不得。” 青鸾瞧着扶黎惨白如纸的脸色,手心的黑红色血液慢慢变为墨黑色担忧的说道“扶黎怕是撑不住了。” 羽墨把目光转向萧辞“公子,赤练解蛊之法需一味引子,毒中至毒,毒性越重赤练被引出的可能性越大。” 萧辞苦笑“天下至毒吗?” “无暇不在,你能掌握得住分量吗?一旦有何差池,可…”景皓帮忙把扶黎扶到榻上,对于羽墨的巫蛊之术他倒是十分的有信心,可药理一门她不过半斤八两罢了。 羽墨嘲讽的笑道“你竟然也会怜香惜玉了?死马当作活马医,死了,是她命不好,与人无尤。” 景皓讪讪不再说话,她用银针刺破萧辞的指尖滴在扶黎的中指之上,那血液并非正常人的殷红色反而泛着微微的蓝紫色,黑气开始快速的游动,但无形之中似被一道枷锁禁锢其中,翻腾涌动,挣扎斯谑,焦躁不安。 青鸾把几盏灯笼移的略微近了些方才看清所谓黑气不过是一丝一缕,左右浮荡渐渐织成细密脉络的毒素“公子可能打开她的穴道?” 萧辞冰冷的指尖触到她温热的肌肤,试图用内力帮她把奇怪的穴道冲开,她体内的内力如同炙热的岩浆一点一点融化吞噬温和冰冷的气泽,稍加接近,那股力量乍然灵光大现,他骤然收了手,唇间吐出一口鲜血,几人皆是一惊,他摆了摆手示意无碍。 “她到底是何来历?”穴道未解,那股黑气愈发焦躁难耐,但禁锢的力量太过强大,黑气亦不敢越雷池半步。 景皓看了一眼萧辞,干咳一声说道“夏家遗孤,蛾眉剑李翡的弟子。” “武学正统何时也学这些一向为他们所不齿的歪门左道了?” 扶黎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一眼就看到羽墨阴沉的目光,森冷邪寒。 青鸾正帮她清理右手的伤口“你总算醒了,谢天谢地,阿弥陀佛。” “拜佛未免言之过早,醒了许是更难撑过去。”羽墨冷笑着说道“正好,自己解了手心的穴道,否则这只手怕是要砍了。” 她虚弱的点了点头,萧辞坐在榻侧皱着眉心问道“穴道一旦解开,你引蛊的速度能否赶上蛊毒蔓延的速度?” “听天由命!” 扶黎抬起右手颤抖着解了穴道,那团黑气终于得到自由,快速的沿着手臂往心脉侵蚀,眨眼之间整个左臂已然墨黑一片。 羽墨自腰间抽出一支勺笛,节奏时缓时急,凌厉暗沉,她死死咬紧牙关脸色惨白如雪,虚汗慢慢浸透薄薄的衣衫,愈发衬的那团黑气邪性恐怖。 青鸾瞧着扶黎刚刚清理好的右手抠着黄花梨木软榻,骨节凸起,指尖又开始渗出血丝,于心不忍正欲攥住她的手指。 她猛然转头眼睛之中赫然是浓烈的杀戮,瞪得她心头一颤,不过这样的气势维持了不过短短一瞬,蛊虫剥离身体的剧痛让她勉力维持清醒的意志,紧闭双眼,紧咬牙关,不再言语,僵硬的身体几不可查的微微打颤,青鸾不由又可气又心疼。 黑气随着勺笛声响的加剧慢慢汇至一条黑线,笛音乍然而停,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羽墨手中夜光盅内已盛着一只米粒大小的虫子。 昏黄的烛光下不仔细看根本无法看到“人有贪欲,蛊虫也不例外,天下致毒九毒齐汇加之绝心蛊的蛊毒对你可是很大的诱惑力。” “我以为是多么可怖的蛊虫,比起你手镯里的差远了。” “白白送来的礼物,我喜欢。”羽墨摘下其中一只银镯吹了几声勺笛,蛊虫乖乖爬进红色宝石中了无痕迹,她就着烛火仔细端详一番才套在手腕上,其他几只手镯开始不停的震动,无节奏的铃音格外刺耳,羽墨冷哼一声嗤道“一帮欺软怕硬的家伙。” 扶黎闭着双眸用内力逼出残余的蛊毒,萧辞的右手覆在她的手腕之上朝着她摇了摇头,一股清凉如水的气泽传至四肢百骸,她体虚无力放下戒备警惕收了心法,那股绵柔和缓的内力自她体内缓缓流过,左指指尖乌黑的血液滴在青铜盆的清水中,如墨汁一般氤氲散开。 内力收回之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股力量踟蹰徘徊似乎在探看她的内力本源,陡然沉了眸色,他歉疚的一笑内力烟云化雨一般润物无息退去,抵唇咳嗽了几声,起身说道“青鸾,包扎一下伤口,今晚你仔细看顾着。” 萧辞脚步虚浮无力,景皓赶忙过去搀扶,是她多心了么?他本就病体缠身的身子还要为她虚耗内力,难怪羽墨看她的神色一直不愉。 羽墨挑眉看了她一眼道“你倒是个硬骨头,赤练是个很有骨气的蛊虫,要想从体内剥离,可是剥骨抽筋般疼痛,你竟然一声不吭?连我都忍不住怀疑这事是不是被世人以讹传讹了。” 青鸾震惊的抬头看着扶黎,她不过淡淡一笑“习惯了。” 萧辞走到门口的脚步微微停滞,羽墨笑了笑眼神之间划过一丝无奈裹紧披风随着萧辞走到院中“公子,此人可靠吗?” “何出此言?” “她的武功远高于景宣,有她随侍我自然放心,但她的意志力似乎达到毫无漏洞的地步,若她对你并非一心,后果不堪设想。” “左右她是不会害我的。”萧辞云淡风轻的一笔带过,不愈多谈。 “扶黎中蛊是她的手笔?依我看除了她谁人可以把巫蛊运用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宓妃之死也许就是她筹划的?可这对于她有何好处?你就继续放任她为所欲为?” “并不尽然,一个棋子罢了,一旦打草惊蛇功亏一篑,轻则所有人命丧黄泉,重则雁月几百年基业怕是要易主了。”萧辞冷然道“宓妃之死无论是否事涉百花案,都是做给我们看的,你配合扶黎查访清楚,再干净的手法总会留下蛛丝马迹,这件案子看似最为杂乱无章毫无关联,线多则乱,百密必有一疏。” “是,我会暗中协助扶黎好生查访,区区一个宓妃之死,竟然牵扯后宫争斗,前朝纷争,甚至是百花悬案。”羽墨摇头叹息“时辰不早了,我先行回去,莫要让人察觉。” 萧辞点头,景皓瞧着羽墨的黑色披风融进浓墨的夜色,已入子时“云朗的案子如何了?罪证差不多都敲定了吧。” “最迟三日之后,人证物证定交由王爷过目,行使最终裁决之权。” “这么迫不及待。”萧辞轻笑似喃喃自语“李述还有多少时日回到京城?” “约莫十日左右。” 萧辞沉思片刻并未说话转身走入屋内,软榻上的女子明显虚耗过度,体力透支,脸色苍白,阖目沉沉睡去。 青鸾帮她略微清理了一下身体,换了一件葱绿色的亵衣,端着青铜盆把满是血污的温水撤了出去,景皓亦是识趣的退出房门。 步伐缓慢走至塌前,把脉之后眉心锁的更深,凉风过窗而入,他把薄毯往上掖了掖仔细帮她盖好,亵衣宽大,他抬起她手臂的时候宽大的衣袖滑至手肘处,借着烛光新旧不一的伤痕隐约可见,雪白的肌肤它们似烙印一般斑驳纵横。 右手手腕往下五寸许一道凝结成一条紫红色线迹的深深伤疤蜿蜒至手肘处,缓缓往下褪了一下她的衣袖,蔓延了整个手臂的疤痕,触目惊心。 他一双黑眸复杂难测,低下头沿着那条疤痕落下一个个轻吻,她似有所感应本能的往回缩了缩手,他整理好她的衣袖,又帮她重新盖好毯子,扶黎紧紧蹙着眉,不安的战栗,瑟瑟发抖。 手心撕攥着毯子,指节泛白,萧辞大手包住她的双手,轻柔的安抚,她大力回握住他的手,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呼吸也开始变得平缓,梦呓一般喃喃说着什么,他附耳在她唇侧,她只是不停重复着一句话“珞哥哥,疼……” 青鸾一早醒来发现自己和衣躺在榻上身上覆着一件披风,眨了一下睡意朦胧的眼睛“醒了?起来喝碗薏米木槿粥。” 豁然起身,打量着一身普通宫女服饰的扶黎,脸色憔悴,精神却十分的好,一双灵动的眸子炯炯有神“昨晚,谢谢你的照顾。” “你怎么不好好休息?你是病人,昨晚折腾的半条命都没有了,理应好生休养一下。” 扶黎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哪有那么娇贵,蛊毒即清,已无大碍,以前比这凶险万分的境况多了,不照样活得好好的。” “可…” “我还要去宸华殿,公子醒了你帮我回禀一下。”扶黎不等青鸾有所回话,一语打断,步伐急促走出了梨花落。 第28章 呼之欲出(上) 宸贵妃自昨日始便开始一一传唤各宫小主盘问核对那晚前后行踪,扶黎、葛菀、录薄三人则奉命前往后宫诸殿盘问宓妃遇害当晚各宫诸人的行迹。 缻铃轩,宓妃棺椁离宫之后暂时停灵京郊的雁影寺,往生阵法已然撤去,金丝海棠绿肥红瘦残败的七七八八,几个小宫女照常打扫着宫殿。 玲儿擦着手边的绿釉狻猊香炉,眼尖的看到扶黎等人,放下手中的活计躬身行礼“不知姑娘前来所谓何事?” “宓妃娘娘已故,人走茶凉,倒是可惜了身边这些玲珑剔透的人儿。” 葛菀叹了一口气转而说道“玲儿,贵妃娘娘奉旨彻查宓妃一案,你身为重要目击证人,如今安然在此,可见贵妃娘娘对你是万分厚待。” 葛菀虽为从五品尚侍,在宫中的地位各宫妃嫔都要礼遇几分,惶恐各宫宫女太监,玲儿自是一点就透。 如今树倒猢狲散,她们这些缻铃轩的旧人大多被发配到浣衣坊断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若真能攀上宸华殿这支高枝,无益于天赐良机“得贵妃娘娘如此厚待乃是奴婢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葛菀满意的点了点头,扶黎这才问道“宓妃娘娘那晚所有衣食起居,所见何人,言行举止,事无巨细,仔细说一遍。” 玲儿点点头仔细思索回道“因着天气转热,主子身体不愈,沐浴梳洗后早早就歇下了,自禁足之后贵妃娘娘撤走缻铃轩大半的奴才,只有奴婢与万儿轮流守夜。 那晚恰巧是奴婢守夜,约莫亥时左右奴婢忽然看到本应熟睡的娘娘立在窗前出神,之后吩咐奴婢回房歇息不必伺候。 娘娘的脾气一向说一不二,奴婢虽不放心也只好先行回房休息,回房之后太过疲累迷糊之间打了一个盹,隐隐约约听到争吵的声音,奴婢自然不敢掉以轻心,在外殿仔细分辨那声音分明就是丽嫔娘娘。 虽然两位主子发生争吵,但娘娘并未传唤奴才,奴婢不敢擅自入内,之后丽嫔娘娘约莫一刻钟就离开了。” “什么时辰?” “奴婢进殿侍候看了一眼更漏,子时无疑。” “可有听清二人说了什么?”玲儿摇了摇头。 “白色舞衣是否是宓妃娘娘的所属物品?” “主子善舞优胜丽嫔娘娘,只是前年冬日小年,冰上献舞,不慎伤了筋骨,自此再不能跳舞了,白色舞衣一向是娘娘珍爱的宝贝,因皇上不喜,舞衣从不曾示于人前。” “丽嫔何时入宫?” “宣和九年三月初三”葛菀分毫无差的说道“这样说来,丽嫔所述之事并非胡言。” “不!那件白色舞衣是千裳阁最好的裁缝绣娘做成的,是主子母亲送给娘娘的及笄之礼,平日视若珍宝,断不会偷龙转凤,陷害丽嫔娘娘。” “此事姑且不论,宓妃娘娘为何深夜前去紫微殿?莫说宓妃娘娘因着淑妃娘娘禁足缻铃轩,平日里也难得会去紫微殿坐坐。” 葛菀对于宫宴一事一笔带过不欲多问,扶黎在旁微微皱眉,所谓牵一发动全身,宫闱秘事,后宫争斗,若真是细细考量不知会牵连多少人。 “奴婢也甚是奇怪,娘娘只是随意梳洗了一下便让奴婢随着匆匆去了紫微殿,只是并未见到淑妃娘娘,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娘娘神色不愈折回缻铃轩便歇了。” 玲儿一五一十的说道“娘娘确实折了紫微殿的绿玉牡丹,但折回途中奴婢是亲眼看到绿玉被主子一片一片扯碎了的。” 依照玲儿所述扶黎里里外外检查了一下缻铃轩的所有物事,香炉里的炉灰还未来得及清理,深灰色夹杂着微不可查的黑色颗粒,她捻了一点嗅了嗅既而走到下人的所宿的偏房,窗棂夹缝中残余少许同样的香灰。 内殿青铜菱花镜旁置着一个紫檀雕花首饰盒,琳琅满目的珠翠钗环,奢华精绝“宓妃娘娘那晚用哪只簪子挽的发?” 玲儿赶忙上前小心翼翼自首饰盒中翻查,不由喃喃自语“奇怪,簪子…” 而后仿佛想到什么吞吞吐吐的说道“大抵…娘娘…把最喜…带…带走了。” “哦?什么式样的簪子。” “皇上亲赐的点翠簪,青鸟传心事。” …… 出了缻铃轩,沿着芍药圃去往庆华宫的方向,隔着一带翠竹两名小宫女窃窃私语,只听一个道“咱们还是绕着晶玉斋走吧,近日晶玉斋一直不太平,前面那株芙蓉树前据闻前不久有人拜祭贤妃烧过纸钱。” “宫中一向最忌讳这件事,这可是死罪,再说晶玉斋空置多年,并未有什么不妥。” “宓妃娘娘故去突然,无伤无病的,我听缻铃轩伺候的人说,宓妃娘娘临死时穿着白色舞衣,金丝海棠花瓣落了满身,神态安详,你说奇不奇,贤妃娘娘去时穿了一件白色底子绣满大红金色海棠的宫衣,宫里都在传贤妃冤魂难安,前来索命呢。” “我就说宓妃娘娘整日骄纵跋扈,神采奕奕的模样怎么就一夕之间故去了,不过贤妃娘娘不是产后虚亏加之小公主忽然卒去,忧郁成疾才…怎么会冤魂索命呢?” “宓妃娘娘入宫的那一年先是逾礼晋封,后是兴建缻铃轩,贤妃娘娘诞下小公主时皇上因观赏宓妃娘娘新排的歌舞晶玉斋更是不曾踏足一步,名字也不过礼部拟好之后贵妃娘娘随意指的,同年不仅小公主夭折,贤妃娘娘亦香消玉殒了。” “竟有此事?” “贤妃娘娘故去之后,晶玉斋内所有花木一夜之间全部枯萎,那颗芙蓉花树所开芙蓉花一年红似一年,宫内都说那是贤妃娘娘精魂所托之处。” “姐姐,咱们莫要多说了,这些鬼神乱语若是被有心人告到贵妃娘娘那里咱们十条命也不够死。” 耳听脚步声愈行愈远,录薄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葛菀笑着摇头“不过短短两日,宫里便流言四起,信口胡言之语搞得宫内人心惶惶。” “一传十,十传百,添油加醋,以讹传讹,哪里都不缺煽风点火乐做壁上观的人。这事姐姐可否不要禀报贵妃娘娘。” “如今宫中诸事繁杂,些许小事自是不应劳烦娘娘。” 扶黎举目望着那棵硕大的芙蓉花树,虽植于殿外但枝叶繁茂遮住大半个晶玉斋“不若先行去晶玉斋走走。” 葛菀顺应的点了点头,寂静无人的大殿,一尘不染的青石板,除去一颗芙蓉花树果真再无一株花木,艳阳烈日无空荡荡的华丽宫殿寸草不生无端让人头皮发麻。 “晶玉斋自贤妃故去花木枯萎,这棵芙蓉花树倒是一年比一年繁盛。” “不知贤妃娘娘为何单单那晚托梦淑妃娘娘”扶黎状似无意道“真是巧了。” “那日是贤妃生辰,贤妃娘娘生前与淑妃交好。” “原是贤妃娘娘生辰?姐姐果然聪慧,这些旧事怕是没几人记得。” 葛菀抿唇一笑不再答话,芙蓉花树树根夹缝残余一些未被清理干净的灰烬,扶黎捏起一撮泥土。 除去香火气隐隐夹杂着一股酒香气,不似平常宫中佳酿,玫瑰花香压过了酒香,光洁粗大的树干有几道横七竖八的刮痕,树皮已经愈合凸起显然已有些年岁,稍稍往上粗壮的树干正中有一道深深凹进去的缝隙,似乎一刀穿过芙蓉树正中心。 葛菀在旁拿着帕子拭了拭额间的汗,已近午时,日头确实有些烈了,恍然之间幽深缝隙中间有一抹亮光,扶黎凑近些许原是嵌在珠钗上的黑矅石,借用指力拔出的瞬间,一泓鲜血流了出来,缓缓蔓延浸透了杂乱无章的刮痕。 葛莞大惊失色“青鸟传心事怎会在此?这是……” 她用手指蘸了一滴凑到鼻子旁闻了闻肯定的说道“确实是鲜血无疑。” “如今这晶玉斋愈发邪性了,是不是有心人作祟?” “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我也不好妄言。” 血丝仿佛有了生命一般蜿蜒流过所有刮痕之后开始慢慢往里渗,颜色越来越深,触目惊心的血红,那些毫无章法的刮痕仔细看时竟然凑成一个歪歪扭扭的古尹字“冤!” 第29章 呼之欲出(下) 血红的刮痕在葛莞看来宛若一道符咒骤然烙在了她的心口,惯有镇定自若的语气不由带了一丝颤意“这些刻痕贤妃故去之后就有了,有什么不妥吗?” 扶黎暗暗思忖片刻摇了摇头,四年之间芙蓉花树生长虽让字体变形,但勉强还是可以识得清楚。 古尹字,莫说深宫内院就是当今雁月识得古尹字的人也是数的过来的,无意亦或刻意? 刻痕虽凸起内里却有被细针清理过的凹痕至使血液按照特定规划好的线路,四散蔓延。 手心里的青鸟点翠簪在灼灼烈日下愈发璀璨夺目,晶玉斋檐角的青铜铃呜咽作响,似女子嘤嘤哭泣。 葛莞瞧了一眼点翠簪,望着空荡荡的大殿禁不住叹道“夕日门庭若雀的晶玉斋如今成了这般光景,算下来这支点翠簪是嘉和公主满月时,皇上赐给贤妃娘娘的赏赐。” “后来怎么到了宓妃娘娘手中?” “宓妃娘娘心仪这支簪子已久,彼时她正得圣宠,说起来再贵重也不过是一支簪子罢了,并非难事。” 葛莞并未说清当中原委,此中因由细思下去已经明了。 扶黎用帕子包好点翠簪放进怀中道“去庆华宫。” 庆华宫曲桥玉栏,垂柳掩映,碧水清流,落花浮荡,比之宸华殿的富丽奢华自是不济但典雅精巧之处更胜紫微殿。 “娘娘一早去了凤栖宫,估摸着应是陪着太后娘娘用午膳了。”抱琴奉茶之后笑着问道“姑娘是否在此等娘娘回来?” “你是德妃娘娘的贴身大宫女,问你也是一样的。”葛菀问道“宓妃娘娘遇害那晚,德妃娘娘起居坐行你好生道来。” “娘娘如往常一样抄了一会子佛经,沐浴梳洗过后戌时便歇下了,那晚除去侍书去司衣坊取了一件宫衣,庆华宫上上下下都不曾踏出殿门半步的。” 抱琴说的十分笃定,德妃一向不关己事不开口,沉稳平和,万事皆置身事外,些许宫中杂事都在未传入欣贵妃耳中时被她息事宁人料理的妥妥当当,担得起贤德二字。 桌案上的更漏在炎炎烈日的正午滴的人心口焦躁难耐,午时一刻! 扶黎低声向葛菀说道“姐姐,主子赏的荷包许是掉在缻铃轩了,我回去找找,你与录薄先行去风荷苑吧!” “好。” 殿外浓荫灌木处一树白色玉兰格外乍眼,隐于大片浓绿泼翠之中愈发显得精雕玉琢,清新雅致。 她不由笑言“这树玉兰开的别致,只是已经过了季,这般花团锦簇未免奇了。” “庆华宫依水而建,草木葱郁,比之宫中其他地方凉了不少,都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今年确实玉兰开的晚了些。” “如此甚好,应季而开,竞相而放,哪比的上如今一枝独秀。”葛菀清清淡淡一语,抱琴低头不敢接话。 “不知我可否剪上几支,带回宸华殿让贵妃娘娘瞧瞧新鲜。” 扶黎走到树下阖目嗅了嗅清淡的花香,树下稀稀落落掉了不少整朵的玉兰花,她附身拾起一朵,水灵如初绽。 低头无意瞥到绣花鞋上沾染了一片红色花瓣,细看时鞋旁泥土掩盖中灵星有几片已干萎的金丝海棠花瓣。 “贵妃娘娘若喜欢,我这便剪上几支,亲自送去宸华殿。” “有劳姐姐了。”扶黎举目四望随意问道“缻铃轩金丝海棠果真繁盛,这会子隐隐约约还能嗅到海棠花香,莫非附近也有金丝海棠不成?” “姑娘说笑了,皇上只喜欢缻铃轩的金丝海棠。”抱琴说完偷偷瞄了葛莞一眼赶忙补了一句“贵妃娘娘说缻铃轩种金丝海棠最好看。” …… 扶黎自缻铃轩回转,烈日炎炎,蝉声聒噪,加之身体气血两亏,未能好好歇息休养,此时方感头晕目眩,意识也开始涣散不清。 走到清溪旁浸了浸帕子擦了擦汗,方觉略略好些,正在树荫下稍作歇息时,一个小宫女捧着雕花木盘,正中放着一件折叠齐整的披风走上前来问道“姐姐可知风荷苑如何走?” “你是司衣坊的宫女?” “正是,我第一次去风荷苑,弯弯绕绕走错了路,走了许久也只看到姐姐一人。” 扶黎瞧着那件披风,紫色的底子绣满了银绿色的缠枝通心草花纹,底下用金线滚了一圈连云双福,触手软柔生凉“可是越缎绣锦?” “姐姐好眼力,确实是越州闻名天下的越缎绣锦。” “宁嫔娘娘新做的披风?” “披风已做了好些日子,只是宁嫔娘娘不小心烧破一个洞,昨日刚刚送来司衣坊修补,可是越缎绣锦的连环双绣织法世间独一无二,我们只能用回梭绣法代替,勉强可以看得过去。” 小宫女指着衣角处的通心草花纹问道“姐姐可看得出来?若是宁嫔娘娘怪罪,司衣坊怕是…” 扶黎仔细端详一番,不仔细看确实看不出修补的痕迹,笑着说道“足可以假乱真,听闻宁嫔娘娘性子温和,即使看出什么来,也不会降罪司衣坊的,恰好我也要去风荷苑,不若你与我一道?” “谢过姐姐,不过我可是听说这宫里若论性情,淑妃娘娘待下人是最好的。” 葛菀与录薄在风荷苑呆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扶黎才姗姗来迟。 风荷苑比起四妃所居的主殿略显寒酸,小小的几塌都是合着空间摆饰做得,虽不甚华丽看起来也颇为舒心。 宁嫔穿着一件藕荷色宫衣,挽了一个家常发髻,眉目疏淡,端坐主位,笑语嫣然,旁侧一粉色宫衣的女子,小家碧玉的模样,应是与宁嫔同居风荷苑的李贵人。 “参见宁嫔娘娘。” “起来吧。玉如,请姑娘坐。”宁嫔朝着身旁的贴身大宫女吩咐道。 扶黎挨着葛菀坐下,葛菀略微向她陈述了刚刚的谈话。 小宫女这时才把披风呈给宁嫔,玉如接过之后检查一番凑到宁嫔耳边耳语了几句,宁嫔点点头道“差事做的不错。” 玉如依照宁嫔的意思打赏了一些碎银子,小宫女受宠若惊的接过,谢恩退下。 “娘娘的披风怎么破了?” “前日在院中赏月,不甚让院内的花枝勾了一个口子。”说着宁嫔心疼的叹了一口气“皇上转过年来不过送了这一件越缎绣锦披风。” 此时葛芜匆忙之间踏进风荷苑小声朝着葛菀耳语说道“娘娘发了好大的脾气,午膳未用,这会子想吃你做的酪子,你快回去吧!” “姐姐回去吧,左右该去的地方,该问的人都差不多了,我心中已有主意,稍后自会向贵妃娘娘一五一十的回禀。” 葛菀随着葛芜回去之后,宁嫔着人端来一碗酒酿丸子“姑娘这大热天的替贵妃娘娘办差事,午膳还未用吧,这是玉如刚刚做的酒酿丸子,姑娘尝尝。” 扶黎谢了恩用白瓷勺舀了一个丸子,入口香甜软糯,夹杂着淡淡的酒香与玫瑰花的香气“味道很好,酒的味道很是独特。” “这是宁嫔姐姐用御园里的玫瑰亲酿的玫瑰酿。”李贵人欣喜道“皇上也是喜欢的。” “今日是奴婢有口福了。”扶黎慢慢吃完白瓷碗中的酒酿丸子瞥到宁嫔手边一本泛黄的古书,起身告辞时才看清上面是晦涩难懂的古尹字。 “姑娘,贵妃娘娘当真会彻查此事?”宁嫔忽然起身略显急躁的问道。 “这是自然。” “那就好,那就好。”宁嫔神色恍惚喃喃自语,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自嘲道“因果循环,好人会有好报么?” “天理公道自在人心,本善不可丢。” 宁嫔定在原地笑笑“姑娘说的是,玉如,外头日头毒,你去送送扶黎姑娘。” “娘娘,因果循环,该来的时候总会来的。” 扶黎临走之前忽然回头看了宁嫔一眼,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宁嫔笑着点了点头,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水。 出了风荷苑没走几步路,万千思绪终于有了结果心里一直紧绷的细弦骤然而断,千头万绪一团乱麻终是会有一把梳子理得顺顺当当,因果循环,本善不可丢,孰对孰错,不过一个情字罢了。 日光刺的眼睛发晕,眼皮缓慢的眨了几下似有千斤重,自腰间掏出一颗九花玉露丹塞进口中含着,不过连日身体昼夜不停的虚耗,已如强弩之末一般不受控制,眼前昏黑一片,没了意识。 第30章 浮出水面(上) 迷蒙之间睁开眼睛还未回神,下意识的钳住欲往她喉间伸来的手。 那人反应利落下了狠招直劈而下,她借力打力借用手腕的力量以柔克刚化去掌风大半威力,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 反手点起桌上的玉箫,箫如剑过,快如闪电,他瞳孔急剧收缩,万千幻影只在眨眼之间,来不及做任何反击,呆呆僵立在原地。 待扶黎看清那人相貌,急速收了剑招,持着玉箫倒退几步,身子踉踉跄跄倚着墙壁一角剧烈的喘息。 脖颈旁略过的剑风余威犹存,逼得他倒退几步,夸张的抚抚自己的虎口,大有劫后余生之感。 转头就看到青鸾端着一碗汤药侧立在萧辞身后,萧瑀如蒙大赦“二哥,我不过帮她盖了一下被子,她竟然对我痛下杀手?知恩图报都不懂么?” 青鸾在旁看的心惊肉跳赶忙把托盘放在桌案上,搀扶着扶黎坐在一旁的软榻上歇息。 不由埋怨了几句“小王爷,扶黎不过是个弱女子,还是病人,禁不住你这样折腾。” “她是弱女子?若非小爷我反应快,这条命怕是已经在黄泉路上了。” 扶黎一语不发用帕子拭了一下嘴角颔首赔礼道“是我冒犯小王爷了,万望小王爷恕罪。” 萧辞不悦的看了萧瑀一眼,他本欲张口答话,撇了撇嘴角乖乖闭嘴。 扶黎把手中的玉箫递还给他“收好。” 萧瑀眉开眼笑接过玉箫,视若珍宝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索性并未损坏。 然后好了伤疤忘了疼一般凑到扶黎身旁问道“你刚刚用的是什么招式?得空教我可好?小爷我自是不会亏待你的,啧啧,二哥看中的人,个个不凡。” “治国通史,五湖志,册令法,篆书一遍,明日呈给我。”萧辞清清淡淡一句话,萧瑀聒噪的声音立马消失无踪。 “二哥,那个…今日你这丫头可是我送回来的,你不能如此护短,不,你护短也应该护着我啊…” “法华经一卷” “可不可以换成隶书…” “孝悌…” “我还未拜见皇奶奶,先行一步。”萧瑀急忙打断萧辞的话,指间转着手里的玉箫踏出房门又凑过头来展颜一笑“二哥,治国通史,五湖志,册令法,篆书” 她望着萧瑀的身影,眼睛泛酸,嘴角不自觉挂着一抹笑意,初见萧瑀时,他不过十多岁的光景,穿着墨绿箭袖锦袍,骑着先帝赐给他的千里良驹昂首挺胸端坐马上,腰间挎着一把宫中特制的精巧弓箭,养尊处优皇室气派展露无疑。 那时他对萧珞的话一向言听计从,挨训之后也是皱着眉头灰头土脸及其不甘愿的模样,刚刚那招疾风落雷的攻势手法还是他亲自所授。 “扶黎,很难受么?” 青鸾端过汤药瞧着她怔愣出神的模样,腮边竟然挂着泪珠,赤练离体,剥骨抽筋的疼痛,她一声不吭,仿佛一个没有知觉的木偶,如今… 右手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摇了摇头“天气太热受了暑,睡了这么长时间好多了,裕小王爷送我回来的吗?” “哪里是受了暑,刚刚太医可是来瞧过了。” 青鸾干咳了两声像模像样的模仿太医不温不火的语气道“失血之后,脏阴太虚,阴虚则不能维阳,阳亦随脱,故用人参二两,任专力大,可以顷刻奏功。但人参虽有补虚之功,而咳嗽者忌之。乘此大血甫止之际,咳嗽未作,急急饮之。若得熟睡一夜,则血从心脏而生。” 扶黎抿嘴一笑咳嗽了起来,青鸾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渐渐止咳之后急急道“快!应急急饮之。” 萧辞无奈“你再啰嗦几句,她这咳嗽怕是止不了了。” 扶黎属于很配合的病人一口饮尽瓷碗中的汤药,一滴不剩。 青鸾高兴的接过瓷碗“我炖的燕窝还用小火帮你煨着呢,你吃完之后,好好睡一觉,哪有病人迎着日头东奔西走一天,回来再舞刀弄棒一番,好好的大活人硬生生也给折腾病了。” 她每说一句她就笑着点头,青鸾抱着一副怀疑的态度侧目看了她一眼。 打帘出去时不忘看着萧辞补了一句“再没有比你们更不听话的病人了。” 镂花格窗开着,一阵清风吹来,满室雪梨花香,清凉爽快,抬目瞧了萧辞一眼,白色长袍,衣袂微扬,她欲起身关窗户。 “不必了。”清冷如冰的一句话,眼睛自始至终没有看她。 安静的有些诡异的气氛,扶黎攥着帕子的手往后收了收笑着说道“还未谢过王爷救命之恩。” “万事不是有交换的筹码吗?我既然救了你,你打算用什么还我?” 萧辞一语,她本笑意盈盈,怯弱乖顺的神色刹那间冷若冰霜,反讥道“王爷的筹码我已拒绝,可王爷还是救了我,既然如此,你想要换什么?” “你说呢?”他似笑非笑看着她,冰冷的眸子乍然闪过一丝光芒,略微思量摸索到袖口内的梅花镖。 叮的一声脆响,折扇回手一枚梅花镖应声而落,脖颈处已有一点淡淡的血痕,萧辞眉头锁的更深,厉目而视,她不卑不亢清冷的对视着他的眼睛。 最终萧玦垂下眼帘,拿起桌上的伤药轻柔的帮她清理伤口,转瞬,屋内复又恢复惯有的清和。 他语气温和不疾不徐的问道“为什么要和我谈筹码?” “我不能欠你的人情,还不起。” “可还记得那日你同我说过什么?” “我信你。”扶黎咬了一下嘴唇一字一顿说的掷地有声,他虽未言明,她已然明了他问的是她曾经对他说过的哪句话。 “以后好生记得,你是我的护卫,我信你,可以命相托,我是你的主子,你信我,可护你周全。” 残墨未干,落花无声,七窍玲珑如她此时无言以对,几多真心,几多算计。 如履薄冰走一步算十步,他们都太聪明了,聪明到无需点透,一个眼神动作足矣。 沉思良久缓慢点了点头“属下遵命” 萧辞眉目清和,一派淡然,仔细涂抹好伤药,还好伤口并不是太深,碰触伤痕的右手几不可查的颤抖了几下,他收回右手隐在宽大的衣袍中道“明日我便出宫回逍遥王府了,宓妃一案你查的如何了?” 日暮西垂,烟霞似锦,明黄慢慢浸染成橘黄,朱红缓缓蔓延成酱紫,相互渗透,理不清到底是哪个颜色多了几分。 “今晚宓妃的案子就可以了结了。” 说着一五一十对萧辞道明原委,沉吟片刻又道“宓妃死了对她而言无任何好处,权衡利弊她也认定宓妃不会同她玉石俱焚,宓妃此人奢侈成性,她宁愿继续接受她的摆布也要维持表面风光无限,但初始她存了那个心,棋差一招反被他人反咬一口,落实罪名。” “绿玉牡丹确实是很好的托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都是自以为的聪明人。” 扶黎本不解何意,依照萧辞的意思她也非真正的凶手只是让那人将计就计顺水推舟,落实罪名,绿玉牡丹?青鸟传心事?金丝海棠?清毒?越缎绣锦?晶玉斋?毫无犹疑的陈述?入宫种种一闪而过。 刹那灵台清明一现,不可置信的看向萧辞,他默然点了点头。 她疲惫不堪勉力扯出一个微笑道“人心难测,杂则乱,终于还是寻到这个漏洞,可案子该如何了解?她不过是个幌子。” “无需打草惊蛇,羽墨在宫中会暗中盯着,数条人命被她玩弄与股掌之间,自食恶果,死不足惜。” 她抿抿嘴唇不置可否,他们并非良善之人,那么多条人命都死于她的步步算计之中,总要为此付出代价。 “这么说百花案总算有一丝头绪了?。” “我总感觉这件事情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萧辞手指习惯性敲打着几案露出掌心一点浅淡的梅花“你一五一十禀报于宸贵妃即可,案子断在什么地方全凭皇上的心意了。” “是。” “扶黎,若有一日你得已沉冤血案,可是要回到那个江湖?”萧辞沉沉望了她一眼随口问道。 “嗯。”她淡淡应道,总归还是要回去的吧,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还有很多推不掉的责任需要她去背负去完成,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去而已。 此时葛芜打帘而入,朝着萧辞行了礼才回禀道“过午高祥公公前来宸华殿回话,绿玉皇上一时兴起赐给了宁嫔娘娘,娘娘已把宁嫔娘娘传至暴室。” “暴室?” “葛菀道姑娘已知案件来龙去脉,这会子还是随我赶去暴室才好,晚了,娘娘一个不高兴,丽嫔、宁嫔怕是…”葛芜看了一眼萧辞没有继续说下去。 扶黎赶忙披衣下榻,萧辞朝着她点了点头,走到门口恰好碰到端着燕窝进屋的青鸾“你这是要出去?” “去宸华殿。” “可太医道你要多休息身子才恢复的快,这燕窝…”不等青鸾说完话扶黎端起燕窝几口下肚,把瓷碗放在托盘上对着她笑笑。 “谢谢” 帘落影散,一方锦帕飘落在地,青鸾俯身拾起,半块锦帕已被鲜血浸透。 第31章 浮出水面(中) 暴室石阶由细细打磨齐整的水磨砖砌成,原石墙壁反而做工粗糙,隔上几步便可见头顶上方挑起的羊角灯,昏黄暗沉,明灭不定,长长的甬道曲折幽深不见尽头,一股潮湿腐朽夹杂着血腥恶臭的气味铺面而来。 越往下走空气愈发稀薄,扶黎身体本就虚弱胸闷气晕压抑不住轻咳了几声,转过一个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无数手腕粗的蜡烛映照的整个暗室恍若白昼。 白媚儿斜靠在一张鸡翅木扶手椅上,粉紫色纱制宫衣裙裾袖口密密绣满了缠枝番莲花纹,连福如意金腰带,流云髻上插着一支紫金海棠垂露钗,长长的紫玉璎珞垂至耳侧,漫不经心摩挲着丹蔻指甲,单单这份无时无刻都保持的雍容华贵的气质是后宫任何人都不可能比拟的。 两日未见几乎不能辨认出跪在下首左侧的女子是昔日艳若桃李的丽嫔娘娘,凌乱的头发沾染着肮脏的泥渍,鲜血混合着污渍顺着发梢缓缓低落,眼窝深陷,嘴唇苍白干裂,宫衣皱皱巴巴撕裂了几道口子血迹斑斑,整个人宛若从坟墓里挖出来的干尸,恐怖幽怨,毫无生气。 “这么说,你认了?”白媚儿漫不经心的重复问道。 “妾身认罪。”宁嫔逶迤在地,脸色刷白,声音颤抖但莫名很是笃定,仿佛打定了什么主意,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丽嫔闻此一言死寂的眸子闪过一丝奇异的亮光,抬眸瞥了一眼宁嫔,冷哼一声放声大笑,那笑就像午夜厉鬼索命一般凄厉哀怨。 白媚儿皱着眉心不耐的瞪了一眼丽嫔“疯子,本宫留你何用,不若……” 顺着她似笑非笑的目光看去扶黎赫然发现暗室西北角是一方丈余深的深坑,边缘浇筑了一圈青铜纹符,撒了一圈雄黄,底部密密麻麻数不清的蛇,缠绕不清,吐着信子,鳞片泛着诡异的寒光,还未靠近只觉寒毛战栗,蛇窟! 丽嫔哆哆嗦嗦蜷缩在地,脏污的泪珠滴在青石砖上晕开淡淡的血痕,手指形同摆饰一般垂在身侧,指甲缝中满是泥污,借着烛光扶黎方才看清每根手指指甲缝中都插着发丝一般几不可查的银针。 她咬牙切齿用尽胸腔中的所有力气一字一顿道“你好狠毒!” “狠毒?”她饶有兴趣重复了一句,凤眸微勾道“本宫已经十分心慈手软了,是你这个贱人不识抬举,既然如此就让你见识一下本宫狠毒的手段如何?” 不大的暗室大大小小的刑具足有几十种,更遑论其他白媚儿自创的十种惨无人道的酷刑,丽嫔不再言语重重躺在了地上,脏乱的发遮住她大半张脸,看不出是何神情,终归她是怕了,以前怕死贪恋富贵荣华,如今期盼一死解脱,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白媚儿并未再理会丽嫔把目光转向此时面如死灰的宁嫔笑着问道“还是宁嫔愿以身试法?” “妾身自知罪无可恕,任凭贵妃娘娘发落。”宁嫔敛衽裙裾俯身下拜,苍白的面色掩饰不住满目恐惧,抬头之时那双复杂莫名的眸子再无一丝光亮“妾身只有一个要求,彻查贤妃姐姐枉死一案,还有宓妃之死是妾身一人策划,与人无尤,万望贵妃娘娘明察其中因由。” 扶黎在旁默默打量宁嫔,宫中繁花纷繁落,何处土丘掩香魂,这世上最难勘破的是人心,最容易俘获的亦是人心,俯身下跪回禀。 “启禀贵妃娘娘,宓妃之死奴婢已彻查清楚,个中因由牵扯甚广,并非宁嫔娘娘所述如此简单。”扶黎不知白媚儿此时是何心思,她似乎是在逗弄好玩的傀儡完全把案情抛诸脑后,又似乎是想印证某些晦涩莫深的事情。 她张口欲一五一十说清楚被白媚儿摆手制止示意她近前回话。 扶黎低眉顺眼近前附在她的耳畔大略向她说明其中原委。 出乎她的意料,白媚儿惯常阴晴不定的眸子蓦然暗了暗,微勾唇角笑了笑,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想在她身上寻出什么东西似的,最后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极低的呢喃道“这样我就放心了。” “娘娘,此案牵扯甚广,若彻底清查,恐会生出变故,后宫难安。”扶黎思索片刻还是小心提醒白媚儿,若真的寻根究底,获罪株连之人怕是…… “宫中岁月,年久日深,本宫不怕它乱倒还怕它安静过了无甚趣味,查,彻查!这样好看的戏怎么能错过。”白媚儿喜怒难辨,挑眉道“葛菀,着人去请皇上,太后,诸位小主前来宸华殿,就说宓妃一案已经有了结果。” 她转瞬便恢复以往的威严,斜睨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宁嫔、丽嫔吩咐道“带去正殿。” 戌时三刻,因着贵妃娘娘的懿旨诸宫妃嫔皆不敢怠慢,不过两刻钟时间具已来的齐全,一一落座,神态各异,偌大的正殿只闻白媚儿手中茶盏碰撞的细微声响,再无其他声音。 宫灯上的明黄流苏随着晚风徐徐摇曳,椒麝之气携着花香一丝一缕,缠缠绕绕,暖风熏得伊人醉,错把刑房做椒房。 德妃挽着如意高寰髻两侧各簪一支垂珠却月钗,一丝不苟的妆容,眉目之间一派平和。反观一旁的淑妃,只簪了一支羊脂色茉莉小簪固定发髻,不施粉黛,平静无波,双目死寂,枯枝朽木一般消瘦的愈发厉害。 “本宫手中是今日你们亲口所述案发当日衣食行止。”白媚儿漫不经心翻动着今日录薄所记的供词不大不小的声音让在场所有人不敢有丝毫怠慢之色。 她起身站起徐徐打量了一圈在场诸人眉梢上挑,凤目斜眯“若本宫查实有何不符,就莫怪本宫心狠手辣,本宫给你们畅所欲言供认不讳的机会,竟不懂得珍惜么?无妨,暴室里地方倒也宽敞,人多了未免热闹一些。” 本已换洗了干净宫衣稍作梳洗的丽嫔闻听暴室一语,惊恐之下打翻了桌案上的茶盏,微微颤抖着身体。诸人稍稍抬眼瞄了一眼又极快的低垂着头不敢言语。 “皇上驾到。”只听一声尖细着嗓子的通报,萧玦玉冠龙袍,绷着一张脸踏门而入。 “参见皇上。” “都起来吧!”萧玦语气淡漠,疾走几步一手扶起白媚儿时语气顿时温和了不少“爱妃这两日为着宓妃的案子劳心劳神不必行此大礼。” “臣妾谢过皇上。”白媚儿依着萧玦的力道顺势起身,软语呢喃附在萧玦耳侧道“今日若臣妾依照宫规处置了皇上心尖上的人,还望皇上莫要怪罪臣妾。” 萧玦眸色暗了暗瞥了一眼林清薇的方向笑道“这么说爱妃要降罪与自己不成?” 白媚儿脸颊飞上一朵红晕娇嗔道“皇上惯爱打趣臣妾。” “启禀贵妃娘娘,皇上,竹溪姑姑道太后娘娘犯了头疾,这会子喝了太医开的房子刚刚睡着,不便相扰,凡事但凭皇上做主便可”葛菀自殿外入内回禀道。 萧玦微微皱眉叹了一口气“既然如此,开始吧!” 白媚儿正襟危坐亲自帮萧玦奉了茶,更漏的滴答声响就像催魂夺命符扣得人心头如刀剜针扎凌迟一般疼痛,若是经由她之手与此案扯上些许关联无异于永堕阿鼻地狱。 “你们就代由本宫好好破一破这个宫中悬案。”白媚儿眼神示意葛莞等人,扫视殿内诸人嗤笑一声似乎对于宓妃一案不屑一顾。 萧玦放下手中的茶盏抬眸看了扶黎一眼,神色莫名,她一直低垂着头,恭敬有礼。 葛莞施施然走至正殿中央道“宓妃娘娘死于鬓角绿玉牡丹所含清毒,绿玉牡丹无异于一条关键线索,绿玉不过有三株,一株只开两朵,初开花瓣翠绿如翡翠,次开颜色稍淡如碧玉。 一株送去宸华殿经由贵妃娘娘赏赐给了淑妃娘娘,一株送至凤栖宫还有一株留在了腾龙阁,案发当日,腾龙阁的绿玉牡丹最后一朵已经凋零,凤栖宫第一朵初绽,最有嫌疑的应是送去紫薇殿那一株。 子时玲儿陪同宓妃娘娘去了紫微殿,而淑妃娘娘恰好去了晶玉斋拜祭已故的贤妃娘娘,那末绿玉牡丹出自紫薇殿,淑妃娘娘定是嫌疑最大。” 葛莞略微停了停,在座诸人闻听此言,或面露喜色,或惊异万分,或皱眉浅思,或不动声色,神态各异。 白媚儿捻起粉彩牡丹纹瓷盘中的雪花莲蓉糕旁若无人细细品着,而林清薇似乎也不以为意,确切的应该说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直直盯着半空中的一片虚无,似乎一阵风便把她吹散了。 “玲儿,紫薇殿的绿玉牡丹现在何处?” 玲儿怯弱的跪地回道“绿玉在折回缻铃轩的途中被娘娘扯碎了。” “禀皇上,贵妃娘娘,故紫微殿的绿玉牡丹纯粹是有人混肴视听,奴婢查实宓妃娘娘所簪绿玉乃为初绽的翡翠色,那末便是腾龙阁与宸华殿的其中一朵。”侧立一旁的碧纹大大长舒了一口气,林清薇眼皮微动,看了碧纹一眼皱了皱眉,一抹悲色爬上眼角。 白媚儿接过葛芜递过的帕子拭了拭指尖“落花有情,春泥护花,既是皇上所赠,绿玉虽凋零,入土护花,方得始终。” 萧玦望了白媚儿一眼,她一双凤目流光溢彩柔声道“皇上可是把绿玉赐给了宁嫔,不想竟成了宓妃的夺命符。” “宁嫔!”萧玦乍闻白媚儿此言皱眉想了想,顿感头疼欲裂,自心口泛起一股无名的怒火,脸色铁青,厉声喝道“果真是你?” 第32章 浮出水面(下) 宁嫔嘴角满是苦涩,眼睛泛酸,泪眼婆娑之中跪在地上看着映入眼帘的一角龙袍,金丝绣线,祥云龙纹。 这个她高高仰慕的男子,这个她陪伴了他八年的男人,这个万民朝拜的君王,这个属于后宫所有女人的夫君,她敬他,爱他,怕他,她本想步步为营谨小慎微,不求一心,但求用心,安安静静陪着他走完这一生,远远望着也好,可惜终究是不能了。 咬紧牙关压抑住奔腾欲出的所有情绪,清清淡淡道“是。” “是?”萧玦重复了一遍,冷冷一笑,拂袖之间桌案上的茶盏摔碎在地,滚烫的热茶水泼在了她的手背之上瞬间通红肿胀,火辣辣的疼痛反而让心口锥心刺骨的痛意好受了一些,她微低着头,碎玉般的白瓷片划破她白玉凝脂的脸颊,楚楚可怜。 “皇上息怒,臣妾瞧着宁嫔是有难言之隐,姑且听一听整个案件的缘由。” 宁嫔不可置信看着白媚儿,她又作何算计?她认了,她都认了,还不够吗?她不听她回禀的因由,她让她亲眼看着丽嫔受尽酷刑几乎被折磨成了疯子,如今竟要问了吗? 葛莞笑着看了一眼扶黎,她会意躬身朝上首一礼,方朝着宁嫔道“宁嫔娘娘不必着急,待奴婢细细梳理一下其中关节,是非对错自有皇上,贵妃娘娘裁决。” 白媚儿颔首点了点头,不咸不淡道“绿玉牡丹此为其一,如此看来确系出自风荷苑,这并不能证明是宁嫔所为,有可能是有人偷梁换柱也未可知。” 白媚儿最后一句话状似无意实则有意略微提高了音量,扶黎眉梢微扬自那人身上一扫而过,果然是从容不变。 扶黎这才继续道“案发当晚本应打入冷宫的丽嫔娘娘深夜前往缻铃轩自称向宓妃娘娘质问白色舞衣之事,子时方离开,宫禁森严,即便是深夜若想悄无声息自冷宫行至缻铃轩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不知丽嫔娘娘是如何做到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丽嫔就像断线的木偶,自黄花梨圈椅上哆哆嗦嗦蜷缩在地上,含糊不清只是重复着一句话。 扶黎本就不欲多问也没有继这个问题过分深究,挑起了诸多疑问岔开了话题“子时,宓妃娘娘去了紫微殿,折回途中宓妃娘娘并未回缻铃轩而是去了晶玉斋,玲儿,对吗?” 玲儿猛然抬头不可置信的望着扶黎,她自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打开帕子里面包裹着一支青鸟点翠簪,拙朴典雅,一颗画龙点睛的黑曜石,整只青鸟宛若活了一般,在场诸人皆不陌生,在御园赏牡丹之时宓妃簪的便是这支青鸟传心事。 玲儿慌乱之色溢于言表,但更多的是无言的惊恐,仿佛避讳着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你曾说宓妃娘娘当晚簪的就是这支青鸟传心事,她既从未去过晶玉斋,为何这支簪子会遗落在晶玉斋的芙蓉花树旁?还是说是鬼魅作祟?” 扶黎最后一句话刻意放慢了语速说的意味深长,玲儿在听到鬼魅一词时紧咬下唇,满目惊恐,整个人痴颠一般结结巴巴道“贤妃娘娘…贤妃娘娘…来索魂了,皇上,贵妃娘娘,主子确实…确实去了晶玉斋寻淑妃娘娘。 当时芙蓉树下立着一位身披越缎绣锦披风的女子,娘娘…娘娘并未让我近前,只让奴婢出去候着,可…可…娘娘出来便如疯了一般,奴婢大着胆子朝晶玉斋的方向瞄了几眼…” 她越说越怕浑身开始颤抖,声音略带哭腔“那女子乌发垂至腰际,白色宫衣…大红金丝海棠绣满裙裾袖口…贤妃娘娘…是贤妃娘娘…主子回到缻铃轩便开始神志不清,只是说一些疯癫之语…折腾了三刻钟仿佛累了,神志也恢复了,便歇了。” “一派胡言,实乃鬼语乱神之语,贤妃故去多年,索命?”萧玦脸色铁青,冷笑道。 “淑妃妹妹既然去了晶玉斋,是否也瞧到了贤妃的鬼魂?”白媚儿凝视着林清薇,如愿看到了她身子微微一颤。 林清薇慢慢转头看着她,声音嘶哑难听,只说了两个字“没有。” “没有?那淑妃妹妹可曾遇到了宓妃?” 她这次没有回答,嘴角动了动,眨了眨眼睛低下了头,扶黎惋惜之色转瞬便过,看了一眼林清薇偷瞥了一眼端坐上首的萧玦,恭恭敬敬的说道“淑妃娘娘那晚应是从未去过晶玉斋吧?” “你有何证据?今儿已为我家主子佐证,你莫要信口胡言。”碧纹按捺不住,一旦晶玉斋事情败露,私自出宫怕是也要瞒不住了。 “今儿,那晚你当真看清确实是淑妃娘娘?”白媚儿骤然提高音量问道。 “奴婢…奴婢只看到了一角越缎绣锦,因着越缎绣锦丝线特殊,月光之下流光溢彩,是以奴婢十分肯定就是越缎绣锦,大抵是淑妃…”今儿越说越没有底气,最后一句话含糊其词没有了半丝声音。 “内务府所载,越州所供越缎绣锦共十匹,凤栖宫三匹,宸华殿三匹,紫微殿一匹,庆华宫一匹,缻铃轩半匹,风荷苑半匹,玉漏轩半匹,存梅堂半匹,嫔位以上如此分配,此十匹花色各不相同。”葛芜恰合事宜的捧着雕花木盘呈上一件越缎绣锦的披风,原本详尽的把越缎绣锦的分配说的分毫不差。 木盘中的披风紫色的底子绣满了银绿色缠枝通心草花纹,底下用金线滚了一圈连云双福,今儿抬头看了一眼确定道“奴婢那晚所见就是这件披风,虽底色未看清,但通心草的花纹在朦胧月光下亦是辨识的清楚。” “司衣坊记录,宁嫔娘娘与瑛嫔娘娘的越缎绣锦同属一匹,存梅堂的半匹越缎绣锦瑛嫔娘娘打算做件夏衣,司衣坊前两日裁制,今早方送至存梅堂。” “葛芜姑娘说的分毫不差,妾身这便可遣人去取。”瑛嫔听到提及自身,一颗心刹那悬到了嗓子眼,额角突突直跳,捉住这棵救命稻草忙急忙撇清关系。 白媚儿摆了摆手,瑛嫔噤身安安静静低头不语“哦?不想宁嫔亦是午夜惊梦,去拜祭贤妃了?可真是和淑妃妹妹心有灵犀。” 白媚儿一句话说的阴阳怪气,萧玦缓缓攥紧拳头,并未再看林清薇,语气冷漠道“那晚淑妃奉命出宫,并不在宫中。” 白媚儿微微一怔,萧玦既如此说了旁人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宫中妃嫔深夜奉命出宫细细寻思总是有违礼法,情理不通,眉间微蹙,斜睨了一眼林清薇百无聊赖用茶盖拨弄着浮起的几片茶叶,羊脂玉镯与青瓷茶盏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果然还是要护着的。 看了扶黎一眼淡淡道“继续。” 扶黎颔首一礼继续道“越缎绣锦披风修补之处为烟火灼烧所至,芙蓉树下的玫瑰酿亦出自风荷苑,宁嫔娘娘,那晚今儿所见是你,宓妃娘娘所见亦是你吧?” 宁嫔闻言脸色平静如常,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如释重负一般,扶黎面无表情道“宁嫔娘娘,司衣坊的宫女是你特意安排让我遇到的,青鸟点翠簪也是你特意露出黑曜石引人注目,古尹字的书籍是你特意摆放的,甚至是酒酿丸子也是你特意用玫瑰酿做的,只是不知宁嫔娘娘怎会料定奴婢看得懂古尹字?” “那日你去宸华殿的路上不是帮一个小宫女捡拾了几本古尹字的书么?不识古尹字的人往往正反颠倒,而姑娘却摆放的顺序齐整,我只是想赌一把。” “宁嫔娘娘引火上身,一力揽下所有罪行,对宓妃之死亦是供认不讳,晶玉斋芙蓉花树上所刻为古尹字的一个冤字,如此看来,是有冤情,还与故去的贤妃娘娘有关?” “是,贤妃姐姐沉冤难雪!”一个冤字她几乎咬碎银牙才勉强可以平静安然的继续下面的话“那日在你与葛菀所经之处我特意安排了小宫女谈论晶玉斋之事,料到你必会去一探究竟,若扶黎姑娘识得古尹字,定会认出芙蓉花树所刻古尹字,也必会找到青鸟点翠簪。 鲜血凝而不住,玫瑰酿、古尹字、越缎绣锦披风,欲盖弥彰,我与此案脱不了干系。” 宁嫔冷冷一笑,抿了抿嘴角看着萧玦道“皇上可还记得那晚是什么日子?” 萧玦揉揉额心想了想,不耐道“你究竟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宁嫔大笑几声,笑得泪流满面“姐姐,你看,皇上果然是记不得了。” 这声姐姐让在场诸人寒毛直立,一阵阴风袭来,卷着不知名的花瓣铺了满地,宫灯里的蜡烛明灭不定,亮如白昼的正殿一会明的晃眼,一会阴的可怖。 德妃不由说道“宁嫔妹妹,话已至此莫再垂死挣扎” 宁嫔剜了德妃一眼,自顾自道“那晚是贤妃姐姐生辰,人走茶凉,怕是没人记得了,没人记得了,为何贤妃姐姐与嘉和公主死于非命,而她们锦衣玉食,得尽荣宠活得好好的?” 她声嘶力竭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雕梁画栋之上久久不散,手臂直直的抬起,芊芊玉手毫无章法指着在座诸人道“皇上,皇上,你要为贤妃姐姐、嘉和公主做主啊,你只要彻底清查贤妃姐姐一案,所有的罪妾身……妾身一个人全认了。” 她匍匐在地上扯着萧玦的一角龙袍急切的说道“皇上,贤妃姐姐死不瞑目,冤魂难安。” 萧玦沉着脸任由宁嫔不管不顾语无伦次,淡淡问道“这些年晶玉斋寸草不生,闹鬼寄魂都是你一手安排的吧?” 第33章 水落石出(上) 宁嫔抓着龙袍的力道松了松,金线云纹自她掌心缓缓拂过竟然比手背的烫伤还要疼,黯然苦笑道“若非如此,晶玉斋怕是早已易主了。” “这么说你确实见过宓妃?” “宓妃?还是宓妃!她死了,皇上彻查六宫为她沉冤,姐姐却一把飞灰不留痕迹,皇上,你不在乎姐姐,可嘉和公主呢?她是你唯一的孩子,骨肉至亲。” 萧玦震了震,清俊的面容刹那变得惨白如纸“你的意思是贤妃、嘉和故去,另有内情?与宓妃有关?” “妾身人微言轻,皇上从不肯听妾身把话说完,今日还望皇上听完可好?”宁嫔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白媚儿眼皮未抬,这会子又用起了燕窝,仿佛眼前真的是演的一场戏罢了。 扶黎走上前把宁嫔从地上扶起小声道“宁嫔娘娘,个中因由还望如实相告,你若一力揽下做了替罪羔羊,贤妃一案又该如何水落石出?” 宁嫔疑惑的抬眸看了她一眼,扶黎点了点头,她勾唇冷笑道“那晚拜祭完贤妃姐姐,我确实看到了宓妃。 我不过卸了钗环,散开头发,她便以为是贤妃姐姐前来索命了,平生不做亏心事,深夜不怕鬼敲门,幻由心生,她心里本就有鬼,才会吓得疯疯癫癫,语无伦次。 我想过要让她一命偿一命,但并未付诸行动,我想光明正大的为贤妃姐姐沉冤,如今她死了,我本应高兴的,可她死了贤妃姐姐真的就安息了?” “如你所言,贤妃之死是被宓妃所算计?”白媚儿懒懒的问道。 宁嫔苦笑“宓妃入宫那年恰好贤妃姐姐有了身孕,这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太医院自然是万分不敢怠慢,可姐姐一直气虚体弱,这一胎也不□□稳,三月三日诞下还未足月的嘉和,皇上那日在缻铃轩观赏宓妃新排的歌舞无暇前来,还是贵妃娘娘指的名字。 生产之后姐姐身体一直不是太好,嗜睡多眠,体虚无力,小公主更是不吵不闹睡得香甜,九月四日嘉和夭折,十一月十五,姐姐香消玉殒,姐姐故去之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看着我流泪,不停念叨嘉和的名字。 我让晶玉斋花草一夜之间全部凋零,雁月一向把天降异象看的尤为重要,可皇上熟视无睹不过草草安葬了贤妃姐姐对此事缄口不提。 这五年我一直在宫里暗中查访,索性还是让我查出些许蛛丝马迹,自小公主出生,晶玉斋便换了熏香,我曾在内殿找到些许散香,在风荷苑不过熏了五日便有体虚无力,嗜睡多眠之兆。 今儿,贤妃姐姐生前待你不薄,你为何助纣为虐,偷梁换柱,加害与她!” 清淡一语道尽多少辛酸苦楚,但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这世上诸多事情本就毫无因由,你的大方识礼就是比不上她的巧笑嫣然,你的琴棋书画就是比不上她的惊鸿一舞。 王芷妍出身名门,从贵人至贤妃,诞下当今圣上的唯一子嗣,可如今不过是这皇宫内院,尔虞我诈后宫中的一缕冤魂罢了。 今儿忙下跪磕头“奴婢没有,奴婢断不会谋害自家主子,还望皇上、贵妃娘娘明察。” “明察?安神香难道不是你换的吗?” “安神香?”今儿惊愕的抬头,不可置信的摇头“那明明就是安神香,怎会成了娘娘的夺命符?” 宁嫔颤抖着自怀中掏出一枚荷包,并非宫廷内造,上绣一朵清丽的水仙“皇上,这是晶玉斋香炉中的香灰,你大可找太医前来验证一下。” 萧玦大手一挥“传太医。” 片刻功夫值守的李太医前来验证之后道“禀皇上,此乃安梦香,比宫廷内造的安神香多出一味五针子,香灰为深灰色夹杂黑色颗粒,常人不易分辨,实乃杀人于无形的剧毒。 中此毒者嗜睡多眠,体虚无力,长时间吸入少量安梦香身体亏空,侵入心脉,沉睡而亡,回天乏力,除去心口一点殷红朱砂凝结,与正常死亡无疑。” 今儿瘫痪在地,白媚儿稍有动容之色,萧玦更是攥的拳头咯吱作响,勃然大怒“如此毒辣,你们一个个算计朕,算计位分,算计荣宠,如今还要算计朕的孩子,好!甚好!” 白媚儿忙起身扶住萧玦,抚在他胸口上帮他顺着气,他接连不断咳嗽了起来,一声紧似一声,李太医欲起身诊脉,被他狠狠瞪了一眼“朕没事,继续,朕倒要看看谁是这幕后凶手,如若果真是宓妃所为,朕要让刘府一门为朕的嘉和陪葬。” “是。”扶黎微微低了头例行公事问道“今儿,安神香是何人给你的?” 万儿瘫软在地,哭的梨花带雨“主子只说是安神调息的香,她如今圣宠优渥不忍看贤妃娘娘诞下子嗣依旧清冷凄凉多思少眠,宫中人多眼杂,恐生其他不必要的是非,让奴婢偷偷换了,奴婢并不知那是剧毒。” 今儿与万儿是一对双生子,二人一同入宫,今儿因心思灵巧被彼时还为慧嫔的贤妃一眼看中,收在身边做了晶玉斋的宫女,后来成为贤妃身边最得力的掌事宫女,万儿则因惯会梳一些精巧新奇别致的发髻,被宓妃看中,留在缻铃轩侍奉,如此一来,确实坐实了宓妃谋害贤妃、嘉和公主的事实。 “来人,拖出去杖毙!”萧玦眼眶充血,一字一句说的狠辣决绝,旁人无人敢劝。 万儿、今儿垂死挣扎不过做徒劳之争,扶黎缓缓闭上眼睛,我不杀伯乐,伯乐却因我而死,依着萧玦的性子岂会轻饶,原来有一天她也能眼睁睁看着无辜的人惨死而无动于衷。 不过一会功夫,本应是替宓妃沉冤如今牵扯出贤妃的陈年旧案,宓妃反而成了死有余辜的罪人。 白媚儿抬眼用余光看了扶黎一眼,她才恭敬的说道“宁嫔娘娘,这么说你虽见过宓妃娘娘,但并未加害与她?” “是,宓妃并不是我杀的。”宁嫔依旧望着今儿、万儿被拖走的方向,平静无波的说道。 白媚儿勾唇一笑,这个答案貌似她十分满意,随手递给葛莞一方白色锦帕,葛莞恭谨的接过,心下了然“奴婢还想请问宁嫔娘娘一事,宫宴之上丽嫔娘娘白色舞衣一事是否与你有关?” 宁嫔不想葛莞调转矛头扯出宫宴丽嫔获罪一事,不过刹那错愕还是如实回禀“我本欲如此,派人偷拿了宓妃的白色舞衣,可念及此事丽嫔必会遭受无妄之灾,那样我与那些谋害姐姐的人还有何不同,是以并未着人替换。 岂料宫宴之上丽嫔献舞竟然穿着那件茶白色舞衣,我也很是奇怪。” “娘娘自是不知,贵人小主已经帮你料理的妥妥当当。”葛莞笑着看向李贵人,宁嫔满脸诧异之色,本该反应最为激烈的丽嫔只是勉力抬眼看了一眼李贵人,并未说话。 “姐姐瞻前顾后,犹豫不定,我只是帮姐姐把该做的事情办好,后果我自是一力承担。”李贵人面色稍变看了一眼位列上首的萧玦、白媚儿,朝着宁嫔情真意切的说道。 “此事毕竟因我而起,妹妹不过一时糊涂,妾身愿承担罪责,还望皇上、贵妃娘娘从轻发落妹妹。”李贵人一语宁嫔稍作犹豫道,此事毕竟是她动了不改动的念头,才酿成宫宴之祸,如今了无牵挂,死未尝不是解脱。 萧玦疲惫的闭着眼睛,白媚儿命人在椅背之后安置了一个团圆锦花软靠。 葛莞却对着李贵人问道“小主对宁嫔娘娘果然是姐们情深,不知落井下石、偷梁换柱、委罪于人、费尽心机、监督查探,小主可还做的熟练?” “你…你这个贱婢,不要血口喷人。”李贵人仿佛被戳到痛处,骤然破口厉喝道。 如今葛莞等人代替白媚儿破解此案,身份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刚刚她所盘问的诸人哪个不是对她们恭恭敬敬如同礼遇贵妃娘娘一般,遑论如今白媚儿高坐正殿,莫说与此案有牵扯,就是无任何瓜葛,一旦被她定下一个忤逆犯上的罪名下场后果可想而知。 白媚儿眼神骤然冷了下来,葛莞命小宫女呈上一方紫檀木匣,宁嫔一眼便认出那是她保存萧玦所赐绿玉牡丹的木匣“绿玉出自风荷苑,宁嫔娘娘此前对宓妃之死供认不讳,刚刚虽道与她毫无关联,但毕竟只是一面之词,绿玉、越缎绣锦、面见宓妃,凡此种种,宁嫔娘娘如今是最大的犯罪嫌疑人。” “绿玉牡丹自皇上赏赐给我之后,便一直封存在紫檀木盒之中从未打开。” 她不紧不慢打开锦盒,红缎低面衬着一朵枯萎残败的牡丹花,花瓣边缘未来得及干萎的颜色竟然是翡翠色,众人大惊,风荷苑怎还会有绿玉牡丹? 葛芜托着一个雕花银盘呈上,上面放置着一朵鹅黄色的硕大牡丹,旁边有一白瓷瓶,打开白瓷瓶把其中液体缓缓浇在牡丹花之上,仅仅只在一瞬间,牡丹枯萎干缩,赫然变成了翡翠色。 “小主,这是在你房中搜出的靛蓝散,本是通气利血的良药,但药性太烈皮肤会暗沉憔悴一月之久,娇嫩的花瓣更是承受不住它如此烈的药性会瞬间转变本来的颜色,太医院可有记档,转过年来只有小主领了这靛蓝散。”葛芜条理清晰让她无丝毫反驳的余地。 “够了!是我换的。” 第34章 水落石出(下) 宁嫔抬头看了一眼李贵人,嘴角微扬,自嘲一笑,没有质问,没有怨恨,杏眸微阖,腮旁挂着两行泪珠,安静的转过头去,嘴唇煞白。 眸光中深深的失望若冰雪冷箭直直刺进她的心脏,冷彻骨髓,昔日种种一一闪过,她张口欲说什么,最后瞥到那人警戒的目光终是缄口不言,定了定神转瞬之间哭的梨花带雨“皇上,妾身只是一时糊涂。” 萧玦抬了抬眼皮,阖上双眸,紧锁眉心,极度的疲倦,牵一发而动全身,后宫妃嫔哪一个会是真的心思单纯?哪一个不是处心积虑,费尽心机,步步算计?琼浆玉液也许就是断送黄泉的鸩酒。 每个人都仿佛披着绝世容颜的画皮,细细雕琢描绘的画皮下是一具腐朽发烂的森森白骨。 “果真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白媚儿昂着下巴斜睨了一眼李贵人,不耐的皱眉,厌恶之色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对凤眸的侮辱“忘恩负义的贱人。” 昔日宁嫔对李贵人爱护有加宫中诸人有目共睹,白媚儿脾气一向不太好,李贵人又并非知情识趣的主,每每开罪白媚儿都是宁嫔一力承担。 白媚儿阴毒狠辣、心思玲珑,次数多了倒也不曾苛责宁嫔,只是对李贵人愈发看不上眼。 “说吧!何人指使?”白媚儿淡淡问道。 “妾身…妾身一人所为。”李贵人被白媚儿阴狠诡异的目光震得不敢再哭,哆哆嗦嗦道。 “你可要想清楚了,若只是你一人所为,这罪责你可能担得起?”白媚儿漫不经心的问道“陷害丽嫔,谋杀宓妃,背信宁嫔…这可不是你一人可以承担的,也许还会连累你的整个家族。” 李贵人此时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表情痛苦扭曲,疯狂的抓着头上的钗环,珠玉金簪散落一地,她胡乱的撕扯头发,指缝中一缕一缕随风而落的乌发看的人触目惊心,竟似疯了一般。 萧玦猛然睁开眼睛,对着随侍的高巍使了一个眼色,高巍会意,走过去劈手就往李贵人颈侧砍去,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眼珠子仿佛要瞪出一般,昏厥了过去。 李太医把脉之后回道“小主只是受了刺激,气血攻心,迷了神志,并无大碍。” “装疯卖傻。”白媚儿着人把她脱到一旁,随意的丢在地上不再搭理打了一个哈欠道“该说的不该说的,该问的不该问的,都差不多了,本宫也累了,吵吵嚷嚷许久头疼的要命。” 此时只听啪的一声清脆声响却是不知哪个宫女打碎了酸枣木案几上的青花牡丹梅瓶,清水碎瓷铺了一地,地上几支水灵的白玉兰仿佛新剪下来的一般。 她颇有些心疼的命宫女拾起一支玉兰,清新雅致,精雕玉琢,对着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的德妃笑语盈盈道“德妃妹妹,庆华宫的玉兰果然是开的极好。” “不过几支玉兰罢了,贵妃娘娘喜欢便好。”德妃不以为意的说道“今年这树玉兰虽开的晚了些,倒是满树繁花,应是吉兆。” 白媚儿兴致缺缺随手丢给一旁的扶黎,揉了揉额角,扶黎走到李太医旁双手奉上“李太医,劳烦你查验一下这支玉兰。” 在场众人如今已被接二连三的变故惊得丢了三魂七魄,白媚儿顾左右而言他,让所有人猜不透她是何用意,细细思量愈深愈发现疑点繁杂纷乱如一团乱麻,纠结反复又理不出丝毫头绪。 丽嫔被酷刑折磨的半人半鬼依旧闭口不言案发当晚她与宓妃究竟发生了什么? 淑妃深夜奉命出宫那她为什么一开始就撒谎? 宁嫔故作疑阵,前后言辞自相矛盾,案件反转直指贤妃一案,究竟是贤妃冤魂难安还是有意为之洗脱嫌疑? 贤妃、嘉和公主真的死于宓妃陷害? 李贵人又为何更换茶白舞衣,李代桃僵绿玉牡丹,图惹事端,百害而无一利,宓妃真的死于她的策划之中? “禀皇上,玉兰花中含有清毒。”李太医不敢怠慢查验之后如实回禀,在座诸人诧异之色溢于言表,清毒! 白媚儿看着德妃微微一笑“德妃妹妹,棋差一招,你终究是输了。” 德妃浅笑温和道“贵妃娘娘何意?难不成玉兰中含有清毒是本宫所为?” “宓妃、贤妃、嘉和公主之死,德妃妹妹不是比谁都清楚么?”白媚儿语气平静无波,眉眼含笑,阴鹜的眸子直直看着她“凶手不就是德妃妹妹么?” 一石惊起千层浪,萧玦下意识看了一眼旁边的白媚儿,她眉眼弯弯翘着兰花指抚了抚云鬓对着他娇媚一笑,比起德妃是幕后凶手所有人更愿意相信是白媚儿背后布局置德妃于死地。 德妃平和一笑“贵妃娘娘,你虽有协力六宫之权,但也不能无凭无据指正我谋害宓妃、贤妃、嘉和。这么大的罪名我委实担不起。” 她不着痕迹抿着嘴唇望了一眼萧玦,温柔娴静的仪态像菩萨一般温和慈悲,大方得体而不失威严驳了白媚儿的质问。 葛莞走到丽嫔身旁,搀扶着她坐起,她一双眸子恢复了些许清明之色,青紫色的嘴唇微微颤动,整个身子似一团柳絮绵软无力,瑟瑟发抖,白媚儿眸光锐利直刺丽嫔,恨不得把她千刀万剐的模样。 葛莞叹了一口气,终还是说道“丽嫔娘娘,可是看清楚了,你守口如瓶忠心护主,她可打算救你?若你坦白从宽,将功补过,贵妃娘娘也许还可放你一条生路。” “生路?”她好笑的反问,脸色惨白,嘴唇乌紫,含恨带怨看着德妃的方向“你竟然要杀我?我竟然蠢笨到如此境地,哈哈…我不要生路,我如今还有什么生路?皇上,我命如草芥,不名一文,你怜我惜我允我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我本该知足,是我奢望了。” 丽嫔颤颤巍巍勉强可以行完一个大礼,强撑着直起背脊,从没有哪一刻像如今这般平静“德妃娘娘自我入宫以来一直对我很是照顾,嘘寒问暖当真如姐姐一般,我出身寒微,一生坎坷飘零,沦落舞坊卖艺不过为着教养弱弟供奉高堂。 如今隆恩浩荡,华服锦衣,姐们情深,已无所求。 开春时我亲自绣了一件宫衣以贺德妃生辰,因着是庆华宫的常客并未着人通报,步入正殿之时隐隐听到宓妃与德妃说话的声音。 透过窗纱我从未看过德妃如此阴沉可怖的脸色,只言片语中猜测应是与贤妃有关,那时我已意识到自己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可还未来的及走便被侍书请了进去,德妃依旧是温和娴顺的模样,我以为这事就此便过去了。” 她顿了一顿讥讽一笑继续道“宫宴献舞是德妃提的,不料出现变故阴差阳错打入冷宫。 她来看望我,我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求她,她和婉的让我去帮她办一件事,事涉贤妃嘉和公主她云淡风轻一笔带过,让我与宓妃谈条件,警戒宓妃守口如瓶的条件,若她不允便永绝后患。 我知若我真的做了,一旦事情败露必死无葬身之地,她只道若我不允便让舍弟净身之后入宫陪我。 如今想来她不过是想一石二鸟,要宓妃死更要我死。 哈哈…是我命硬,宫宴之上她没想到我会好好活着。德妃!你好狠,善恶到头终有报,你千刀万剐,烈火烹油不得好死!” 她对着德妃厉声大叫,凄厉的悲鸣,恶毒的诅咒如烙印一般震的人心口一惊,眸光阴鹜狠狠瞪着德妃,忽然她用尽平生气力对着宸华殿的盘龙雕凤金柱直直撞去。 素色宫衣梅花点点,鲜血沿着金柱凹痕缓缓流下,扶黎走过去探看脉搏气息,她死死抓着扶黎的胳膊伸长脖子艰难的喘息“一命换…一命,生路…生路我留给弟弟…救他。” 白媚儿手中的冤魂鲜血并不少,这撞柱而亡的戏码丝毫没有打动她,瞥了瞥无动于衷的德妃,摆手着人把丽嫔尸体抬了出去。 她斜斜倚靠在紫檀圈椅之上,抬手瞧着丹蔻指甲懒洋洋道“德妃妹妹,这缘由归根究底源于慧嫔有孕晋为贤妃。 这是皇上第一个孩子更是唯一的子嗣,若为男孩将会是长子,有望继承大统。 淑妃、贤妃、宓妃甚至是本宫,每一个都是威胁,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呢?” 白媚儿软语呢喃的反问,一双凤眸在满室烛光的摇曳下潋滟生辉。 德妃面色稍变抬眸正视着她,她皱眉思索笑着道“一箭双雕不失为一个好计策,但既能借刀杀人、为己所用,又能明哲保身、置身事外,更是上上策。 贤妃怀有子嗣并不得宠,威胁最大,宓妃逾越礼制圣宠优渥,处处树敌,借宓妃之手除掉贤妃,一劳永逸,永绝后患。 安梦香是宓妃安排的,她那般愚笨一开始应是并不知情,可当她知情时为时已晚,骑虎难下,只能任由你摆布。 如你所愿,贤妃,嘉和公主先后故去,并未出任何纰漏,甚至只是草草下葬无人问津。 可宓妃越来越脱离你的控制,她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甚至超过了你在宫中的地位。 国色天香御园赏花,她那个榆木脑袋自以为是触了你的逆鳞,你方才意识到也许有一天她会反过来威胁你泄露贤妃一事。 本宫不过小惩大诫你却让人匆匆把她带走,只有死人才会守口如瓶不是吗?” 第35章 孰对孰错 德妃低垂着头不言不语,端起手边的青瓷茶盏喝了一口茶,眉目柔和,不疾不徐的说道“清者自清,贵妃娘娘如此说妾身也不知如何辩解。” 眼波回转处嘴角自嘲般的勾起一抹悲凉的笑容,并未再说一句话,诸人摄于白媚儿的威力众人虽疑虑重重一个个缄口不言。 丽嫔的指正苍白无力,满身伤痕被白媚儿折磨的半人半鬼,严刑逼供,屈打成招,指正德妃自是算不得数的,联合宓妃谋害贤妃更显得是子虚乌有。 萧玦看了一眼德妃,她抿着嘴唇淡淡一笑垂下了头,那笑容就如此时撒在窗棂上的白月光,苦涩苍凉“媚儿,适可而止。” 他虽软语温存唤她媚儿,但语气是少有不悦冷硬的时候,白媚儿起身走到德妃面前轻叹一口气无比惋惜的说道“德妃妹妹还是小看本宫了,百密尚有一疏,何况这宫中本就没有永远的敌人。” 缓缓转至萧玦身边,凤眸溢满细碎月光娇嗔道“皇上惯爱偏心的,臣妾可是有言在先,若伤了皇上心尖上的人,皇上可不许心疼的。” 萧玦无奈点了点头“好,朕听你说。” 她这才满意的笑了,挑衅一般瞥了一眼德妃,转头正色道“案发当日宓妃知道丽嫔夜间来访才屏退所有下人,可惜宓妃并不是一个安生的主,她如今不想受制于人,才会与丽嫔发生争执不欢而散。 反戈一击,先发制人,未免夜长梦多在这宫中她只能去找一个人。” 白媚儿神色莫名的看着林清薇,她自始至终都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事涉自身依旧毫无辩解之意“奈何她算不到淑妃妹妹竟然深夜奉旨出宫,更算不到德妃妹妹压根就没有打算让她活过今夜,李代桃僵,丽嫔自会成了替死鬼,又是一箭双雕的戏码,又是一招神不知鬼不觉的好棋,不是吗?” “贵妃娘娘所述妾身委实听不明白。” “好,本宫不会让妹妹死不瞑目的。”她不大不小的声音说的掷地有声,玩味的神色中透着一股阴狠毒辣,翘着兰花指翻动着今日各宫的笔录“亥时一刻,庆华宫侍书前往司衣坊取宫衣,子时方归?啧啧,本宫不知去趟司衣坊竟要两个时辰。这晚上的风吹得也大,竟然把缻铃轩的金丝海棠吹到了庆华宫?” 她击了一下掌几个太监推推搡搡把侍书直接推到了正殿之中“侍书,说吧!” 侍书面色惨白抬头看了一眼德妃,对着上首主位俯首叩头道“那晚奴婢一直在庆华宫…娘娘…娘娘,子时方归。” 德妃面色稍变,侍书哆哆嗦嗦呈上一个小荷包里面装着一个血红瓷瓶和几段散香“这是残留不多的清毒还有安梦香。” “贵妃娘娘,此为缻铃轩窗棂上的香屑,李太医查证却为安梦香。”葛菀接过荷包放在手中的木盘之上,只见上面白磁盘中呈着燃尽的香屑。 “德妃妹妹,那晚宓妃所见最后一个人是你,这一切本就是你精心策划的局。”白媚儿眼神锐利冷笑一声“借由宓妃之手除去贤妃,胁迫丽嫔为己所用,借李贵人之手偷换舞衣,丽嫔死了必然是皆大欢喜。若她有幸未死,事情败露,嫁祸宁嫔有根有据。 后又可借舞衣挑起丽嫔与宓妃的隔阂,名则要挟丽嫔与宓妃谈判条件,实则让宓妃自乱阵脚,你不会让她俩任何一个人安然活着。 你很聪明自知那晚是贤妃生辰,宁嫔必会前去拜祭,绿玉牡丹,时间衔合,加之舞衣之事,这个替罪羊丽嫔若背不下,宁嫔却百口莫辩。 丝丝相扣,错综复杂,每个人都未能置身事外,偏偏你这个下棋人只作壁上观。本宫不得不赞德妃妹妹贤良淑德,聪慧过人。” 一语未落,诸人皆未能完全理清其中纷繁杂乱的关系,一切似乎有了合理的解释,所有的疑问宛若拨云见雾,重见天日。 她看了一眼李贵人,早有太监拎了一桶冷水浇醒了昏昏沉沉的李苑“李苑,你以为事到如今装疯卖傻就可逃过一劫,你以为本宫会善罢甘休放过李家?还是你认为你这位一手遮天的表姐可以护住李家旁支?” 明明是七月榴火之时,她却感觉整个人宛若坠入冰窖般的阴冷,德妃终于按捺不住恶狠狠瞪了一眼李苑,她位分卑微,李家旁支,如今德妃尚且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岂会护佑? “一切全如贵妃娘娘所言,分毫无差。”她用尽所有力气阖目说道,全身脱力似一卷白宣纸飘然落地,又似放下千斤重石骤然解脱。 德妃勉力维持表面的镇定“子时宓妃离了缻铃轩去了紫微殿,那时我可是在庆华宫,贵妃娘娘说的如此信誓旦旦,条理分明,绿玉牡丹?清毒?金丝海棠花瓣?他们的佐证?明明就是你一面之词,栽赃陷害,我可并无作案时间。” “好!甚好!”白媚儿显然动了怒,一个好字说的咬牙切齿。 葛芜着人呈上两个更漏“禀皇上,贵妃娘娘,此为缻铃轩与宸华殿的更漏,两者足足差了一个时辰,玲儿曾说宓妃娘娘子时出的缻铃轩,那末按照正常时辰来算应是亥时。” “德妃妹妹,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忘记把时辰给改回来了?啧啧,可惜。” 德妃脸色铁青几乎是下意识怒瞪着跪在下首的侍书“奴婢…奴婢还未来得及…” “你一派胡言。”德妃紧握成拳缩在宫衣里的左手止不住的颤抖。 “这是司衣坊、冷宫把守侍卫、面呈宓妃书信太监的口供,清毒流向,安梦香出处,加之丽嫔、李贵人、侍书佐证,德妃妹妹还是不认吗?”白媚儿似笑非笑把一沓供词摔到了地上的问道“若果真不够,本宫把所有人宣至宸华殿与你对质如何?本宫既能让你的贴身宮婢调转矛头指正与你,何况那些深受其害的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本宫的手段自认还是略胜妹妹一筹的。” 萧玦及其平静的问道“真的是你?” 她抬头望着萧玦,黑色龙袍,金冠束发丝毫不减当年风华。真的是你?时隔十年同样的一句话,彼时她初入宫廷,不解世事,红烛高燃,一地月光,他抚摸着她的眉眼问道,真的是你?如今…她闭上眼睛,两行清泪缓缓落下,淡淡回道“是。” 她无法反驳他的任何质问一如这十年对他,以夫为天无条件的顺从,萧玦一反常态没有发火,冷哧一声,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一般看着她“你究竟要害死多少人才肯罢休?位分?荣宠?你究竟想要什么?你太让朕失望了。” “不,不是的。”她慌慌张张跪在地上扯着萧玦的龙袍“皇上,我只想永远陪在你身边,我只想让你多看我几眼,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她们也是朕的的妃子,嘉和是朕的女儿,你……”他一句话还未说完气急攻心接连不断的咳嗽了起来,白媚儿不屑的看了一眼德妃,厌恶的命人把她拖到一旁,挨着萧玦说道“皇上莫气,若气坏了身子臣妾彻查之功可就成罪了。” 跪在地上安静了许久的宁嫔忽然发疯般朝着德妃的方向扑了过来,掐着她的脖子,撕扯着她的发髻大吼道“竟然是你,李淇蓋,枉贤妃姐姐如此信你,枉我如此敬你,虚假伪善,蛇血蝎心肠,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太监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把两人分开,德妃钗环散落,发髻被宁嫔撕扯的不成样子,白玉脖颈之上有两道深深的淤青痕迹,哪里还有半丝端庄华贵的模样。 宁嫔气喘吁吁,满腔怨恨,挣扎着还要往德妃的方向扑过来,白媚儿摆了摆手几人把她暂时拖了下去。 “皇上,你好生不公,她!”她如一个怨灵一般指着白媚儿说道“自她入宫以来,任由个人好恶视人命如草芥,只要她高兴你便不管不问,你还允她最高位分六宫独宠,我与她相比如何?” “还有她!”她指着林清薇说道“她明明心中另有他人,这些年你明里暗里的护着,生怕有任何闪失。可我呢!我呢? 是贤妃不守妇道,与宫外之人私相授受,嘉和不过是她与那人的私生子,我让她死于安梦香是恩赐。 宓妃是她自己咎由自取,与人无尤,我有什么错!” “放肆!”萧玦双眼充血,拍案而起“至此你都不知悔改,嘉和是朕与贤妃的亲生骨肉!” “亲生骨肉?皇上,嘉和出生之时你宁愿留在缻铃轩都不愿去看小公主一面,你虽晋了王芷妍的位分,她可是至死都无缘再见皇上一面,若你像护林清薇那般护着,防着,臣妾哪里会有可乘之机。” “朕再说一遍嘉和是朕与贤妃的亲生骨肉,她是朕的女儿,是雁月的公主。”萧玦满眼阴鹜之色,脸色铁青,暴躁不耐的对着白媚儿说道“你处置吧!朕累了。” 白媚儿躬身福了一礼笑着道“臣妾遵命。” 萧玦还未走几步德妃紧紧拽住他的袖子哭的泣不从声“皇上,我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若我说宓妃不是我杀的,你还会信我吗?” 他用力一甩长袖把德妃狠狠摔在了地上,她被摔得头晕目眩却伸出手慢慢往他的方向爬,只听上方清冷的声音道“朕对你别无所求。” 她如僵硬的木偶呆愣愣不再有任何反应,别无所求?别无所求! “事涉本案之人,朕绝不姑息,你们以后好自为之。” “哈哈…哈哈…你们以为赢了吗?”德妃直起身子环顾殿内诸人放声大笑“宠爱?荣宠?你们都输了,哈哈…皇上,你是不喜白色舞衣,还是太爱,旁人穿上都是侮辱?你骗了所有人可你骗的过自己吗?” 扶黎看到萧玦踏出殿门的身形微微一顿,冷月清辉勾勒出他苍白清俊的面容,似曾相识的模样她找不出任何相识的影子。 院内乱红翩飞,瘦削的背影一点点融入浓重的夜色之中,琼楼华宇,九五至尊,孤家寡人,这样浓重的夜似乎慢慢把他吞噬侵蚀,丝毫不剩。 “带去暴室,好生伺候,留口气就好。”白媚儿对于德妃的一番胡言乱语充耳未闻,以帕掩口打了一个哈欠“德妃妹妹可要格外优待才是,都散了吧。” 涉案之人皆被殿外的太监带去了暴室,诸宫小主悬着一颗心陆陆续续散去,今夜又是无眠。 碧纹扶着林清薇自扶黎身旁经过时,扶黎恭敬一礼,她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慢慢走出了殿门。 空旷的大殿,汉白玉的地面几点红梅触目惊心,金柱上的血迹已经干涸,血腥气息夹杂着椒麝之气让人很不舒服,白媚儿以手撑额不知在想些什么,葛菀、葛芜随侍两旁,几个小宫女唯唯诺诺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清理着大殿,还有几人端着盘子剪烛花。 骤然的安静恍然让人以为刚刚的一幕都是幻觉,后宫朝堂,一脉荣宠,荣华富贵,帝王恩宠,利益,爱情,亲情,究竟是谁错了? 良久之后白媚儿抬眸神色莫名打量了她几眼道“如此玲珑剔透的丫头,可惜要随他出宫了。” 接着轻叹道“也好,倘若你哪天被皇上看中,位居六宫,哪里还有本宫的活路,本宫也是留你不住的。” “奴婢不敢。” 她慌忙下跪被白媚儿一手扶住,眉眼含笑说道“你为本宫彻查此案,受人暗算,是本宫对不住你家主子,葛芜,把人参、血燕给姑娘送去。” “是。” 案情并未完全明朗,宓妃是如何被杀,为何身穿白色舞衣,满室落花,萧玦似乎是刻意打断不愿继续追查,这仿佛是下棋人想要看到的最好结果,踟蹰片刻还是恭谨的凑到白媚儿耳畔低语了一句“娘娘,小心葛莞。” 白媚儿拨弄茶盏的手顿了顿,头也未抬微微点头“去吧!出了宫就莫要再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开始朝堂卷,男女主是该发展发展爱情了。 第36章 交锋 滂沱大雨倾泻而下,利剑贯穿了最后一名暗卫的心口,她缓缓抽出柳叶薄剑,雨水混着鲜血沿着剑锋汇合成一股血色的水柱滴在靴面上。 闪电骤然的亮光隐约可见不远处的黑衣男子,大手拎着一个毫无生气孩子“扶黎宫主,好久不见。” “果然是你,寐诀。” “你想要救她?”寐诀半抱着那个双目紧闭的小姑娘,她十分瘦小似乎只要他稍加用力她便会立刻气绝而亡。 扶黎冷冷一笑踩着血花离他又近了几步“你以为可以用她威胁我吗?” 修长的手指滑过小姑娘的脸颊,阴冷的笑意一闪而过,两指钳住她的脖颈“从我手上把人带走怕是没那么容易。” “杀了她与我而言不费吹灰之力。”说话间脚尖挑起地上的一柄长剑只刺小姑娘的头颅,手腕反转柳叶长剑化为万千幻影直逼黑衣人而去。 一切仅仅只在转瞬之间,她左臂紧紧箍着小小的一团,柳叶风几乎贯穿寐诀的胸膛,她缓慢的呼吸肺叶碰触到冰冷的蝴蝶暗镖阵阵发疼,一把匕首刺穿右臂,两人离得非常近,她一字一句道“你输了。” “扫兴。”退后几步柳叶风一点点缓慢的从他身体内抽出,血痕很快的被雨水冲刷,利落干脆的抽出那把精美的匕首,如愿看到扶黎稍稍蹙起的眉心,叹了一口气笑着说道“来日方长,不急。” 她跪在地上调息片刻才抱起怀中的小姑娘颤颤巍巍的站起,解了她的穴道用宽大的披风遮住不见收势的大雨,睫毛轻颤了几下缓缓睁开眼睛,好奇的看着她“你是谁?爹爹呢?” “乖,念芷听话,等你睡一觉就能见到爹爹了。身体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她摇了摇头,扶黎松了一口气,胸口隐隐作痛,她应该尽快赶回王府,该说她运气委实不算太好吗?她苦笑,剑阁的身份还不能暴露。 丑时一刻,骤雨狂风已过半宿,他披着厚厚的白狐裘,膝盖上放着八宝云纹手炉,旁边是刚刚笼好的银炭,烧的旺旺的,窗户半开不时有雨丝沁入,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 案几上摆着黑白对弈的棋子,凉透的冰糖血燕未吃一口,一方洁净的素色帕子血迹斑斑,羽墨阴沉着脸对着始终不发一言的青鸾道“先生如何说?” “时机未到,只有等。” 羽墨闭眼长长吞吐了一口气方平复了心中的惴惴不安,寒潠丹燚变换不定,素手医仙依旧音讯全无,又该如何是好? 萧辞把手掌从火炉上方收回落下一枚棋子问道“宫内情况如何了?” “德妃入暴室一晚,施三十七种刑法未亡,次日处以蛇窟之刑,尸骨无存; 李贵人自暴室出来时疯疯癫癫,赐白绫; 宓妃死于清毒暗杀; 贤妃眠于安梦香; 丽嫔畏罪自杀撞柱而亡; 宁嫔倒是被太后赦免; 淑妃偏安一隅禁足紫微殿; 如今宸贵妃是名副其实的一人独宠,冠绝后宫。” 羽墨毫无情绪起伏的回禀,后宫格局全部打破,牵一发而动全身,白媚儿不费一兵一卒成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最大赢家。 萧辞默然颔首又落下一子,左手轻轻叩打着几案“天胤这几日便可收局了。” 檀木门骤然被推开打断了羽墨的思绪,风卷雨丝湿了门前的木板,景皓浑身湿透血污混着雨水顺着夜行衣在身旁流下一滩血水,搀着一名墨蓝衣袍的男子撞门而入。 “景皓!”羽墨惊呼一声,待看清手臂上几乎露骨的可怖剑伤惯有冰冷淡漠的眸子些微情绪波动。 青鸾搀着李述走到黄花梨圈椅上坐下检查了一下伤口,大大小小十余处好在并未伤及要害。 萧辞披着狐裘起身把脉之后才吩咐青鸾清理包扎伤口“念芷呢?” 羽墨纤细的手指颤抖着不敢触碰那道伤口,拉开他胸前的衣襟果未出她所料,旧伤裂开浸透了白色纱布,他略微用力握了握羽墨的手示意无事犹豫不绝回道“念芷……扶黎善后。” 没有听到回话,窗外的风雨不见丝毫减缓的趋势,几根翠竹咔擦一声断了,他轻咳着走到窗前声音沙哑“谁让她去的?” 声音平和的令人发慌,那双眼睛毫无波澜,没有任何情绪,这是他及其不悦的惯常表现,景皓慌忙回禀“扶黎知晓蝶魅的底细,武功更是远在我之上,权衡利弊,她很合适。” “哦?是吗?”很轻很淡的反问“这些话是她说的?” “是。” 丑时三刻,青鸾服侍景皓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咬着嘴唇浸湿帕子清理着他胸前崩裂的伤口,一时屋内静默无言。 萧辞写了两张药方,吩咐下人去厨房熬药,提笔蘸墨又写了几封书信,耳间轻微的声音让他执笔的手抖了抖,一滴墨汁滴在宣纸上晕开一朵墨花模糊了其间笔迹,青鸾起身快步走到门前打开了檀木门。 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凌乱的发垂至腰际,雨水顺着光洁的额头滑至消瘦的下巴,整个人宛若出鞘的利剑,在暗夜中泛着森森寒意。 李述清理包扎好伤口本来坐在椅子上看到扶黎入门急切问道“念芷怎么样了?” 她拉开怀中的黑色披风,小小的人儿瑟缩在她怀中竟然睡着了,骤然的光亮念芷睁开朦胧的双眼,看到李述眸子咻然亮了软软的唤了一声“爹!” 李述赶忙自扶黎手中接过念芷牵动伤口皱了皱眉头,一双小手却依旧攥着扶黎的衣领怯怯道“姑姑没有骗我,念芷会听话的。” 她伸手抚了抚她的发,嘴角挂着一抹浅淡的笑意“念芷乖。” 李述悬而未决的一颗心总算放下紧紧抱着念芷,眼眶中隐有泪花转动,长着胡茬的下巴抵着她毛茸茸的发微微摩挲,声音真挚恳切“在下在此谢过姑娘搭救小女之恩。日后姑娘若有何差遣,在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我只是奉命行事,将军不必如此。” “王爷,建业一事…” “你和念芷安心在王府住下,好生养伤,其他诸事容后再议。”萧辞出言打断,李述重重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念芷本就有先天不足之症未免淋雨着了风寒只好尾随王府侍婢先行回厢房歇息。 扶黎挽在臂上的披风滴着粘稠的鲜血,浓重的血腥气弥漫了整个房间,夜行衣绞出的雨水都是血红色,行动之间身后蔓延出一道湿漉漉的血痕,她伸手理了一下额间的发,白皙纤细的指节,血滴沿着指尖缓缓流过诡异魅惑。 “你有没有哪里受伤?”青鸾何曾看到扶黎这般宛若暗夜修罗的模样,浑身仿佛被血浸透一般,疏离冷漠。 “不是我的血。”她淡淡一笑不以为意道。 “他们可有留下其他线索?”景皓直截了当的问道。 “那些死士留着亦是祸害,杀了。”扶黎噙着笑意的眸子瞬间冰冷“带头人逃了。” “全部杀了?” “恩。” “另一波暗卫呢?” “有去无回,难道还留着他们回去?”扶黎垂着眼帘,睫毛上挂着未干的雨水“是敌非友,已然明了。 林野,李述乃司马云朗的左膀右臂,从三品怀远,定远将军,大半军权旁落,轻则左右朝廷变幻,重则改朝换代,手握兵权乃当前首要大事。通敌叛国一案牵扯之人越多于他而言越有利,不费一兵一卒足抵千军万马。 谁知道隐在暗中伺机而动的人又有多少呢?”扶黎挑眉一笑,景皓对上她的笑容整个人心里直发毛。 “若无其他吩咐,属下先行告退。”萧辞依旧执笔而书,淡淡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檀木门合上之时,王府侍婢端着汤药递给了羽墨,她用白瓷勺搅动了几下浓稠的汤药“我总对她放不下心。” “她剑法凌厉,暗器竟然比那人的蝴蝶镖还要快上一分,步步杀招直取要害,用的却是最普通不过的蛾眉剑法,只是快到了极点,抵御攻击收招剑法是青华的华豫剑法,不过一招,若非青鸾旁人怕是看不出来。” “她可真是不简单。”羽墨冷冷一笑“除去带头人,无一生还,做事不留后路对我们留有后招,处心积虑接近公子是何目的?沉冤旧案?” “羽墨,扶黎并非你想的那般模样,她其实挺好的。”青鸾往火炉中添了一些炭火看着地上的血迹若有所思“她真的没事?这些日子虽然一直在喝药,但她的身体并不好。” “她一向是个硬骨头。” 羽墨接过景皓喝完药的瓷碗,对扶黎的敌意丝毫未减,赤练虽除,残余蛊毒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清除,此番恶战她竟然还全身而退,魔音七杀寐诀的独门暗器蝶魅蚀骨为泥,阴毒霸道,暗雨楼最近折在蝶魅上不少高手。 “公子,你这是要去什么地方?” 青鸾看着萧辞走到檀木门口撑开一把素色的油纸伞,微微侧头露出被银色面具覆盖的半张侧脸,清冷无波的吩咐“都回吧。” 第37章 倾其所有以聘之 关上房门的一瞬,脊背虚败如弱柳倚着雕花木门缓缓滑到了地上,阖目用功疗伤,内力四散勉力聚拢,自胸口针扎刀割般的疼痛快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豆大的汗滴混合着雨水鲜血滑过脖颈浸入夜行衣中再寻不见。 只听一声闷哼,一枚墨色蝴蝶镖自她胸口处飞出,钉在正厅的圆凳之上,手法迅疾封住几个穴位,喉头甜腥,紧咬牙关依旧抵挡不住自胸腔处涌入喉咙的鲜血,一缕血丝沿着嘴角接连不断的涌出。 她以手撑地艰难起身,整个人软绵绵的意识也开始涣散不清,摩挲到桌子上的火石却是连击打火石的力气也没有了,颤抖着扯开身上被鲜血浸透的夜行衣,伸手触到胸口濡湿一片痛痒难忍。 窗外依旧电闪雷鸣,骤然的光亮映照着一张惨白如纸的鬼魅容颜,洁白如贝的齿咬着一把匕首,乌发紧贴肌肤如流水蔓延至腰际,半裸的身子遍布新伤旧痕,自齿间抽出匕首,毫无一丝犹疑刺向胸口的肌肤。 利刃摩擦血肉的声音清晰可闻,眸光锐利,清明如常,咬碎银牙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刀法娴熟清理着伤口处的腐肉,仿佛不是自己的血肉一般。 匕首坠地,疼痛让她剧烈的喘息,起身欲去寻一件干净的衣服,尝试了几次终是重重跌回到椅子上,何时虚弱到这种地步?还是今晚与寐诀厮杀动用剑阁术法功力反噬所致? 走廊上的脚步声让她豁然警觉,轻叩几下木门,温和有礼的声音传来“可歇息了?” “王爷有何吩咐?”戒备的目光放松了警惕掩饰不住的疲惫与虚弱“我已经安歇了。” 门外短暂的静默,她锁紧眉头强忍着身体蚀骨抓心的疼痛整个人似乎漂浮在空中虚无缥缈一片虚无。 “是你请我进去还是我自己进去?”温润清和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凉风自门缝侵入,赤`裸在外的肌肤微微战栗,行动快于大脑纤纤玉手在门开的一瞬间快速把夜行衣扯回肩膀遮盖住大半裸`露在外的肌肤,扯动伤口轻吟了一声,萧辞一反常态的举止让她失了方寸“王爷深夜私闯女子闺房,未免有失君子风度。” 屋内昏黑加之风雨交加他明明不可能准确的判断她所在的具体方位,可她无端感觉到暗夜中那双幽深难辨的眸子一直盯着她,让她无所遁形,本能的摸到腰间的梅花镖。 “怎么?你也要杀我?” 她心下一怔,冰冷的指节已点了她的穴道,身体动弹不得,他猜到了她的本能防范?他不过是在找下手的机会?“王爷何意?” “你太不听话了。”闪电的光亮一室白昼,苍白的指节停在她肤若凝脂的脖颈上,清淡温润的声音辩不出喜怒。 微弱的烛火摇曳不定,萧辞放下手中的火石,昏暗的灯光下自门口蔓延到圆凳上的斑斑血迹,夜行衣松松披在身上露出胸口大片雪肤,嗜血的唇妖艳的红,惨白似雪的脸颊,墨黑如缎的发,清若远黛的眉眼,摄人心魂似鬼魅。 目光自蝴蝶镖移至染血的匕首冰冷的盯着她怒目而视的双眸,淡淡道“你还是要防着我?每次都是如此。” 扶黎阖目不答,有些东西比她的命还要重要,魔音谷与剑阁无论是光明还是黑暗都不能如此正大光明曝于日光之下。 “不必浪费内力了,得不偿失。”他每一步都算好了,她的本能反应,她的算计,甚至她些微异于平常的动作,即使她现在冲开穴道又能做什么? 萧辞解下身上的狐裘,匆忙出门依旧穿着宽大的白色亵衣,一个长身玉立干净清爽,一个衣衫不整狼狈不堪,在这样一个风雨交加的雨夜平添几分引人遐想旖旎风情。 宽大的白狐裘把她包的严严实实,冰冷彻骨的身体骤然感觉一阵暖意袭来,血污在一丝无垢的狐裘上氤氲开来,朵朵红梅浸染了他无尘的衣摆。 扶黎非常轻,似一片羽毛,娇小的身子窝在狐裘中不过小小的一团。 疑惑的看了看他,隐隐有丝不安,萧辞低头瞥了她一眼,抱着她往屋外走去“王爷此举可否考虑过于女子清誉有损。” 雨势渐小,长廊上一溜的羊角灯此时衬着芭蕉夜雨颇有些何当共剪西窗烛的意味,轻笑着回道“本王未曾娶妻,姑娘若不嫌弃,萧辞倾其所有以聘之,可否?” 明明是调笑之语由他说来温文有礼并无任何唐突之意,扶黎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修长的指搪塞了一下狐裘,不至于让风吹雨斜的水滴淋到她的身体。 已是暑夏,偶有寒凉,但狐裘覆体,短短几步路,背脊开始渗出汗滴,腥潮的夜行衣贴在身上泛着炎热的潮气,让人很不舒服。 “你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萧辞饶有兴趣的重复,抱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附在她耳侧浅笑道“陋室家贫,才疏学浅,病弱残躯,无奈出此下策,聘扶黎姑娘为妻,姑娘莫不是嫌弃?” 白梅墨香一丝一缕萦绕了整个嗅觉,七窍玲珑心思如她脸颊亦飞过淡淡的红晕,晶亮的眸子一转笑道“得逍遥王以身相许实乃小女子的荣幸,王爷身体微恙可否先行解开我的穴道,我可以自己走。” “你,我还是抱得动的,本王总要和未婚妻子培养一下感情方可三媒六娉让夫人倾心相许。” 深沉的眸子在柔和的烛光下脉脉含情,语气清和夹着浅淡的笑意,她身体木木的已无半点知觉,抬眸看去,萧辞亵衣半开,乌发轻扬,心下莫名一动别过头冷冷道“今日之事确实是我擅作主张,但是我也帮你解决了眼前的麻烦,恕扶黎愚钝,不知王爷深夜造访,所谓何事?” “有些事情不需要你插手。”冷冰冰的一句话全然没有刚刚的温情,抱着她的手臂骤然收紧,右臂的疼痛猛然袭来,她轻嘶出声“怎么?现在知道疼了?” 疼?可笑的无稽之谈,这个怀抱无端的熟悉让她不自觉的想要亲近,她竟然会感觉到疼,竟然会软弱?“好,以后王府的事情没有你的命令我不会擅自做主,但其他诸事我有自行处理的权利,与人无尤。”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他停下脚步,箍着她身体的力量更大了,脸颊贴着他的胸膛她可以感觉到他胸口激烈的起伏,似乎隐忍着极大的怒火。 她从未见过萧辞有如此大的情绪起伏,那双怒极泛红的眸子直直瞪着她,似乎下一秒便可把她扼死在他怀中,索性痛苦的皱眉嚷道“疼。” “哪里疼?我是不是碰到你的伤口了?” “浑身都疼。” 他的脸色更难看了,步伐也快了不少 ,她不觉好笑轻咳一声“不疼,我骗你的,这会儿我怎么说什么你都信了?” 转过长廊转角,花木深深,被风吹落了厚厚一地胭脂花瓣,一方独立小小院落,夜色中只看得清隐于树影浓荫之中。 两名蓝衣婢女待看清来人后急忙行礼“参见王爷。” “起来吧!” 对于萧辞怀中的女子二人自是讶异,皆稍稍瞥了一眼低顺着眉目打开了正厅的乌木黑漆正门,轻轻把她放在一张软榻上,抵唇咳嗽了几声,右手攥着她的皓腕把脉。 扶黎根本无从抵抗只能听之任之,冰冷的指似乎比刚刚更冷了几分,她看着身上血污遍布的白狐裘,心疼的直叹气。 把脉的时间愈久他的眉头皱的愈深低声吩咐“都下去吧,药方照旧,月珀为引,送来素心轩。” “是,奴婢告退。”婢女倒退着步子掩好房门躬身退下。 他微抬着她的手端详片刻缓缓道“唇甲色淡、面色淡白,有头晕眼花、心悸多梦、手足发麻之症候,脉象虚浮,血液亏虚,肺脏、经络,形体失养,血为气之母,气赖血以附,脾肺不生血,乃血虚之症。” “是不是活不久了?” “是否为血虚之症我并不能确诊,赤练蛊毒未清,近日先行按照我开的方子好好调养。” 复又抱起她转过纱制屏风,里间别有洞天汉白玉雕砌的温泉池,雾气氤氲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药草香,素白纱幔,银线绣蝶,鹅蕊腊梅,空谷兰花,紫金莲花座红烛高燃,陈设极尽雅致华美。 “温泉里五十七种草药,有清毒养气之效,我着人服侍你沐浴更衣。”温度升高苍白的脸色在蒸汽蒸腾下染上淡淡的绯色,不由更热了。 萧辞鬓角垂下的发丝垂在她的颈侧微微摩挲着她的肌肤,看到她躲避闪烁的目光问道“有何不妥?” “我不喜旁人侍奉,你…你…” “未完婚之前本王不应有任何冒犯之举,可如果夫人不介意……”手指理着她额间的发,似乎在她身上寻找着什么,碰触到她的脸颊,指节弯了弯又垂下来,塞入她口中一枚黑色药丸,解了穴道。 周身清凉,脾肺处涌着一股暖意,乍然脱离他的怀抱双腿发软无力行走往地上跌去,萧辞眼疾手快又把她半搂入怀中“你给我吃了什么?” “百草丹。”箍在她腰间的手力道松了松,把她打横抱起放在温泉池沿“武功五日后便可恢复,无需担心。” 扶黎缓缓抬起右手怔怔盯着掌心的纹路出神,百草丹?当年相遇他就是为了百草丹而来,怎么至今还有存留? 萧辞白色的亵衣多半已成血红,唇色毫无颜色,询问的看了她一眼,她摇了摇头。 待他转过屏风压抑的轻咳持续不断的传来“肋下三寸,入一寸有余,分毫不差,蝶魅化功噬血,以身试探,你对自己倒真是狠得下心。” 正室软塌上放着折叠整齐的白袍,白虎毯子,桌案上几碟精巧点心,红泥火炉煮着清茶,萧辞语气无波倒了一杯清茶润了润喉“魔音七杀怎抵得上本王未婚妻子的性命。” 第38章 疼惜 纤足点着温热的清水,一圈圈涟漪荡漾开来,颤抖着解衣带的手闻言一滞,不安的情绪反而安定下来“云舟志载,魔音七杀其一,善暗器,化功噬血,乃成白骨,曰,蝶魅。古卷残籍,王爷难不成信了?” “暗雨楼为此折损了不少人,还望如实告知。” “魔音七杀确实存在,不过并未如云舟志所载那般神乎其神,魔音留存至今,上古秘术邪法早已失传,七杀之一寐诀,虽善暗器,但远没有达到出神入化的境地,还可应对。” 扶黎褪去夜行衣浸入温泉池水中,一丝丝血迹被慢慢冲淡,伤口接触清水火辣辣的疼,不适的皱眉继续道“此人不容小觑,他的剑术远在暗器之上,我勉强可以和他打个平手。” 萧辞已换上干净的衣袍静静听她说着,隔着双绣屏风细碎的水声隐隐传来,一缕暗香若有似无萦绕在鼻间让人昏昏欲睡,雨似乎停了,檐角间或嘀嗒的声响滴在溢满雨水的瓦罐中泠泠悦耳。 “蝶魅化功噬血得益于寒铁为刃,浸在化骨池中七七四十九日铸造而成,一招致命,入心脏者三刻钟尸身化为白骨,普通伤口处理及时不会葬命。 以蝶魅为暗器者乃寐诀一支,影卫发射暗器时手掌左偏三寸为起势,仅仅一瞬,不过依照暗雨楼暗卫的身手稍加训练若不与寐诀正面交锋足可保命。” “你在试探蝶魅的威力?” “恩。”屏风后清冷的应答“克制化骨毒的解药并无十全把握,我要亲自验证蝶魅的致命招式,毒发时间,扩散速度。若非与寐诀交锋我不会前去帮忙,我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温热的池水让疲惫的身子慢慢舒展,失去武功的虚弱无力让她莫名的烦躁,每次杀人心底那份滋生的魔根便会滋长一分,她恨极了这样的自己,满手鲜血,无论如何清理都洗不干净由这双手缔造的杀戮。 头疼欲裂,似乎睡觉时脑中也会飞速的盘算好所有纷杂的千头万绪做出最准确的判断,低头看到胸前的刺青花纹已被蝶魅残余的毒素腐烂到模糊不清,疲惫无力感由心而发,她好累,好困,倚着温泉池壁,眼皮越来越沉,脑中一片空白仿佛卸下千斤巨石,暗香幽幽,她放弃了抵抗,就一次,她想好好睡一觉。 婢女扶着梳洗干净的扶黎步入内室,萧辞小心翼翼的接过,褪去惯于伪装的外表,温顺的眉眼毫不设防,无力的依靠着他的胸膛。 婢女担忧的看了一眼萧辞苍白的脸色恭敬道“王爷有什么事情还是吩咐奴婢来吧。” “不必侍奉了,下去歇息吧。” “是。” 屋门复又被关好,萧辞轻柔的把她搂入怀中,温热的触感仿佛让他冰冷到毫无知觉的身体有了暖意,她呼吸极轻,均匀平缓,他苦笑道“没想到让你放下戒心的竟然是我的算计?” 把她抱到软榻上,湿漉漉的发还在滴水,萧辞让她的头继续依偎在他的怀中,拿起绢巾擦拭着乌黑的长发,手间力道轻柔,许是屋内太过炎热,她毫无意识的往他怀中又蹭了蹭,冰凉的触感让扶黎慢慢舒展了眉头。 萧辞轻笑任由她像只温顺的猫儿为所欲为,一点一点拭干乌发,拿起象牙梳慢慢帮她理顺,那模样仿佛在做一件极为重要的公事,一丝不苟,严肃认真“这发原不该束成男子发髻。” 乌发披肩,上好的丝质亵衣领口绣着淡雅的纹饰,烛光摇曳下清秀婉约的女子柔若无骨让人忍不住怜惜,他附在她耳间低喃“虽然有违礼法,但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医者父母心,我需查看一下你的伤势。” 女子睡得很沉,修长的手指微微扯开她的衣领,大片雪肤,吹弹可破愈发显得一道道疤痕触目惊心,胸口、手臂的伤口婢女已经包扎好了,不过短短几步路的功夫素白的纱绢已然又被鲜血浸透。 皱了皱眉,捉过她的手腕把了把脉,方略略放心,果如她所言蝶魅的毒素已经解了。 解开层层纱绢,伤痕处涌出的鲜血浸透了药粉,眸色暗了暗瞥了一眼桌案上宣纸,墨迹未干,上面画着一个奇怪的花纹,闪电骤然的光亮仅仅一瞬依照他的记忆还是能准确无误的画出它的形状。 手臂伤痕虽可怖但已停止流血,而胸口左上方却出现了一处不大不小的伤口,腐肉翻出,汩汩流着鲜血,他知道最好的办法是用利刃把腐肉剜去,可…那个身份当真比你的命还要重要? 她似乎真的是累极了,也似乎疼痛于她而言已经习以为常,帮她清理好伤口再次上药,她没有任何反应,萧辞每碰触一下新伤旧痕剑眉便会不自觉的蹙起,心疼之色溢于言表。 触手滑腻的肌肤,纵横交错的伤痕,他颤抖着帮她穿好亵衣,想紧紧拥着她却是不敢,只能轻轻的抱着,下巴抵着她的发,摘下覆在脸上的面具,阖上双眼轻嗅着独属于她的气息,眼泪没入她的乌发,眉宇间神色难辨。 许是他拥着她的力道大了,扶黎不舒服的挣扎了几下,恍然惊醒,试了试案几上汤药的温度轻哄道“把药喝了再睡好不好?” 萧辞衣襟松松半开,扶黎无意识的抓摸了几下,寻着冰凉的温度手掌探入他怀中搂住了他,还舒服的贴在他胸膛上蹭了蹭。 心下一软,不自觉勾起一抹笑容,温柔的声音诱哄着她一勺一勺喝完汤药,用袖口拭了拭她嘴角的药汁,不舍的把她放到软榻上躺好,柔软的冰蚕丝被包裹着伤痕累累的肌肤,乌发铺了一塌,她的手紧紧攥着萧辞的袖口喃喃道“不要走,……” 仔细掖好被角,不大不小的力量固定住她的右臂不至于因为她的动作而导致伤口再次崩裂,大手包裹住她的双手“我不走。” …… 新雨初晴,婷婷碧荷,竹影瑟瑟,藕香榭一早格外的热闹,萧辞今日穿着略考究一些,白衣领口绣着暗紫色云纹,同色缎带束冠,优雅贵气。 萧瑀下了早朝风风火火赶到逍遥王府,前脚刚刚踏进门后脚白芩儿便接踵而至,看到萧瑀杏眸潋滟,脸颊微红,他端着的茶盏险些跌碎,干笑道“你不在白府好好呆着,跑这里来做什么?” 白芩儿眉眼含笑挨着萧瑀坐在一旁“找你啊!” 他咽了一口唾沫尽量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那个…那个…这个大家闺秀应该在闺中绣绣花什么的,贤良淑德,懂吗?” “你喜欢这样的女子?”白芩儿若有所思的问道。 “那是自然。”萧瑀微扬下巴并未直视她的眼睛。 “好,以后我向隽姨学学绣花,以后做个贤良淑德的裕王妃。” “你…你…”面对她心直口快的回答萧瑀语塞轻咳一声道“哪里有女子把婚约整日挂在嘴边,成何体统。” “噗”一旁的青鸾掩口笑了,景皓不住的摇头绷不住也笑了,两人此时仿佛心有灵犀一般皆不好意思的垂下了头,白芩儿偷瞄了一下青鸾,吐了吐舌头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萧辞乖乖的又低下头绞弄着衣角不再言语。 “青鸾,芩儿要在府中小住几日,你看她喜欢哪处院子好生收拾一下。” “是。” “姨母修书前来让我过府小住几日,我可以让青鸾教我绣花,你看好不好?”白芩儿临走之前略微往萧瑀身旁凑了凑,小心翼翼的问道。 萧瑀戏谑的看着她,一双桃花眼向上勾起,满目风情“小爷我月神灯节可能收到白姑娘的荷包?” 白芩儿脸颊更红了,飞快的点了点头疾步往屋外走去,一个没留神与迎面而来的人撞了满怀。 扶黎倒退了好几步,扶着墙壁才不至于跌倒,白芩儿讶然的看着她“扶黎?对不起,我刚刚太过莽撞了,你脸色怎么这般难看?” “无碍。”她淡笑,脊背挺得笔直,负手而立干净利落,英姿飒爽,苍白的脸色衬的五官更淡,若隐隐远黛看的不甚真切偏偏移不开视线。 瞧着白芩儿尾随青鸾走远,透过廊上的竹帘阳光略有些刺眼,她眯着眼睛头脑眩晕,负在身后的手无力的虚握成拳,牵动伤口有些疼痛之感。 稳定心神踏门而入,萧辞皱眉看了她一眼“你怎么来了?” “我没事了。” 萧瑀一直对扶黎的武功饶有兴趣,自她那日打败他之后但凡相遇必会万般挑衅,每每铩羽而归,乐此不疲。 今日依旧不例外,端着茶盏抿了一口茶,寻了一个合适的角度手间一滑茶盏向着扶黎的方向袭去。 只听瓷片破碎的声响,萧瑀讶然的看着萧辞手上被茶水烫过的红肿结结巴巴道“二…二哥…” 第39章 步步为棋 扶黎白色的衣摆溅了几滴茶渍,萧瑀不可思议瞥了她一眼转头看着萧辞手背大片的红肿着急道“二哥,你怎么出手了?没事吧?” 苍白的手第一次有了别的颜色,理了理袖口淡淡道“无碍。” 侍立一侧的婢女入里间寻了伤药素绢,扶黎略微愣了愣,接过木质托盘,伤口刺痛,右手气虚力乏,托盘抖动了几下险些跌落到地上。 攥着托盘的手指微微用力,竭力抑制右手不受控制的颤抖,失去武功,这只手连拿茶盏的力气都没有,连个普通女子都比不上。 “不必了,坐吧。” 扶黎微微颔首,放下托盘右手隐在宽大的衣袖中,坐在景皓旁边空着的圆凳上,萧瑀讪讪道“扶黎明明可以应对的。” “还是如此莽撞。”萧辞清冷瞥了他一眼,用瓷勺搅拌着面前的燕窝“说吧!” 景皓朝着婢女摆了摆手,婢女朝着萧辞福了一礼,倒退着步子关门而出。 萧瑀收起嬉笑之态“今日是各州府入京报录的日子,御史大夫魏成弹劾闵舟知府贾化私抬税收,圈用土地营造私宅,收受贿赂,买官卖官。” “魏成可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白维都要忌惮几分,贾化狗仗人势,天高皇帝远他定的律法便是王法,百姓哀声哉道,今日事情败露也是他咎由自取。”景皓说的咬牙切齿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 “不过区区一个闵舟知府仅今年收受的贿赂达十万八千两白银之多,更遑论贪污赈灾粮饷,圈地卖官,私收税赋,真是朝廷的蛀虫!” “牵扯了多少人?” “二哥,你还真是料事如神,各州县小吏县令共五十八人,白纸黑字,进账白银名录,证人签字画押,人证物证具在。对了,魏成还呈给皇上一篇沉冤录,执笔之人就是那日在竹闲雅迹所遇的王伯远。” “那日并非偶遇。” 扶黎手指叩打着桌面,雁月中央官僚体系,地方人员调动,所属派别一瞬间在脑中渐渐明朗,借刀杀人?一个让天胤不得不出手的理由,王伯远,甚至是街头那个月昭族女子都是安排好的? 萧瑀侧目打量了扶黎几眼喝了一口茶略一思量,震惊的问道“这是天胤的手段?” “今日早朝不止于此吧。” 他打眼看去扶黎低垂着头仔仔细细帮萧辞包扎伤口,萧辞有一下没一下搅动着燕窝,对于朝堂大事皆是了然于胸的处变不惊,怎么看怎么像一对相处许久的夫妻,萧辞一语把他从神思恍惚中拉了出来,干笑一声继续说道。 “不得不说贾化是个很好的引子,下可清除直接管制百姓的贪官污吏,上两江总督娄贺怎能明哲保身,闵舟□□娄贺剿灭乱臣贼子功不可没,如今可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杀人灭口,消灭罪证。 贾化密账一年有大半的银两流入总督府,圈用民田今年最大的工程是为娄贺所造的私宅,鸿箜山月昭族人当年自请世代守护乾坤西陵,寨主索访却如此惨死于娄贺手中,这些年月昭族避世不出,势力衰微,人人可欺,谁料到隐于深山的索访手中会有高祖御赐的丹书铁券。” “索访手中竟然会有丹书铁券?十恶不赦大罪亦可免除死罪,如此他怎会死于娄贺手中?”景皓讶异之色溢于言表。 萧瑀一本正经解释道“索访手中有他勾结江湖邪门歪道意图割据闵舟的证据,丹书铁券若非呈上金銮殿,口说无凭,只能石沉大海,今日早朝索访之子索缶持丹书铁券击鼓鸣冤,娄贺枉顾律法,欺尊枉上,妄图改变朝纲,随便哪一条罪状都足够治他一个株连九族之罪。” 萧辞把温度刚刚好的燕窝推到扶黎面前,对萧瑀所述之事并未表现出任何反应,神情淡漠,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她皱眉抬眸看了他一眼,他只是不容置疑点了点头,似笑非笑的神色不由让她想到前日一早清醒之时她死死抱着他的手臂,萧辞一夜未眠眉宇间有丝疲倦嘴角噙笑看着她。 垂首咬了一下嘴唇,殷红的嘴唇一点微白若春融残雪,今日虽依旧是男子装扮,虚弱的病体平添几分女子的袅娜之态。 景皓看着扶黎一口一口喝着燕窝,朝萧瑀使了一个眼色,萧瑀本来说的兴致勃勃、义愤填膺此时亦是饶有兴趣的盯着扶黎看。 她舀了一口燕窝放入口中淡淡道“娄贺、贾化可都是白维的门生,明眼人都知道这些人在闵舟肆无忌惮横征暴敛不过仗着白维在朝中一手遮天,说到底不过是狐假虎威,账目明细,人证物证,丝丝相扣,互相牵扯,白维何以独善其身?” “看不出扶黎你对朝中官僚体系知道的如此详尽,这些罪状说到底必定与中央官员脱不了关系,越往上查牵扯的人越多,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朝中大员哪个没有收受过娄贺的贿赂,闵舟可是雁月十郡之首,短短十年被糟蹋成这般模样,小爷我十年前打马闵舟……” 思及少时随司徒舒文游历闵舟,阳春三月,桃红柳绿,草长莺飞,小桥流水,深巷乌瓦,烟雨朦胧,三分明月在,一分在闵舟,月上柳梢,十里花灯,丝竹管弦,红袖楼头,真真是天上人间,繁华盛景。 久未提及的名字在思绪中闪过,怔然一瞬,悲戚自心底蔓延,胸腔一阵发酸,喃喃继续道“那时随舒文打马过闵舟,浊世翩翩公子,江湖落落书生,沙场少年将军,当真是风光无限,谁人可及他的光芒。” 扶黎舀燕窝的瓷勺顿住,没有了再吃的胃口,勺子碰触碗壁发出清脆的声响,萧瑀侧目看了一眼,她勉力笑笑“小王爷继续。” 萧瑀清了清嗓子“娄贺,贾化这些年升迁调动全由户部尚书刘尊儒一手提拔,那些账目自然与刘府有牵扯,白维弃车保帅,把罪名全抛在了刘尊儒身上,老奸巨猾如他把案件梳理的清清楚楚,明哲保身抽身而退,还博了一个好名声,刘府株九族之罪。” “他一向思维缜密,不会留下对自己不利的证据,那些无关痛痒的账目对他而言不过隔靴搔痒罢了。刘府株九族?刘骏可是司马将军通敌叛国一案中重要人证,他想来个死无对证?玩弄权术怕没人及得过白相。”景皓嗤笑一声,瞧着萧辞微白的脸色抬手倒了一杯热茶递了过去。 光影流转,风送暗香,萧辞摩挲着茶盏上的青花暗纹“刑部呢?” “林相上奏刑部审查不利,冤假错案应重新审理,白维力保刑部尚书李奎,暂被降职处理,云朗一案林相与白维争执不下,皇上令二人各举荐刑部、户部、工部尚书人选,由新任刑部尚书接手通敌叛国一案,不知情况是好是坏。” 忽又沉了脸色思索片刻才道“前几日天胤进言京中水道堵塞,淹了京郊大半的月神庙,他占卜星相自称月神恐会降罪于雁月,可巧昨晚宫中碧津池旁缀仙阁横梁断裂砸碎了月神石像,皇上大怒,罢了工部尚书杨最的官,远远贬至幽州景县,苦寒之地,未有宣召无旨不可入京。 三任尚书一朝罢免,闻所未闻,皇上此举未免太过雷厉风行。” 扶黎叩打着桌案的手指慢慢停下,脸色越来越沉,对上萧辞探寻的眸子,自嘲一笑“王爷果然是好计谋,这每一步棋下的恰到好处。” “这与二哥有何关系?” “户部尚书刘尊儒,宓妃之父,刑部尚书李奎,德妃之父,工部尚书杨最,宁嫔之父,礼部尚书王越,贤妃之父,左相白威,宸贵妃之父,右相林政廉,淑妃之父。” 深思越深,心底的寒意便多一分,他入宫不是偶然,宫宴上监察之权最后落入萧辞手中亦非偶然,宓妃之死牵扯贤妃旧案,宸贵妃、淑妃、德妃、宓妃、贤妃、丽嫔、宁嫔,一步一步,步步为棋,也许从更早的时候结局已经注定。 她与他相遇也许本就是他推波助澜的一枚棋子,云淡风轻霁月清风的病弱王爷,朝堂变幻不过在他翻手覆雨之间,他想要的究竟又是什么? 棋差一招,各取所需,她输的心服口服,与她而言并未损害什么,为什么她会感觉难受呢?心底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埋怨又是为什么呢? “后宫前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德妃、宓妃已死,宁嫔也失了宠爱,皇上心中已经种下猜忌愤怒的种子,依照皇上的性情一旦引火上身,绝不手软。 后宫一件普通的命案最后的结果是三任尚书一朝罢免,真是好棋。”扶黎双眸之中一片冰冷,今日种种不由让她需好好思量自遇到他之后发生过的所有事情的细节,到底他埋下了多少未知的陷阱。 萧瑀讶然嘴巴张得大大的,咽了一口唾沫,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茶水才慢慢消化了扶黎所述之言。 转念一想瞪着一双桃花眼不可思议的问道“二哥,那日你请天胤喝茶不过是想让他亲眼看到月昭族人此时的境况,亲耳听到月昭族被迫害至何种惨状,你想让天胤出手,厝火积薪?” “还不算太笨。”萧辞语气淡淡“他果然没有让我失望,一招制敌,下一步便是云朗一案。” “李奎好不容易被罢免了,这次一定不能让白维的人成为新任刑部尚书。” “小王爷以后思虑事情可事先打个腹稿。”景皓讥笑道“王爷既已打算换掉六部之人怎会轻而易举让旁人有机可乘?” “也是,二哥心中可有人选?” 扶黎眸光微动,想在白维眼皮子底下安排这么重要的官职绝非易事,萧辞轻咳了几声“王越。” 第40章 鸿门宴 青鸾轻叩了几下檀木门,提裙而入,格窗半开,满目苍翠,女子玫裙罗衫,婉约娉婷,敛衣下拜,把一副花笺递到萧辞手中“王爷,文太师一早派人送来的。” 素锦缎面绣着一朵水墨白梅,展开花笺清瘦有力的瘦金体,上面写道: 友齐谨启 今夕新霁,山色如洗,忽思历来古人,处名攻力夺之场,犹置山水野趣之色,远招近揖,务结二三知己,盘桓其中,或竖词坛,或题佳句,虽因一时之偶兴,每成千古之美谈。友虽不才,幸叨陪泉石之间,兼慕退之雅调。风亭月榭,雨荷溪竹,可醉飞吟盏。若蒙踏雪而来,敢请扫花以矣。谨启。 萧瑀自萧辞指尖抽走花笺,一目十行,略略一扫,打了一个哈欠“这老头写的如此风雅,背后肮脏龌龊的事情却数不胜数。” 随后脊背发寒想到什么直勾勾盯着萧辞,结结巴巴道“二…二哥,文齐他…他不会…” 后半句话嗫嚅半天并未说完,拍案而起“他简直胆大包天,逍遥王是他可以肖想的吗?” 白维未得势之前文齐可谓权倾朝野,宣和五年朝堂重新洗牌,白维势起,文齐隐退,十年之间,他虽不涉朝堂之事,余威犹在,人人对其敬畏三分。 文齐年愈花甲,府中不仅豢养了妙龄舞姬,还有不少弱冠娈童,怪道萧瑀有如此大的反应。 “小王爷怎能把王爷与此人相提并论。”青鸾露出少见的厌恶之色。 “二哥仪态风姿,当今世上少有人及,他…他保不准对二哥生出别样的想法,虽不至于真的做什么,但想也不行,简直是对二哥的折辱。” 思及文齐浊目鹤发,满脸皱纹,用色'欲熏心的眼睛盯着萧辞看的模样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二哥莫要赴宴。” “隐于闹市,潜心修学,必成一代大儒,文史留名。”萧辞拾起花笺看了一眼,轻叹一口气摇了摇头,对着萧瑀笑道“权微力弱,病体缠身,狰狞之貌,你未免抬举为兄了。” “咳咳,二哥太过自谦了。”萧瑀干咳了两声眸光闪动自言自语道“你若是狰狞之貌,当今世上怕是没人是可以看得了。” “先帝在世时文齐把持朝政二十年之久,玩弄权术犹胜白维,八面玲珑,四方权衡,若修德为民必是治国良臣。”萧辞不紧不慢指节叩打着桌面,抬眸看了一眼扶黎。 “换套衣服,随我去文府。” 萧瑀还想说什么,景皓无奈的敲了敲桌子“小王爷,万卷史册脑中过,莫如在下一粗人,你避府谢客,慢慢思量。” “二哥,我需要做些什么?” “避府谢客。” 乌沉朴素的马车缓缓驶出逍遥王府,扶黎身着素白水烟罗,裙摆处绣着一朵繁杂的淡紫牡丹,乌发挽成流云髻,斜簪三支紫玉兰花簪,眉目浅淡,气若幽兰,加之身体虚弱,颇有些弱柳扶风之态。 萧辞披着银缎披风,自然的捉过扶黎的右腕,她略微挣了挣无甚作用,只能听之任之“你病体未愈,本不应带你赴宴,可……。事涉宣和五年旧案,我想你必是愿意的。” 她看着萧辞一身华衣锦服淡然一笑“文齐猜忌心极重,虽未必瞧出端倪,也要摆下鸿门宴试过之后才肯罢休,他对逍遥王府的人一向忌惮。王爷倒是一早的好兴致,守株待兔。” “当年之事,你查出多少内情?” “你打算借此机会,两案齐翻?” 萧辞点了点头,扶黎蹙眉猜不透他的真正想法谋算,但还是选择了信任,垂眸说道“我着人把这些年搜集的卷宗物证供词择日送到王府。” 马车驶入闹市,人声鼎沸,摊贩叫嚷,朝夕未变,车内寂静如水,冰冷的触感让她恍然之间看向萧辞依旧攥着她右腕的手掌。 他蜷缩了一下手指攥握成拳,手背被茶水烫过的殷红并未褪去“脉象虽平稳,但气血有亏,还需好好调养些时日,今日你只需陪在我身边即可。” “王爷又是作何算计?”她收回手腕反唇相讥语气中似带着几分埋怨。 萧辞轻笑问道“生气了?” “我为何要生气?王爷多心了。” “宫中之事虽非我一手安排,棋局亦在掌握之中。”不过清清淡淡一句话,无需多言,已然明朗,他坦坦荡荡一清如水,后又附上一句“以后若有何想不通的事情,尽可问我,为夫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好?” 他在向她解释?本欲细细思量一句为夫乱了她的心神,耳根微烫,略一思忖清冷问道“今日我以什么身份前往?” 萧辞袖中滑出一把折扇,摩挲着乌木扇骨轻敲了一下她的头顶“本王一向一言九鼎,自然是本王未过门的妻子,逍遥王妃。” 逢场作戏,巧布迷局,这些与她而言并不陌生,他既已有了布局她理应全力配合。 鬼使神差伸手去触摸那张冷冰冰的银色面具,她忽然想看看这张面具后是一张什么样的面容,胸腔内有股特别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为那股无从而来的熟悉感她在隐隐期待着什么? “我想看看你的模样,可以吗?” 萧辞偏头“恐会惊吓到你,不看为好。” “惊吓到我?”扶黎好笑的反问“莫不是王爷真如小王爷所言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 她不依不饶,萧辞的推拒反而激起她的好奇心,逍遥王府一脉皆风姿卓然,素有经略之才,一向为皇室一脉所忌惮。 少时长于蜀中,逍遥王过世之后萧辞世袭爵位回京诊病休养,实则软禁京中削减封地兵权。 他看着扶黎正欲摘下他面具的手调笑道“只是看过本王的容貌可要安心做我的王妃了。” 右手停在面具上顿了顿,顺着脸颊的弧度滑下理了理他的衣襟“无论你现在是什么模样,我都不会嫌弃你的。” “蒙夫人不弃,本王甚慰。” 大抵文齐自诩雁月当今文坛领袖,行事作风秉持文人习气,文府私宅建于坊中闹市,闹中取静,并没有想象中的富丽,水磨青砖,番莲花纹饰,别有一番雅致。 婢女搀着扶黎下了马车,正门立着一位身穿墨蓝团寿长袍的男子,虬髯花白,额间深深的皱纹若利刃刻过,精神矍铄,褐色的眼睛似狐狸一般狡猾若秃鹰一般疾厉,眸光在扶黎身上转了转,俯首欲向萧辞行礼下拜。 萧辞抵唇咳嗽谦逊有礼道“太师不必多礼,依照辈分应是本王向太师问安才是。” “王爷折煞老夫了。”文齐爽朗一笑表面客套眉宇之间却有丝倨傲之态“请。” 入门之后一派繁花盛景,姹紫嫣红,流水潺潺,曲折游廊,飞檐斗拱,一步一景,看得出主人费了不少心力。 婢女,侍卫不远不近尾随其后,文齐淡瞥了几人一眼不以为意笑道“王爷莫不是怕老夫府中的下人侍候不周么?” “太师说笑了,本王常年病体缠身,母妃放心不下,着人时刻不离左右,方可宽心,为人子者,当以孝为先。” 文齐眯着褐色的浊目盯着扶黎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道“王爷身边自有佳人作陪。” 萧辞清和含笑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冰冷,略微向前一步遮住扶黎大半个身子,淡淡道“你们在府外等候即可。” “是。” 天心亭四周种了大片的芍药牡丹,明明已过了盛放的季节,不曾想万紫千红,霞蒸似火,打眼望去似一匹上好的越绣缎锦。 亭中集聚不少的人,锦衣华服中间红衣翠裳,柳腰舞扇,或妩媚风流,或小家碧玉,或娇艳似火,或婉约清丽,或端庄大气,皆是绝色佳人,柔弱无骨的纤腰斜斜倚在才子名士侧旁斟酒,眉梢之间尽带风情。 萧辞掩在袖中的手悄悄牵过她的手,冰冷的触感,很舒服,并未推拒,十指相扣,莞尔笑言“莺歌燕舞,佳人在侧,我未免成了累赘。” “庸脂俗粉怎及夫人绝代风华。”他轻笑着附在她耳间,温热的气息吞吐耳根略有痒意,并不习惯如此亲昵之举“为夫心中只夫人一人,若多看了旁人一眼,回府但凭夫人责罚。” 声音不大不小恰好入了文齐的耳,疑惑的瞄了扶黎一眼,精明的眼珠转了转,并未说话,引着二人走至天心亭中央“参见逍遥王。” “免礼,文诗酒会,不必理会繁文缛节。”萧辞客气疏离的回礼,与扶黎一起坐在了空着的主位坐席。 不过区区酒会朝中重要官员来的七七八八,左相白维、礼部尚书王越、户部尚书陈德淮、兵部尚书万坤山、九卿之中除去大理寺廷尉戚无源皆至,其他诸人亦是当世袭了官职的一时才俊。 “王爷身子可大好了?”白维自斟了一杯清酒随口问道“宫宴之时,王爷脸色不好。府中还存有先皇赏赐的千年人参,今早芩儿已带去逍遥王府,给王爷调养身子,略表心意。” “近日身体稍济,劳姨父挂心。” 萧辞自降身份依照辈分尊称白维姨父,他脸色顿时缓和不少露出些许慈爱之色。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在榜,原谅糖糖抛弃文艺书名换了一个天雷滚滚的名字,后期是会换回来的。 第41章 虚与委蛇 亭子北侧是翠竹纤枝缠绕的花架,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红肥绿瘦,热热闹闹,浓郁的仿佛能滴出胭脂。 仔细看去疏落之间挂满了竹片,做工考究边缘刻着水纹回文,每片竹片用工整刚劲的颜体写着几个韵脚,题目。 文齐捋了捋花白胡须,摆了摆手,婢女手捧托盘呈上几支木质羽箭,箭簇是一朵雕刻精巧的桃花“得蒙诸位赏老夫几分薄面,依约前来,今日老夫效仿古人,附庸风雅,来个花间诗会。” 身旁侧立的婢女笑语盈盈解释道“竹片上是太师亲拟题目,难易各有不同,羽箭为凭,投掷到哪个竹片还望诸位大人不吝笔墨,限题限韵,赋诗一首。” 在座诸人纷纷称妙,已有人耐不住性子拿起白羽箭掷下一道题目,不大的天心亭瞬间热闹了起来,有人凝神聚目提笔写诗,有人拥着丽人投掷羽箭,有人不以为意自斟自饮,有人放浪形骸丑态毕露… 萧辞稍坐片刻之后脸色慢慢开始变差,扶黎接过婢女自马车上送来的银缎披风,披在萧辞身上仔仔细细打了结柔声问道“可好些了?” 他握住一双柔夷,淡笑道“劳夫人挂心,为夫惶恐。” 扶黎抿唇低首,一抹红晕爬上脸颊,嗔怪道“该罚。” 萧辞握着她的手稍作用力,妙人已跌入怀中,伸手捻去她发间的一片蔷薇花瓣,轻笑附在耳边问道“今日回府为夫定让夫人满意,可好?” 佳人入怀,低语呢喃,不由让人微微侧目,萧辞苍白如玉的指节捻过一颗葡萄,紫衣剥去露出绿玉般的果肉,用银签剃去果核,动作优雅温柔的喂给怀中的女子。 她靠着他的胸膛阖目养神,并不睁眼,轻启朱唇吮入口中,萧辞拿过一方素净的锦帕仔细的帮她擦净唇间残余的果汁,并未有多少旖旎之态反而温情脉脉,深情流转。 白维敛袖提笔,七言律诗跃然纸上,青袍竹冠,孑然一人,与在场诸人相比显得格格不入,寡淡无趣。 步至天心亭,干咳两声,扶黎长睫颤了颤,缓缓睁开眼睛,自萧辞怀中起身,敛衣垂首福了一礼。 “不知这位姑娘是…” “母妃所定,姨父应是知道的。” 白维皱眉想了想笑道“人老了记性也一日不如一日。” 萧辞咳嗽了几声,扶黎端过桌上的热茶服侍他喝了几口,文齐、王越、万坤山谈笑风生拾级而上问道“王爷不去凑凑热闹?” 持续不断的剧烈咳嗽,稍有血色的薄唇已成青白,她自瓷瓶中倒出几颗黑色丸药,送到他口中顺着清水服下,右手拍着他的胸口顺着气,方缓。 “诸位尽兴,本王如今执笔的气力都无,不打扰诸位的雅兴了。” 文齐面露担忧之色“王爷正当盛年,好生调理,必能身体康健,皇上对王爷又是极为看重,近日通敌叛国的大案都交由王爷监察,足见对王爷的倚重。” 萧辞笼在袖中攥着扶黎的手紧了紧,她亦回握了一下,手指缠弄着扶黎胸前的一缕发丝,不以为然道“还未结案么?” 一语倒把文齐问住了,白维若有所思看了萧辞一眼低头饮了一杯酒“王爷不知?” “前几日李大人入府送来卷宗录词交由本王过目,奈何旧疾复发卧床休养,不便见客,已吩咐管事若是为着监察一事无需请示,盖上本王印鉴便可,三司会审,皇上亲查,自是不会有任何纰漏的。” 轻描淡写一语带过,轻笑对扶黎道“你看本王印鉴可是左右国之要事的,以后莫要随意盖着玩了。” 扶黎不悦的皱眉自萧辞手中抽出发丝,他软语轻哄赔笑道“外客在场,夫人总要给为夫几分薄面才是。” 她斜睨了他一眼附在他耳边轻语了一句,萧辞微微一愣笑得一脸无可奈何点了点头,摆弄着折扇环顾四周问道“李大人乃宣化二十八年的状元郎,学富五车,太师花间诗会,不曾向李大人下拜帖吗?” “李兄如今乃戴罪之身,不便前来,今日早朝皇上罢免了李兄的刑部尚书,贬为…” “今日莫谈国事,区区刑部尚书,公务繁忙,罢免了倒好,与太师一般写诗作画岂不是人生一大乐事?李奎府上是不是有一副村野山人的《画里江山》?” 萧辞不耐的打断白维的话,提到村野山人的画作神采奕奕,待看到文齐点了点头更是眸光晶亮忽而淡淡叹了一口气十分遗憾的模样“不知怎样李大人才肯割爱?” 此时一阵悠扬的玉笛声穿过牡丹丛、芍药圃,蔷薇架,携着缕缕暗香丝丝传来,时而悠扬婉转,时而如泣如诉,时而欢快雀跃,时而柳暗花明,尾音却在高'潮迭起的部分戛然而止,让人意犹未尽。 自蔷薇花架旁转出一人,手持白玉笛,红衣黑发,行至亭中携着玉笛抱拳一礼“玉楼见过逍遥王。” 红衣灼灼,黑发用红色缎带在发尾系了一个结,狭长的丹凤眼直飞入鬓,皮肤白皙,眉目如画,俊雅飘逸之中带着一丝妩媚风流之态,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不知为何竟有几分熟悉,扶黎直愣愣看的痴了,那双眼睛不应是这样的,不应是这样?她不由让自己的这个想法惊住了,她究竟在想什么? “玉楼玉三郎,花间美人名不虚传。”萧辞不满的揽过扶黎语气中不由多了几分揶揄之色。 “王爷谬赞,玉楼愧不敢当。”玉楼低首恭敬有礼道。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他缠绕着扶黎的发淡笑道“太师府中的景致亦是极好的,本王陪你去看看。” “好。” 眼见白色身影隐入花丛之中,文齐堆笑的脸骤然变了颜色,萧辞所吟之句乃岐乐郡主所画玉楼丹青亲题的诗句,她爱慕玉楼欲收为男宠闹得锦雁城人尽皆知,这岐乐郡主便是萧辞的长姐萧初。 “玉郎今日怎么不请自来?” “昨儿新谱了曲子,欲为大人助兴,看来我又让您不高兴了。”玉楼低垂着头,半截玉笛隐入宽大的红袍中略微有些颤抖。 文齐锐利的眸子瞪了他一眼,玉楼眉宇之间淡漠有礼微微靠近了几分,他盯着玉楼白皙似雪的脖颈浊目露出贪欲之色,枯枝槁木的手抓过玉楼持着玉笛的右手像抚摸着一块上好的美玉摩挲了几下。 玉楼面无表情温顺疏离“三郎,才满雁京又如何,莫要忘了你是从我文府中走出去的,不要妄图在我眼皮子底下耍什么花招,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祈求讨饶,啧啧,可惜了这幅好皮囊。” “玉楼不敢。”他身子微僵脸色蓦然变得惨白如纸。 “如此甚好。”文齐盯着他的脸诡异一笑“今日莫要回去了。” 踏着青砖石道,花满蹊,压枝低,少有人行,花木繁盛更甚前厅,萧辞掩在袖中的手一直攥着她的柔夷“夫人贪图美色,又当如何惩罚?” 扶黎笑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王爷不会如此小气吧?” “为夫心系夫人一人,夫人自当夫唱妇随。” 她浅淡的眉目对视着他温柔缱绻的眸子侧头抿唇以示应允,花香馥郁,蜂飞蝶舞,不紧不慢徐徐而行,享受着难得的闲暇清静时光。 行了几步他停下脚步摘了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苞牡丹,左右端详片刻簪在她斜斜低垂的流云髻上,自然的把她拥入怀中,扶黎脸上已有倦意接触到他微热的胸膛,好闻的白梅墨香,不自觉的闭上了眼睛。 一只蝴蝶翩跹飞舞,扶黎长睫如蝶翼般颤了颤,浑身气虚无力,没甚力气,依偎在萧辞怀中,伸出右手,蝴蝶转了几个旋儿落在了她微翘的中指上,她眸光晶亮,嘴角弯弯,直直看着停留在手指上的斑斓蝴蝶。 孩子气的抬头对着萧辞道“蝴蝶!” 萧辞轻笑着点了点头,她似发现了极为好玩的物什,一动不动,聚精会神,眸光潋滟看着蝴蝶在她指尖飞舞“真美。” 古井般幽深莫名的眼睛亦是盯着同一个方向,纹丝未动,巧笑嫣然,明目皓齿的模样让他脸上的笑意更浓,附和道“甚美。” 蝴蝶舞入花丛,埋入他怀中继续阖目,沙哑的声音柔声问道“可累了?” 她摇摇头,闭目反问道“这里有何不妥?” “文齐宿在此处的时间一年亦有大半,宅邸设置精小,守卫严密,加之暗器机关,固若金汤,只能探寻到暗室入口所在。”萧辞不动声色望向不远处最为繁盛的牡丹花丛。 “你…”她本欲说什么,虽暂时失了武功,耳力极佳的判断出周围有暗卫巡逻把守“我能做什么?” “怕是要冒犯夫人了。” 第42章 胭脂色 花影浓荫处,黄金蕊绽红玉房,百枝绛点灯煌煌。照地初开锦绣缎,当风不结兰麝囊。 映叶多情隐羞面,卧丛无力含醉妆。 暖风熏得人昏昏欲睡,扶黎鬓角渗出淡淡的薄汗,整个人精神恹恹,没甚精神,不由又往萧辞冰冷的怀中凑了凑,他披着银缎披风整个人身上毫无温度,冰冷的气息让她身上的暑气略略散去,很是舒服。 离得近了,发间淡淡的香气丝丝入鼻,在她鬓角印下一个吻,甜腻的花香撩拨的心头微微发痒,细碎的吻沿着鬓角轻柔的落下,轻吮了一下小巧圆润的耳垂。 渐渐粗重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侧,她猛然睁开眼睛,不自觉瑟缩了一下身子,萧辞却并无终止的意思,一点一点浅尝辄止一路吻下,流连在光滑凝脂的脖颈,留下几点淡淡的红梅。 扶黎自小怕痒,缩了缩脖子试图稍稍隔开一点距离,小小的动作在外人看来却是极为亲昵的配合之态,肌肤相贴冷热交替的触感让她心下不由暗恼,身体反应快于大脑,往后倒退了几步。 繁花掩映中脚下是不规整的石板,身子不稳,整个人一个踉跄往后倒去。 萧辞偎在她颈侧,右手揽住纤腰,左手扯下银缎披风,落地的瞬间银缎披风铺设在花瓣中,她趴在他的身上,抬首侧目,唇瓣如蝶翼般拂过他的薄唇,他嘴角挂着一抹浅淡的笑容,就势吻了一下她的嘴角轻哑着问道“可摔疼了?” 扶黎摇了摇头,看着她明眸娇丽的模样,心间一动,撑起身子反客为主,双眸幽深盯着身下的她,落英缤纷,花枝摇动,白衣白裳隐在大片艳丽的牡丹花丛中分外显眼,细碎的低吟让人心照不宣的脸红心跳。 宽大的白袍遮住娇小的身体,两个人距离极近,彼此的心跳清晰可闻,扶黎的左手一直隐于背后,纤细有力的指节循规蹈矩精确无误探寻着身下的泥土,不时有节奏的敲打几下,左手勾着他的脖颈借力起身附在他耳侧轻语道“是暗室。” 罗衫半退露出一点香肩,他半搂着她纤细的腰肢沉声道“真是煞费苦心。” 耳听暗卫避得稍远了一些,萧辞轻轻把扶黎放在银缎披风上,怜惜的用袖口拭了拭她额间的汗。 打量了一下四周,皱眉微思目光定在她头顶上方矮矮的太湖石上,碗大的牡丹把不高的太湖石遮的严严实实,左手撑地维持着旁人看来缠绵旖旎的姿势,右手略过她的发顶探入牡丹花从。 萧辞今日略显好转的脸色自入府之后越来越差,扶黎猜测不排除故意做戏的可能,但一滴滴豆大的汗水滴在她的脸颊,方感不安,扯了扯他的衣摆,他淡笑的朝她摇了摇头。 右手自花丛中探出,中指食指之间夹着一枚银针,大约行动不便没入骨肉三寸有余,用内力逼出,伤口很深并无鲜血流出。 俯身看着扶黎苍白的脸色,手指轻扯开领襟,胸口的素绢渗出一点鲜血,显然是伤口开裂,顿时变了脸色,整理着她半褪的罗衫歉疚道“今日不该扰你相陪。” “找到机关入口了?”她干脆利落的问道,这样的伤与以往相比不值一提,只是失去武功毫无招架之力的滋味让她很不舒服。 “子午鸳鸯锁,比我想象中复杂。正反相同的回复结构,若非特制的钥匙,一旦触碰引发四周的机关暗器绝无生还。”谁能料到眼前姹紫嫣红的美景实则为杀人于无形的修罗场? “你懂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之术?”虽是反问实则是印证心中所想,子午鸳鸯锁结构复杂仅次与乾坤西陵的天地乾坤锁,他刚刚用银针试探便可准确判断其结构,全身而退,绝非略通皮毛那么简单。 “恩。” 风吹落花,一片胭脂花瓣落在她的唇瓣,云鬓微乱,罗衫松散,白色衣裙覆满牡丹花瓣,冰肌玉骨衬的花瓣格外艳丽。 稀薄的空气,甜腻的花香,燥热的气息,脸颊通红,昏昏沉沉。 他黑眸之中暗潮涌动,怔怔然望着她,距离越来越近,轻颤的薄唇吻住了那片胭脂花瓣,隔着薄薄一片花瓣,温热柔软的触感让他心头一荡。 略微抬头,雪衣乌发,银白面具,嘴唇上噙着一片胭脂花瓣,与平常温文尔雅的君子判若两人,含情脉脉的眸子蛊惑着清明如常的理智。 复又覆在她的唇瓣上轻啄了几下,柔软的唇瓣若新鲜的樱桃,急欲索取更多,浅尝辄止慢慢变为疯狂的索取,他吮吸着她的唇仔细耐心的用舌撬开她的齿关,诱使她与他唇濡交融。 急促的吻让她喘不过气,他稍稍退出哺入几口空气,鼻尖碰触着她的鼻尖,眼睛中酝酿着复杂莫名的情绪。 这次的吻轻柔而缠绵,悲凉而决绝,她本来应该推开他的,她答应配合他演戏不代表任由他为所欲为,蚀骨缠绵的吻让她胸腔中涌出一股难名的酸涩,她竟然不讨厌和他亲近? 手足无措的手胡乱摸到怀中的玉佩,宛如一把利刃精准的刺入她的心脏,奋力的挣扎了几下,箍在她腰间的手力道更大,虚弱无力的身子在他面前毫无反手之力,反而更激起他的占有欲。 这世上唯一让她感到安全的东西逝去她就只剩下这幅千疮百孔的躯壳了,伤口的疼痛让她紧锁眉心,手指紧紧攥着身下的银缎披风。 察觉有异停下动作怜惜的望着她,眉宇间有几分懊恼,嘴角挂着一丝苦笑,转瞬便换成了惯有的温和疏淡。 红唇潋滟比盛放的红牡丹还要娇艳几分,眉目舒冷质问道“王爷太过失礼了。” “情之所至,情不自禁。”他轻笑搂着她起身,带落片片牡丹花瓣,撒在洁白的裙裾,妖艳夺目。 四指穿过她的发,稍作整理流云髻挽成了松松的堕马髻,折了一朵白玉牡丹斜簪在鬓角,饶有兴趣的端详。 “王爷好兴致。”爽朗的笑混着几分暧昧之态,文齐恰逢时宜的走了过来。 隔着一径牡丹,萧辞起身优雅的弹去身上的花瓣,披上银缎披风,依旧温文尔雅,纤尘不染的模样“软玉温香倒是太师理解的通透,适才与夫人斗花取乐,失了仪容,不知府上可有厢房供本王与夫人稍作梳洗。” “原是如此,王爷请。”文齐了然一笑,着人引路,萧辞自花间抱起娇俏的丽人,神色淡然告谢。 “我可以自己走。” “为夫今日冒犯之处,还望夫人海涵。”温润的声音如陈年梨花白醇香清冽。 扶黎淡瞥了他一眼“先斩后奏,未免太迟了,王爷这场戏足可以假乱真。” “仰仗夫人配合。”他抱着她的手紧了紧,嘴角挂着一丝苍白无力的苦笑。 说话间已行至厢房,婢女掩门而出,萧辞不放心扶黎的伤势,急急把她放在榻上,方想起一时之间也没有办法重新清理包扎,扶黎以手撑额半闭双眼“伤口并无大碍,只是略感疲倦。” “可有其他不适之处?” 她轻轻摇了摇头,除了伤口处略有些疼,浑身无力,倒并无其他感觉,他复又探了探脉才露出些许笑容“百草丹起了效用。” 屋外传来婢女的叩门声响,得萧辞应允后,端着用玫瑰花汁调好的清水,呈上胭脂水粉,菱花镜,檀木梳等物,可见主人家考虑齐全。 看着菱花镜中的自己,她不由呆在了原地,眉目含情,云鬓松松垂着,簪着一朵白玉牡丹更添几分娇羞之态,这副模样何其陌生。 用清水随意洗了一把脸,才发觉一旁的萧辞一直绕有兴趣的看着她,扯过绢帕慢条斯理擦拭着脸颊上的水珠“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惯了。” “难得见到你的真性情。” 曝于敌人眼中的性情便是致命的弱点,她笑笑不再答话,走到桌案旁,欲卸下钗环重新梳理。 萧辞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后,帮她一一卸下发间的紫玉钗,乌发如流水一般倾泻而下,用青檀木梳细细梳理,一丝不苟。 抿了抿唇转头看着他犹豫道“要不传婢女来吧,这…这总归不妥。” 那双本应弹琴握笔的手拿着一把檀木梳,轻笑着问道“有何不妥?闺房之乐,莫若画眉挽发尔尔。” 画中戏,戏中画,虚实之间总让人混淆而不自知,她是他局中的一枚棋子,而他未尝不是她利用的对象,几多真情假意? 挽了一个寻常的单髻,疏落有致簪好紫玉钗“两厢皆已如愿,我这便称病回府。” 耳听萧辞又开始持续不断的咳嗽,回头接过檀木梳赶忙扶他坐下担忧道“病情会一直恶化吗?” “过几日或许会好些。”萧辞含糊其词应付而过,微瞥了一眼身旁倒茶的扶黎,心下黯然,但愿上天垂怜,还不能死,也……不想死。 第43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 出了文府,马车驶入闹市,掀起一角轿帘,正值暑夏,蝉鸣聒噪,烈日当空,街上行人皆换上轻薄的夏装,行人较之往日少了不少。 “糖蒸酥酪,好吃的糖蒸酥酪。”一虬髯花白的老汉,身穿灰布葛衣,袖口挽至手肘,疲于劳作,黑瘦,但精神矍铄。 扶黎僵愣着看了很久,缓缓放下轿帘,抿了抿微干的唇瓣,一恍十年指中过,迎面相识故人非。 萧辞不着痕迹打量了她一眼,解下身上的披风,吩咐车夫停车,对上她询问的目光笑言“偷得浮生半日闲,走着回府可好?” 她笑着点了点头,脚步轻快的跳下了马车,胸口的疼痛还是让她忍不住撇了撇嘴,萧辞手拿折扇轻敲了一下她的头,她揉揉额头怒瞪了他一眼。 他心情甚好,折扇轻摇,儒雅斯文,看了一眼前面的摊铺“可愿陪我吃碗糖蒸酥酪。” 扶黎戒备的看着他含笑的黑眸,这种琐事他也能洞悉不成?笑意盈盈施施然下拜“如此有劳王爷屈尊了。” 手中的折扇又在她头上敲了一下,她嗔怒不解“在外直呼其名便可。” “属下不敢。” “不然你更愿意称呼夫君?”萧辞似笑非笑的反问。 “萧辞其名怕是比王爷二字更易引人耳目。” “退之一字少有人知。” 摊铺紧挨一颗百年老槐树,枝叶繁茂,鸟语啾啾,浓荫之下很是舒爽,简陋的桌椅,寥寥几人吃着糖蒸酥酪,旁边并一碗凉茶,点心,茶语闲聊。 老汉看到萧辞忙满脸堆笑迎了上去,深深的皱纹堆在一起仿若刀刻,嘴角的胡子一翘一翘的,一边擦拭着桌椅招呼两人入座一边问道“公子怎么这个时辰来了?身体可大好了?” “劳李叔挂心,如今已大好。拙荆最喜李叔做的糖蒸酥酪,央我多次,左右今日无事,特来拜访李叔。”萧辞并无贵族子弟的做派,居于陋巷正襟危坐,礼于平民谦和有礼。 李叔眯着眼睛看了扶黎一眼,双目眯成一条缝,笑意更深了“好,真好,夫人与公子郎才女貌,老朽这便去做酪子。” “夫人为何一直盯着为夫呢?” “王…退…退之还真是一个善始善终的人。”直呼其名总归有些不自在,退之二字萦绕齿间自朱口中吐出带有一丝软语呢喃的柔情,出了文府少去看戏的人,演戏的心松了下来,这句夫人自然显得格外不适。 “岂敢,西街闹市难免偶遇故人。” 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姑且听之任之,扯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你与李叔相熟?” “旧时故人最喜李叔亲手做的糖蒸酥酪,一来二去,倒也熟了。” 看着老人略显佝偻的背,抬目葱郁的老槐树似乎刹那之间满树白花,一巷槐香,风吹叶动,串串银铃般的笑声恍若隔世,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五湖十六国,槐花乳酪还是这里的最好吃。” 李叔端着两碗糖蒸酥酪摆在木桌上,平民家惯用的粗瓷碗,乳白色的酥酪散落了几颗新剥的莲子“二位慢用。” “老板,大碗凉茶两碗。”两个健壮的大汉,挑着两担柴,袒露着半个胸膛,黝黑的肌肤,满头大汗朝着李叔一声吆喝。 “得咧。” 扶黎迫不及待舀了一口,入口即化,唇齿留香,十年不曾改变的味道,几口下肚,碗已见底,萧辞把面前纹丝未动的糖蒸酥酪推到她面前,把另一碗略有残余的酪子替换了过来“原是府中饭菜不合胃口。” “未必王府的山珍海味及得上寻常人家的粗茶淡饭。” 萧辞用白瓷勺舀了一勺酪子,斯文的吃了几口“实乃为夫思虑不周,委屈了夫人。” “沾染一些人间的烟火气说不定身体就好了,来。”扶黎微扬下巴,用白瓷勺舀了满满一大勺的酪子送到他口边。 并未推拒,张口吃完,她满意的低头几勺一碗酪子又去了大半,他手中的折扇一直不紧不慢的扇着,缕缕清风吹着扶黎额间被薄汗濡湿的发渐渐散成根根青丝。 面若桃花,娇俏动人,唇角残余着一点乳白的酪子,瞥到他眼神掠过,快速的用舌尖舔了一下,抿唇不语,修长的指拈起她发丝一片槐叶轻笑“一碗酪子就让你如此开心?” “简单易得者未必有价,与我而言你府中的奇珍异宝都比不上这方小小的摊铺。” 沿西街古巷而行,榆槐参天,浓荫蔽日,偶有烈阳,一把折扇为其遮于发顶,广衣宽袖遮住大半娇小的身影。 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偷得浮生半日闲。如此也好,一闲话知己,一俗世烟火,一普通女子尔。 “夫人相伴,浓荫幽巷闲行,此乃人生一乐。” “闻临溪沁凉澄澈,莫若暑至临溪濯足。” 萧辞合上折扇,收扇时不觉扯动了她的发髻,不由回头看了他一眼。 自然熟稔的正了正其上的紫玉钗,声音轻柔绵长“午倦一方藤枕,雨夜红袖添香,何如?” “然,我看你今日气色甚好,以后还是出府走走为好,散散病气。” “五湖十六国,你都去过?” 她微做思量点了点头“四海为家,自在逍遥。” “琴剑走江湖,情仇酒一壶。闲云野鹤,毕生所愿,可惜……” 扶黎抬头看他无奈的讥笑,可惜病弱残躯不能远行?迎着榆叶撒下的细碎光影,她仿佛能透过银白的面具看清了他真实的模样,展颜一笑“我可以说给你听。 乌蒙国白雪皑皑,那里的居民皮肤很白,出行皆以木撬代替车轮,千里梅海,盛产雪莲。 滁斯国舞女当垆卖酒,鲜艳的纱丽,浓眉碧眼,腰肢婀娜,世间少有男子不拜倒其石榴裙下。” “哦?” 扶黎见他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调笑道“清心寡欲如退之,怕也是要为美色所倾。” “人皆对美的事物心向往之。” “瓦利国葡萄美酒配以夜光杯天下一绝,兰西国居于帐篷,漂泊为家,牧马放羊,族人却都是极善骑射的……” 不知为何今日她的话格外多,似乎这些年真的浮萍漂泊,四海为家,仗剑天涯。 刺杀乌蒙首相,暗杀滁斯专政两朝的太后,重新洗牌瓦利政权,如果没有遇到云亦大约手刃兰西四皇子那次她差一点便死在了塞外…… 她伸出手仔细看着手心慢慢变淡的纹路,攥握成拳,淡淡道“乾国政治清明,国力富足,路不拾遗,百姓安居乐业,为君者以仁孝治国,为臣者廉洁为民。雁月有朝一日也会如此吗?” “会的。”萧辞牵过她的手,紧紧攥在手中,眼神肃冷而坚定,不似平常温文尔雅那是她从未看到过的笃定。 走出长巷日头骤然烈了,她伸手遮在眼睛上,却见他又打开折扇遮在她的头顶上方,这样热的天气好像无论她走到什么地方总会有一方小小的阴影为她遮去头顶的艳阳。 眼前是一个用靛色棉布支起的摊铺,凌乱的码放着一大堆西瓜,皮肤黝黑的大汉短衫已经被汗水浸透,声如洪钟吵吵嚷嚷招揽着生意。 摊铺前站着一瘦小的中年男人,灰色长袍,眼睛细小却炯炯有神,花白的胡子说起话来一翘一翘的,而他侧旁则立着一位身穿天青色华服的公子,衣襟下摆绣着银蓝色的竹叶,剑眉星目,俊雅风流。 “王大人,这西瓜可挑好了?” 他抱着一个大西瓜左右拍了拍,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大汉在一旁说的吐沫横飞,直夸自家的西瓜如何如何清甜可口“若非你请我吃瓜,老朽今夏还没有那个口福呢。” “王大人说笑了。” 二人看到扶黎萧辞皆是一惊,王克礼瘦小的个子抱着一个大西瓜显得分外滑稽“多日不见,王爷气色大好。” “托王老的洪福,精神尚好。” “老朽还有公务在身,先行告辞。”王克礼转过身看了一眼身旁的华服公子又道“改日去老朽陋宅,拙荆粗笨,粗茶淡饭也算可口。” 眼见王克礼走远,陆旌阳抱拳一揖“自家人无需多礼,长姐多日未回府省亲,近日可好?” “天气暑热,郡主搬去了清风阁避暑,礼部修氏录公务繁忙,我也许久不曾见到郡主了。”陆旌阳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无奈与歉疚。 萧初豢养男宠人尽皆知,与这位名义上的郡马貌合神离似乎更没有任何感情可言,除非特定的场合二人井水不犯河水两厢安好,萧辞看着陆旌阳手中朴素的陶铃问道“这陶铃本王瞧着有几分眼熟。” “入夏时婢女打碎了郡主窗前的陶铃,这个也只是相似而已。” “长姐又迁怒婢女了?” 陆旌阳苦笑不答,萧辞无可奈何的说道“仰仗姐夫多多包涵劝诫,那只陶铃是父王亲手烧制的,世间独一无二,这只除去菊花颜色偏差已经是极为相像了。” “原是如此。” “长姐喜好民间精巧拙雅的小物什,草叶编制的蛐蛐,紫陶埙,瓷菊簪……” 陆旌阳眉宇间露出一抹喜色,谦和有礼拱手“谢过王爷。” 烈日炎炎,华服公子蹲在巷口一角的矮竹桌前仔细挑选老妪用芦叶新编制的各类昆虫,不时笑言交谈几句,扶黎望着格格不入的一幕道“他似乎并不如传言当中对郡主毫无情意,那枚陶铃是他亲手烧制的吧?” 萧辞并未回答扶黎的问话,望着巷口不知在想什么,叹了一口气良久才道“走吧!” 第44章 思虑不周 刚刚踏进王府的大门,青鸾便手拿披风迎了出来,萧瑀尾随其后,手中的折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陪着笑脸喋喋不休听不清在和青鸾说什么。 “王爷,太妃回府了。芩儿正陪着在正厅叙话。” “母妃怎么提前回京了?” “太妃言离京日久,甚是挂念王爷,左右放心不下便提前回京了。” 一行人穿堂过廊往正厅而行,萧瑀贼兮兮的凑到扶黎身旁小声问道“二哥没被那个老家伙染指吧?” 扶黎蹙眉淡瞥了他一眼,不欲理睬往前疾步走了几步,萧瑀不依不饶继续道“其实有你在二哥身旁小爷我很放心。” 提裙拾阶而走,侧身低头,夏日衫薄,微风拂过,衣襟微松,露出锁骨处浅浅的红痕,萧瑀混迹于风花雪月场日久自然对扶黎肌肤上的梅花红痕讳莫如深,还未细究其原由,萧辞骤然停下脚步隔开了他凑近扶黎的脚步。 “你去吏部把王克礼的卷宗调出来,其政绩事无巨细誊录给魏老,黄州赈灾非他莫属。” “王克礼?”萧瑀不可置信的摇了摇头“腐朽不化,斤斤计较,尖酸刻薄,走街串巷为了一个铜板也能和小贩吵嚷上半天,据说他还是宣化二十七年的状元郎,啧啧,这些年挂着不痛不痒的闲职,哪里有什么大的政绩可言。” “你不是一向有夸大其词的本领吗?” “我……我那是能言善辩。”萧瑀不服气的辩解了一句,眼睛还是不住的往扶黎身上瞄。 萧辞不着痕迹的把她遮到身后,他这才一本正经的说道“论官职资历,后台背景,黄州赈灾的差事怎么着也轮不到王克礼的身上,何况赈灾粮饷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他们怎肯轻易罢休,二哥,这王大人看着也难担此重任啊。” “大涝之后必有大疫,因着闵舟一事牵连官员甚广,皇上一朝罢免三任尚书,如今人人自危,自顾不暇,黄州已经成了烫手山芋。” 萧辞手指摩挲着乌木扇骨“王大人锱铢必较不通人情恰是赈灾最佳人选,你只需写好举荐公文即可,其他诸事魏老自会从中周旋,想必他们也乐见其成。” 通议大夫王克礼黄州赈灾,黄州夏府?仅仅只是巧合?文府暗室关押的又是何人值得他费尽心力,甚至以身涉险? 恍神之际已到正厅门前,萧瑀扯了扯她的衣角挤眉弄眼,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说了一句“你竟然把二哥给染指了。” 扶黎一口气没顺过来剧烈的咳嗽,带动手臂胸口的伤口疼得紧锁眉心,又好气又好笑的看着萧瑀用暧昧不明的眼神在萧辞与她身上来回的转。 萧辞淡瞥了一眼萧瑀虚扶着她,轻柔的拍了拍她的背帮她顺气“待面见过母妃,回房好生歇息,病体未愈今日委实劳累了。” “劳累?”萧瑀陡然提高了音量,桃花凤眼满是戏谑调笑之色“二哥也劳累了,青鸾,多熬点补药给二哥补补身子,花好月圆,春宵苦短。” “二哥,你可回来了?”不见其人先闻其声,一角鹅黄色的裙裾莲步轻移跳过门槛“姨母打从进府之后招来府内所有下人事无巨细询问的清清楚楚,你每日吃多少饭,吃什么菜,睡几个时辰……我都要招架不住了。” 白芩儿嘟着樱唇撒娇般的抱怨,杏眸含情不时偷偷打量几眼萧瑀,抿唇低首,含羞带怯,绞弄着衣角掩饰不住娇羞小女儿家的姿态。 “二哥,我还要去吏部调卷宗,先行告辞。”萧瑀理了理衣袖,打开折扇,桃花眼微挑,凉凉看了一眼白芩儿干咳两声说道。 “我……” “明日早朝尘埃落定,你过府一趟。”白芩儿欲说什么被萧辞一语打断。 “是。” 萧辞踏进房门还未行礼就被萧太妃刘玉瑶一把搀住,仔仔细细上下打量半天摸着他冰冷到毫无温度的手眸含泪花问道“辞儿,是不是又旧疾复发了?” “母妃,近日精神尚好,并无大碍,无需挂心。”他扶着刘玉瑶安抚般的拍了拍她的手背。 刘玉瑶约莫五十岁左右的年纪,一袭素淡银白色夏衣绣着银蓝色兰花纹饰,眉目清和疏淡,疏落几支碧玉钗挽发,保养得宜,一派洗尽铅华的素朴。 对于萧辞不断反复的病情每日提心吊胆,身体状况稍许差池刘玉瑶便犹如惊弓之鸟,他耐着性子把所有状况报备清楚才略略安了她的心,舒心一笑,端坐上位恢复端庄典雅的仪态。 贴身婢女心竹、沁竹相继向萧辞请安,侧旁还站着一位蓝衣女子,江湖打扮,容貌清丽,对视上萧辞的目光唇角弯弯,抱拳一礼“楚夏拜见王爷。” “辞儿,一叶庵遭匪多亏楚姑娘仗义相助,一路同行对为母也多有照拂。”刘玉瑶适时解释道。 “萧辞在此谢过楚姑娘。” “王爷言重了。” “楚姑娘在未寻到亲人之前便留在王府暂住,辞儿也可派人帮姑娘查访,楚姑娘意下如何?” “如此多谢太妃。”楚夏盈盈一礼,英姿飒爽处透着女子的婉约娉婷之态。 “这位是……”刘玉瑶眯眼仔细看着立在一旁不言不语的女子,那双眼睛清冷的气质让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一时却又想不到在什么地方见过。 “属下扶黎,参见太妃。”扶黎跪地行礼,大半日的精力虚耗,起身时眼前昏黑踉跄了几步被身侧的萧辞一把扶住,她阖目稳定了一下心神,刻意拉开与他的距离。 “母妃,舟车劳顿,夏倦疲乏,让心竹、沁竹服侍你歇息片刻?孩儿晚些时辰再来请安。”萧辞恭恭敬敬对着上首一礼。 刘玉瑶看了几眼扶黎复又看向萧辞了然一笑,起身走向二人,轻柔的拉过扶黎的手褪下手腕上玲珑剔透的白玉镯正欲套在她手腕上。 “太妃,无功不受禄。” “辞儿身旁贴身侍奉的人左不过青鸾一人,其中一只五年前我便给了青鸾,这一只自然是你的。”声音不疾不徐让人很是舒服,不由分说把白玉镯套在了她纤细的手腕上,慈眉善目拍了拍她的手背。 “母妃所赠,你便收下吧!” 看着手腕上莹润通透的白玉镯在阳光的映照下仿佛一湾清水,恍惚未明之时便这样收下白玉镯出了正厅,她隐隐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到底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再欲细思头疼欲裂,昏昏沉沉。 纵然阅过无数奇珍异宝,她亦不得不承认这只玉镯虽看不上去平淡无奇实乃难得一见的珍品,走到青鸾身旁问道“太妃真的送过你一只一模一样的手镯?” 青鸾笑着点了点头,抬起手腕,碧袖映衬下白玉镯宛如初融的阳春白雪,扶黎若有所思“爱屋及乌,你母妃待你真好。” “沐浴梳洗过后还是换件长襟夏衣为好?”萧辞不置可否,微微靠近扶黎低笑着说道。 “长襟夏衣?男装?” 除非特定需要好像她一直是男子装扮,利落洒脱,风度翩翩,带着江湖中人特有的潇洒不羁,看着不明所以精神欠佳的扶黎,折扇敲打着掌心“府内还有不少御赐的水烟罗,改日让人过府给你和青鸾、芩儿做几件夏衣。” 萧辞话音未落白芩儿欢呼雀跃的几步跑到他身旁扯着衣袖讨好道“每个颜色都做一件好不好?我记得二哥府中还有两匹越缎绣锦,也给我们做披风吧。” “好。”他无可奈何的叹气,把衣袖从白芩儿手中扯了出来“青鸾,你帮扶黎重新包扎一下伤口,汤药按照原来的药方即可。” “是。” “扶黎,你受伤了?哪里受伤了?你怎么会受伤?严不严重?快让我看看。”白芩儿毛毛躁躁凑到扶黎身旁左右拉扯,担忧的问出一连串的问题,对于扶黎连说的几句无碍充耳不闻。 “咦?王府中有蚊虫了吗?你这的红痕是被蚊虫叮的?”白芩儿刻意遮住萧辞的视线指着扶黎锁骨处疑惑的问道。 联想萧瑀暧昧不清的挤眉弄眼,萧辞含糊其辞的顾左右而言他,脑中不由浮现出牡丹花丛中的旖旎风情,耳根发烫,咬着嘴唇,蹙眉瞪向萧辞。 他不紧不慢解下身上的冰蚕羽缎披风,披在她身上低笑着打了一个结问道“为夫思虑不周,夫人想如何责罚?” 声音不大不小恰好只有两个人可以听到,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王爷确实思虑不周,暗卫遍布还是让别人钻了空子。” “夫人有何高见?” 冰冷的眼神毫无情绪起伏道“不留无用之人,杀一儆百,鲜血与死亡淬炼之下才是最好用的刀。” “正中为夫下怀。”他依旧笑得春风和煦,眼底的暗波如一潭看不到底的古井,隐匿了多少黑暗中蠢蠢欲动的杀戮“他们若等到我去出手,一开始便失去了踏入暗雨楼的资格。” 第45章 所为所不为 子时,暗雨楼。 空旷的大殿寂静如水间或两声刻意压抑的咳嗽声,灯花无人剪,烛光摇曳不定,入夜之后,闷热难耐,空气粘稠令人焦灼。 银甲黑衣几名暗卫腰间皆配着一把短剑,剑锋之上血迹未干,一滴一滴猩红的鲜血滴在靴子上氤氲不见“何家巳毒门一百二十三人皆已毙命;索缶昨晚亥时三刻入大祭司府,丑时方出;文府雅舍申时之后撤走了一半的暗卫;白府别苑刘骏死于三步散,全身溃烂已成白骨。” 上首的人拨弄着手中的茶盏,只闻瓷器碰撞的轻微声响,灯花爆灭,纱制灯笼内的蜡烛灭了两个,殿内不由暗了几分,他披着厚厚的冰蚕羽缎大氅,抵唇轻咳起身走到那名暗卫旁边,银白的面具勾勒出下颌完美无瑕的弧度“继续。” “一叶庵遇袭一事是属下失职。” “还有呢?” 冷汗涔涔,不明所以,抱拳下跪“属下愚钝,还请楼主明示。” “巳毒门何家二少何靖以身饲蛊,想必大祭司很感兴趣。”手指摩挲着袖中的折扇,扔在地上一枚玄色玉佩,苍白如玉的手拍了拍他的肩头,语气温和疏淡“一叶庵一事确实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毁尸灭迹,很好。” 那人死死握着剑柄,精瘦有力的手臂青筋暴起,何靖寸步不离身的玉佩让他心如死灰,瞬间如坠冰窟。 豆大的汗珠顺着黝黑的肌肤缓缓流下,内力的压制膝盖似有千斤重动弹不得,嘴角开始渗出缕缕血丝,剑未出鞘,雪白的折扇瞬间翻转,点点红梅绽放,人死灯灭。 白色的绢巾仔细擦拭手上的血迹,淡然无波瞥了一眼一言未发的其余几人“一切照旧,把何靖送去大祭司府,便说是本王给他的报酬。” “是。犯我暗雨楼者,杀无赦。属下会处理干净。” 猛然睁开酸涩干痛的双眼,全身冰冷,眼前一片漆黑,毫无焦距的瞳孔盯着透过碎玉雕花格窗的一丝光亮,手指慢慢虚握成拳,最后一滴烛泪顺着青铜拜月盏流至底座凝结成一颗红泪,一缕青烟化去,烛火熄灭。 他伸出一只手在虚空中不知在细致的勾勒着什么,指节微微有丝颤抖,黑眸凝神注视着不知名的方位眼底一片晦暗,剧烈的咳嗽震的整个身体不停的颤抖,手臂重重垂下手指抠着身下的小叶紫檀躺椅,掌心的梅花似乎又深了几分。 木门吱啦一声被推开,射入一线阳光,景皓疾步走到萧辞身旁低声说道“公子,建业兵马祁王已接管,白维调任越州总督曹覃为刑部尚书,公文未下。 文齐暗里与齐国三皇子达成同盟,断了司马将军的后路,齐国各个关卡已经是第十拨暗卫肆意寻事了,三百余人无一人活着入齐。刘骏一事,是宁王府的人。” 萧辞挑眉,景皓拾起地上的虎皮毯盖在他的膝上继续说道“是名女子,武功招式奇异诡谲,青鸾也不知其来路,几次暗中阻挠狭路相逢,必是暗雨楼中有人透露了风声,公子继续放任不理?” “暗中查访,不要打草惊蛇。” “是。”景皓犹豫再三忍不住问道“通敌叛国一案即便皇上继续压着,这几日也势必会有个结果,李述此时离京岂不是落实了畏罪潜逃的罪名?” “他在与不在罪名都已落实。”萧辞活动了一下发麻的腿,眉宇之间掩饰不住的倦意。 “若是与齐国达成同盟,通敌叛国?”他冷笑一声“他要给司马一族十恶不赦的罪名我偏偏要让它变成载入史册的功绩。” 景皓讶异之色溢于言表,齐国与雁月百年间连年交战,国仇家恨根深蒂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成为盟国谈何容易,一旦达成…… “二哥!”不及细想房门骤然被推开,刺眼的亮光照了满室,萧辞用手掌遮住眼睛不太适应骤然的亮光,萧瑀风风火火走了进来嚷道“这样热的天气怎么不开门?” 说着摇着一把折扇悠哉悠哉走了过来,夏衣宽大,腰带松松系着,自有一番翩翩贵公子的风流倜傥。 端起桌上的凉茶一饮而尽,歪坐在一旁捻了一块玫瑰酥塞进口中,含糊不清的说道“二哥,你合该好好嘉奖我一番,皇上今早已经下旨,黄州赈灾一事由王克礼王大人督办,择日启程,不得有误。” “不错。”萧辞只淡淡说了两个字转头问景皓“我让你请的贵客何时入府?” “应是今日。” 萧瑀弹了弹衣襟上掉落的糕点碎屑,合上折扇挠了挠头“两句话就把我打发了,好没意思,罢了,小爷我去锦屏坊听曲。” 萧辞起身走到桌案旁边把一封书信交给萧瑀道“左右无事,你帮我把这封书信送去百草堂。” “二哥,你身子不爽快?我进宫去请御医,乡野郎中怎能为你诊病呢?” “去吧。” “二哥!”萧瑀急的抓耳挠腮接过书信左右转了几圈,景皓好整以暇的在一旁看着他,摸着鼻子偷笑,他方知情况不对,赔着笑脸问道“二哥?” “黄州最近死了不少人,被秘密处理,地方官员隐而不报,怕是真有疫情,百草堂的张大夫对时疫颇有见解,我想让他随王克礼去黄州,未雨绸缪。” 他拖长尾音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把书信塞入袖口,摇着折扇正打算出门又折返回来不放心的问道“二哥,你身体真没事?无暇比我还不靠谱,离京三个多月了,指不定把你给忘了,自己自在逍遥去了。” “小王爷,回头我定将你的话原封不动的转达给无暇公子。” 咬牙切齿用折扇指了指景皓,最后悻悻作罢,清了清嗓子语重心长道“把二哥交给你们小爷我委实不放心。” …… 出了藕香榭未行几步,串串银铃般的笑声风送入耳,荷花池尽头是一湾浅溪,两岸花木繁盛,落花浮荡,白芩儿穿着藕粉色衣裙,挽着裤脚,站在浅溪中一只手掐着腰另一只手中拿着大把莲蓬并几支白荷指手画脚对着扶黎说着什么。 扶黎一身水色纱衣,银蓝色缠枝通心草腰带愈发显得纤腰不盈一握,用一支白玉簪挽了很低的发髻,裙裾微湿,依照着白芩儿指示摘着荷花莲蓬,手中亦是抱着大把的荷花荷苞。 念芷坐在一块平整洁净的大青石上,手边是用荷叶包着剔好的新鲜莲子,胖乎乎的小手很认真的挑拣好一粒,塞入口中,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形。 抬头时眼尖的看到不远处的萧辞,急急从青石上往下滑,眼见一个不稳便要落入水中,扶黎眼疾手快赶忙把她捞入怀中,念芷紧紧勾着她的脖子显然也是害怕了。 失去武功之后右手如今连拿起茶杯都会止不住的颤抖,如今骤然受力,右臂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支撑,连带着自己身子不稳整个人也朝前倒去。 怀中的荷花荷苞横七竖八坠入浅溪,左手下意识紧紧护着念芷。 熟悉的白梅墨香,温暖的怀抱,萧辞长袍湿了大半稳稳把两个人环在了怀中,扶黎抬头正好对视上他的目光,手臂抵着他温热结实的胸膛,右手虚搂着他的腰,慌忙松开刻意隔开一点距离,一时静默无言。 念芷探出头来看着萧辞甜甜一笑“萧叔叔。” 他环在她腰间的手一个用力直接把两人从浅溪中转了一个圈抱上了临近的青石板铺就的小径。 待扶黎站好,他从她怀中接过念芷刮了刮她的小鼻子“用过早膳了吗?” “恩……念芷很乖的,吃了一大碗木槿蛋花羹。”她像一只骄傲的小公鸡拍着胸脯趾高气扬。 白芩儿提着裙子淌着水走上岸杏眸微瞪故作严肃道“小捣蛋鬼,刚刚又不听话。” 念芷攥着萧辞的衣襟往他怀中缩了缩委屈的小声说“我想让萧叔叔抱。” “小白眼狼,你忘记刚刚是谁给你剥的莲蓬。” “一会有客到访。”萧辞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从她怀中抽出一支荷苞递给念芷把玩,不咸不淡说道。 白芩儿吐了吐舌头,用湿漉漉的裙角掩耳盗铃一般盖好裸'露在外的皓足规规矩矩的站好轻咳一声用手摸了摸下颌,粗着嗓子模仿萧辞的语气“毛毛躁躁,成何体统。” 说完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扶黎用手拧着衣裙上的水也被逗乐了,羡慕芩儿天真烂漫不解世事,也许她活成了她最想活成的模样。 “二哥如今惯爱偏心了,扶黎亦是如此,你怎么不数落她呢?” “哦?归根究底始作俑者……” 萧辞一句话还未说完,白芩儿心虚的退后几步,干笑两声“我去给姨母送荷花。” 萧辞抽出念芷腰间系的帕子,上前擦拭着扶黎额间被荷苞落水溅起的污渍,柔和的目光像夏日竹林一缕清风让人身心舒爽。 “王爷笑什么?”扶黎用袖口随意拭了拭被水浸湿的发。 “姑姑和念芷一样也成小花猫了。” “是吗?” 萧辞轻笑着附和的点了点头,她有些窘迫,掏出一条浅碧的帕子胡乱擦了擦脸颊额头。 早有婢女走过来从萧辞手中接过念芷,在他的柔言轻哄中乖乖的去换半湿的衣衫。 萧辞俯下身子把她卷起的裤脚放了下来,她未料他会有此举动,裸'露在外的玉足缩了缩,羞怯的蹲下身子用湿漉漉的裙角遮了遮。 温文有礼的笑了笑起身背过身去,几声压抑的咳嗽声入耳,他本就惧冷,清溪引入的是峰山冰雪融水,寒凉尤甚。 如今长袍皂靴皆已湿透扶黎打眼望着笛莘斋柔声问道“王爷一会有客到访,不若先去笛莘斋换件干净的衣袍,免得寒气入体,着了风寒。” 第46章 奢望 笛莘斋摆饰朴素雅致,四扇折合月白屏风绣着几株墨兰,清一水的水蓝纱帐,唯一一抹亮色便是硕大的白瓷梅瓶中挤挤挨挨插着的大把红莲,青翠的荷梗,花瓣上还有未干的露珠。 两厢梳洗更衣之后,扶黎换了一件紫色短襟夏衣,粉紫色的缠枝芍药绣了满袖,鲜亮的颜色衬得人气色好了不少。 萧辞半靠在软榻上翻着她丢在小几上的书卷,几缕发丝垂下,白衣紫袍,慵懒优雅。 除去藕香榭,入暑之后每院皆从冰窖启出冰块供于室内清热去暑,四叶纱制双面月绣团扇无风自转,旁边置着茉莉,缕缕暗香携着清风沁人心脾,很是舒爽。 待她入内室拿来那日萧辞遗落在素心轩的白狐裘,怔怔然瞧了那人良久,嘴角浅淡的笑意渐渐凝固,某个讳莫如深的想法瞬间让她心如死灰。 垂下眼眸倒退几步,指甲无意识嵌入狐裘,心口宛若被万道钢针齐刷刷刺入心脏,疼得喘不过气,眼睛中蒙上一层水雾,万千思绪涌上心头。 从什么时候她开始无时无刻都在担忧他的身体状况,刻意压抑的咳嗽,苍白的脸色每每让她心神恍惚,坐立不安,她心疼了,她竟然心疼了? 她不讨厌他的碰触,她贪恋他身上让她安心的白梅墨香,她渴望他温和清雅笑容下那丝若有似无的温暖。 午夜梦回那个十年之中让她魂牵梦绕的白衣身影蓦然与萧辞重合,她甚至生出这等自欺欺人的念头,是期盼他还活着,还是奢望有一个正大光明的借口? 缓缓阖上双眸,嘴角挂着一丝悲凉嘲讽,若真到了那一日他会怨她吗?他又会恨她吗? “怎么了?”清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萧辞不知何时放下书卷走到她身边。 勾勾嘴角扯出一个笑容摇了摇头,抖开白狐裘正欲披在他身上,却看到紫袍肩胛处扯破了一道不怎么显眼的口子。 伸手摸了摸断裂的丝线,眉宇间有丝不悦“明知是王爷会客穿的衣袍,她们委实太不小心了。” “缝补一下便好,无碍。” “你若不嫌我手拙,让我试试如何?” 待他点头应允后,自然的绕到萧辞身后,宽衣解带,褪下紫袍,只余一件松松系着白色单衫。 碰触到他冰冷的肌肤,淡淡叹了一口气打开白狐裘把他包裹的严严实实,又倒了一杯滚烫的热茶塞到他手中直到冰凉的指节有了一点温度,才笑着作罢。 温文尔雅如他很配合的由着她摆弄,自始至终春风和煦的黑眸柔情似水的望着她,眼底却似乎有一抹化不开的悲凉。 软榻旁有一雕花竹箧,里面码着各色丝线锦缎及绣花针剪刀等女红之物,女子闺房中有此物件并不稀奇奈何出现在扶黎房中多少让人感觉格格不入。 芊芊玉手用撑子撑好紫袍,挑了一根银白丝线靠在榻上一针一线的绣了起来,纤细的指不时抚弄着额角掉落的发丝,长睫如蝶翼一般微微扇动,那是他不曾看到的模样,不施粉黛,娴静温婉。 蝉声聒噪,团扇摇摇,一室花香,萧辞靠在软榻的另一侧看书,间或揉揉额角看着身边为他缝补衣袍的她,心下一软,岁月静好,不过如此。 待她补好袍子满意的看着用银线绣好与袖口纹饰别无二致的云纹,炫耀般的递给他询问道“可还看得过去。” 指尖摩挲着凸起的云纹,她离的极近,独属于她的兰花清香丝丝入鼻,情不自禁伸手覆住她拿衣的手,一个用力把她扯入怀中,扶黎不妨连带着紫袍整个人依力顺势倒在他的臂弯中。 抬头惊愕的望着他,对视上她的剪水黑眸他似乎并没有解释的打算,收紧手臂下颌抵着她的发顶,声音略微有些沙哑“让我抱一会,一会就好。” 隔着薄薄一层单衣,依稀可以感觉到他温热正常的体温,精瘦有力的胸膛,沉稳规律的心跳,那是正常人再正常不过的反应,却让她有种欣喜若狂喜极而泣的冲动。 没有挣扎做徒劳之功,深深呼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心口烈火烹油般灼热煎熬,那是把她推入地狱燃为灰烬的绝望。 她欠了太多还不完的情,背负了太多的杀戮与仇恨,她曲意逢迎,八面玲珑,为达目的不惜一切代价,她都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 “要开始了吗?” “嗯。” “好。” 极其简单的对话彼此都已明了,波涛暗涌,该来的总会来的,早点结束做个了断也是好的,他忽然问道“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扶黎歪头想了想,嘴角弯弯露出好笑的笑容“平常人的生活,便如当下。” “当下?” 轻柔宠溺的反问,低哑的声音撩拨着她舒缓的神经,清冷的眸子透出异样的光彩 “若是可以片瓦遮风雨,粗茶淡饭,写诗作画,绣花烹茶,抬头……” 声音越来越低,直至不可再闻,后面呢喃不清的半句话只有她自己知道,睁开眼睛小心翼翼不确定的看着萧辞问道“是不是太过奢望了?” 太过奢望?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疼,拥着她的力道不断加大,似乎要把她融入自己的骨血才肯罢休。 “不会的,不会太久。” “萧辞,我能看看你的样子吗?”扶黎仰头盯着那半张银色面具,鬼使神差她很想看看他真实的模样,那个让她心惊胆战的想法无数次在她脑海中徘徊不去,明知是错,偏偏想要断了最后一点念想。 伸到半空的手被他抬起的大手包裹在掌心,手指收拢,掌心温热,相对无言,静默片刻,他轻笑着说道“三日之后,藕香榭略备薄酒,如卿所愿。” “三日之后与今日有何不同?” “我怕你会被吓到。”声音清清淡淡不急不缓半是调笑的说道,扶黎也笑了,不怎么高明的托辞。 “你刚刚叫我什么?”温热的吞吐气息打在她的耳侧,沙哑温润的声音柔到轻到让人以为错听而已。 “萧……萧辞……” …… 三日后清晨,天未大亮,一白色身影脚踏碧荷无痕,手拿白玉兰花盅,折腰俯首之间荷叶上的清露一滴一滴聚于盅内。 不过片刻功夫,花摇叶动似一曲和婉悠长的古琴曲,脚尖一点,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托着盛满露珠的茶盅立于廊下。 晨风吹起一角裙裾,青丝微扬,英姿飒爽处不失女子婉约温婉之态,武功失而复得,扶黎用功调息之后整个人一扫几日娇弱无力之感精力充沛。 白芩儿一早用过早膳穿着艳红的纱裙倚在廊下绣荷包,拆拆缝缝,缝缝拆拆,丝线锦缎换了一批又一批,那枚荷包依旧是草草几针,辨不出图样。 “扶黎,你怎么起这样早?” “采露烹茶。” 她撇撇嘴漫不经心又绣了几针“露珠和泉水都是水,泡出的茶有何不同,自古文人多风雅,去岁下雪爹爹去扫梅花上的雪花感染了风寒,辗转病榻数日之久,真搞不明白你们这些文雅人在想些什么。” 扶黎把白玉兰花盅放在一旁,看着绣片端详片刻试探问道“枫叶?” 白芩儿顿时怔住木木回头看着她,手下不查绣花针刺破了中指,烦躁的把绣片丢在码着各色丝线的竹匣中气急败坏道“那明明是并蒂红莲!” 扶黎忍住笑拿起绣花撑子,横七竖八不规整的针脚看得出是用心去绣的,除下上面的锦缎挑拣了一块湖蓝色的套在撑子上宽慰道“并蒂莲固然是个好意头,绣起来破费心神,小王爷未必喜欢。” 耳听此言,她草草用手帕擦了擦受伤的中指,不耻下问道“扶黎,你也会绣花?那你说萧瑀喜欢什么样的?” 她摇了摇头,挑了一根草绿的丝线,手法娴熟,微翘的兰花指拿着绣花针上下翻飞在白芩儿看来十分艳羡,看的心头发痒。 手下一片柳叶渐渐成形,针脚均匀,草绿、翠绿、嫩绿深浅得益,未待扶黎剪断丝线她迫不及待的抢了过来“柳枝吗?这个简单,别具匠心,精巧别致。” “燕字回时,柳堤春晓。”扶黎穿好一根葱绿的丝线递给白芩儿打趣道“柳,留,盼郎归?” 白芩儿嘟着嘴在锦缎上绣了一针埋怨道“如今连你也取笑我了?” 扶黎一针一针耐心的指导她针法走向,白芩儿今日醍醐灌顶一般绣起来出奇的得心应手,不一会儿一支柳条跃然其上,随口闲话“你这几日怎么不陪着二哥?” “他近身服侍之事青鸾从不假手于人。” “前日我和那位楚姑娘吵了一架,还被景皓数落了一通,她这几日常去藕香榭探望二哥,吟诗作赋,下棋品茗,我不喜欢,她不是自称是江湖中人吗?” “来者是客,你应礼遇有加。” 白芩儿放下绣片抓过扶黎的手一本正经的说道“她分明是对二哥存了心思,我虽莽撞迷糊,识人不清,但青鸾姐也是防着她的,昨日和景皓争执未果,我看她哭着跑出了小厨房,眼睛肿的像个核桃。 二哥平常都不曾苛责过青鸾姐半句,入王府这些年哪里受过这等委屈,她这才入府几天,搅得王府上下鸡犬不宁,景皓竟然偏帮一个外人,若是被……” 似是想到什么及时收住话头含糊带过急急道“总之她不是什么好人。” 她与这位楚姑娘仅仅有过一面之缘,不便妄言,这几日王府并未有何异样,芩儿说话自然有夸大其词的成分,但青鸾处事大方得体,心思玲珑,怎会轻易与楚夏起了争执? “我去小厨房看看青鸾。” 每日这个时辰青鸾都会亲自在小厨房为萧辞煎药,拿起白玉兰花盅走了几步,白芩儿吵吵嚷嚷跟了上来“我也去。” 临近小厨房时闻听里间瓷片碎裂的哗啦声响,二人快步走了进去,屋内飘着浓重的草药香气,碗勺碎片散落一地,青鸾手背红肿冷眼瞥着立于一旁的楚夏“楚姑娘可知主客有别?” “我只是想亲自为王爷煎药而已。姑娘为何处处针锋相对。” 青鸾嘲讽一笑满眼戒备冷冰冰的说道“煎药?我家王爷如何不牢楚姑娘挂心,若是下次再让我瞧到你碰王爷的汤药,莫要怪我翻脸不认人。” 第47章 变故 炉火未灭,梅花紫砂药锅依旧用小火煨着,草药味渐渐淡去,扶黎上前端来一盆冰水用手帕清洗着青鸾红肿的手背,一语未发。 白芩儿柳眉倒竖,杏眸圆瞪,气呼呼的走到楚夏面前口不择言道“你是不是对二哥动了什么心思?” 楚夏明显一愣,脸颊飞起一抹红晕,笑道“王爷温文尔雅,芝兰玉树,博学广闻,楚夏很是仰慕。” 一句话说的千回百转,婉转含蓄,未等白芩儿做出反应,扶黎清清淡淡的说道“楚姑娘是王府贵客,这些琐事本不应劳烦姑娘,既然楚姑娘有此心意,也罢!” 青鸾蹙了蹙眉,白芩儿明显不悦至极,她挑眉含笑看了楚夏一眼,走到红泥火炉旁,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汤药伴着草药上下翻滚,用毛巾端起紫砂药锅,褐色的汤汁恰到好处的倒了满满一碗。 手指拿着白瓷汤勺缓缓搅动,隔着升腾而起的白色雾气看不清她的神情,瓷勺与碗壁轻微的碰撞依稀可闻,把盛着汤药的白瓷碗放在了托盘上。 楚夏侧目看了一眼青鸾,又回首看着笑语嫣然的扶黎,端起桌案上的雕花托盘,微微点头颔首。 “王爷千金贵体,半分马虎不得,今日就劳烦楚姑娘亲自为王爷试药了,请吧。” 平淡无波的一声嘱咐,脚步停滞在门口,半分微动,端着托盘的手抖了抖,扶黎拭了拭手上的水渍,慢慢跺到门口“怎么?楚姑娘不愿?” 青鸾如释重负松了一口气,用手帕草草裹了伤处,冷冰冰的去拿楚夏手中的托盘,抽了一下并未抽动,眸中锐利的寒芒死死盯着她,双方僵持不下。 又是一声清脆的瓷器破碎声响,楚夏虽躲避及时裙角亦是沾染了大片褐色的汤药“未免欺人太甚!” “行走江湖,楚姑娘当知因果循环,该还的总要还的。” 话音未落,只见白蓝两道身影上下翻飞,剑影无形,一切仅在眨眼之间,青鸾凝神注目,招式路数在脑中纷繁而过,皆是蛾眉剑法。 扶黎右手伤势未愈负在身后,左手折了一根柳枝快到极点的剑法让楚夏毫无反击之力,疲态顿显。 她似乎永远知道她下一招会出什么招式,招招直击要害,出神入化如入无人之境即便是师父也未必会有此造诣,若她手中拿的是剑她丝毫不怀疑一招即可致命。 景皓出剑之时,扶黎淡瞥了一眼,脱手而出的柳枝如一支白羽箭抵挡景皓的攻势,柳叶则四散如飞刀直直刺向楚夏,躲闪不及手腕硬生生被划出一道三余寸长的伤痕。 弹弹衣角淡笑道“下次与楚姑娘切磋就不是柳枝了,不知楚姑娘可还愿意指教一二?” 楚夏咬着嘴唇看了扶黎一眼,指节泛白,紧紧攥握成拳头,眼底一片阴寒笑意莫名“来日方长,恭候大驾。” 白翎手拿一把长剑,背着一个包袱,欣喜的走到扶黎身旁“小姐。” 扶黎笑笑低首和白翎絮叨了几句,景皓本是引白翎入府,看了扶黎几眼没有多言,走到青鸾身边掏出一瓶伤药塞到她手中叹了一口气转身向藕香榭走去。 白芩儿惊魂未定,眼神绕着白翎打量了几圈,眉开眼笑的说道“扶黎姐,你真厉害,是该给她点颜色看看。” “以她的身手,对青鸾,她确实是故意为之。”扶黎神色凝重喃喃道“她知道王爷的汤药是剧'毒,一叶庵之事是因?那果呢?” “小姐,属下在凤鸾殿找到一副卷轴,画上的提诗正是当晚德妃所吟之句。”回到笛莘斋白翎从包袱重抽出一卷画轴,纸页泛黄似是有些年头,但装帧甚是讲究仔细。 “皇后未立,凤鸾殿空置,什么画轴竟然藏到那个地方?”她不以为意笑着打开画轴。 画中是一片红梅花海,女子一身白色舞衣,身段窈窕,衣袂翩飞,微微侧首回眸仅仅露出半个侧脸,看不清是何模样。 脑中一片空白,耳边轰鸣听不清外界所有声音,身体犹如被夏日的焦雷击中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卷轴上方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字迹,他的字迹,行楷提诗曰“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 酉时,藕香榭所有的碎玉雕花格窗皆被打开,晚霞氤氲,暗香浮动,竹影婆娑,软榻上置了一个小几,冰瓷玉盘摆着几碟清爽可口的小菜并几盘点心,白瓷碗中盛着两碗糖蒸酥酪,一旁的竹屉中翡翠虾饺冒着热气。 萧辞白衣玉冠,清冷出尘,仔细摆放好碗筷,把银色面具放置在一旁,脸颊上犹自沾染着未擦拭干净的面粉,嘴角挂着不自知的清浅笑意。 景皓叩门而入,看到萧辞的模样急促的步伐顿了顿“王爷,小王爷、羽墨在偏厅候着,楚姑娘自言有要事求见。” “改日吧!” “是。” 景皓总感觉萧辞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君子远庖厨,公子今日过午之后一个人关在厨房中做了一桌子的饭菜,之后便是一个人关在藕香榭把屋内摆饰重新摆弄了一番,似乎在等什么人? 正欲关上房门时又折返了回来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递给萧辞欲言又止“公子,这是暗雨楼的信鸽带回来的,书信署名是写给扶黎的,内容……不知是何目的?”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萧辞接过书信,独属于暗雨楼蜀中内造宣纸信封中包着一个很普通的信封,行云流水四个字“扶黎亲启。” 薄薄一张宣纸他看了很久,脸色越来越难看,惨白似雪,一片死寂,缓慢仔细沿着旧痕折好书信放在信封中封好递还给景皓。 颤抖着去拿面具的手僵直在半空中,苍白如纸的面色蓦地让景皓心凉了半截,这封信真的是写给扶黎的?既然出现在暗雨楼,分明是故意写给公子看的,那…… “回头把书信交给扶黎。”萧辞苍白的指摩挲着面具,指尖不受控制颤抖的不成样子,剧烈的咳嗽一声紧似一声,似乎要把心肺咳出一般,呕出一口鲜血方慢慢止住。 景皓赶忙倒了一杯热茶服侍萧辞喝下润了润喉咙,他嘴唇青白,淡淡一笑示意没事“让羽墨过来吧!” 戌时,扶黎依约来到藕香榭,四面碎玉格窗皆开,廊下灯火通明,拾级而上,房门未关,人倒是齐全,萧辞、萧瑀、青鸾、景皓、羽墨还有楚夏。 萧瑀不停的摇着手中折扇,正欲去拿案几上摆放的点心被景皓一手拍下,楚夏跪在地上哭的梨花带雨。 他没奈何用合上的折扇挠了挠头叹了一口气“楚姑娘,你有何难言之隐大可明言相告,小爷我最看不得美人哭。” 萧辞拥裘而坐,旁边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声音清淡温和“楚姑娘但说无妨。” 楚夏抬起头泪眼婆娑看着萧辞道“我在一叶庵相救太妃并非巧合,乃是存了私心想面见王爷,沉冤灭门血案。” 此语一出满座皆惊,彼此都心照不宣沉默不语,只有萧瑀傻傻的看了扶黎一眼。 “家父夏匀得司徒将军一路提携从籍籍无名瀚文苑修书学士至幽州知府,坦坦荡荡,铁面无私,为民请命。 宣和四年,幽州大旱之后又逢大涝,适逢先皇耽溺修仙问道大兴土木修建摘星阁,丽宫,国库空虚,朝中奸佞当道一道谗言不仅贬了家父的官迁至黄州县令更一文一米未放。 家父散尽家产,家徒四壁,白粥野菜度日,亦九牛一毛而已,幸得司马将军平定辽西途经幽州,金牌昭令所缴金银米粮赈济百姓。 次年,通敌叛国一案牵扯数百官员,黄州夏家一夜之间惨遭灭门。” 扶黎眸光微动,一模一样的说辞,一字未差,蹙眉思忖时正对上萧辞看过来的目光,他一言不发,其余几人更是静观其变。 楚夏俯首叩了一礼“万望王爷恕罪,民女乃夏匀之女夏言楚,师从蛾眉派李翡,改名楚夏,隐姓埋名,实属无奈之举。” 萧瑀狭长的丹凤眼满是错愕之色,嘴巴张的大大的几乎可以塞进一个鸡蛋,不可置信的看着楚夏而后盯着扶黎正欲说什么被萧辞一句话堵了回去。 “楚姑娘入京多日理应看清朝中局势,本王病弱残躯不涉朝政,有心无力,姑娘找错人了。今日之事本王权当没有听到,楚姑娘若不嫌弃依旧可以留宿王府。” 萧辞连续咳嗽了几声,声音有气无力波澜不惊,接过青鸾晾好的汤药一饮而尽,阖上了双眼显然是极其疲倦。 楚夏抿抿嘴唇没有说话,挺直背脊重重叩了一礼一字一顿道“如此是楚夏叨扰了,告辞。” “小爷我还是要劝姑娘一句,宣和五年一案,早已盖棺定论,姑娘还是不要执迷不悟为好,以卵击石把自己也赔了进去。”看着楚夏落寞神伤的背影萧瑀终归不忍遥遥补上了一句。 “多谢裕王爷。即便是赔进这条性命,灭门之仇不可不报。” 室内复又恢复安静,所有人都望向扶黎,她倒是坦然自若,波澜不惊的黑眸清清淡淡回望了过去“暗雨楼不是去查了吗?打从一开始我也没打算让你们相信我就是夏言楚。” “夏言楚这个身份与你所述分毫不差,这些日子你所用的剑法亦是蛾眉剑法。”景皓没有表情的陈述道。 “分毫不差才能混肴视听,虚实之间才可掩人耳目,半真半假才会举棋不定。” 扶黎语气清淡“夏言楚的身份滴水不露,蛾眉剑收尾是青华华豫剑法的招式,别人未必识得青鸾却是认得的,你们虽不知我是谁但也早知我并非夏言楚不是吗?” “你究竟是谁?宣和五年一案与你有什么牵连?你费尽心思接近公子是何目的?”羽墨眼睛中的那份敌意打从一开始从未消除过半分,如今更是针锋相对。 萧辞静静望着她语气轻柔的问道“如今可愿如实相告?” 朱唇微启,眼神飘忽似乎在想一件很久远的事情,嘴角的笑容莫名让人感觉有丝苍凉“我姓司徒,名漱毓,小王爷可还记得?” 第48章 真情假意 不知何时屋外飘起零星雨滴,打在窗外一丛芭蕉之上,泠泠入耳。 “漱毓?漱毓……不可能……”萧瑀收起往昔玩世不恭之色惊魂未定直愣愣望着她,手中的折扇啪的一声坠落在地上。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故人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扶黎摘下耳垂上的一对冰玉耳坠展颜一笑“乌蒙国的冰玉耳坠我自己取来了。” 他直直看着她手中的冰玉耳坠,伸出长臂大力把她搂入怀中,脖颈处是凉凉的湿意。 初见之后无数次的切磋她都让他输的心服口服,坚毅如梅似一把出鞘的利剑,如何恍然才发现她那样瘦,小小一团轻的像一片羽毛,虚无缥缈如一团雾未待他细看分明,了无痕迹。 铺天盖地涌入腹腔的狂喜,眼泪大颗大颗落了下来,泣不从声,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哽咽不清只是不停重复“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曾经那个趾高气扬、嚣张跋扈,自言仗剑天涯去乌蒙国采来上好的冰玉为她打一副耳坠做生辰贺礼的少年如今已经是风度翩翩潇洒不羁的裕王爷,是她回到雁月所能见到的唯一亲人。 她埋在他怀中眼角微微有些湿润,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他拼尽性命护我周全,我自然应当好好活着。” 闻言萧瑀脊背一僵,慢慢松开了扶黎,满脸眼泪被他用袖口胡乱一擦,她扑哧一声笑了掏出帕子擦拭着他脸颊上的泪珠“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还这么爱哭?” “我……我……二哥他……”他立在原地我我说了半天硬是没有说出半句完整的话。 眼神闪烁,欲言又止,悲喜交加,猛然别过头去,步伐急促慌不择路冲进了雨幕。 他不知要说什么能说什么,她弱质芊芊大家闺秀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又是怎么活着回到锦雁城?舒文看到她这幅模样该有多么心疼?那二哥看到…… 青鸾蹙了蹙眉心关了几扇雕花窗,收拾好桌案上的白瓷碗,退出了房门,景皓窥了萧辞一眼从袖中抽出那封书信递给扶黎,走到羽墨身边耳语了几句。 墨潭一般阴冷妖冶的眸子审视了她几眼,未发一言,向萧辞告了安叮嘱了几句,尾随景皓一道走了出去。 雨窸窸窣窣似乎大了一些,薄薄一张宣纸,云氏独有的银白色暗云纹,寥寥几行飘逸清俊的字迹: 卿卿娘子 旧年亲植青梅,今已硕果累累。待卿归,扫花酿酒,芭蕉夜雨,话相思。 婚期已定,梅花为信,云裳嫁衣可否? 一别数日余,归期不定,甚忧。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故地相候。 子卿 折叠好书信,抬眸注视着萧辞,虚无的幻影重合,分开,又重合。 支离破碎的回忆,腥风血雨的厮杀,虚以为蛇的伪装,温情缱绻的柔情似一张密密编织的网硬生生穿透她的头颅,交织错落一时竟然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王爷若无事,属下先行告退。” 萧辞回望了她一眼,眉眼含笑,极轻极淡“还未用晚膳吧?尝尝这几样小菜可还合胃口。” “我……我不饿……”犹豫踟蹰片刻她挪动了几步走到他身边,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王爷身子不适,早些歇息为好。” “外面风急雨骤,你身体尚未大好,即便你想要去见他,让府内的人备好马车用过晚膳耽搁不了太多时间,可好?” 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斯文,瞳孔幽深眼底一片暗涌,他牵过她的手腕示意她坐在一旁。 扶黎略微挣扎了一下握着手腕的力道更大了,他竟然用内力钳制住她的所有异动。 绵延不绝阴狠霸道的内力远远超出她的想象,他的武功究竟达到何种造诣?惯有的云淡风轻,温文尔雅不过是他深藏不露的掩饰。 她曾经想靠近那份温暖,想看清这幅面具下真正的样子,可她忘了,她从未看透过他半分,她忘了自己也许会带给他无穷无尽的灾难,让他本就孱弱不堪的身体雪上加霜。 “好。”顺着他的牵引她坐在小几对面的软榻上,雨穿竹叶,簌簌作响,风吹起他的乌发,俊逸出尘,朦胧模糊疑似梦中触摸不到的影子。 萧辞一手扯着衣袖,一手执著为她布菜,翡翠虾饺、糖蒸酥酪、松鼠鱼、清炒笋尖、玫瑰酥都是她最爱的吃食,可惜菜有些凉了。 他就这样静静看着她一口一口吃的津津有味,这般家常就似在梨花落闲敲棋子一般静水悠长“好吃吗?” “嗯。” 她吃完最后一个翡翠虾饺,扯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不经意的问道“白翎留宿晋州时自月宫绣坊带回一支叶脉垂露簪,店中掌柜笑言宣和五年十一月中睿王取了一支鸾凤琦玉钗,十年之间倒是真没有比那支玉钗再好的琦玉了。” “正月初一是太后生辰,月宫绣坊的鸾凤琦玉钗确实比宫廷内造还要巧夺天工。” 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一时静默无言,放下竹筷只说自己吃饱了,起身欲走。 隔着两步的距离她感觉到手腕处被他的手掌碾碎骨头的疼痛,眸光清冷如霜瞥了他一眼,四目相对,暗中过了不下百招。 失力跌入他怀中的刹那,狐裘的绒毛扫着她的额头,痒痒的,微不可查蹙了蹙眉。 慢慢松开她的手腕,一圈淤青的痕迹,眸光微动,轻轻触碰了几下,指节蜷缩了回去手掌虚握成拳,声音低哑“你忘了?” 扶黎望着他嘴角勾出一抹笑容,漫不经心抽回右手抚摸着狐裘白色的绒毛,纤指扯开狐裘的结,狐裘应声而落,他没有任何动作搂着她纤腰的手松了松。 手下动作未停,勾着他的脖颈起身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卸下他的头顶的玉冠,泼墨的长发散落了一榻,他依旧没有任何动作任由她为所欲为。 芊芊玉指摩挲着衣领处的银色暗纹,顺着他的脖颈摸到他的喉结,而后调笑般的勾了勾他的下巴。 眼角微挑,俯首朱唇轻启咬住他的衣领往外扯了扯,露出清瘦的锁骨,终于他阖上双眸松开了钳制在她腰间命门的手。 “萧辞,你看到了?为了目的我可以不择手段,那些温情缱绻恐怕连你也未必分得清几多真假,从始至终我连名字都是假的,我说过的话你信了几分。 我对你而言不过是一枚棋子,你自始至终永远算计好我下一步要做什么,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入你设定好的哪一个局。 你我之间,利益之交,虚情假意,谋算入局,彼此心知肚明。” 一字一句,利刃穿心,嘴角勾出一丝苦笑,原来从头到尾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她只是他谋中局里的一枚棋子?枕在他膝上,穿窗而过的雨滴落在她的脸颊上冷到心底。 在她错愕的目光中萧辞伸手缓缓摘下面具,烛光下那张脸被烈火灼烧过的伤痕斑驳纵横,垂落至榻的黑发,萎缩暗沉的肌肤,一尘不染的白袍,森森雨夜中衬的整个人宛若地狱厉鬼阴森可怖。 “吓到了?”他冷冷一笑牵动那张残破不堪的脸狰狞可怖“当日之约,如卿所愿,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愿做失信之人,你大可不必和我剑拔弩张。” 梦中他摘下面具的脸无数次的与他重合,她明白也许心底那种饮鸩止渴一般的渴望会带给她毁天灭地的绝望,可当她真正看到这张脸,不是失望绝望,是心疼? 能够让他变成这幅模样,不是巧合,是刻意为之,是阴谋,逍遥王府所承一脉皆惊才绝艳,人中龙凤,为皇室所忌惮,究竟是什么样的变故让他容貌尽毁,身中奇毒,生不如死。 他隐忍不发、韬光养晦、清洗朝堂,是为了天下,那个九五之尊的皇位?可他已是油尽灯枯……油尽灯枯?不,不会的,他会死吗?他怎么会死? 萧辞重又覆上银色面具,嘴唇已成青白,止不住的咳嗽。 骤然回神,从他怀中起身,帮他拢好衣领,披上狐裘,毛毛躁躁不似往日利落,狐裘的结扣打了半天也没有系好。 “时辰不早了,下去吧!” “是。”垂眸望了他几眼,毫无一丝犹疑的转身离开。 侍立在门外的景皓看了她一眼,递给她一把油纸伞,她轻声说了一句谢谢,纤瘦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看不到尽头的雨幕之中。 耳听碗碟破碎的清脆声响,景皓疾步跨门而入,萧辞伏在案几上,白色的狐裘遍布斑斑血痕,压抑着咳嗽呕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公子!”梨花落的雪梨花已经不足以延缓每年毒发的时间,这段时间身体状况愈发糟糕,毒中九圣的分量从三日一次增加至一日三次依旧无法压制丹燚寒潠日渐诡异莫测的毒性。 无暇手中的百花案有了新的进展,他严令制止无暇回转京都。 顾不了这么多了,即便违抗命令也要早日让无暇回京,此次旧疾来势汹汹,拖不得。 “不是假的。”萧辞喃喃自语含糊不清说了四个字,胸口剧烈的起伏,呼吸粗重,额间满是冷汗。 “我去传信羽墨。” 他似是忽然意识到什么,支撑起身体,强行用内力压制住体内不受控制的毒素,沉静如水的黑眸望着不见收势的大雨。 宣和五年,黄州夏家,夏言楚;宣和五年十一月中,晋州月宫绣坊,鸾凤琦玉钗……皇宫!关心则乱,情深智损,他失了方寸。 解下身上的狐裘,快速的换好夜行衣,景皓大惊失色,拱手跪地“公子有何吩咐尽管吩咐属下,你如今的身体状况莫说动用武功内力即便感染普通风寒后果不堪设想。” “我必须去。” 第49章 暗涌 宸华殿,灯花明灭,层层红纱低垂,越绣金线牡丹次第而开,椒麝暗香,一室春情。 汉白玉地面上散落着几件艳红的纱衣丝裙,盘凤雕凰的大床上隐隐可见两抹身影。 白媚儿媚眼如丝,大把青丝垂于肩侧,葱绿抹胸上绣着一朵鹅黄色牡丹衬着一痕雪脯凝脂一般滑腻,柳眉斜飞,朱唇微启,眼波流转处皆是风情。 趴在萧玦的耳侧轻轻吹了一口气,萧玦侧头吮了一下她的红唇,她欲拒还迎娇笑着躲开支撑起身子趴在他胸膛上,玉指捻起一缕长发若有似无撩拨着他脖颈处的肌肤。 “不要胡闹。”萧玦睁开双眼,唇角上扬,勾起她的下巴手指摩挲到朱唇之上,邪邪一笑,眸光暗沉,微微离近些许轻嗅一下道“芍药?” “不许耍赖,妾身还未给皇上宽衣解带呢?”软语呢喃,含嗔带笑,声音柔到骨头里。 萧玦枕着一只手臂,宽大的亵衣半开,挑眉望着她,声音低沉暗哑的重复道“好,宽衣解带。” 白媚儿挑开他上衣的结扣,亵衣滑开露出精瘦的胸膛,软软趴在他身上自锁骨处慢慢往上亲吻着,流连在喉结处轻吮了几下。 萧玦身子一怔,长臂一伸,搂住纤腰滚了半圈反客为主,拨开她额前的长发,调笑道“美人一笑,春宵苦短。” 屋外骤雨打芭蕉,石榴花落了满地,隔着薄薄一层阮烟罗,她望着室内春情无限,无力的垂下手臂,黑色的夜行衣已经湿透,脑中混沌一片,握着剑柄的手剧烈的颤抖,记忆中温润如玉的男子与九五之尊的他相互交错,头疼欲裂。 宣和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睿王萧玦自晋州月宫绣坊亲自取走了一支鸾凤琦玉钗,宣和五年腊月初十,睿王萧玦继承大统,登基为帝,晋州至帝都皇城快马加鞭一个月的日程。 宣和五年腊月初三孝帝驾崩,事发突然,萧玦断不可能日夜兼程提前赶回皇城,那么当初登基为帝的不是他,是……是……是他? 细细思忖之下,那个呼之欲出的结果让她悲喜交加,他不喜女子穿白色舞衣,他登基十年却让六宫主位空悬至今,凤鸾殿供奉的白衣女子的画像为什么是她? 露华台卸下所有伪装,谦和温润,孝悌当先,他轻柔的握着她的手,骤然松开眸中一闪即逝的悲凉,清风亭他说司徒漱毓或许还活着…… 扶着朱漆雕花格窗,胸腔中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嘴角含笑,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低声呢喃重复,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肺叶中的空气仿佛被慢慢耗尽,呼吸之间窒息般的疼痛难忍,相见不识人已非,脑海中一刹那浮现出萧辞云淡风轻,苍白模糊的面容,极淡极淡直至透明,她的心……丢了,他的心……是不是也丢了? 不敢抬头再去望宸华殿中拥衾而眠、颈项缠绵的璧人,身体中一股不知名的力量不受控制倒行逆转,清冷的黑眸中蓦然充满浓重的杀意。 手中的柳叶风被她强行收回了剑鞘,贝齿咬破红唇,一点胭脂血红,阖上双眸别过头去,避开巡逻的侍卫,足尖轻点,踏着屋脊琉璃瓦去往凤鸾殿的方向。 黑夜中一双幽暗的眸子看着她离开的方向勾出一抹诡异的笑容,黑色头纱垂地看不清面容,细长纤瘦的指骨拨弄着中指处发着幽幽蓝光的戒指。 “镜姑,她来了。” “她做的很不错,不枉我筹备这么久。”沙哑阴沉的声音不辩男女,似是看了一眼宸华殿内的情形,冷笑了几声,在雨夜中透着阴测测的寒意,令人脊背发冷。 “影卫已经布置妥当,必能永绝后患。” “蠢货!”刻意压低的声音掩饰不住那人的怒意,森冷的眸光似乎能穿过黑纱直射人的心底。 她的指甲似是被齐刷刷折断,伤痕未愈,抚了抚黑色头纱语调缓慢道“她可是玉女宫二宫主,八面玲珑,工于心计,不可掉以轻心,筹谋这么久,请君入瓮不急在一时,寐诀与她交手尚且居于下风,何况那些影卫。” “那影卫……” 那人打了一个哈欠,纤瘦的指节在幽幽蓝光芒映照下似森森白骨咯吱咯吱作响“那是送给杨柳风的祭品,现下魔根苏醒怎能让她强逼回去。 赤练,子母蛊一体,子蛊引出母蛊方可发挥效用产生幻觉,虚实难分,哪怕她有一点点的阴暗、猜疑、仇恨、背叛,足可引诱出毁天灭地的魔障。” “属下这就去办。” “攻其右三路,废了她的右臂!” 话音刚落一名影卫捂着胸口跌跌撞撞走到那人面前行了一个礼,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全部死了?” 声音风吹枯枝朽木般呜咽难听。 “是,镜姑饶命。” “废物!”纤细的指似铁爪一般贯穿了影卫的胸膛,一招制命,抽回苍白的指骨,血液顺着手指缓缓流淌,诡异森寒,冷冷看了黑衣人一眼道“处理干净,我亲自去安排。” 雨骤风疾,吹开了雕花格窗,风卷残雨过窗而入,红蔓轻摇,氤氲出一点一点血红的雨花。 萧玦撑起身子看了一眼白媚儿,眸色清明如常,侧耳听到几声微不可查的鸟语啾啾,方拢衣下榻。 白媚儿正欲起身,温热的手掌捋了捋她额间柔顺的乌发,朝她摇了摇头,掖好冰蚕丝被,缓步走到描金衣柜旁,窸窸窣窣穿了一件黑色家常龙袍。 “你要去哪?” “时辰不对,必有异变。”萧玦答非所问,锁眉沉思片刻走到窗前伸手接了几滴雨滴神色难辨“你好生歇息。” 白媚儿拥衾拂开纱幔探出头来,狭长的凤眸清凉如水,低声唤了一句“萧玦!” 他开门的手顿了顿,她又道“万事当心。” 步伐未停,透过骤雨哗哗啦啦的声响她依稀可以听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披衣踏屐,用金簪拨弄了一下紫金牡丹盏中的烛心,烛火跳动了几下,灯花爆裂,偌大的宫殿寂静的让人心悸。 走到窗前关好格窗,一夜骤雨狂风,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 皇宫数尺之遥,北街七尺巷,举目所望大半个巷子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热气蒸腾,雨水侵蚀,血腥尸臭味蔓延开来。 足尖挑起的剑穿透心脏直愣愣把尸体钉在墙上,反手击过去的箭簇正中最后一名影卫的额心,他把手中的长剑从面前已经死去的黑衣人胸膛处拔出,起身之时步子略显虚浮踉跄倒退了几步。 剑影无形,万千幻影齐出,招式狠辣决绝,一招致命,雨夜中两潭幽深古井般的黑眸,冷冰冰看着面前数以百计的尸体,抵唇咳嗽了几声。 “何以让你下如此重手?”来人似笑非笑踏着遍地尸身移步幻影似一抹幽灵转瞬便行至他的身旁。 “是你?” “别来无恙?” 他抬首露出被雨水冲刷的格外刺目的银白面具,不欲接话,冷然往皇宫的方向行去。 黑衣男子追随他的步伐撑起一把油纸伞遮在他的头顶不耐道“你还嫌活得太久了?” 景皓等人姗姗来迟,不过前后脚的功夫他们的速度依旧快不过公子手中的那把剑,他挥了挥手几人开始井然有序处理着七尺巷内的尸体。 步子未停,清冷和煦的眼睛毫无波澜,那人继续道“我不会眼睁睁看着环环相扣的棋局行差踏错一步,更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自寻死路,你不是不想死了吗?” 雨水顺着油纸伞倾泻而下,他停下步子握着剑柄的手松了松,喉头腥甜,毒素蔓延,万蚁蚀骨,寒气入髓,冷热煎熬,这幅躯壳已经是强弩之末苦撑罢了,淡淡反问“所以呢?” “我会护她平安。”那人目光肃冷坚毅,轻叹了一口气“你已清除了后患,余下的不过是要亲眼看她平安。” “带你家公子回府。”沉声对着景皓吩咐了一句,转身望着他冷冷又补了一句“关心则乱,情深智损,你再这样折腾下去不知可还活得过今年?” …… 凤鸾殿,大片兰草被雨水打的东倒西歪,空气中侵染了缕缕兰花暗香。 室内素雅清幽,彻夜长燃的白玉高烛,几卷兰花画轴,十六折百兰月绣屏风,水色纱幔用梅花银勾挂起,白玉珠下,垂着两个银蓝穗头,梅花香炉中缕缕沉水香丝丝散开,不似空置许久的宫殿。 萧玦推门而入,屏风侧旁两个长颈冰瓷梅瓶中供着时鲜的白梅,空置几日的画轴安然无恙的悬在中间,画中女子白衣似雪,低眉浅笑,大片红梅染红了胭脂朱唇。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他触摸着画中女子的面容,瞳孔剧烈收缩,往后倒退了几步,宽袖带动案几上的长颈梅瓶,哗啦一声脆响白梅散落了一地,急步走到门口打开房门。 隔着雨幕迷蒙,暗夜中隐隐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倩影,黑眸清冷如霜,似乎回望了他一眼,细看之时了无痕迹。 他奔走到大雨滂沱的院中,空无一人,暗香依旧“是你吗?你回来了?” 第50章 归巢 子时,踏着水花琉璃瓦,剑未出鞘,足尖点在缀仙阁一株西府海棠花枝上,缓缓抬头,黑色斗篷遮住大半张脸,边缘绣满银色缠枝番莲花花纹。 寐诀靠着缀仙阁的檐角,风吹起他宽大的衣袍烈烈作响,长发似流水般垂至腰际,摆弄着手中的蝴蝶镖戏谑道“好久不见,扶黎宫主。” 缀仙阁,观测天象,通达天命,供奉礼乐,高约十丈,大祭司天胤在此布下五行八卦,幻境结界,寻常鲜有人至。 扶黎并不精通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之术,勉强可以算的出布阵的方位,此时贸然尾随寐诀厮杀至此处并非明智之举。 未待她思量好下一处落脚的地方,蝶魅变幻着方位自不同方向直射而来,电光火石之间,斗篷翻转梅花镖四散而出,风帽吹落,乌发拂着消瘦的下巴,凝结的雨珠沿着脖颈没入夜行衣。 柳叶风白虹出鞘,梅花蝴蝶镖风卷落红般飘落了一地,纤瘦的身影循着柳叶风的速度,剑招无形直逼寐诀。 他的剑法长于化繁就简,招招致命,狠辣决绝,扶黎的剑法则虚实难分,变幻万千,柔快并济,二人棋逢对手,过了百招,不相上下。 缀仙阁顶层嵌了一颗硕大的夜明珠,映照着明黄的琉璃瓦流光溢彩,高处不胜寒,湿透的斗篷湿哒哒滴着水,一阵凉风吹过她不由打了一个战栗。 借着夜明珠的光芒,寐诀戴着一张无甚装饰的铁皮面具,阴冷深谙的眸子死死盯着她,双方的剑皆刺向对方的致命之处,正在双方僵持不下之时,无数白羽箭毫无章法射向他们所处的方位。 糟糕!定然是刚刚打斗时无意触动了阵法结印,一旦阵法启动,生门难寻,徒劳之斗。 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收了剑,脊背相对,联手抵挡着数以万计白羽箭织就的法阵袭击,重伤未愈体力透支,随着时间的流逝,二人回击的速度越来越慢,而白羽箭源源不绝似乎并无任何减缓的趋势。 “要不要做笔交易?” “说来听听?” “借力打力,剑影雨罩。”扶黎看着不见收势的大雨只说了八个字,寐诀回身看了她一眼,会意的点了点头。 瞬间而发的梅花蝴蝶镖减缓了箭簇的攻势,双剑交击两股内力自剑柄汇聚至剑心,骤然的光亮雨水逆流形成一个巨大的屏障笼罩在二人周围。 雨势加大聚集,屏障四周水波流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强大的反力腿肘撑地压碎了膝盖处的琉璃瓦,扶黎嘴角渗出血丝,黑白分明的眸子却越来越幽暗血红,似乎有一股力量蠢蠢欲动急欲破体而出。 寐诀默念心法汇聚内力双指直击右手的手腕,光芒大盛,以柔克刚,雨罩炸裂的瞬间,白羽箭顺着相反的方向反弹了回去。 扶黎低头看着抵在腰间的短剑淡淡一笑“彼此彼此。” 手中的杨柳风亦在同一时间横在了他的脖颈之上,他们是最好的杀手,时刻保持着作为杀手的警觉,否则死于无形无声无息。 皓月当空,星光璀璨,风送暗香,环顾四周,屋脊之上并未落下一支白羽箭,虫语不闻,寂静如水,远处宫灯明灭,俯望整个锦雁城依稀可见远处星星点点昏黄的灯火。 她眸光暗了暗,刚刚一切是幻境八卦?移步幻影,破了一个阵法又入了下一个阵法,永无止境。 在她恍神之际寐诀手中的短剑已经刺入了她的肌肤,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何故,他右腿一软,一个踉跄倒退一步双脚踏空跌下了缀仙阁。 对视上他的双眸一刹,心下一动,下意识的伸手拉住了他的手,屋脊陡峭,纤瘦的身体匍匐在琉璃瓦上被拖着往前滑动,右脚勾着檐角,左脚勾着檐角悬挂铜铃的铜环,两个人悬在半空中似秋日落叶摇摇欲坠。 寐诀不可置信抬头看向扶黎,她清冷的望了他一眼“你若死了,我也出不去。” 这双眼睛……这双眼睛为何如此熟悉……混沌迷蒙,头疼欲裂的感觉充斥而来,她闭上眼睛摇了摇头,心下苦笑,到底太多不愿探寻证实的答案迷惑了她的心智。 借助扶黎的推力寐诀安然落在了下一层的檐角,她勾着铜环在空中旋了一个圈立在离夜明珠不远的地方。 待他翻身跃上顶层之时,连番打斗她似乎倦极,坐在琉璃瓦上撑着下颌,长睫微动看着皇宫的方向不知在想什么。 寐诀拔下腿上的一枚银针,嘴角勾出一抹笑容,若有所思眸光凝视着远处虚空中的一点。 十指指尖无规律的相互点动,猛然起身看向扶黎背后的夜明珠,毫无情绪道“成败在此一举了。” 杨柳风和绝念同时刺向夜明珠的珠心时,光芒碎裂,星星点点,再次睁开眼睛,雨淅淅沥沥依旧下个不停。 他率先跃到千年古松之上,扶黎紧随其后,几个起落不觉出了缀仙阁的范围到了临近皇城的七尺巷,寐诀停下脚步并未看她,漫不经心的叹道“不知是后会有期还是后会无期?” 欣长高大的身影一点一点融入雨幕,她握着杨柳风的手收紧了一些,几十个鬼魅黑影轻飘飘落在不大的巷子里。 逍遥王府一直在他们的监视之中,她的一举一动,她的所思所想是否是有人刻意引导的谋算?目的若是置她与死地?寐诀的出现乍隐乍现并非针对与她又是何故? 且不论入幻境八卦的内力虚耗即便是与寐诀在幻境八卦阵中的连环厮杀已经让她疲态顿显,旧伤未愈再添新伤,剑法招式慢了两倍,鬼魅影卫齐齐攻其右臂更是让她应接不暇。 短匕即将刺入她右臂的一瞬,紫玉箫打落短匕的同时一个温热的怀抱把她揽入怀中,她没有抬头清清淡淡道“你来了?” 竹闲雅迹,蕉叶小筑。 珠帘摇曳,虾须软蔓,柳烟春晓,肌肤触碰到冰蚕丝被,沁凉软滑,睁眼之时,日上三竿,阳光透过银红色的阮烟罗似一抹淡淡飘散的烟霞。 转头便看到枕畔俊逸清朗的面容,墨发似上好的绸缎铺了满榻,紫袍松松系着,回云纹用银白、雪白、象牙白、月白四色绣线绣制,极为考究。 看她醒转他撑起头,乌发沿着肩头散开,伸手捋了捋她额间的发,展颜一笑,公子入画“卿卿,醒了?” “嗯。”扶黎揉了揉额角,一夜无梦,这一觉睡得很沉,不欲细究他为何会来至锦雁城,大约只要他云亦想要寻一个人便没有寻不到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淡瞥了他一眼,云亦这才慢条斯理的起身,流水般的长发泼墨般垂下,长身玉立,华贵高雅,拨弄着长颈冰瓷中的白梅花“婚期定在十月初九,雁飞无迹,总要归巢。” “你骗我?”拥着丝被起身,蚕丝冰缎的亵衣穿在身上行动之间若沁凉的溪水流过,嵌了银蓝色的压条,领口、袖口的梅花仅是花蕊便绣了不下十几种浓淡晕染的黄色绣线。 “何解?” “不是明年吗?” “明年?”他笑着反问指尖滑过玉音的琴弦声音亦如清音泠泠,温和好听,款款柔情“追魂令一发,你说我该如何?每次回来你都是这幅模样,他们铁血冷心,我可心疼。” “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陇上会剑在即,四府明争暗斗,隐有独大之像,此消彼长,牵一发而动全身,怎么?近日江湖中有异动?” 云亦不悦的挑眉点了一下她的额心道“多思多虑,不知悔改。” 夕若捧着檀木雕花托盘提裙而入,银红色的纱衣,梳着双刀髻簪了一支落梅碎玉钗,笑起来梨涡浅浅“夫人先行梳洗更衣可好?早膳摆在眉斋。” 托盘中呈着一件紫色衣裙,层层叠叠的嫦娥月裙式样,繁杂处不失简约之妙,旁边几支紫玉钗循着玉色变幻的颜色雕出鲜花浓浅盛放的层次。 她抚额叹息,云亦当真是万年如一日的讲究“一会我还要回逍遥王府,无须如此麻烦,给我找一件普通的女子衣裙即可。” “奴婢自知夫人的脾气,这便是公子挑选的衣裙中最为普通的一件了。”夕若掩唇而笑放下雕花托盘,招呼小丫头端来用玫瑰花汁兑好的温水。 露若一袭藕荷色衣裙,袖口窄小,葱绿色缠枝丝菟草一圈一圈绣的独具匠心,手中拿着一沓拆开的书信,施了一礼,不苟言笑,条理清晰陈述着需要云亦处理的情报。 他撑着头,右手拿着茶盖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茶盏,间或点头批示几句或者皱眉不语。 事毕,拂了拂衣袖,打了一个哈欠懒懒道“去吧!” “是。” 扶黎轻咳一声,云亦侧头,眼角上扬,黑眸清浅柔和的望着她轻语道“卿卿,今日你在此好生歇息几天,遍体鳞伤,瞧瞧都瘦成什么样了?” “不必。” “朱雀使木府首席弟子秦谦死于百花案,木府家主亲至锦雁城,已经递了帖子特来拜会,所有人都知我来此是为了寻娘子,你若不在,实是失礼。” 第51章 错意 蕉叶小筑,大片芭蕉被一夜大雨冲刷的苍翠欲滴,扶黎靠着软榻上的月绣腊梅软枕双目无神望向窗外。 隔着深浅不一芭蕉翠染,日头西斜,酱紫、玫红、殷红、明黄、金橘交织而成的洛霞慢慢染成深紫、幽蓝、紫黑的夜幕。 云亦拾起她衣裙上半开的诗经,她这才骤然回神抬头看了他一眼,怅然若失,神思恍惚,浑然不知天色何时已变成一块化不开的浓墨。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云亦大略扫了一眼,把书卷合好放在一旁的黄花梨木小几上,顺手拿过一件孔雀裘披在她身上。 雨若鹅黄纱衣袖口用翠色丝绦系成丁香扣,圆圆的鹅蛋脸笑起来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形,步子轻快捧着的檀木雕花托盘中盛满了瓶瓶罐罐,瓷器相碰发出悦耳的声音“夫人,脚还疼吗?” 昨晚她用脚勾着缀仙阁檐角的铜环,承受着寐诀与她往下坠落的所有重量,昨日不觉,今日方感行走不便,软骨挫伤,伤痕不深但脚背肿胀连绣鞋都穿不进去。 “好多了,雨若,谢谢你。” “自家人无需见外,对吧!公子。”雨若小心翼翼放好托盘,捻了一颗果盘中的葡萄塞入口中含糊不清的说道。 云亦抬起她的脚放在膝上,她蹙眉往回缩了缩被他自然的伸手紧握住脚腕,微挑剑眉,笑得像一只狐狸一般阴险狡诈“卿卿,自家人无需见外,你说是吧?” 思及白日云亦态度坚决不允许她出门见客,倒劳烦木老亲自来蕉叶小筑拜访,顿觉失了晚辈对长辈的礼数,不悦的看了他一眼“我自己来就好。” “你从来不懂得怜香惜玉。”他扯了扯宽大的衣袖往上卷了卷,低着头,手下力道轻柔,拆下一层层的白色绷带,雪白的纤足上横了一道瘀红发紫的伤痕。 雨若正啃着半个苹果,凑过来仔细查看了一下伤口愈合的情况“我刚刚配了一剂药,对于伤口愈合,活血化瘀有奇效,需外敷,夕若熬着呢,不过会很疼。” “你家夫人一向不怕疼。”云亦修长的指拂过她红肿的伤痕,未抬头,嗤笑一声凉凉说道。 雨若朝她吐吐舌头,张口啃完最后一口苹果,蹑手蹑脚提着裙子踏出门槛合上了房门。 一时静默无言,扶黎随意扯了一个话题“木老来京只是为了百花案?秦谦虽为朱雀使木府首席弟子,但劳烦木家主不远千里至锦雁城,终究有些不合情理,太过兴师动众。” “自然不是。”云亦俯身仔细的在她脚背上涂抹了一层药膏,轻轻吹了几口气,凉凉的很是舒服,起身把她的纤足放在软榻上,走到铜盆中净手。 回头望着扶黎寻根究底的架势,眼中滑过一丝狡黠,面上却不动声色一本正经的说道“木府九小姐,木晚晴,国色天香,木老头想把她许配给我做个侧室,卿卿,你认为如何?” “甚好。” 不愿解释的问题他一向要绕一百八十个弯,扶黎本无细究之意,多个人查探百花案总归是好的,遂阖上眼睛闭目养神。 沉水香的气息越来越浓,几缕发丝撩拨着她脸颊的肌肤,睫毛轻颤无奈的睁开眼睛望着他,云亦距离她越来越近,指尖挑了挑她垂在肩侧的长发。 跃过她的发顶伸手拿过案几上她白日所戴的紫色面纱放在鼻尖轻嗅了嗅,勾起一抹邪魅的笑容,如此轻佻的举动由他做来风流倜傥,勾人心魄。 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顺势躺在她旁边另一个软枕上“若论倾国倾城,艳绝天下,你与扶疏当之无愧,只是……” 侧头望了她一眼,伸出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尖,嘴角的笑容很淡,眼神迷离依稀有她看不明白的情绪“你现在的样子很好,我很喜欢,虽然丑了一些。” 扶黎伸手一寸一寸抚摸过自己熟悉又陌生的眉眼脸颊,垂下眼帘对视着他的目光道“他或许还活着。” 云亦并未表现出太大的反应,枕着一只手臂靠在软榻上漫不经心的问道“萧玦?” “你……你知道……”一改往日淡若寒烟,云淡风轻的姿态,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声音沙哑略有颤意。 “或许”他斜睨了她一眼,春风化雨的笑盈满黑眸理所当然道“既然找不到结果,你怎么不直接去问问他,萧玦是不是你日思夜想、心心念念十年的珞哥哥,若果真是他,十月初九,你我成亲之日,我亲自给他写一封请柬。” 扶黎张了张口没有说话,云亦撑起身子,眼角斜挑,声音轻柔,软语调笑“怎么?不敢去还是不愿去?如今他贵为九五之尊,坐拥三宫六院,可叹我家卿卿痴心错付十年。” “只要他活着,我别无所求。” “啧啧,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他伸手挑起她的下巴直视她淡若寒烟的眸子,凑到她耳边道“若我说今日眉斋荷叶盘中的藕粉桂花糕被朝若吃了,你可信?” 因云亦极为挑剔讲究,近身侍奉朝露夕雨,四位妙人,闻名江湖。 朝若温婉恬静,笔墨书信,琴棋书画,丝竹笙箫,历代典籍如数家珍; 露若心思缜密,打理江湖中来往信件湖、情报,及四府定时报备至云府的锁务; 夕若玲珑剔透,料理衣食住行,车马行程,一应诸事; 雨若活泼灵动,毒医双绝,五湖十六国山河地貌熟记于心,平生无所好独爱美食矣。 午间她不过随口对着雨若调侃了一句,藕粉桂花糕怎么没有了,不知他旧话重提所谓何意,朝若平时过午不食,对饮食极为克制…… “一早夕若去做你喜欢吃的藕粉桂花糕,露若去了烟雨宿柳楼,雨若陪你在房中叙话,入京之后朝若一直拿点心、米粮、铜钱布施,午间回府亲自在眉斋布的膳食。” “你想说什么?” “一件事若直接告诉你你未必会信,但是当按照你的惯性思维方式弯弯绕绕,深藏不露,若隐若现,呼之欲出结果另当别论。午间的藕粉桂花糕确实被雨若偷吃了,朝若熟悉你所有喜好,桂花是她自归云山庄千里迢迢带过来的。” 他点到为止,轻笑宠溺的望着她“多思多虑,不知悔改。” 黑眸酝酿着别样的情绪,洁白的贝齿咬着殷红的唇,一点白痕春雪初融。 云亦伸出两指用力捏着她的两颊,贝齿滑过红唇,朱唇微启,用手指擦拭了一下被她咬破的红唇,指腹沾染了淡淡的血丝 “卿卿,力气不是这样用的。” 她扯开孔雀裘静静看着他道“我现在就要回逍遥王府。” “也好,早日事了,也好早日随我回归云山庄。”仿佛一切在他预料之中一般,自顾自起身帮她小心的套好罗袜。 扶黎一旦决定的事情不会轻易改变,五年之间无论她想去做什么他即便不赞同也会遂了她的心意,否则后果只会比他想象中还要糟糕“你身体十分不好,这段日子我让雨若去服侍你。” “这……” “逍遥王不是个病秧子吗?那个什么什么无暇公子这些年不知往归云山庄递了多少名帖,不过是想得知素手医仙的行踪,为那个萧辞诊病。雨若师从素手医仙,或可诊治一二。他是沾了我家卿卿的光。” “你为何不见?” “素无瓜葛之人,我为何要见?” 夕若、雨若端着熬制好的药汁踏入房门时,扶黎已经穿戴整齐左右寻找着什么。 云亦懒懒靠在一旁绕有兴趣打量着她焦急的模样,气定神闲从怀中掏出两枚玉佩放在她手心,一块是上好的羊脂白玉,镂空云纹中间刻着一个之字,另一个是半块玉玦,雕刻着残缺不全的半朵兰花。 她从他手中抽回手淡淡道“谢谢。” 临行之时,云亦肃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萧珞入闵舟,逃入乾坤西陵,落入魔音谷之手,毫无生还的可能,陇上剑阁的情报别无二致。” 马车一路疾驰,驶入逍遥王府偏门,雨若搀扶着扶黎下了马车,白芩儿消息最为灵通,未至正厅迎面碰了一个正着。 看着扶黎衣着打扮,紫色嫦娥月衣,小山眉,流云髻,紫玉兰花钗,月华流转,清冷如霜,不由呆愣了片刻才恍神说道“扶黎,你去哪了?二哥一天没有吃东西,不肯喝药,还喝酒,无人敢劝。” “怎么回事?” 说话间扶黎步子略显急促往藕香榭的方向行去,雨若搀着她焦急道“夫……小姐,你慢点走。” 白芩儿瞥了雨若一眼嘟着嘴唇说道“我也不清楚,一早写了数封书信,之后去了竹闲雅迹赴约,也没什么不妥之处。” 竹闲雅迹?她眸光微动,脚下步子未停,雨若扯着她的胳膊刻意减缓了她行走的步伐。 刚入藕香榭,青鸾用雕花托盘端着一碗汤药自长廊另一面走了过来,眼中讶异之色一闪而过,看着扶黎欲言又止,转向雨若问道“这位姑娘是?” “雨若是我在江湖中的故友,精通歧黄之术,特请她入府为王爷切脉。” 归云山庄,鬼手童心,毒医雨若,无暇三年之间苦苦寻觅,知其音讯,无缘得见的小师叔! “如此劳烦姑娘了”青鸾难掩惊喜之色施施然一拜看向白芩儿说道“芩儿,你先行带雨若姑娘去笛莘斋。” “好。” 风吹起青鸾一角衣裙,立于烛光之下她方才看清那双红肿的眼睛显然是刚刚哭过迟疑的问道“王爷他……” “昨晚子时王爷在笛莘斋站了一个时辰,回到藕香榭抚琴至天明,今早处理了一堆事务。 午时在竹闲雅迹宴请大祭司天胤,礼部尚书王越,大理寺卿戚无源,右相林政廉,左相白维。 回来之后抚了一天的琴,不说话,不吃饭,不喝药。”青鸾用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珠“王爷的身子骨禁不住这般折腾,尤其是每年七月半。” “七月半?” “每年七月半是毒发之时,王爷今年身体状况尤其糟糕,不知……”青鸾眼神闪烁泪水似断线的珍珠“ 扶黎,王爷昨晚他去了皇宫。 ” 扶黎宛若被一道焦雷击中,头脑眩晕,七尺巷的血腥气太过浓烈显然在她之前那里经过一场杀戮,是……是他? “你放心,我一定让他喝药。” 第52章 重圆 室内并未掌灯,月光透过碎玉格窗打在他身上,白衣似雪,乌发如水,听到开门声响,泠泠琴音入风而化,一曲《采薇》戛然而止。 宽大的白衣套在他身上松松垮垮,一地如霜月光衬着那抹消瘦单薄的背影无端有丝苍凉,她心头一紧,不知为何望的越久眼眶便越来越酸,那股疼到窒息扩散到四肢百骸的疼痛让她不知所措。 “出去!”清冷无波的两个字,琴音又起。 “王爷……” 挺直的脊背略微僵了僵,余音回旋,他伸手拿起九霄旁的银白面具覆在脸上,苍白如玉的指,瘦的只剩下骨头,白到近乎透明。 端起白瓷碗缓缓向着他的方向走去,离得越近酒味越浓烈,竹席旁丢着不少已经空了的酒坛。 他平常总是温文尔雅,谦和有礼,淡若云烟,她从未看到过他这种模样,冰冷如霜,与世隔绝,那股自骨子里阴森到渗人的悲凉仿佛是幽闭在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的孤魂。 扶黎轻轻把白瓷碗放在几案上,跪在竹席上赫然发现放置在古琴七弦上的十指指尖早已血肉模糊,琴弦上布满了斑斑血迹,她颤抖着想去触碰他的手。 萧辞抬头深深望了她一眼一把拉住她的手腕,紧紧攥在手中,黑眸中酝酿压抑着不知名情绪,一个用力把她扯入怀中,俯下身子吻住了她的唇瓣。 一时之间有些错愕,扶黎下意识的偏头躲了过去,他却不依不饶无论她如何闪躲他都循着她偏转的角度精确无误吻住她的唇角,冰冷的唇瓣一点一点沿着她的脸颊吻至耳垂,声音沙哑低沉断断续续“明明是,我……我和你,婚约在前……” 悬在半空中正欲出招的手顿住,萧辞如今毫无反击之力她若想出手必能一招制敌,可箍在腰间的手紧到似乎要把她融入他的骨血,明明是那么轻柔的吻,他克制压抑着呼吸仿佛用尽平生所有的力气。 这算什么?她与萧珞生死与共,她与云亦一纸婚约,她都辜负了? 她谋算谋心真的把自己的身心全部折了进去?她自欺欺人期盼他便是她的珞哥哥,只是为自己找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她果然不是什么良善之人。 冰冷的薄唇覆在她的唇瓣上辗转吸吮,舌尖探入她口中试探了一下察觉到她的抵制又很快的缩了回来,充斥在口中梨花白的酒气也把她熏得昏昏欲醉,那股熟悉的白梅墨香隐隐传来,鬼使神差她竟然配合的回吻了一下。 明显觉察到萧辞顿住了所有动作,抵着她的额头剧烈的喘息不可置信的看着她,扶黎亦是失了心神方寸大乱。 未给她深究的时间,箍在她身上的力道更重了,舌尖探入她的口中急切的与她纠缠,吸吮她口中所有的津液,疯狂到近乎绝望的吻吸走了她肺叶中所有的空气,她渐渐呼吸不畅,脸颊被他留下的眼泪濡湿。 不!剑阁与陇上,千年渊源,历代归云山庄当年主母只能出自剑阁,她与云亦的婚约不可更改,即便是萧珞死而复生,她亦要凤冠霞帔嫁入归云山庄成为剑阁的筹码。 归云山庄!剑阁!雁月!三个名字急速的在她脑中盘旋重叠,理智在瞬间回笼。她的责任?她是谁?她是背负灭门血案的司徒漱毓,她是云亦的未婚妻扶黎,她是工于心计,八面玲珑的玉女宫二宫主,她是剑阁没有感情最锋利的一把剑。 心下一横咬住了他的舌尖,浓重的血腥气充斥着彼此的口腔,箍在她腰间的手僵了僵缓缓松开了她,冰冷的唇瓣沾染上些许温度贴着她的脸颊,手指还未抚上她额间的发,扶黎反应机敏手脚利落的从他怀中抽身而出。 萧辞的双臂还维持着环抱住她的姿势,怔怔然半晌无力的垂下双臂,血肉模糊的手指按在琴弦上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低垂着头,乌发垂落遮住大半张脸,神色难辨,扶黎依稀感觉到他本就毫无温度的身体更冷了几分,全身抑制不住的发抖。 静默良久,呼吸平稳,缓缓抬头看着她,目光悠长似要把人溺毙在一湾死水之中,嘴角挂着一抹歉疚无力的笑容“对不起,我喝醉了。我对你委实做了很多失礼之事,当日之诺,并非戏言。” “不必。”清冷无波的黑眸蓦然暗了暗,拿过白狐裘披在他身上,端过案几上的汤药用白瓷勺搅拌了几下,垂眸说道“我与子卿,十月初九,婚期已定。” 萧辞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安静乖觉的接过她递来的汤药,一饮而尽“小厨房预备着你最喜欢的糖蒸酥酪,冰糖血燕一直用小火煨着,汤药……” “我已用过晚膳,也喝过药,倒是王爷多少吃点东西才好。” 扶黎心下难受急急打断他的话,萧辞的脸色比纸还要白上几分,垂在身侧的手指虚握成拳,温和有礼的笑了笑“如此甚好。” 她想知道为何昨日他会尾随她去了皇宫?她想知道昨晚他有没有受伤?她想知道那样大的雨他有没有受了风寒?她想知道他如今的身体状况到底如何?她想知道那些逢场作戏,利益谋算几多真情假意? 张开口抿抿嘴唇又咽了回去,不欲多呆一刻,手忙脚乱收拾好碗盘急匆匆便往外走“我让青鸾过来帮王爷包扎伤口。” 凉夜如水,萧辞摘下脸上的面具,不见天日的苍白面容无一丝血色,如坠冰窟的冰冷,万蚁蚀骨的疼痛,持续不断的咳嗽似乎要把心肺呕出来一般。 眸光一亮,拾起竹席上的一块玉佩,半块玉玦,雕刻着残缺不全半朵兰花,轻柔的用手指摩挲着中间的断痕,嘴角挂着浅淡的笑容。 伸入怀中掏出一块白玉玦,颤抖着把两块拼凑在一起,严丝合缝,分毫不差,皎皎月光映照下重圆的玉佩上一朵含苞待放的白玉兰花栩栩如生,而本来无甚奇特的背面拼凑出两朵并蒂白梅,花蕊处刻着浅淡的两个字“毓”“珞”。 扶黎端着雕花托盘立于廊下,皓月当空,竹影婆娑,暗香浮动,十年前她眼睁睁看着他死在她的面前无能为力,今时今日,在她离开之时,她又能为他做些什么? “青鸾,王爷弹了一天一夜的琴,伤了手指,你去帮他包扎一下吧!” 青鸾接过她手中的托盘,方露出一丝笑容,淡淡叹了一口气“反反复复同一首曲子,无人敢劝。” “采薇?” “嗯。” 景皓身后跟着几名银甲黑衣影卫,表情凝重,匆匆而行,青鸾唇角浅淡的笑容瞬间烟消云散锁紧了眉头询问的看着景皓的眼睛,他摇了摇头。 “暗雨楼出事了?” 景皓虽然换了干净的衣服但对于常年行于刀尖上的人而言淡薄的血腥气依稀可闻。 他迟疑片刻开口道“迟迟未能解救出刘骏,暗中有另一股势力针锋相对,暗雨楼有内应,每每狭路相逢,惨败,折了不少人。” 扶黎略略蹙眉“能否让我查看一下尸体的伤口?” “好。” …… 亥时,自暗雨楼回转,伤口细微,招招致命,刀不血刃,利落干脆,这种杀人手法她并不陌生,出自于剑阁,她疲惫的揉了揉额心,淡然无波的黑眸冷静阴沉的有点可怕。 “景皓,明晚戌时先行安排一部分暗卫控制好密苑的护卫,亥时三刻,你我带几名精锐引蛇出洞,他们三番五次从中阻挠,目的不明。 密苑护卫并未增多,刘骏关押的地点亦未改变,白维老谋深算,洞若观火,我们便虚晃一招,一网打尽。” “此事需先行告知公子。”景皓看她的眼神意味不明,对于扶黎的建议思虑再三,经过上次李述一事他不敢擅自做主。 “回禀时可避重就轻。”扶黎狡黠的挑了挑眉毛“我保证此次定可解救出刘骏。” 景皓会意的笑笑,摇了摇头指着她道“妄言。” “具体部署你家公子自会安排。”并非她妄言,而是她信他,暗雨楼数次与他们交锋,他放任不理,无非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将计就计顺道引出黑暗中蠢蠢欲动的势力,比如白维、六部尚书、宁王、天胤、文齐甚至是暗雨楼。 今日他在竹闲雅迹宴请天胤、白维、林政廉、戚无源、王越,那末这次他必会出手,收局。 琴音自他们踏入府中断断续续从未中断,扶黎深锁的眉更深了,杂乱无章的乱音之后琴声蓦然停了。 瞳孔收缩,脑中轰鸣,扶黎施展轻功,脚尖点过片片碧荷眨眼便至藕香榭廊下,房内传出青鸾慌乱的声音“王爷!” 一宿无眠,萧辞着了风寒,整晚高烧未退,青鸾与她轮流用冷水擦拭着他的身体,解开衣带,触目惊心深浅不一的伤痕纵横交织在骨瘦嶙峋的身体上,左右肩头琵琶骨处各有一道不长但很深的疤痕,不是用来穿琵琶骨的铁钩银爪,似乎被什么东西硬生生钉入了身体。 肌肤是不健康的苍白,一会冷如冰,一会又热似火,额头一直在不停的出汗,身体隐忍着极大的疼痛略微有些发抖,眉头紧紧皱在一起一刻也未舒展。 寅时过后,汤药发挥了作用,又恢复了往日冰冷到没有一丝温度的体温,扶黎坐在床边颤巍巍的伸过手指探过鼻息才略微放心,掖了掖被角。 他身上怎么有那么多的伤痕,比她身上的还要严重,她混迹江湖十年是剑阁万里挑一的杀手,那他呢?本应养尊处优的逍遥王。 极度疲倦无力的感觉袭来,不知何时伏在床榻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之间似乎有人在轻柔的抚摸她头顶的发,睁开眼睛正对上那双古井般幽深的眸子,萧辞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一闪即逝,温文清和对着她笑了笑。 扶黎睡眼惺忪,神思恍惚,自然的伸过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喃喃自语道“嗯,烧退了。” 动作之间盖在她身上的披风滑落了下来,她这才意识到什么抿了抿干涩的唇捡起地上的披风起身走到桌案旁倒了一杯水“王爷,你要不要喝水?等你用过早膳之后再喝药。” “你的脚怎么了?” 平淡无波的一句话倒是让她不知如何回答,未免麻烦她一直在刻意的掩饰,应该行走如常才对“没事,许是脚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出自诗经采薇。 第53章 殚心竭虑 扶黎倒了一杯温水走到床榻旁,萧辞似乎极度疲乏努力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眉心蹙起,扯出一丝笑容,复又阖上了双眸。 伸手又去摸了摸他的额头,没有任何温度,很冷很凉,无意触碰到他修长苍白的手指,那样灼热的温度,她从未在他身上感受到的温度“萧辞,萧辞……” 声音中夹杂着不易察觉的慌乱与担忧,他眉头锁的更深了,握着她的手明显感觉到他的轻微颤抖“青鸾!景皓!” 景皓身影无形,几乎瞬间便出现在床榻前,俯下身子摊开了萧辞的手掌,掌心淡淡的梅花透出浅淡的殷红色,表情瞬间变的十分难看“平常治疗风寒的汤药根本抵挡不住毒中九圣的药量。” 她浸在冷水中绞着帕子的手一滞,缓缓擦拭着他的掌心,亵衣宽大衣袖下滑露出半截手臂,手腕处亦有一点很深的伤痕,似被什么东西钉入骨肉贯穿了整个手腕。 “你们王府没有婢女么?竟然让我家夫……小姐贴身侍奉,一宿未归?”雨若捻了一颗荷包内的酸枣塞入口中,看到眼前的一幕,柳眉倒竖不悦道。 扶黎若有所思凝视着那道深深的伤痕,抬眸看了雨若一眼,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把她推向床榻边坐下方道“雨若,你快诊一下脉。” “诊脉可以,这几日你可要听我的话。” “嗯。” 雨若满意的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兰花指微翘,中指食指搭在萧辞的手腕上的瞬间,眸中划过不可思议的神色,面色凝重。 阖上双目屏息凝神,双指微动,足足把了一刻钟的脉,摊开萧辞的掌心看了看那朵梅花,接着快速的用双指试了试脖颈、额头、腋窝、手心、腰肋等几个部位的温度。 恰好此时青鸾端着汤药走了进来,雨若端起药碗低头嗅了嗅,诧异的瞥了萧辞一眼,解下腰间的荷包,抽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扎入右手中指“清水。” 指尖弹入清水中一些白色的粉末,一滴鲜血在清水中氤氲开来,稍顷殷红的鲜血开始变化出不同的颜色,暗红色、紫黑色、最底层夹杂着诡异的幽蓝。 “情况如何?” 雨若收回银针垂下眼眸欲言又止“小姐,病情复杂,一时之间我无法给你一个答复。不过你放心,这件事我既然应承了公子,他就是我的病人了。” “雨若姑娘,王爷的风寒……” “毒中九圣的剂量及其微妙,未免克了药性,高烧之症不宜用药,屋内多放些冰块,着人用冷水擦拭身体。” 雨若环顾四周,藕香榭依水而建,翠竹环绕却温热异常,抽出腰间的帕子拭了拭额间的汗“劳烦青鸾姑娘把王爷平时吃过的药,用过的药方送到笛莘斋。” 青鸾忧心忡忡点了点头,低声嘱咐了身边的侍女几句,几名婢女倒退着步子退出房门有条不紊的忙碌了起来。 雨若扯了扯扶黎的袖口“小姐,你现在可以随我回笛莘斋歇息了吧?” “王爷的病因我而起,侍候王爷本也是我分内之事。” “你出尔反尔,刚刚明明说好听我的话好生休养的,公子若是知道你在王府中……” “雨若,你不许多嘴。”扶黎适时打断了雨若的话,眸中隐有几分凌厉之色。 “我尽力为你分忧,可以了吧?” “青鸾,准备一些点心、蜜饯、瓜果、凉茶送去笛莘斋备着。” “还是小姐对我最好。”雨若本不悦的甩着腰间系着的葱绿丝绦,闻听此言扯着扶黎的衣袖摇了摇,可怜兮兮望着她嘟囔了一句。 待雨若离开之后,景皓走到书案前打开一个暗格,里面有一封书信,上面写着暗雨楼的任务指示,心下暗惊,果然未出扶黎所料,公子一切都安排好了,声东击西,引蛇出洞,一网打尽。 扶黎拿起百花案的羊皮卷轴,标注略有改动,旁边一沓宣纸,案发地点方位分散而画,每张皆是不同的五行八卦阵法,用行楷寥寥写着几笔批注。 笔筒旁边用镇石压着几张地形地貌图,仔细看时似乎又不太像,倒像是河流改道,堤坝修筑分解图纸。 景皓略微整理了一下卷了起来解释道“黄州地处雁月东南向,每年六月梅雨之际,堤毁大涝,加之灾后疫情,百姓苦不堪言,这是漯河改道分流,堤坝重修图,我还未来得及给王大人送去。” “河流改道,堤坝修筑?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这就要看王大人锱铢必较的本领了。”景皓失笑抽出一沓账目递给扶黎“公子算过了,此次赈灾银两加之黄州赋税,修筑堤坝绰绰有余。” 通敌叛国案?百花案?王克礼?黄州赈灾?漯河改道?堤坝重修?走一步算十步,一环扣一环,没有弃子只有棋子。 “今日早朝皇上调任王越为刑部尚书,审理通敌叛国一案。 此前皇上对此事的态度暧昧不明,大理寺卿戚无源秉公办案,御史台洞若观火,加之徇私舞弊,贪污受贿,圈地卖官一案牵扯不少中央官员,刑部尚书一职空悬至今。 才导致此案迟迟未决,如今边关再起战火,官员纷纷上奏,需尽快审理此案,将帅调动才可进行,这几日势必会有一个结果。” 风雨欲来风满楼,边关动荡不安反而是个契机,时隔十年,朝中局势毕竟不同,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各自为营,此消彼长,相互牵制,王越中立而为,反倒成了天胤、白维达成一致的筹码。 卷起图纸之后最底层铺着一张熟宣,迂回往复,精密细致的笔触画满了整张画卷,有几处用朱砂笔特意描绘过做了标注,她的手指一点一点抚过朱砂描痕,子午鸳鸯锁! 她苦笑,面面俱到,算无遗漏,他每天明里暗里筹划的事情又有多少?即便是一个正常的健康人如此耗费心神不被累病才怪“你们就这样由着他胡来?” “公子要做的事情,多说无益。”景皓言简意赅,不欲多说。 青鸾用丝帕擦拭着萧辞嘴角残余的药汁,几名婢女在室内几个角落里置放好从冰窖启出的冰块,四叶团扇,无风自转,室内顿时凉爽不少。 其中一名婢女屈膝一礼恭谨的回了一句“刑部侍郎夏侯大人求见王爷。” “夏侯宣?”景皓疑惑的挑眉,卷好的图纸在掌心无规律的敲打,他似乎对百花案极有兴趣,芙蕖死后,这段日子一直在刑部翻阅往年卷宗,暗中查访有关百花案的涉案人员,突然造访逍遥王府不知所谓何事。 青鸾闻言放下青花白瓷碗走到景皓身边耳语了几句,他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扶黎,劳烦你好生看顾公子。” 扶黎颔首应答,青鸾端起药碗朝着点了点头便匆匆赶去笛莘斋。 室内重又恢复安静,短短两日光景接二连三的变故,丝毫不给人喘息的时间,她望着碎玉雕花格窗透过来的阳光,光明?不知层层阴谋算计下灭门血案可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解开萧辞的白色亵衣,绞了帕子擦拭他的身体,旧痕新伤,纵横交错,她可以通过旧伤痕来判断当时受伤的严重程度,那他……是如何活下来的? 峰山雪水冰寒入骨,不知擦拭了多久,触手所及之处毫无温度,无一丝鲜活人的气息,反而让她悬着的心稍稍缓和。 鬼使神差伸手触碰到他的银色面具,心下一紧,脑中纷繁杂乱,头疼欲裂,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一闪而过,体内似乎有一股不受控制的力量急欲破体而出。 揉了揉额角,摇了摇头,手腕处传来一股冰凉如水的温度,她神色如常对视上他的黑眸“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萧辞不答,用一种审视探究的目光望着她,气氛顿时有些尴尬,扶黎触摸到银面的手指蜷缩了回来,略微用力手腕便从他手中挣脱了出来。 他右手保持着原来的动作,手中一片虚无,不适的蹙了蹙眉淡笑道“有些头疼。” 宿醉酒醒,高烧不退,有头疼之状实属正常“谁让你喝这么多酒?一点作为病人的自觉都没有。喝碗醒酒汤可好?” “扶我起来。” 扶黎俯身伸出胳膊轻抬起萧辞的头,拿过一旁两个撒金银花软枕放在他的身后,萧辞手掌按在床榻上支撑着身体慢慢起身,不过小小一个动作,额间竟然渗出薄薄一层冷汗,手臂不受控制的颤抖。 她慌忙抓住他颤抖的手,瘦骨嶙峋,硌的手疼,冰凉的温度冷到心底,她摩挲着他的手指,不自觉的越攥越紧试图用自己的温度让他有一丝活人气息。 一阵清风过窗而入,吹起她鬓角的发若有似无撩拨着他胸膛的肌肤。 萧辞低头看着白色亵衣大开,反手包住扶黎的手安抚的拍了拍,慢条斯理系好衣带,似笑非笑看了扶黎一眼。 空气中酝酿着淡淡的旖旎桃花色,扶黎目光躲闪耳根发烫,斜睨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走到桌案旁去端醒酒汤,隐隐听到身后传来萧辞压抑的低笑。 “扶黎,你帮我把书案上的羊皮卷拿过来可好?” “不行!” “那你帮我把子午鸳鸯锁的图纸拿过来可好?” “不行!” 扶黎拒绝的干脆利落,萧辞目光沉静入水好笑的继续问道“五湖志呢?” “不行!” “哦……”他刻意拖长了语调,有气无力的声音沙哑低沉反而用一种致命的诱惑力“衣服呢?” “不行!”她想也不想脱口而出,聪慧如她反应自然比平常人快上许多,欲盖弥彰的解释道“你还在发烧。” 他状似无意瞧了瞧青铜盆中浸湿的帕子,然后看了看身上松松散散的亵衣,乌发似流水般拂过银色面具,掩住大半张脸“你若不介意,我不无不可。” “我……”扶黎一时语塞,一勺一勺服侍萧辞把醒酒汤喝完,抿了抿嘴唇挑眉道“病者为大,我不介意。” 萧辞靠在软垫上淡笑着看她忙碌的身影,五指颤抖着慢慢攥握成拳来抑制万蚁噬骨的痛楚, “今日你安静休养,不许见客,不许处理公文,书也不可以。”扶黎把距离萧辞稍近的冰盘挪远了一些,止住了四叶团扇的旋转扭头笑道“未免我动用武力强行制止,王爷还是听话为好,眼下你可不是我的对手。” “待我身子大好……” “那你就快点好起来。”她打断他的话,看着他消瘦不堪的孱弱病体眼神中隐含着复杂莫名的情绪,小声嗫嚅道“不知你的剑法可在我之上?” “此生我都不会对你刀剑相向。” 第54章 坦诚 此生不会对她刀剑相向?待你得知全部真相会不会只恨自己的剑拔的太慢了?她低垂着眼眸,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自嘲摇头苦笑。 身后传来萧辞持续不断的咳嗽,嘴唇青白,扶黎轻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拿开他抵在唇边的素青帕子,斑斑血迹浸透了大半帕子“无……无妨……” “为什么要去皇宫?”为什么要去笛莘斋?为什么要彻夜抚琴?为什么滴酒不沾却喝的酩酊大醉?她掏出自己的帕子擦拭着他嘴角未干的血丝,殷红的鲜血烙在苍白如纸的肌肤上有种诡异的魅惑。 “你可是因为萧珞?”声音很轻,不是反问而是肯定,虚弱一笑从枕下摸出一枚玉玦放在她手心。 扶黎瞳孔急剧收缩,原来那夜……落在了藕香榭,手指微颤,怜惜的抚摸着半朵兰花,低头不语。 “宣和五年,太子猝死,镇国将军挫骨扬灰九族皆灭,先皇驾崩,朝局重洗,权衡利弊,文齐李代桃僵拥立睿王登基。” 谈及宣和五年的旧事又何止轻飘飘的几句话那么简单,边关战事肆起,十万大军马革裹尸,太子婚期将近突然猝死,间接导致一场假借太子之名蓄意谋反的宫廷政变,关中反匪应势纷纷揭竿而起,饿殍遍野,生灵涂炭。 内忧外患之际,镇国将军司徒啸天平叛归京,因莫须有通敌叛国之罪,九族皆灭,可牵扯其中的武将文官又何止九族? 萧辞靠在软垫上声音明显中气不足“太子薨逝,珞王……” 他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扶黎,她把玉佩放入怀中,清冷的眸子死死盯着他“珞王客死幽州,睿王远在晋州,宁王置身事外深藏不露,晋王死于宫廷政变,祁王镇守建业,裕王年纪尚幼,国不可一日无君,先皇遗诏传位于珞王萧珞。” 扶黎嘴唇微动,声音沙哑“不是他?” “太后与虎谋皮商议李代桃僵,假借遗诏实则拥立睿王登基以定朝纲,睿王玩世不恭,风流放荡合了他们的意,然此李代桃僵非彼李代桃僵,太后早已派人去晋州密诏睿王,未免夜长梦多找了一个身形相仿的暗卫移花接木提前登基。” 危难之际力挽狂澜定社稷,太后做了最好的选择,于她而言策立新君断了他们的其他异动,稳定朝纲,对文齐等人而言昏庸无能的傀儡皇帝正中下怀,对外萧玦与萧珞模样相像,奉诏登基,日后改换身份也是长幼有序,社稷之法。 点到即止扶黎理了理其中利害关系,蹙了蹙眉,巧借当年之事欲盖弥彰,只是为了引她去皇宫,目的是什么? “我可以应付,你以后不能以身涉险了。” “你……怎么活下来的?”静默良久,萧辞黑眸中隐匿着复杂难辨的情绪哑着嗓子忽然问道。 “活下来吗?”扶黎眼中隐有泪花,抬头苦笑“太子薨逝,姐姐作为未来的太子妃自请月宫守灵,许是太子哥哥有先见之明,灭族之灾他留下保护姐姐的死士护佑她从月宫暗道逃出京师,而我……他拼死护我,客死他乡,其实我的命怎能及得上他的命,他可是谋略双全、礼贤下士的珞王。” 她嘲讽一笑眼中一片寒冰“我要听他的话好好活着。 入剑阁,腥风血雨,杀人如麻,工于心计,我变成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不过是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正大光明为太子哥哥、珞哥哥、司徒一族沉冤血案,无论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字字如箭刺入他的心脏,剑阁!他苍白的脸色蓦然变得惨白,声音低不可闻“故人已逝,执迷不悔?” “亡夫遗志,君明臣贤,天下太平,百姓安乐。若是等不到正大光明的沉冤的那一日,有生之年必手刃奸佞小人,略尽绵薄之力。”她一字一顿说的掷地有声。 萧辞骤然又咳嗽了起来,接连不断的咳嗽似乎呕出心肺一般,大口大口吐出几口鲜血,浑身冰冷,紧攥的拳头青筋暴起,指甲嵌入血肉,扶黎用尽力气一根一根的掰开,歉疚道“都是我的错,明知故犯。” “敌……敌意未明,小心为上。” 待他缓过起来扶黎倒了一杯温水让他漱了漱口“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大不了杀出一条血路,鲜少有人是我的对手。” 他无力的笑笑躺回软垫上“女子本不应冲锋陷阵。” “我不会再做丝萝依附乔木而生。”语气中夹杂着淡淡的惆怅态度无比坚决,打开房门招呼婢女送来一碗温热的小米粥。 “之前不知你已有婚约,多有失礼之事,万望莫怪。” “情非得已罢了。”她用瓷勺搅动着小米粥浅浅一笑对于婚约一事不欲多说“王爷虚与委蛇,百般试探,不就是为了混肴视听,虚实难辨,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戏还是要悄无声息演下去,文府密室关押之人到底是谁?” “艾陈。” “艾叔叔还活着?” 他微微点了点头,扶黎适时止住了话题,舀了一勺小米粥递到他唇边“此事容后再议,你两日未进饭食,多少吃一些小米粥可好?” “好。” 虽然点头应允,似乎他并没有什么胃口,吃的极慢,不时轻咳几声,吃了小半碗便说吃不下了,扶黎净了手又绞了帕子帮他擦了擦手心,端详了手心的梅花半日蓦然笑了“梅花为信?你可真是坐收渔翁之力。” 他也笑了“君为丝萝,愿托乔木。” “王爷如今也只能做一株丝萝。九曲玲珑,方为上策。” 今日外面的日头格外烈,扶黎起身关上了碎玉雕花窗,室内光线暗了不少,阳光透过银红色的阮烟罗似薄薄一层浅淡的烟霞。 萧辞吩咐她拿来桌案上的一枚旧荷包,湖蓝的穗头,用银灰、银绿、银白绣了祈福用的丝菟草,扯开穗头里面装着一张黄符和零零碎碎的红豆。 大大小小的红豆倒落在素锦暗云白缎之上,似一颗颗相思红泪,他目光如水随意拢了一把红豆在掌心“左右无事,猜豆连诗?你若猜对了,我便输了,赋诗填曲红豆词,新词旧赋皆可。” 本是及其无趣的游戏,吟诵红豆词反而添了几分雅趣,夏日午后,蝉声聒噪,两个聪明到极致的人幼稚如孩童猜豆玩乐。 “单数。” 芊指一颗一颗数着白缎上的红豆十二颗不多不少,萧辞挑眉看着她,她微抬下巴清了清嗓子念了一句“莲漏三声烛半条,杏花微鱼湿轻绡,那将红豆寄无聊?” “浣溪沙。”指尖拨弄了几下红豆又攥了几颗。 “双数。” 一粒粒红豆从掌心滑落,稀稀落落正好七颗,她看了看红豆又反复看了一下他的掌心才吟道“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杨柳枝。”他声音轻柔似笑非笑,扶黎回味了一下这句诗,为何单单从他口中说出一个名字便有种缠绵相思无处诉的脉脉深情。 而后无论是单数还是双数,扶黎每每败退,她对着萧辞整整吟诵了一个时辰的离愁别绪、相思爱恨,红豆词,他慵懒的靠在一旁好整以暇的说出诗词的出处,间或接上一句。 扶黎对于她逢赌必输的红豆起了极大兴趣,盘膝坐在床上一丝不苟盯着萧辞所有动作,然后俯身一颗一颗数的极为认真,单数!她又输了,萧辞忍着笑摸了摸鼻子。 “你来猜。” 她像一个置气的孩子不服气的看着他,眼中满是狐疑之色,他微微一怔好笑的点了点头。 半个时辰过后,扶黎不可置信低头数着白缎上的红豆,单数!他又猜对了。 萧辞颇为无辜的对视上她眼神的质问,精气神似乎好了不少,这会子她执着于为何每次都输,之前约法三章的红豆词早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神色不愈,孩子气的摆弄着颗颗红豆,摆成了一只燕子的图样,然后又抚乱,摆成了一枝红梅,由着自己的性子做着琐碎无趣的事情 ,让人生出一种静水悠长的错觉。 拿起荷包上编制的湖蓝宫绦,他用折扇轻敲了一下她的头顶,她回过神来揉了揉发顶,疑惑不满的看着他“伸出一根手指。” 温润如玉的声音,在炎炎夏日似泠泠清泉水流过煞是清凉舒服,她好奇的伸出右手食指,萧辞拿着湖蓝宫绦一端套在她的食指上,手指灵活的上下打结。 眼见宫绦上下翻飞,她歪头凝视看不出所以然来,倒是担心宫绦打结繁杂,一会若解不开要用剪刀剪断了,有些可惜。 宫绦随着萧辞的编织越来越短,扶黎不自觉的前倾,隐隐又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白梅墨香,乌发垂在白衣之上,淡如水墨,君子如画。 最后留下的一端环扣萧辞套在了自己的左手食指之上,高深莫测对着她笑笑。 扶黎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的食指指尖点在她的指尖之上,右手拉着荷包的一端,绳结一个一个相继解开,两端环扣奇迹般的脱离了两根手指,宫绦如初,荷包轻垂,她呆愣愣看着两人相触的指尖喃喃说了四个字“你手真巧。” 萧辞不由哑然失笑,看她露出放松的笑容方才宽心由着她把红豆重新装入荷包之中。 此时只听几声叩门声响,扶黎穿好绣鞋去开门,婢女面露焦急之色“扶黎姑娘,楚姑娘冲撞了岐乐郡主,太妃入宫向太皇太后请安不在府中,奴婢特来请示王爷。” “如何冲撞?” “这……”婢女似有些难以启齿“似是多看了玉楼公子几眼,郡主要挖她的眼睛。” 第55章 病情 “阿辞!”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婢女还未细说缘由,转角回廊处现出一位娇俏丽人。 葱绿色衣裙绣着银粉色的缠枝芍药,挽着藕粉色披纱,腰间系着比目玫瑰佩打着玫红色同心结,鬓发如云梳成高髻,簪了一支翠玉青鸾钗,额心画了一朵梅花画鈿,柳眉斜飞,杏仁丹凤眼不怒自威,自有一派王室气度。 “参见郡主。” “起来吧!”萧初淡瞥了扶黎一眼,步子未停提裙步入内室。 楚夏右颊高高肿起,五个鲜红的指印清晰可见,发髻微乱,表情木然,阴冷的抬头看了扶黎一眼疾步走了进去,侍茶、侍书尾随其后。 “阿辞,你旧疾又犯了?”萧初剑拔弩张、飞扬跋扈的姿态在看到萧辞的一瞬间态度便软了下来,握着他的手掌,冰冷入骨,消瘦的不成样子,低头用帕子拭了拭眼泪略带哽咽道“我忘了今日已是七月初八。” “旧疾而已,此事不要惊动母妃为好。” 萧初一双剪水秋眸中满是心疼怜惜之色还有一丝……愧疚?颔首点了点头,白皙的手指扯过湖蓝宫绦,抚摸着上面的丝菟草破涕为笑“还留着呢?” “护身符。”萧辞声音温和隐隐有些宠溺的意味“长命百岁。” “红豆姻缘,长命百岁。”荷包是十年前母妃亲手绣的,之后阿辞缠绵病榻之际她随母妃去法华寺求了这张护身符,恰逢月老祠旁红豆累累,采撷红豆,盼佳人归,荷包上的梅花双络还是她亲手打的。 “王爷明察,我……我本无意冲撞郡主。”楚夏一语让萧初回过神来,捻起的红豆漫不经心丢入荷包,斜睨了她一眼。 “都在这儿杵着做什么?没看到王爷在养病?还是本郡主的吩咐没听清?”她不奈的挥了挥衣袖,冷哼一声道“以下犯上,狐媚。” 萧辞轻咳几声朝着萧初道“楚姑娘在一叶庵对母妃多有照拂,你如此行事岂是待客之道?” “那又如何?”萧初微扬下巴,摩挲着长长的丹蔻指甲眸中满是阴郁之色“那双眼睛不知礼数,挖了也不可惜。” “楚姑娘请起,长姐多有冒犯之处本王在此赔罪。”萧辞面上不动声色并未细问因由看了婢女一眼淡淡吩咐“送楚姑娘回厢房。” 婢女惶恐不安的偷偷瞄了萧初一眼,才唯唯诺诺依照萧辞的吩咐而行。 “二哥,这玉三郎当真是名不虚传,玉树临风、倾国倾城。”萧瑀胡乱的扇着一把折扇,口中啧啧称赞。 看到扶黎时笑容凝固在脸上还未散去怔愣在原地结结巴巴道“扶黎,你也在啊!” 扶黎蹙眉对他摇了摇头,他手足无措的用折扇挠了挠脑袋,目光转到萧初身上叫苦不迭,尴尬的干笑两声“真巧,初姐也在!” 萧初饶有兴趣打量了扶黎片刻,撒娇般的摇了摇萧辞的胳膊凤眸微眯“好了,看在你的面子上,饶她一次。” “所谓何事?” “我的人她也敢动别的心思。”狠厉阴沉的语气让人毛骨悚然,阿辞、母妃是她最后的底线。 “初姐,你……你对三郎如此宠爱?陆旌阳听到该有多伤心啊。”萧瑀听话不听音,不明所以,目瞪口呆的说道。 扶黎忍俊不禁,萧辞也无奈的摇了摇头,轻声对萧初道“任由风浪起,稳坐钓鱼台,你有时候真该向玉公子好好请教一下。” “我又做错了?”她俯身距离萧辞近了些用只有两个人才可以听到的音量说道“我有分寸。” “启禀王爷、郡主,陆大人求见。” “说曹操曹操到,初姐,你还明目张胆的把三郎带来王府,陆旌阳估计来兴师问罪了。”萧瑀明明一副看好戏的心态兴奋的眼睛直放光,面上故作担忧幸灾乐祸道。 “他?”萧初冷哧一声,讥讽道“他从不过问,与他何干?” 耳听脚步声迭起,却是雨若、青鸾去而复返,青鸾捧着的托盘中摆放着瓶瓶罐罐及长短粗细不一的银针。 看到萧辞醒转面露喜色,对着萧初点头一笑,萧初一反常态看向青鸾的目光出奇的柔和宛若长姐。 “郡主,这是雨若姑娘。特来为王爷诊病。” “我是为我家小姐分忧。” “姑娘请。你是无暇的小师叔?”萧初对于萧辞的病情向来半点马虎不得,连忙起身侧立一旁,陆旌阳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两人客气有礼对视了一眼,在外人看来当真是相敬如宾,琴瑟和鸣。 “素手医仙是不收徒弟的,我只是有幸在他身边随侍了三年,并非百谷子一脉。” 雨若走到床榻边为萧辞请脉,他望了扶黎一眼,她低头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不着痕迹躲避了他的目光。 依旧有一刻钟的时间,比起医术雨若的毒术更为出神入化,无声无息之间萧辞意识恍惚昏睡了过去。 解开他的白色亵衣,手法迅速,快而精准,银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变成黑色,伸出手指封锁了几个穴位,心口、胸膛、手臂直至手腕密密麻麻扎满了银针“把铜盆帮我端过来。” 扶黎把盛着峰山雪水的铜盆端了过去,用银针刺破中指指尖,一滴一滴乌黑泛紫的鲜血滴入清水之中,萧辞身体颤抖,额间的汗越渗越多,本来没入肌肤过半的银针开始缓缓上移。 室内笼罩着一层诡异的氛围,所有人静默而立,不敢轻举妄动,扶黎坐在床榻旁托起萧辞的头枕在她膝上,一只手握住他控制不住颤抖的左臂,一只手环着他的脖颈轻柔的安抚。 最后一滴鲜血滴答入水的声音轻不可闻,清水已成墨色,身上所有的银针竟然被硬生生逼了出来,扶黎环在他脖颈上的手沿着他的下颌摩挲到他的薄唇,几乎试探不到他的呼吸,极轻极淡。 “小姐?”雨若略显疲惫唤了一声,扶黎回神用帕子拭了拭他身上的汗,盖了一层薄薄的冰蚕丝被。 “阿辞病情如何?” 雨若摆弄着托盘中的瓶瓶罐罐配制药丸毫无情绪道“丹燚寒潠不能共生,十年之间用毒中九圣以毒攻毒,无形之间已经改变了丹燚寒潠的毒性,如今绝心蛊、毒中九圣勉强可以压制住毒素的蔓延。 新伤旧痕,身体孱弱,寒气入体,万蚁蚀骨,这份苦楚绝非一般人可以忍耐。 我刚刚只是把他体内累积的毒素排了出来,治标不治本,毒中九圣的用量,绝心蛊的时间,与丹燚寒潠的毒性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只是年久日深,终究是饮鸩止渴……”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长睫微动“恕雨若才疏学浅,无能为力。 无暇公子师承百草一门,回天之术强留十年实属不易,与其生不如死的煎熬……也许是解脱。” 萧初站立不稳被身后的陆旌阳一把扶住,萧瑀面如土色却在第一时间看向了扶黎的方向,对着雨若嚷道“江湖传言果然是骗人的,什么神医,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在此班门弄斧,我二哥既好好活过了十年,还能再活十年,不……瞧我这乌鸦嘴,二哥……二哥定能长命百岁。” “还……还有多久?”萧初靠在陆旌阳怀中勉力保持清醒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七月半,丹燚、寒潠、九毒齐发,这几日我可用银针探脉尽力排出他体内积存的毒素,若是过了这一关,依照他现在的状态至多一年。” “一年?”萧初嘲弄的笑笑,攥着陆旌阳的袖口缓缓阖上眼睛流下两行清泪“不知姑娘可知素手医仙的行踪?” “他千容千面,五湖十六国,四方行医,踪迹不定,即便是我,也是对面不识。 若是有此机缘,寻到素手医仙,或可有一线生机。” “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和阿辞待一会。”她步子踉跄,风华不减,眸中情绪莫名,果真是天意如此吗?丹蔻指甲抚上萧辞的银面,大颗大颗的眼泪打在上面似珠落玉盘。 百谷子一脉传闻有回天之术,分百草、千叶两门,百草一门医法正统,弟子千万,无暇便是第一百零三代关门弟子,而千叶一门医术诡谲,在千年历史洪流中弟子皆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世人口中千容千面的素手医仙是千叶一门第一百零一代弟子,也是唯一的一位。 雨若神情有些低落,摘了廊下的一朵芍药,一片一片扯着花瓣,扶黎突然停住脚步道“说吧!” “什么?” 扶黎挑眉那双清冷的眸子似乎能看穿她隐藏在心底的所有心事,她长长呼了一口气“医者父母心,我所说的都是事实,小姐,他能生不如死活到现在求生意志绝非常人可及。 除去丹燚寒潠他身体似乎受过什么特别的重创,琵琶骨,手腕处四处伤痕为甚。 强行恢复武功内力才使得毒素的蔓延快了数倍,绝心蛊、毒中九圣、丹燚、寒潠、武功内力共存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压制权衡,我想它就是你要找的东西。” “七月半?” “七月半,地狱之门大开,万鬼归阳,阴气最重,它的力量也是最为微弱之时,所谓旧疾复发,乃平衡失调所致。” 雨若吹落手中的花瓣皱了皱眉“若是他此生不再动用武功内力,找个清静的地方静心调养,不要多思多虑,依靠着它的力量活个四五年不成问题。 眼下这种状况我说一年已是宽慰之语。” 说完之后似是反应过来什么抬眸望着扶黎的眼睛,剪水秋瞳天真烂漫如孩童喃喃道“夫人也是。” “我知道了,走吧!” “回去好好补一觉。”雨若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伸胳膊,回首时隔着大片浓抹浅痕的荷叶她抓着木质栏杆,蜷跪在美人靠上托腮叹道“真是美人。” 顺着雨若的方向,大片浓郁竹影之下那人红衣黑发,衣袂翩飞,有一种摄入心魄的诡异之美,一旁的青鸾云兰衣裙,二人三尺之距,不知在说些什么。 似是感受到她们的凝视,隔着大片荷塘,目光沉沉望了一眼,执扇一礼,转身离开,雪白的折扇隐在宽大的红色长袍中分外乍眼,又是似曾相识的感觉。 第56章 反戈一击 皓月当空,竹影婆娑,烛光画屏,黑白对弈,两分阴阳,一室茶香。 松风解带吹起一角白袍,萧辞手执白子落入棋局之中,对面盘膝而坐的人竹冠青衣,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默然而笑。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雨打芭蕉书为伴,笔蘸暗香月为屏。王爷当真风雅,不若老夫公务缠身,案牍劳形,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功夫都没有。” “相爷能者多劳,忧国忧民,本王不过一介病弱闲人。”萧辞笑得斯文儒雅用茶盖拨弄着茶水中漂浮的茶叶。 隔着泠泠水声隐隐有乐音传来,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却是琵琶曲《十面埋伏》。 白维落下一枚黑子,白子孤掌难鸣已成死局“围魏救赵?王爷顾此失彼,反中了空城计。” 萧辞淡若清风,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琵琶声稍缓,若有似无混于泠泠泉音之中,那双寒潭般幽深沁凉的黑眸平静无波轻笑道“空城计可是七尺巷白府私宅?” 白维神色微动,捻髯不语,阖上双目,指节合着乐音在几案上打着拍子。 白子落入棋盘的声音不大不小,自杀其子反而险中求胜,形成平局之势,修长瘦削的指随意拨弄着棋盒中的蓝田暖玉棋子,月光映照下指骨透明如玉“围魏救赵谈不上,欲擒故纵卖相爷一个人情还是有的。” 黑白棋子相继落下,速度之快可与陡然急促的琵琶音比拟,待黑子落定,已然占了上风。 他一双眼睛锐利精明透着世故圆滑,一扫文人儒雅古板之态,额间几道皱纹挤在一起难掩岁月沧桑“这个人情老夫收下了,只是有去无回未免驳了王爷的面子。” “天罗地网、千羽梨花?”萧辞云淡风轻摩挲着指尖的寒玉白子,隐约可见掌心一点浅淡的梅花。 白维闻言沉了脸色,捏着黑子的手指微微用力,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 萧辞黑眸平静无波中闪出一丝狠辣淡笑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敌战计,示之以动,利其静而有主,益动而巽。本王折了这么多人,可不是以彼之道还之彼身那么简单,必将一网打尽,永绝后患,十倍奉还!” 亥时三刻,京郊白府别苑,黑色夜行衣混迹于夜色之中难辨敌我,血腥气在燥热的空中酝酿发酵腐臭难闻,凄厉刺耳的惨叫声划破夜空。 暗雨楼十几个混战其中的暗卫,夜行衣皆被鲜血浸透,双目血红,踩着倒下的尸体用长剑支撑着地面剧烈的喘息,鹰般敏锐的眼睛扫视着为数不多的黑衣人。 对面的带头人嗤笑一声挥了挥手,五个身段玲珑的曼妙身影循着长长的绸带似一曲悠长的古琴曲缓缓飘来。 瞳孔收缩,双眼圆瞪,掩饰不住的恐惧与无措,绸带似噬人的藤蔓速度奇快扼住活人时又似最锋利的薄剑,杀人于无形之中。 景皓眼见五六个暗卫还未反击已被绸带勒死其中,突然移形换影,三条绸带从不同方向像他袭来,他抽出长剑一招风卷残云剑法退至十尺之外,绸带划破夜行衣,五寸长的伤痕,血流如注,心下暗惊,无招可循,形如鬼魅。 不过眨眼之间暗卫已被解决的七七八八,四条绸带如闪电一般自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同时向他发动攻势,让他无所遁形。 只听刀剑划破裂帛的声响,一道黑色身影护在他的身前,手中的柳叶风缠着一角绸带,滴滴答答沥着鲜血。 “没事吧?” “没事。”景皓脚尖点起地上的长剑反手接入手中“如何?” “解决了。只是不知七尺巷那边可还顺利。” 横七竖八,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修罗炼狱,淡若寒烟的眸子清冷的望向面前的五个人反问道“你们要对我动手吗?” 五个人刀剑坠地,齐刷刷跪在地上俯首行礼,趁着五人身后残余的黑衣人错愕不察之际,她手间微动梅花镖齐出,正中眉心当场毙命。 景皓讶然望向扶黎,一双黑眸寂灭淡然,毫无感情,杀戮极重,转身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先回去复命,我随后就到。” 七尺巷行动未果,景皓不欲多留,疑虑丛生回头望了五人一眼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她掏出一方洁净的帕子慢条斯理擦拭着杨柳风,白色的帕子未见丝毫血迹,杨柳风侧刃在月光映照下闪着泠然血光。 “二宫主恕罪。” “凉槿,是你?”一如往常清淡如水的语气,眼前女子摘下脸上的面纱,狭长的丹凤眼妩媚风情,朱唇微启,顾盼生情,缓缓起身挺直脊背,碧沅担忧的望了凉槿一眼,匍匐在地,不敢言语。 “我……”她面若死灰,不敢对视扶黎的眼睛,低下头苦笑“属下愿以死谢罪,恳求二宫主饶她们一命,剑阁之令,唯上是从,她们并未背叛剑阁。” “唯上是从?”她冷笑一声“是不是我也要以死谢罪?” “属下不敢。” “宁王?” 淡淡一句反问,凉槿咬着下唇背脊挺得更直,在郊外瑟瑟凉风之中纤弱的身体似一根随风摇曳的芦苇,眼睛中闪烁着飞蛾扑火的决然“是!” “烟雨宿柳楼再见之后你一直在阳奉阴违?” “属下不敢,属下从未动用过剑阁力量,只是助他筹划过几次暗杀,包括阻杀暗雨楼的暗卫。” 扶黎垂眸从碧沅等人身上扫过,嘴角笑容浅浅,碧沅惶恐道“二宫主,近日小姐身体受到内力反噬,我等不放心小姐的身体才执意相助。” 她若有所思蹙了蹙眉,眸中精光一闪,一记掌风打了过去,凉槿被震出三尺远,挣扎着起身鲜血沿着嘴角流至下颌一滴一滴没入夜行衣,竟然有股弱柳扶风的楚楚之美。 那人白衣白袍,踏月而来,光华流转丝毫不掩其风华半分,扶黎淡瞥了碧沅一眼“把她带回去!” 凉槿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慌乱,几不可查对着扶黎摇了摇头,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滚!” 她不住的摇头,捂着心口满脸泪痕向着扶黎的方向爬去,碧沅等人不敢怠慢,手脚麻利点了凉槿的穴道。 “你至今还是没有考虑清楚自己错在什么地方?” 扶黎攥着杨柳风的手沁出细密的汗珠,指节凸起泛白,咯吱作响“玉女宫的事情姐姐自会处理,不牢护法费心。” “好,待我回转剑阁亲禀扶疏。”冰冷无波的一句话例行公事。 “她还有用。”扶黎猛然抬头而后缓缓跪在他面前,握着杨柳风的手骤然脱力。 “不知悔改!”沐风淡然以对不置可否,并未在做追究,漠然扫视着尸横遍野的别苑轻笑道“谋算谋心,真假难辨,你一向七窍玲珑,工于心计,此次可还分得清真情假意?” “他心思深沉,谋略远在我之上,无论是亲近还是敌对都很难让他卸下防备,若即若离,虚实之间,反而可以趁虚而入。”她起身弹了弹夜行衣上的尘土,毫无感情的陈述,眼睛中漾着冷笑算计“我对他只有利用,我与他肌肤相近共六次,锁魂链与他身上的离火珠已经有了感应。” “七月半。” “可……他会死,宣和五年一案……” “他不会死。” “是。” …… 七尺巷,轰隆隆的石壁声响,黑衣暗卫勾唇一笑看着被他们移花接木替换入内的护卫乱作一团做困兽之争,他嘴唇微动默数了当个数,密密麻麻的白羽箭自四面八方射向地牢中心。 他们就如一个个活靶子毫无反击之力,万箭穿心而亡,石壁里侧钢铁所铸的铁笼已成血色,一炷香的时间厚厚一层白羽箭落了一尺多厚。 四十多名黑衣暗卫皆是一模一样的装束,分成二十队自七尺巷白府私宅为发散中心沿着不同的方向隐入夜色之中。 琵琶声一声高似一声,急促的乐音不由让心纠在一起提到了嗓子眼,叮的一声脆响余音回旋,戛然而止,萧辞落下最后一子温文笑道“相爷,你输了。” 黑白棋子阴阳相融几乎摆满大半棋盘,白子反戈一击,黑子惨败,他把手中的黑子丢入棋盒,脸上维持着慈善的笑容“刘府满门抄斩,九族株连,不想还有漏网之鱼,当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哦?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萧辞淡淡嘲讽道“相爷当真秉公执法,高风亮节,相爷可要慢慢搜查漏网之鱼。” “逍遥王府一脉命息衰薄,未免王爷多思多虑,缠绵病榻,天命早夭,还是好生静养为好。” 听出他话中的威胁之意,他捡着棋盘上的棋子丢入棋盒之中,抵唇轻咳一声“更深露重,夜路难行,相爷请吧。” 白维起身阴郁的望了他一眼“你何必为了不相干的人自寻死路?” “为了万千冤魂,正义善仁,国法纲常,是非黑白理应正大光明大白与天下。” 第57章 局中局 月朗风轻,暗埋杀机,险中求胜,波涛暗涌之下阴谋从未有一刻的休止。 东方微明,扶黎一袭月白色衣裙,玉白绸带随意系在发尾,两粒圆润小巧的珍珠随着她走动的步伐荡漾起伏打在腮边。 借着朦胧不清的光线她伸开手掌凝视其上浅淡的掌纹,长睫微动,满眼戾色,厌恶的虚握成拳负于身后。 浅淡的草木清香夹杂着不知名的药草气息,萧辞盖着厚厚的白虎毛毯安静的躺在床榻上,她蹑手蹑脚走过去伸手拭了拭他额头的体温,而后掀开白虎毛毯探了探他手心的温度。 触手温热,嘴角不自觉挂上一丝笑容,还未来得及抽手,被他无意识的反握住纤手,温和的体温透过他的掌心让她的手掌微微汗湿,不再是冷到骨头的冰凉,是正常人的体温。 扶黎怔怔然手指隔着半张银色面具隔着半空中一片虚无描画着他的轮廓,手指滑过鼻尖离得稍近可以感觉到他平稳的呼吸。 他睡觉的时候十分乖觉,一动不动,呼吸又那样轻,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平常倒真没有留意他睫毛竟然很长,好奇的碰了碰他的睫毛,滑过指尖痒痒的,酥酥的。 对视上他睡眼惺忪的眸子,她快速的收回了手“我……我……我来看看王爷的烧是否退了。” 无措之际正欲起身,被他握着的右手,力量牵动,复又坐回了床榻边,萧辞眼中睡意未退,慵懒疲散,自然的松开她的手,声音略微有些沙哑“手有些凉。” 这会子还说别人的手有些凉?扶黎促狭的看了他一眼,俯身扶着他坐了起来,墨发如缎凌乱的披在身上,额前散落着几缕长发贴着肌肤没入亵衣之中。 病弱西子?一个词从她脑海中滑过,她偷瞥了他一眼好笑的摇了摇头,云端高阳,芝兰玉树,容貌尽毁,风华犹在。 萧辞挑眉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问道“什么事这么好笑?” “病弱娇羞,弱柳扶风,侍儿扶起娇无力,今儿总算见识到了。”她掩唇轻笑好整以暇道。 他微微蹙眉,黑眸暗沉无波反问道“是吗?” 未待扶黎点头,全身酥麻整个人无力的倒在了他的臂弯中,在他拂袖之间已不着痕迹点了她的麻穴,暗悔自己大意,他怎么恢复的这样快,竟然折在如此简单的招数上。 浅淡的兰花馨香掩盖住身上难以冲洗干净的血腥气,除去手臂支撑着她的身体,他并未有任何逾矩的举动,轻柔的把她用来束发草草绑上缎带扯了下来,手指灵活顺了顺她垂在胸前的发仔仔细细绑了一个好看的花结,摇头轻笑。 “公子……”景皓推门而入不想看到的便是如此惹人遐想的一幕,隔着半掩的纱帐,隐约可见二人乌发纠缠,相拥窃语,踏进的一只脚赶忙缩了回去,关好房门掩耳盗铃般故意道“我什么都没有看到,你们继续。” “继续?”萧辞含笑看着扶黎问道,她怒瞪了他一眼,他恍若未觉卷了卷她腕间的水烟罗袖口伸出三根手指搭在她手腕把了把脉,沉思片刻解了她的穴道将她扶了起来,不忘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本王今儿也算见识到了。” 耳根发烫,利落的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温和轻缓的声音在身后传来“雨若姑娘开的方子?” “嗯。” 萧辞没有继续追问,起身拿过案几上折叠整齐的白袍,悉悉索索的穿衣声响起,扶黎担忧他的身体正欲帮他更衣,他笑着摇了摇头“无妨,你去把景皓叫来。” 景皓、青鸾一道入门时,景皓忍着笑意一直用暧昧莫名的笑容望着扶黎,青鸾不明所以白了他几眼,招呼婢女端来温水等物梳洗。 扶黎挑了挑眉梢走到景皓面前一个小擒拿手捏着他手指间的穴道把他的右手反剪到身后,景皓夸张的露出龇牙咧嘴的搞怪模样只嚷痛“我什么都没有看到,你还打算把我杀人灭口吗?” 青鸾正摆放着早膳用的碗碟,闻听此言顿时来了兴致,好奇的问道“你看到什么了?” 扶黎松开钳制他的手,活动了一下筋骨,景皓抵唇干咳两声摸了摸鼻子。 她抬眸责问般的望向萧辞,他的眸光出奇的柔和,云淡风轻勾唇一笑“用早膳吧。” 逍遥王府密室建于荷池之下,光线黯淡,干净整洁,一排排金丝楠木镂曲云纹木架,古籍、羊皮卷、竹简、布帛画轴……分门别类摆放的整整齐齐,平整的青石板墙壁往里凹陷,四面墙壁的暗格抽屉皆用青铜浇筑而成,每个用一个小巧玲珑的铜锁封死。 扶黎略微翻了翻心下讶然,这里存放的有关雁月的情报绝对不亚于剑阁,当真是别有洞天令人叹为观止。 景皓转动青铜饕餮纹样的圆环,石门借助铁链的拉动现出一间小小的房间,一个三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眼窝深陷,脸上包着厚厚一层白色纱布看不出模样,靠在软榻上倚着冰冷的墙壁,目光呆滞。 天胤白衣紫袍,无悲无喜,神情淡漠翻动着一册竹简,司马云朗黑色锦袍,宽衣窄袖,阴沉着脸色对着刘骏说着什么。 “王爷。”司马云朗对着萧辞抱拳一礼,他点了点头,天胤合上竹简淡瞥了萧辞一眼,冷冷道“多此一举。” 刘骏瑟瑟发抖蜷缩在墙角喃喃自语,环视四周笨拙的挣扎着起身从软榻上摔落了下来,硬撑起身子跪在地上磕头磕的啪啪作响,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不是我!不是我!” “刘骏,秦谦一直视你为异性兄弟,生死之交,他含冤惨死建业戈滩,呵,活着回来的兄弟没有死在战场上竟然死在朝堂算计之中,死在莫须有罪名之下,可笑至极,可笑,真可笑。”司马云朗极力压制着怒火,紧攥拳头,手臂之上青筋暴起。 “我……我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做。” “刘校尉,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提及浴血奋战,生死相交的沙场兄弟彻底击溃了他的所有心防,军中义气,马革裹尸,一腔热血,绝非不入军营的普通人可以体会,刘骏平复了一下情绪,眼中蒙上一层水雾“我真的不知道,那日与他同行戈滩寻觅海市蜃楼,阿谦让我回军营取酒,待我寻到他时……他已经…… 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什么也没有看到,我与阿谦一同参军,征战沙场,几经生死,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不明不白惨死建业无动于衷。” 他说着痛苦的用双手揪扯着自己的发,铁血硬汉哭的泣不从声,眼珠血红,哽咽不清道“我对不起他,对不起将军,对不起和我并肩作战的弟兄。 回京之后是我爹胁迫我把所谓的人证物证交予妹婿秦询,颠倒黑白,我没有办法……我爹跪在我面前以死相胁……” “刘尊儒!?” “不!是白维,我爹也是被逼无奈,情非得已。”他急急打断景皓的话,苍白无力的辩解,毁天灭地的绝望与痛苦,瘫坐在地上苦笑“善恶到头终有报,即便如此刘府依旧免不了满门抄斩的厄运,剩下我贱命一条苟延残喘……来日身死,我无颜面对阿谦。” “在我和李述赶来之前,你有没有动过他的尸体?” 他思忖片刻摇了摇头,而后忽然想到什么,双目迷离,气息不稳道“依米花!阿谦身上铺满了依米花。眉心似有一朵用血染成的红梅,花开花谢,须臾之间,诡异渗骨……冤魂索命……” “你好生养伤,此案因你而起还需你出面作证。”萧辞眸光沉了沉安抚了一下他失控混乱的情绪,对着司马云朗使了一个眼色,他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走出暗室,伸拳狠狠锤在了石壁之上,鲜血沿着石壁蜿蜒往下,手指关节处血肉模糊,可见力道之大。 天胤不奈的蹙眉看了一眼,拂袖离去,青鸾掏出帕子帮他草草包扎,扶黎额间骤然一疼似被针扎一般,奇异的香气一丝一缕袭来,莫名的熟悉,呼之欲出的答案,仔细闻时却又说不上来在什么地方嗅到过。 萧辞走到木架前,抽出一张羊皮卷铺在书案上,眼睛凝神望着其上标注的方位,手指自锦雁城皇宫的方向滑向建业戈滩的方向连接成一道直线“火行,乾六,午巳时,建业,中心点不是锦雁城,是闵舟。” 万千思绪线索同一时间在扶黎脑中飞快的拼凑,一双黑眸淡若寒烟,头脑煞是清明,一字一句道“百花案!” 青鸾、司马云朗包括自始至终置身事外的天胤皆抬头望向扶黎,景皓顿感头皮发麻,百花案这三个字是雁月挥之不去的魔咒,更是他们每个人心中深藏隐秘的魔障“百花案?怎么可能?” 扶黎对着地图上标注的方位沉思良久,细思极恐,起因宓妃死于清毒种种部署却与百花案不谋而合,之后牵连出嘉和公主、贤妃旧案,德妃、淑妃、宁嫔、丽嫔、李贵人六宫主位皆牵扯其中,萧辞将计就计、顺水推舟直至三任尚书一招罢免。 如今看来宓妃之死是有人混肴视听设置的障眼法,目的是掩饰秦谦死于百花案的事实,一棋之变,满盘皆动,八卦阵眼非锦雁城而是闵舟,又是闵舟! 宣和五年一案百花案始,烟雨宿柳楼芙蕖之死,通敌叛国一案,宓妃、秦谦死因的移花接木,三任尚书一朝罢免……她揉揉发痛的额角,千头万绪似一张细密的蜘蛛网兜头罩下,纷繁杂乱,局中局,谋中局,谁是谁的棋子,萧辞算计之中的环环相扣与百花案在某一个点重合纠结,究竟是刻意为之还是偶然契合? 对视上他的眸子,淡然无波,风轻云淡,察觉到她的疲倦萧辞伸手安抚性的轻握了一下她的指尖,蜻蜓点水,一碰既松,温热的体温,正常人的体温让她烦躁的心稍稍安静。 作者有话要说: 前文很多伏笔在后面的章节会慢慢解答,有没有被绕晕,虽然没有正面写过对立面的人,对手还是很强大滴 第58章 真相 萧辞抽出一张宣纸,提笔蘸墨,以闵舟为中心点发散,金、木、水、火、土,五行;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卦;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梅花易数,阴阳离合,复杂交错的阵法图跃然纸上。 天胤眸光闪了闪,负手走到桌案前仔细端详“坤离阵法!” “何解?”墨迹未干,司马云朗点在宣纸上的手指染上些许墨汁,疑惑的望向天胤。 “坤离阵法起源于《大涅槃经》,生、老、病、死、怨憎会、求不得、爱别离、五阴盛此为人生八苦,五行八卦、阴阳相合,分六十四卦,坤离卦则存五百一十二种变数,步步皆苦、步步死路。 此卦象只在五行天象、阵法易算《易坤》之上有记载,不想百花案竟是如此诡异奇谲的阵法。” 萧辞一席话司马云朗听得云里雾里,不甚明白,用胳膊肘捣了一下景皓的胸口,景皓叹了一口气简单明了的解释道“百花案的案发方位以闵舟为阵眼为坤离阵法的卦象,此种卦象存在五百一十二种变数,步步死路,意思是百花案循环往复永无休止直至终结。” “五百一十二不就是终结吗?” “五行八卦,阴阳相生,五百一十二只是其不同的卦象演变。”景皓对于五行八卦略懂一二,联想百花案种种迹象脊背发冷道“困死棋局,毫无生路。” 司马云朗不耐烦的摆了摆手“杀个人而已,咬文嚼字搞个什么五行八卦,也不嫌累的慌。” “云朗一案,有劳大祭司了。”萧辞不动声色对着天胤拱手一礼。 天胤目光从阵法图上移开冷冷一笑“与我无关。” “玄奕大祭司亦与你无关吗?” “你想做什么?” “宣和五年,白维上奏镇国将军司徒啸天拥兵自立,坑杀五万大军,通敌叛国,不奉圣诏,斩杀良将。 宣和十五年,秦询上奏司马云朗通敌叛国,残害忠良。 宣和五年,司徒一族挫骨扬灰,玄奕大祭司死于鸩毒。 你我都清楚,所谓拥兵自立实则招兵买马突袭齐国、乾国两面夹击,所谓坑杀五万大军实则是文齐私筑兵符调动飞羽骑坑杀于临山之下,所谓通敌叛国实则围魏救赵与齐国结盟共御乾军,所谓不奉圣诏实则平叛反贼无暇北顾,所谓斩杀良将实则为多路暗卫阻杀其亲信致使司徒将军孤立无援,栽赃陷害。 现下你明知秦谦死于百花案,坤离八卦只存在于《易坤》记载却以这样的方式现于天下,背后阴谋势力未知,但通敌叛国一案决计是收拢兵权清除司马一族的手段。 边关再起战事,无将西征,司马若除,内忧外患,奸佞当道,雁月命数将近,岌岌可危。 本王要两案齐翻,正大光明,以慰亡灵。” 旧事重提,多少让人唏嘘不已,所有人心知肚明的真相偏偏有心无力的无奈感让心头一股无名情绪火起,萧辞声音淡淡,毫无任何情绪起伏,把手中的毛笔搁置在砚台上,轻咳了几声。 前尘往事,尘归尘,土归土,戎马一生,忠心为国,殚心竭虑爹爹和珞哥哥落至如此下场,遗愿未了,扶黎跪在天胤面前俯首下拜“民女司徒漱毓恳请大祭司鼎力相助。” 天胤身子明显怔了怔,冰冷的眸子第一次有了别的情绪,望着她坚毅果决的黑眸,伸出双手把她搀扶起来,终是点了点头。 “漱毓在此谢过。” “不必。”他拿起书案上的破碎的三片玉片,往上抛掷反手接入掌心“各取所需。” 摊开掌心三片玉片首尾相连横置其中,玉片顺着掌心掉在紫檀书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下卦。” “两案齐翻?”司马云朗皱眉寻思了片刻口中骂骂咧咧“这些奸贼,老奸巨猾,白维像个老泥鳅抓都抓不住,文齐更是个千年狐狸,狡猾奸诈,深藏不漏,那些人证物证怎么可能让咱们轻易寻到。 即便寻到了,且不说皇上对宸贵妃言听计犹如受媚术蛊惑一般,单单就如今的局势而言。 你看,宫中禁卫军统领百颂青唯太后手中的龙虎令唯命是从,兵部尚书万坤山可是文齐的亲侄子,京畿卫是白维的耳目,万骑统领甄则可是文齐的女婿白维的门生,文武百官口舌之快利的过剑吗? 一击不中,得,咱们都等死吧!” “真正棘手的是这个!”天胤指节轻叩了一下坤离阵法图,看了萧辞一眼默然转身“静候佳音,告辞。” “就这么走了?下一步……”司马云朗一步三回头不知是留是去,景皓对他摆了摆手,他皱了一下眉凑了过去,刻意压低的声音“大祭司府掌握的证据可不比我们少。” “哎,你还真走了,等等我。” 萧辞抵唇连续不断咳嗽了起来,青鸾眸含担忧之色“密室阴寒,有什么事情还是回藕香榭再议吧!” “李述那边如何了?” “已与文昊达成协议,不日当入京议和,缔结秦晋之盟。” 秦晋之盟?与齐国议和达成同盟,通敌叛国的由头便是可大可小,他的这步棋当真是出人意料。 “刑部尚书王越……” “他不得不孤注一掷陪我们赌这一局。” 午后用完午膳自藕香榭回转笛莘斋,青鸾派人送来冰镇酸梅汤解暑,雨若沓着绣鞋心满意足喝了三碗,揉了揉圆滚滚的肚子说是去采新鲜的薄荷制一些驱蚊消肿的药膏。 她倚在软榻上疏离着案情,手上的证据并不多,艾叔叔被困文府十年萧辞又是作何打算?禁卫军统领百颂青?看来她要找个时间入宫一趟,面见她……曦箬姑姑。 眼下最有力的证据便是当年玄奕大祭司亲书的血书、名册、书信、私筑虎符调集飞羽骑的印鉴,线索归于锦雁城,毫无头绪,石沉大海。 “小姐,你略略歇息一下吧!”白翎抱来一条天青色薄毯盖在她身上。 “烟雨宿柳楼情况如何?” “小姐放心,有凌波小姐看顾着。” 她躺在软榻上阖了双眼,淡淡嗯了一声,倦意袭来,沉沉睡去,白翎放下屋内的纱幔,半掩格窗,沉水香的气泽清雅淡薄,暑气消退不少。 待她再次醒转之时,室内空无一人,夏日午后,散漫懒怠,扶黎转过回廊沿着青石板小路走在竹荫之下,隐隐绰绰看到白芩儿携着念芷并两名婢女在同一位虬髯花白的华袍老者叙话。 老者俯下身子对着念芷笑呵呵的说着什么,她十分开心的模样张开双臂扑在他怀中,那人脊背有些佝偻,鬓角的发已然全白,抱着念芷笑得合不拢嘴,真像享受天伦之乐、含饴弄孙的老人。 待她走近方才看清这位老者竟然是新上任的刑部尚书王越,因在文府别苑有过一面之缘,萧辞特意对于她的身份含糊其辞暧昧不明,二人皆是客套有礼的点了点头。 “姑娘,郡主让你带着念芷姑娘去浣棠坞”萧初身边的贴身侍女侍茶施了一礼对着她说道。 扶黎自他手中接过念芷,他爽朗一笑看着念芷的目光复杂莫名拱了拱手道“老夫多有打扰,先行一步。” “王大人慢走。” “大人爷爷慢走,下次记得给念芷带会说话的翠莺黄雀。”念芷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拨弄着扶黎耳间的珍珠耳坠对着王越摆了摆手。 “好。” “王大人今日怎么这般慈爱,往常可是比我爹还要古板,不苟言笑。”白芩儿看着王越离去的方向喃喃道“念芷眉宇之间和王大人有些相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爷孙俩呢。”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扶黎眸光暗了暗,看了一眼不远处藕香榭的方向“王大人什么时候来的?” “过午就来了,好像是刑部的什么案子需让二哥审查。”白芩儿不以为意的捋着耳边的一缕长发,用发尖挠了挠念芷的粉腮“我去看看二哥。” 浣棠坞是萧初未出王府之前的居所,种满海棠芭蕉,绿肥红瘦,芭蕉翠染,胭脂血红,檐下挂了一溜的瓷质风铃,风吹铃动,叮叮作响。 牵着念芷步入内殿之时,萧初午憩刚醒穿着藕粉色海棠纱衣,梳了一个寻常的发髻斜插一支珊瑚海棠金步摇,大把青丝垂于前侧,戴着一对红色珊瑚珠耳坠,未施粉黛,姿容清丽。 身旁红衣公子宽大的衣袍微松,绞了帕子正在帮萧初擦拭着芊芊玉手,神色专注,动作轻柔,如此温情脉脉的一幕扶黎一时不知是进是退。 萧初一眼看到念芷冲着她招了招手,玉楼把她手腕上卷起的衣袖放了下来,动作熟稔自然,对着扶黎略一颔首,拧干帕子搭在紫金铜架上。 “参见郡主。” 萧初弯了弯眉眼笑了,态度十分和气抱起念芷放在了膝上道“自家人无须客气,坐吧。” 玉楼从菱花镜旁拿过一个朱青色锦盒,打开之后递给萧初,她捻着一根金线,叮叮玲玲一阵声响。 形态各异的牡丹花含苞待放皆用黄金制成,中心垂下细碎的玉珠,间或有雕刻精美的蝴蝶黄莺穿梭其间,一阵清风吹过,玉打金箔似一曲轻快婉转的曲子“念芷,你不是喜欢檐下的风铃吗?姑姑给你带来的这串风铃你可喜欢?” “哇!好漂亮。”念芷兴奋的脸颊通红,小手轻碰其上的玉珠,银铃般的笑声比风铃还要清脆。 玉楼从萧初膝上抱起念芷放在软榻上,试了试茶壶的温度方倒了一杯茶递给萧初“还是要喝温茶为好。” 萧初眼波流转接过之后抿了一口,他笑着走到软榻边柔声轻哄着念芷,细致耐心的告诉她风铃的机关巧妙之处。 “郡主可知念芷生母叫什么名字?” “宣和十年约莫十月,李述凯旋回京抱回念芷,只说妻子亡故,李述无父无母是个孤儿而念芷年幼受不得边关苦寒,一直是逍遥王府、司马将军府轮流看顾。”萧初蹙眉想了想沉吟道“阿辞隐约提过一次,她小字晗初,真实名姓我却不知。” “原是如此。”扶黎微微一笑“不知郡主唤属下前来所谓何事?” “倒没什么大事。”萧初微叹了一口气,眉宇之间隐有优色“阿辞看似脾气温顺平和,实则固执不听劝,眼下他甚是听你的话,劳你平常多费心照顾了。” “这是属下应尽的本分。” 萧初掩唇轻笑“你都收了母妃的琦玉玲珑玉镯,可不就是我们逍遥王府的人,那可是母妃留给未来儿媳的。” “启禀郡主,郡马来了。”话音未落陆旌阳轻摇折扇负手走了进来,看到玉楼淡淡一笑“玉公子也在。” 一时气氛十分尴尬,扶黎把风铃收回锦盒,牵过念芷对着萧初行了一礼“郡主倘若无事,属下告退。” “谢谢姑姑。” “我去送送扶黎姑娘。”玉楼抱起念芷对着萧初微微颔首,同他们一道走了出去。 …… 笛莘斋,圆桌竹盘之上摆放着各类清洗干净的草药,雨若用石杵捣着石臼内的薄荷不时扯上几片草叶放在口中咀嚼,扶黎手中的书摊在膝上靠着软垫出神。 贤妃,王越嫡女王芷妍,宣和六年入宫,封为贵人,次年林清薇晋为淑妃,为避嫌王芷妍亦晋为慧嫔,宣和十年三月三日诞下嘉和公主,晋为贤妃。 九月初四嘉和夭折,同年十一月十五贤妃病故。 李述宣和十年十月带回念芷,王芷妍小字晗初,芷妍?晗初?念芷?嘉和公主! “小姐,婢女说这是玉公子派人送过来的。”白翎提着一个红漆描金食盒走了进来。 雨若就着圆桌上的白巾擦了擦手,直接蹦了过去“送来什么好吃的?” 白翎把食盒放在小几上,一层一层打开,第一层放着一盘金丝芙蓉卷,第二层放了一碟紫苏艿香,最底层用荷叶包着一个粗瓷碗,打开之后她用白瓷勺舀了一勺尝了一口,心下微讶“槐荫巷口的糖蒸酥酪。”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信息量巨大,仔仔细细慢慢看会发现很多线索,下章开始重要转折七月半 第59章 七月七 七月初七,七夕乞巧,入夜的锦雁城除了宵禁,火树银花,张灯结彩,未出阁的少女换上新衣襦裙,携了满怀的绣球花同去月宫祭祀月神。 月宫月神殿外穿针乞巧、喜蛛应巧、投针验巧、兰夜斗巧等各类乞巧精彩纷呈,这一夜从来不缺才子佳人邂逅月宫,结白首之盟的佳话。 旖旎欢喜的氛围并未冲散逍遥王府的愁云惨淡,萧辞大多时间都在昏睡中度过,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身体的温度冷热交替,万蚁蚀骨的苦楚令他不得一刻安眠。 随着七月半的临近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短短几日扶黎触摸他的肌肤只能摸到皮包骨头,他吃的很少,咳嗽很严重,清醒的时候安排处理一件又一件的公文密报,从书案前的执笔而书至这几日在床榻上虚弱无力低语吩咐,依旧温文尔雅,淡然如墨试图安慰所有人悬着的心。 七月七日萧辞昏睡了一整天,临近傍晚才悠悠醒转,淡笑着吩咐诸人去月宫拜祭月神沾沾福气,末只余下扶黎一人留下侍奉。 “陪我出去走走吧!”萧辞穿了一件白色单袍,银蓝色竹纹绣的极为清雅,白色缎带束发倒有一股文弱书生的儒雅斯文之感。 “可……” “无妨。” 月满中庭,荷塘月色,残月未圆,繁星点点,轻罗流萤,她扶着他沿着曲折回廊踏着一地如霜月光慢慢走着,扶黎察觉到他本来温热的手心慢慢变得冰冷“夜间寒凉,王爷透透气便回房歇息吧!” 一风轩建于山石上略微往外凸起的地方,乃赏月的绝佳场所,他慵懒的倚在美人靠旁坐下回首对着扶黎笑道“几步路都走不得,当真是无用之人了。” 哪怕一天只清醒三四个时辰,哪怕那只手如今连握笔的力气都没有,傲气如他每日井然有序、淡定自若处理着所有情报事务,无用之人么?她抿了抿嘴唇轻语道“谢谢。” “为何?” “宣和五年一案得王爷倾力相助漱毓在此谢过。” 修长瘦削的手指无规律敲打着木质栏杆,黑眸含着浅淡的笑意,沉匿眼底的情绪复杂莫名“不必,各取所需。” “重洗雁月格局到底为了什么?”皇位?权利?江山?他的淡然飘逸,高雅出尘是骨子里的无牵无挂,无欲无求,与他而言这些似乎只是过眼云烟。 “许是不愿看到更多人重蹈覆辙,为了自保……为了家人。”他叹了一口气声音很低嘴角挂着一丝嘲讽“离世之前尽力为之,不负……” 他抵唇咳嗽,余下的半句话并未说完,扶黎上前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额间一缕黑发散落下来顺着银白的面具垂落触碰到她的手背,自保?家人?如此普通,仅此而已“若拿到玄奕大祭司的血书、书信、兵符、印鉴,艾叔叔手中持有飞羽骑皇羽令,得禁卫军统领百颂青的护持可有十全把握?” 萧辞安抚的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轻笑道“其他诸事自有我来安排。” 冰凉的温度冷到心底,她坐在他身边对着他郑重其事点了点头,她信他,如此便可……了无牵挂。 银河横与天际,祈福许愿的孔明灯星星点点似乎比繁星还要多,一阵凉风吹来扶黎不由打了一个寒颤,侧首望着萧辞轻柔的问道“可冷?” 他皱了皱眉,伸出去触碰她的手僵在半空中,蜷缩了手指又收了回来“你若冷了,我们便回去吧!” 扶黎眸光暗了暗,长睫轻颤,轻咬贝齿,扑入他怀中搂住了他,阖目贴近他的胸膛听着平稳规律的心跳,鼻间皆是清淡的白梅墨香。 萧辞身子一顿,垂放在身侧的双手并未有别的动作,略显中气不足的沙哑轻问更像情人间的呢喃软语“怎么了?” “这样你就不冷了。” 她没有听到萧辞的回话,只是感觉他本来毫无温度的身体慢慢变得温热。右手掩在宽大的水烟罗衣袖中,五指之间套着一条发着诡异绿光的青铜锁链,触碰到他的脊背,环住他的腰隔着单袍隐隐可以察觉到骨头的凸起。 停在他腰侧的位置,手指上的锁魂链与他体内的离火珠有了契合的反应,子澈的话言犹在耳,七月七,离魂散,月半离。 萧辞伸出双臂把她环在怀中,下巴摩挲了几下她的发顶抵在她的发上,埋入他怀中忽然像有了依靠,眼睛涩涩泛酸,贴着他腰侧的手心锁魂链失了光芒,一丝丝温润的内力缓缓输入他的体内,这个傻子,内力是如此消耗的吗? 月影之下,一风轩旁的桂花树琼枝玉叶一般,他淡笑道“不知八月十五可有福气来此赏月。” “王爷说笑了,待到八月十五,桂花盛开,便在一风轩中摆上酒菜,赏月品桂。” 萧辞手指绕着她的长发一语未发,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立如芝兰玉树,笑若朗月入怀,如此人物上天厚待太多终归是嫉妒了,她抬头望着他不容置疑道“你答应我一定要长命百岁。” “好,长命百岁。” 萧辞对于她孩子气的表现微显错愕,好笑的重复着她的话,她似乎十分满意依靠着他的胸膛喃喃道“你说的,我都信。” …… 雕花木质托盘上置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粥,离魂散用白瓷勺融入其中时她的手开始抑制不住的颤抖,伸出手凝视掌心脉络一股无言的悲戚酝酿发酵把她的心撕扯的生疼。 稳定心神踏入藕香榭,萧辞拥着白狐裘歪在软榻上看书。 她把莲子粥放在小几上,一把抽过他手中的书“劳心伤神,莫看了。” 他拢了拢白狐裘,许是刚刚在一风轩吹了风,精神似乎并不是太好,无力的点了点头,扶黎随手把书放在一侧端起莲子粥递给他“刚刚熬好的,多少吃一些。” 白瓷勺递到唇边并未送入口中,黑眸平静无波的望着她,眼底含着清浅的笑意问道“真的要我吃?” 手心潮热汗湿,手中的白瓷勺略微颤了颤,她避开他的目光不动声色道“自然是要吃的,不然怎么有力气养病。” “好。” 他一直是一个乖觉的病人,她让他吃药他便吃药,让他吃饭他便老老实实的吃饭,让他睡觉……他似乎总是睡不醒的模样。 瓷勺坠落在地面上发出破碎的声响,她用右手扶住他的头靠在她身上,把莲子粥放在酸枣木枝几案上,才轻轻把昏睡过去的他扶靠在软榻上躺好,水烟罗衣袖中暗香盈袖,是她以备不时之需事先准备好的迷香。 套着锁魂链的右手在他腰侧处停留了片刻,刺目的绿色光芒变得黯淡无光,他眉心紧皱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楚。 指尖慢慢抚平他紧皱的眉,无力的苦笑,隔着面具伸手描画着他的脸部轮廓,指腹可以探到他若有似无的鼻息。 起身抱来一床冰蚕丝被仔仔细细帮他盖好,掖了掖被角,摘下锁魂链攥握在掌心,毁天灭地的狠厉侵染了原本淡若寒烟的黑眸。 离火珠离体,后果不得而知,如果万一呢?她希望他长命百岁,她舍不得……她竟然在舍不得? 雕花木门关闭的声响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尤为清晰,萧辞起身,摘下银色面具,月光之下不见天日的脸毫无血色近乎透明,盛着莲子粥的白瓷碗已然不见,地面也已打扫的干干净净。 衣袍上依稀残留她的体温,淡淡的兰花馨香,你终究是舍不得,对吗?不会太长时间,山高水远,流水迢迢,逍遥江湖,我的毓儿会一生平安和乐。 回笛莘斋的路上,神思恍惚,直到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方猛然回神“扶黎姑娘。” 回波桥上的红衣公子魅惑艳丽似一抹化不开的胭脂,明明是谦和有礼的声音,千回百转撩拨的人心头发痒,臂弯中抱着一盆兰花,左手摘了大把并蒂白荷,小指勾着用荷叶包着的不知名的东西。 “玉公子。”扶黎颔首一礼,饶有兴趣看着他臂弯中的兰花笑语盈盈道“素心雪兰!” “七夕诗会讨的彩头。”狭长的丹凤眼笑起来往上勾起,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情“扶黎姑娘若喜欢便赠予姑娘可好?” “素心雪兰乃兰花中的上品,君子不夺人所好。”对于这位玉楼公子她心中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熟悉与陌生,高雅与妩媚,矛盾复杂的相对面偏偏被他诠释的恰到好处。 他黑眸如雾,淡淡一笑“扶黎姑娘莫不是嫌弃了?” 嫌弃二字说得云淡风轻,柳色馆的清倌,文齐的娈童,郡主的男宠,誉满京师的才子依旧是市井杂语中的笑谈。 扶黎并无看轻之意接过素心雪兰,黑眸中难掩的喜色“如此恭敬不如从命,谢过玉公子。” 玉楼把小指上勾的荷叶子在她面前晃了晃,挑了挑眉,声音似枝上柳絮风吹少“回巷藕粉桂花糕,还是热的。” 她不客气的从他小指上把麻绳取下,打开荷叶果然是温热的,玉楼眉眼皆是笑意,回眸一笑百媚生,月下美人玉为魂。 扶黎一时无措不由失笑“玉公子很像我以前的一位故人。” “哦?” “他是我至亲之人,我喜欢兰花他征战沙场也不忘给我搜集名兰珍品,只要我哭他都会去回巷买藕粉桂花糕哄我开心,七夕、月神灯节他会摘来最美的绣球花陪我去月宫祭祀月神,祈福,他……他太过疼爱我了……” “那他如今身在何方?” “他死了。”扶黎不知为何会同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说这么多话,自嘲笑笑。 “抱歉。”玉楼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却是青鸾、景皓、萧瑀、白芩儿等人回转。 对着扶黎拱手一礼“既是姑娘至亲之人,即便死了魂魄也会一直护佑姑娘。在下先行告辞。” 从袖口中掏出一支微乱的绣球花,小心的整理了一下花瓣递给她轻笑道“七夕,绣球为凭,拜祭月神,祈求姻缘,莫忘了。” 红衣背影,袖口中的白色折扇换成了并蒂白荷,她看着手中的素心雪兰、藕粉桂花糕,果真是无巧不成书,还是…… 第60章 七月半(上) “卿卿。” 推开笛莘斋的门,借着月光云亦黑色锦袍绣了疏落几枝白色梅花,衣带松松系着露出清瘦的锁骨,枕着手臂长发铺了一塌,对视上她的黑眸轻佻的挑了挑眉毛。 扶黎关上房门把怀中的素心雪兰放在小几上,走到烛台前掏出火折子,他慵懒起身打了一个哈欠轻笑道“花前月下,良辰美景,烛光怎及得上月光?” “你怎么来了?” “思卿卿夜不能寝,你不来找我,我只能来找你了。” 她无奈摇了摇头,走到桌案前倒了一杯凉茶淡淡道“吾心甚慰。” 云亦俯身抽过她手中的茶杯几口喝下残余的半杯茶,清雅冷冽的沉水香气泽越来越重,他抽下她发上的唯一一根白玉簪,乌发似流水般垂在月白色水烟罗衣裙上添了几分妩媚。 “百花案有眉目了?” 他充耳不闻坐在她身旁的圆凳上,扯过她的衣袖嗅了嗅,勾勾眼角不悦道“你身上怎么有别的男人的味道?” “许是离得近沾染了。” 云亦嗤笑一声长臂一伸把她带入了怀中,扶黎下意识的出招反击,他心情甚好的陪她过了几招,长臂揽着她的纤腰干脆利落的把她送回圆凳之上,黑发在半空中旋出一道美丽的圆圈,修长的指把她额间的发捋到耳后,阖目深呼吸了一口气。 沉水香混合着她身上特有的兰花馨香掩盖住令他十分不舒服的白梅墨香“以后离别的男人三尺之距,不然我可是要吃醋的。” “这些话你对多少女人说过?七夕佳节,你是不是陪美人赏月乞巧还未缓过神来?” “你说哪个美人?” 他微微皱眉作势思索了片刻,扶黎掩唇打了一个哈欠,支着下巴拨弄着素心雪兰的叶子“你无事便回吧,我困了。” “困了?正好我也困了,我陪卿卿小睡一会如何?”云亦好整以暇的望着她,沙哑低沉的轻笑似陈年老酒有一股蛊惑人心的魅力。 她蹙眉白了他一眼,以手撑额,满脸倦容,脸色较之往常并没有特别大的起色,他忧心忡忡叹了一口气“雨若还是留下来帮你调养身体为好?” “你要离开锦雁城?什么时候走?” “明日。” “何事?” 云亦讳莫如深的望着她,淡雅的轻笑中隐着几分邪气“十月初九婚期在即,我总要先行回归云山庄料理成亲事宜,云裳阁的嫁衣三月初便开始赶制了,不知可合了你的心意?” “你做主吧!”有关剑阁诸事,她不说他从不过问,对于归云山庄,他轻描淡写她也从不追问,如此两厢安好。 “夫唱妇随?合该如此。” 扶黎拂开纱幔走入内室,出来时手上拿着一枚天青色荷包,银蓝的穗头打了琵琶结,上面绣着几片竹叶并一个行书的“卿”字。 目光自他腰带上系着的荷包上略过,湖蓝底色褪成银蓝,通心草变成了浅淡的薄绿,丝线却整齐完好,可见主人平常分外爱惜。 “总戴着这枚旧荷包,不嫌丢了体面?”她笑着把手中的荷包丢给他,云亦怔怔然接过,手指不自觉用力攥紧,遇到她之后他只佩戴她做得荷包,可……五年,这是第三个,也是唯一一个她主动帮他做的。 “八月十四,月神灯节,雁月风俗,女子于月下赠送男子荷包,男子回赠钗环,可白头偕老,永结同心。你再帮我做一个可好?”他摩挲着手中的荷包,微微凑近她一些邪魅笑道“要鸳鸯戏水、并蒂莲、同心结的那种……” “好。” 一个好字反而让他收起戏谑之色,黑眸隐有焦虑担忧之色,沉了语气问道“剑阁又有任务了?” “你想多了。”扶黎嘴角含着浅淡的笑容,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望着他“荷包里的东西是我提前送给你的新婚贺礼,待你寻到意中人时再打开。” 修长的指也摸索到荷包中除去香草还有一块坚硬的物体,他把荷包放入怀中戏谑道“如此在下代替夫人谢过扶黎姑娘。” 待你寻到意中人,有了剑阁的身份做掩饰无论她门第如何都可以光明正大成为你的妻子,相伴左右,举案齐眉。 江湖杀手,孑然一身,身无长物,也许荷包里的骨哨是我可想到的唯一可回报你的东西。 月光撒在她的月白衣裙之上,单薄的身影如烟似雾,风一吹便散了,他忽然有股没由来的恐惧,每每一年半载杳无音信,午夜梦回,那抹清淡的身影总是在他堪堪触及时烟消云散。 他起身紧紧把她拥入怀中,似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至死方休,用手指梳理着她的长发“等我来接你回归云山庄。” 扶黎轻轻点了点头,他附在她的耳边低低一笑“真乖。” 云亦箍在她身上的手紧了紧,此生我只会成亲一次,新娘也只能是我从兰西救回来的卿卿,子卿的卿卿。 “万事当心。”她抿了抿嘴唇思索片刻仅仅说了四个字,也许此生当真是后会无期了。 …… 七月半,地狱之门大开之时,百鬼归阳之日,昏黄明灭的素白灯笼,凉风挂起几片纸钱,月光惨淡,以峰山为源头的麗河,横穿月宫,蜿蜒盘旋不见尽头,传闻流过浮屠河,黄泉路,汇入忘川,麗河的尽头便是奈何桥。 莲花水灯顺着河流缓缓漂向阴司地府,空气中泛着浓烈的桂花酒冷香,素白衣裙的女子执笔在莲花水灯上写了一行字“黄泉碧落,永不相忘。” 掏出火折子点燃了河灯上的白烛,提着裙裾,蹲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芊芊素手把荷花水灯放入河中,指尖拨弄着沁凉的河水,河灯混入无数水灯之中,摇曳不定。 旁边的竹篮中装着她折好的纸船,一只一只放入河中,清冷的黑眸泛起薄薄一层水雾,了无生气的绝望,痛彻心扉的悲伤。 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珞哥哥,十年了,黄泉路上,你可还在等我? 我太累了,太多的杀戮让我每夜不得安眠,我算计这个算计那个,戴着这个虚伪的面具,虚与委蛇,八面玲珑,除了姐姐我不相信任何一个人,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 我想说话不经大脑,想笑就笑,想哭便哭,毫无目的,以心交心对待身边的每个人,片瓦遮风雨,抬头对良人,像个普通人一样简简单单无拘无束的活着,太奢侈了是吗? 也许今晚一切都结束了。 萧辞……珞哥哥,他与你很像,那种感觉明明就是你,他待我很好,可我一直在算计他,利用他,那些笑是假的,照顾是假的,若即若离是假的,刻意在恰当的时机示好是假的,说过的话是假的,生气是假的,配合是假的……原来……自始至终都是假的。 “二宫主。” 来人一袭淡蓝衣裙,用一支蓝羽玉簪挽了一个单髻,披着一件黑色斗篷,边缘绣满银色的缠枝番莲花暗纹,扶黎抬头把最后一只纸船放入河中,淡淡问道“可安排妥当了?” “属下已调动了在雁月的所有影卫。”凌波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凉槿昨日接到白翎送来的一封书信出了烟雨宿柳楼,杳无音信,剑阁的人都查不出她的行踪。” 扶黎起身理了理衣裙,凌波复又补了一句“宁王府一直派人秘密监视,并无可疑之处。” 一阵眩晕之后,脑中一片混沌,头疼欲裂,她踉跄了几步阖目揉了揉额心,再次睁开眼睛之时,凌厉杀意溢满了黑眸,沉声说了一句不好,脚尖点过河面上的荷花水灯,施展轻功向着月宫的方向行去。 凌波不明所以紧随其后,行人寥寥,阴风阵阵,扶黎对着凌波沉声吩咐“执行完任务,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可多做停留,那封书信你要亲手交给大宫主。” “是!” 停在月宫门口,并未听到打斗声响,浓烈的杀气却笼罩了整个月宫,扶黎、凌波踏过琉璃瓦落在月神殿外。 眼前的场景即便从杀戮中走来的凌波也不禁骇然,魔音谷的暗卫,鬼魅一般,虚无缥缈漂浮在半空中,虚实不定,黑压压一片结成一个旋转的法阵,中心处层层叠叠的薄纱屏障之中立着一个碧衣女子。 流云髻松松垂着,发间簪了一朵翠色木槿,碧玉铃铛剧烈振动发出刺耳的声响,月光下美到勾魂夺魄的绝美容颜惨白如纸,唇角不住往外吐着鲜血。 “凉槿,不!” 凄厉的悲鸣划破夜空,凌波的红唇颤抖的不成样子,瞳孔剧烈收缩,踏出几步僵在原地怔怔然凝视着法阵的方向,片片翠色丝绢若漫天纷扬的雪花轻飘飘落在她的肩膀上,发上。 法阵开始变幻,血如雨下,月神殿外的白玉石阶被鲜血染成腥红色,影卫竟然被强大的内力硬生生撕裂,支离破碎的尸体被碧色雪花覆盖而后又被浸成血红,堪比炼狱修罗场。 全身撕碎般的疼,她全身片血未沾,似一朵凋落的木槿毫无生机的往下坠落,再没有力气去接碧绢上的碧玉铃铛。 没有预料中的疼痛,跌入一个冰冷的怀抱,清淡的檀香气息充斥着她所有的嗅觉,掩盖住令她厌烦作呕的血腥气。 她开口想要说话,口中不断涌出的鲜血污了那人的紫衣白袍,颤抖着伸手想去触摸他模糊不清的面容,手指动了动终是没有力气抬起手臂,眼角流下一行清泪,讥讽一笑,不是他?不是他! 第61章 七月半(中) 凌波跪在地上从天胤怀中接过凉槿,柔若无骨的身体轻似一片羽毛,软软靠在她身上对着她笑。 狭长的丹凤眼黯淡无光,笑得让人心疼,笑得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攥着凌波的衣角有气无力道“我……我……我尽力了……” 凌波源源不断往她体内输送内力,压抑着情绪不住的点头,声音略带哭腔道“你谁都不要了么?命也不要了?” 白色的身影遮住一角月光,凉槿艰难的抬头想说什么,扶黎俯下身子解下腰间的荷包掏出一粒药丸,她咬紧牙关拼命摇头,凌波大惊失色“二宫主!” 抬起她的下巴,两指用力捏着她的下颌,凉槿被迫朱唇微启,凤眸当中满是恳求之色,药丸塞入口中的瞬间被扶黎用内力化入肺腑,淡然无波瞥了她一眼,负手起身望着复被黑影包围的月宫。 凉风吹起白色裙裾,她一步一步走得极慢,对面的人黑纱曳地,手指上的一枚戒指发着幽蓝的光芒,鬼哭般凄厉的声音嘶哑难听“扶黎宫主,你来了。” “我若不来,镜姑十年苦心经营岂不付诸流水?何况你的鱼饵足够吸引我。” “哦?”她转动着手指上的戒指,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凌波、凉槿、天胤,就像看到猎物的猎人,阴冷一笑“自投罗网!” “错!是放长线掉大鱼。”扶黎拂落发间的一片碧绢淡淡道“一网打尽。” 寒梅点翠丹对于习练剑阁心法的人有起死回生之效,世间难得,剑阁之中也只有玉女、逍遥、血魄三大门派掌门人,八长老,四护法人手一粒,命悬一线,保命之用。 凉槿服用了寒梅点翠丹之后气息稍稳,凌波轻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解下身上的披风铺在地上,轻轻把她放在上面,抽出腰间的玉箫,悠扬的箫声一丝一缕,缠缠绕绕飘向远方。 几声嘹亮的骨哨迎合箫音的旋律刺破寂静的夜空,一曲未了,戛然而止。 她勾勾唇角走到扶黎身边点了点头,与此同时一名黑衣暗卫附在镜姑耳边低声回禀着什么。 一记掌风飞过,那人脑浆崩裂,血溅当场,她收回手,小指、无名指上的长指甲在戒指幽蓝光芒的映照下似多出来的白骨。 肌肤惨白,一双眼睛黑洞洞看不到白色,目光阴厉瞪着扶黎,整个人宛若一具行走的骷髅。 “不愧是扶黎宫主,七窍玲珑,女中诸葛。”镜姑不怒反笑“可惜你算错了。” 丹朱眸光闪了闪低声在凌波耳边回禀“并未找到玄奕大祭司的遗物。” “怎么?寐诀加之缀仙阁的阵法结界都没能杀死我,今日镜姑有何高招?”扶黎面上不动声色,静静望着镜姑身旁的一抹黑影柔声问道“白翎,情报失误,不知在魔音谷可有活路?” “白翎?”丹朱讶然,抬眸看了凌波一眼恭敬的低垂下头,默然不语。 “你……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我从未相信过你,我只相信我眼睛看到的棋局、棋子。”一如往常的清淡语气,清冷的黑眸凉薄无情冷嗤道“何来怀疑一说?” “十年……”白翎扯下黑色蒙面讥讽一笑“小姐,慧极必殇。” “是吗?我命比较硬。” “宣和五年一案你也拿来做筹码、赌注?”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魔音谷不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么?”扶黎头又开始疼,脑子似乎也开始变得不怎么清明,体内那股被她压抑许久的力量急欲破体而出“隐匿皇宫调查百花案,入逍遥王府偶遇夏言楚,委任你的所有任务情报……桩桩件件你很听话按照我布置的棋局一步一步的走完。 我那日若不将计就计去皇宫配合你演一场戏,怎么能看到今晚这场大戏。” “你在演戏?事关萧珞你……你连萧辞也骗过了。” “他死了!”扶黎冷冷吐出三个字打断她的话,清醒理智的可怕“我的喜怒哀乐都是经过精心算计的,除了我没人分得清。” “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逍遥王,你可听清楚了?”镜姑阴测测一笑,勾了勾眼角,心情甚好望向扶黎身后。 萧辞白衣白袍,墨发用白色缎带在发尾松松打了一个结,嘴唇青白,银面遮住大半张脸,对视上她的黑眸无力一笑,月华流转,芝兰玉树,翩然若仙。 青鸾、景皓、萧珩、司马云朗加上置身事外的天胤倒是来得齐全,镜姑幽深的瞳孔中泛起嗜血的杀气“你们看到了?这就是世人奉若神明的剑阁,虚伪狡诈,阴谋诡计,杀人如麻,丝毫不逊于你们口中无恶不作的魔音谷。 很好,既然如此,一个都逃不到。” 她挥了挥身后的暗卫,黑影迷离之间新的阵法已然慢慢成形,扶黎的手臂开始剧烈的颤抖,杨柳风的侧刃在月光之中泛起冷冽的血光。 午夜梦回,梦靥魔咒,珞哥哥万箭穿心,血染白袍,交叠纷乱的画面开始在脑海中浮现,只要她深思一分那股力量便前进两分,扩散至四肢百骸。 贝齿紧咬红唇,左手攥着杨柳风的利刃,鲜血蜿蜒,疼痛唤醒一丝理智却也唤醒了潜藏在心中的嗜血魔性,赤练蛊、错认萧玦、大祭司府误认萧辞、珞哥哥亲提书画、萧玦与白媚儿的痴缠、凤鸾殿的布置、七尺巷的埋伏、皇宫暗杀、缀仙阁法阵…… 原来如此,她已然做了最坏的打算,结果比她想象中还要糟糕,她魔根未除,心结未解,走火入魔,这致命的后招便是借刀杀人,自相残杀。 浅淡的白梅墨香袭来,冰凉的指擦拭着她唇上被贝齿咬破的鲜血,攥着她的左腕沉沉望着她。 五指缓缓松开杨柳风,掌心之上横着两道鲜血淋漓的伤口,她垂下眼睫问道“你还信我吗?” 他一言不发点了点头望着她的眼睛复杂莫名,扶黎从他手中抽回手腕冷冷一笑“那就好,这是魔音谷与剑阁之间的事,与你们无关,我不想牵扯无辜,你们走吧!” “那你信我吗?” 温和清淡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提剑的手顿了顿“你也不想他们死,不是吗?” 萧珩、凉槿两相对持,凌波不悦的皱了皱眉,对着丹朱使了一个眼色,丹朱上前扶起凉槿,颤巍巍的起身有气无力对着凌波道“我没事,也我不会走。” 扶黎持剑跃入法阵,天胤对着司马云朗耳语几句两人也加入了混战,萧辞随手踢起地上的长剑循着扶黎的方向杀了进去,景皓暗叫不好紧随其后,青鸾无措的在原地打转“简直不要命了。” 激烈的厮杀维持了一刻钟的时间,尸横遍地,众人依照萧辞的指示齐齐杀向阵眼,眼见法阵势力衰微,破败不堪,一股强大的内力逼的所有人齐刷刷退出了阵眼。 萧辞倒退了几步,长剑应声而断,捂着心口开始剧烈的咳嗽,青鸾忧心忡忡劝慰道“王爷,今晚是七月半。” “无碍。” 扶黎紧锁眉心,攥着剑柄的手,指节泛白,一个阴柔的声音在她耳边盘旋。 你的珞哥哥死了,你不想为他报仇吗?是那些奸佞小人害的你家破人亡,害的他死无全尸,他们该死! 不!不是的! 不是?你还在自欺欺人吗?你忘了他是怎么死的?万箭穿心、剥骨抽筋、挫骨扬灰,你看,你的仇人就在眼前,杀了他们。 不!我要正大光明的报仇雪恨! 宸华殿的红纱掩映中,肌肤相亲的两个人,温存缠绵,耳语厮磨。时而又是他拥着各色丽人,软语温存,巫山云雨,春宵苦短。 他当了皇上,他变心了,你的珞哥哥喜欢上别的女人了,你痴心不悔十年,他爱上了别人,他根本就不记得你了。 不是他!不是! 不是?他是萧珞,是你日思夜想的珞哥哥,他背叛了你。 他死了! …… 凌波怔怔然望着扶黎,大宫主走火入魔的场景历历在目,六亲不认,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若非阁主亲临阻止,功力反噬,内力逆流,经脉尽断而亡。 扶疏、扶黎修炼的清音功法,进益神速,难逢敌手,隐匿的魔根如影随形,她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才安排谋算好每一步,拿到玄奕大祭司的遗物,让她把信交给大宫主沉冤血案。 清除奸细,同归于尽?她侧目望着萧辞,雍容清贵,温文尔雅,眼睛自始至终未从扶黎身上移动半分,那一瞬间一股喜极而泣夹杂着死寂决然的感觉涌上心头,二宫主过得太苦了,终于有人真心相待,眼睛的方向便是她的身影。 离火珠,锁魂链,功过相抵,她大抵不舍得动手,也许在不知不觉之间那人的生命比她自己的还要来得重要。 快步走到萧辞身旁跪在地上公事公办道“王爷,属下谨遵二宫主吩咐,恳请王爷等人迅速撤离。” “走火入魔?”萧辞凝视着性情大变的面色惨白,白衣翩飞,清逸似竹。 扶黎淡然如水的黑眸只剩下杀戮,红唇潋滟,似乎要泣出血来,杨柳风不知餍足的舔舐着鲜血,那样快的剑招,狠辣的内力简直到了骇人的地步。 魔音谷暗卫、剑阁影卫毫无任何反击之力皆被她一招毙命,杀戮让她眼中凌厉的寒芒更胜,勾勾唇角看着镜姑等人粲然一笑“不急,你们的血不知可够祭奠我的杨柳风?是你们欠我的,是雁月欠我的,是剑阁欠我的,是天下欠我的,都得死!” 清音功法登峰造极如入无人之境,那种昏天灭地泯灭人性的力量强破了赤练蛊,摄魂术的控制,远远超出了镜姑的掌控范围。 她竟然感觉到许久不曾有过的恐惧,身上被杨柳风划出十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痕,她失算了。 一枚蝴蝶镖若天女散花形成一个巨大的屏障举止了剑招无形,寐诀携着镜姑施展轻功跃出几丈之远,她回头阴冷的望了望与扶黎混战的凌波等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还是自相残杀的好戏码,她喜欢。 “二宫主!我是凌波。” “疯了,她简直疯了!”司马云朗身上受了几处轻伤,持剑抵挡着剑气不可置信的望着无情无欲的扶黎。 “我与剑阁影卫还可抵挡小半刻,诸位快走!” “她会如何?”萧辞声音很轻,凌波却心头一颤,抿了抿嘴唇道“内力逆流,筋脉尽断而亡……我等会尽力阻止,沐护法若及时赶来必有转圜的余地。” 萧辞静静望着她依旧是温润清和的语气“我来和你比试一下如何?” “王爷!不行!” 青鸾下意识的脱口而出,景皓无言把自己的剑递给萧辞,他袖口滑出一把白色折扇淡淡说了一句“我说过此生都不会对她刀剑相向。” 萧辞剑法卓绝,平常扶黎未必是他的对手,如今身体不过是强行用内力封锁毒素勉力支撑,折扇与杨柳风交锋,两道白色的身影上下翩飞,扶黎招招狠厉,直击要害,却是不要命的打法。 萧辞只防不攻,点到即止,几十招下来疲态尽显渐渐处于下风,扶黎挑了挑眉斜睨了他一眼显然已经不耐烦,剑法快到了极致,黑眸中无情的阴辣让在场所有人捏了一把冷汗,死亡的恐惧。 丹燚、寒潠、九毒齐发,这是他一年之中最虚弱无力的一晚,古井般的黑眸怜惜的望着她妖魅的容颜,他只能赌一把,不知结果,听天由命,赌她的心。 在她刺向他胸膛时他阻了她的空招,杨柳风虚晃一招刺入他的胸膛,利刃摩擦血肉的声音依稀可闻,泓泓鲜血顺着杨柳风的剑锋染红了白衣白袍,他温柔的对着她笑,冰冷的指触碰到她的指尖“毓儿。” 第62章 七月半(下) 扶黎冰冷的眸子出现细碎的裂痕,握着杨柳风的手僵愣在原地,趁着她错愕之际,萧辞眼疾手快,精准无误的点了她的昏睡穴。 搂住她摇摇欲坠倒下的身子,半跪在地上轻轻揽入怀中,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浅淡的兰花馨香,温热的气息,一根一根掰开她握着杨柳风的手,剑锋离体的瞬间,泓泓鲜血染红了洁净的白袍。 萧辞蹙了蹙眉心,身体微不可查的颤抖,月光下惨白到近乎透明的手指出现可疑的青紫脉络。 青鸾扑过去跪在地上掏出止血的白药不管不顾倒在萧辞的伤口处,哽咽不清道“她……她怎么能对你下手……十年前你为她而死,十年后还要死在她手上……” 萧辞抬头淡漠的瞥了她一眼,墨发散开垂落在扶黎身上,右臂搂着纤腰紧紧把她箍在怀中,无力的抬手摩挲到她的手腕,把脉片刻方如释重负舒展了紧锁的眉心,修长的指拂去她额间的碎发,柔声轻哄道“我带你回家。” 他吃力的抱着扶黎起身,牵动伤口,鲜血冲散了白药浸入衣袍,踉跄几步稳定身形,墨发白衣,步步生莲。 景皓、青鸾尾随在他的侧旁,几次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还未触碰到他的衣角堪堪收回。天地乾坤,明月清影,仅仅两人而已。 天胤眸光扫过镜姑、寐诀及剩余的魔音谷暗卫等人,魔音谷的绝地反攻绝对不是他们可以承受的结果“惊扰月神者,杀无赦!” 以手结印的瞬间四周光芒大盛,布置在月宫四周的幻阵结界开始交叠…… 亥时,藕香榭。 萧辞躺在床榻上,胸膛的剑伤虽未伤及要害但伤口极深,眼下无异于雪上加霜,暗红的鲜血不停的从口中溢出,手背的青紫脉络沿着手臂向心脏的方向的侵蚀,身体冰冷,毫无温度。 景皓一把夺过青鸾手中的青瓷瓶把所有的护心丹倒入掌心,小心翼翼把药丸塞入萧辞口中,灌下去的温水顺着嘴角混着鲜血流了出来,药丸含在口中一粒未进。 不过半柱□□夫青紫脉络蔓延全身,乌黑如墨的发被汗水浸湿似水洗,额头紧锁,双手无力的垂落了下来,剧烈的咳嗽,大口大口的呕血。 借着烛光,白帕上的鲜血红的发黑透着诡异的蓝紫色,景皓大骇“公子!公子!” “羽墨来了。”青鸾一语未落羽墨疾步而入,看到屋内的情形不由也是一震,几步走到床榻前凝眉探了探脉,表情越来越凝重。 自手腕上褪下一个镶嵌着红宝石的手镯,吹了几声骨勺,一条通体透明一寸长的虫子从宝石中探出头来,蠕动着爬进了萧辞的指尖“封死穴道。” 景皓双指过处封死几大穴位,萧辞嘴唇乌紫,嘴角渗出黑紫色的血丝,青鸾在廊下煎着药,凝神静心保持着理智不至于再出别的差错。 羽墨阴沉着脸色,丹燚寒潠毒发的情况较之往年更为怪异,绝心蛊反噬而亡,脉象虚浮,时有时无“无暇怎还未到?” “只说七月十五必定回转,羽墨,你可有把握?” 她摇摇头“不可轻举妄动,等无暇来了再做定夺,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伤成这般模样?” …… 无暇金针过脉之后疑惑的问道“谁来诊过病?” “是雨若姑娘。”青鸾把浓稠的药汁倒入白瓷碗中解释道“前几日出府采药问诊,至今未归。” “她可有素手医仙的下落?” 青鸾摇头叹息,无暇走过去握住青鸾的手 ,用指腹擦拭着她腮边的眼泪低声安慰道“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端起她手中的汤药犹豫片刻,掏出一枚翠绿色的药丸化在药汁之中,用瓷勺搅拌了几下,两指捏着萧辞的下颌舀了一勺药灌了下去。 黑色的汤药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他又灌了一勺,依旧如此,无暇五指紧攥,颤抖的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咬牙切齿道“我千辛万苦找来冰魄草,你可不能给老子浪费了。你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幅鬼样子,执迷不悟、冥顽不灵,早死早超生,老子不管了。” 蓝色长袍松松散散的系着,愤然起身拼命扇着手里的折扇来来回回在房内不停的转圈,束手无策、悲从中来的无奈,他强留十年,寻来冰魄草终是徒劳。 “那是冰魄草?药性是不是过重了?” “死不了,他就是一个毒罐子,再多一碗有什么打紧。” 青鸾撤走血迹斑斑的锦被换上一条白虎皮毯,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色,用青铜盆端来早已兑好的温水,浸了白色锦帕小心擦拭他身上的血迹,景皓笼好火炉,上好的银炭噼啪作响没有呛人的烟火气。 无暇神色凝重抽出他中指处的银针,乌黑发紫泛着冷冽的寒光“这药吃不下去该如何是好?” “我来试试。”清淡的声音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扶黎扶着雕花木门,单薄的身体,淡若水雾,随风而化,羽墨挑了挑眉戒备的瞥了一眼别过头去,青鸾垂下了眼睫一语不发,景皓怔愣片刻上前搀扶着她走了进来。 坐在床榻旁,触摸着他胸口的层层纱布,指尖触到他的下颌摩挲了几下垂在他的身上握着他冷冰冰的手掌,平静问道“是我,对吗?” 羽墨瞬间了然,怒目而视,被景皓一把抓住,看着她摇了摇头,她冷哧一声“早晚都得死在她手上。” 她恍若未闻端起药碗,喝了一口含在口中,俯下身子唇瓣碰触到他冰冷的薄唇,用舌尖撬开他的齿,耐心细致的把口中的汤药一点一点顺入他的口中。 唇齿相接,舌尖抵着他的舌,微苦,沁凉,长睫微动,心口一疼,浓稠的汤药苦到发涩。 无暇大惊失色,疾步近前抢过了她手中的白瓷碗,未等他说话,扶黎抬眸淡淡看了他一眼,用帕子擦了擦萧辞嘴角的药汁“我知道这是毒中九圣,我有分寸。” 安静的接过药碗一口一口吮入他的口中,一滴未盛,嘴角沾染了他口中暗红色的血,红唇潋滟,愈发衬得憔悴苍白的面容鬼魅妖艳“听天由命吗?” “他若醒转,这一关便算闯过去了。”无暇盯着案几上的更漏蹙眉问道“你是司徒漱毓?” “是。”扶黎用清水漱了口,吃了无暇递给她的清□□丸,垂眸看着萧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少顷,无暇近前把萧辞身上密密麻麻的银针一根一根抽了出来,手臂上的青紫脉络渐退,咳嗽也止住了,不再呕血。 瞄了扶黎一眼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对着其余几人使了一个眼色,景皓端起满是血水的青铜盆率先走了出去,青鸾抿了抿嘴唇拉着不情不愿满脸戒备的羽墨关上了雕花檀木门。 “放心吧!他心心念念十年的毓儿就守在他身边,他不忍心看她难过,肯定会活下来。”无暇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伸懒腰揽过眼睛红肿的青鸾,无奈的叹了口气“司徒漱毓是他唯一的软肋也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扶黎攥着他的手掌贴着她的脸颊,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她从不知自己会有这么的多的眼泪可以哭,十年压抑在心中不曾示于人前的眼泪在此刻崩塌,哭到泣不从声只是不住的哭,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哭到眼泪浸湿了他的白衫。 “他曾经答应过我待我及笄之时十里红妆迎我过门,你也曾经答应过我要好好活着,长命百岁。 你们都在骗我,你们凭什么一次又一次的决定我的生死,我眼睁睁看着至亲之人一个一个死在我面前,我眼睁睁看着至爱之人因我而死,留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活着,我好害怕。 你说,你信我,可以命相托,我信你,可护我周全。我以为一步一步算计好便可万无一失,我以为你对我只是利用,我以为自己陷入你设计好的阴谋密网中困死棋局,我以为我可以拿走你身上的离火珠。” 她小心翼翼避开伤口趴在他的颈窝处,软语呢喃略带鼻音继续道“我也以为静水流长,抬头相望便是一生,我以为你谋略无双、惊才绝艳肯定会好好爱惜这条命,我以为我不过是个普通女子能一辈子陪在你身边,我以为你就是他。 也许梅林初见便是我们不可更改的宿命吧,算计好所有算不过自己陷落的心。 你个傻子,若是万一呢,万一……你若死在我的剑下此生我都不会原谅自己,我竟然对你下手……我……” “其实我死了是最好的结果。”她用算计谋划掩盖,她满手鲜血杀人如麻,她自欺欺人刻意躲避,她对不起珞哥哥爱上了别人,她强迫自己清醒理智,可当她睁开眼睛,意识回笼,他的生死未名带给她的是铺天盖地痛彻心扉的恐惧,她输了。 “我还未亲口对你说我爱你,你还未帮我沉冤血案,你还未陪我八月十五在一风轩中品桂赏月。”她轻笑温语“你把我救回来,雁月、剑阁、归云山庄甚至是逍遥王府我该如何自处,你要对我负责的。” 第63章 衷情 整整三日,扶黎不眠不休衣不解带守在床榻旁寸步不离,藕香榭里的人来了又去,去了又来,逍遥王妃刘玉瑶、景皓、青鸾、无暇、羽墨、萧初、白芩儿、天胤、司马云朗、萧瑀、萧珩、萧玦…… 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仿佛床榻上躺着的人已然回天乏术,仿佛一切终将烟消云散。 她能感觉到他生命在一点一点的流逝,她贴着他的薄唇喂汤药时,苦涩的药汁顺着他的嘴角流出大半;她攥着他的手掌时,皮包骨头硌的手疼,慢慢变得僵硬已经不能回握她的手指;她趴在他胸口时,微弱无力时有时无的心跳每每让她精神恍惚。 他安静的躺着,她附在他耳边喃喃说着过往种种,梅林初见,雁月重逢,琐碎下棋的小事也可说上小半个时辰,说着说着便哭了,哭累了继续说。 不过短短三日,本就单薄消瘦的身体加之身受内伤与萧辞相比好不了多少。 隔着雕花格窗透过银红色的阮烟罗望着影影绰绰的两抹身影,旁若无人,静水流长,那种哽在喉咙心口窒息般难受的感觉无端让人落泪。 扶黎在笛莘斋醒转时已是掌灯时分,小几上摆放着几道清淡小菜,瓷碗中的粥悠悠冒着热气,漆黑的眸子望着天青色纱幔呆滞木然。 雨若鼻头一酸连唤几声小姐,她方回过神来淡淡看了她一眼,挣扎着起身掀开薄被赤着脚便要下床。 她跪在床榻旁握住扶黎的手“小姐,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怎么受的住这般折腾?” “你还记得第一次在归云山庄见到我吗?” “记得。”那年公子风雪而归抱着奄奄一息,满身伤痕的她,鲜血浸染下全身没有一处好地方,露骨的伤痕几乎横跨整条右臂,手中却紧紧攥着那把杨柳风。 “刺杀兰西四皇子我中了魔音谷的埋伏,拼死杀出重围,不知受了多少剑,浑身疼到没有知觉,我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去,走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倒在地上时我想大约我是要死了。”她语气淡淡,勾唇一笑“十年之间,九死一生,命悬一线的时候太多了,记不太清楚了,倒没有想过受不受得住。” 她挣脱雨若的手缓缓走到梳妆镜旁坐下,纤长莹白的指抚过陌生熟悉的面容“雨若,给我一颗还颜丹吧!他还没有来得及看过我本来的模样。” 藕香榭长廊之下一溜纱制宫灯,殿内灯火通明,扶黎隐在暗处,隔着阮烟罗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内殿的情形。 刘玉瑶哭得泣不从声颤颤巍巍对着无暇便跪了下去,无暇大惊失色跪在地上恭敬谦和低垂着头只是不说话,萧初、青鸾亦在同一时间跪了下去,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这是我们欠他的……” 青鸾与无暇的夫妻关系,萧初、刘玉瑶对待无暇、青鸾的态度,呼之欲出、讳莫如深一时之间让她疑虑丛生,未及深思屋内声音渐止,几名婢女搀扶着刘玉瑶走了出来,萧初尾随其后,哽咽低语渐行渐远。 扶黎踏门而入时,青鸾拿着青瓷盅斟茶的手颤了颤,瓷杯与玲珑白玉镯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掉在黄花梨木圆桌之上转了一个圈。 一袭月白色嫦娥月衣,梳着流云髻,疏落有致簪了几支素心兰白玉簪,眉不化而黛,唇不染而红,皓腕凝脂,垂着一只玲珑白玉镯,月光之下,淡若寒烟,翩然若仙。 “扶黎?” 无暇饶有兴趣望着她,手中的折扇敲打着掌心叹道“司徒府一对双生女,艳绝天下,倾国倾城,今日有幸得见当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抱歉,不以真容示人实乃情非得已。” 扶黎走到青鸾面前柔柔施了一礼,青鸾捡拾起青瓷盅斟了一杯热茶递给她笑道“你若以这幅模样示人,我们委实有些消受不起,九天仙子落凡尘,多看一眼总感觉在亵渎神灵。” 她抿唇一笑露出三日内的第一个笑容,走到床榻边碰触到他面上的银面怅然若失道“我未来得及看他原来的模样,他也不曾来得及看我真实的容貌,可惜了。” 青鸾心下黯然,欲言又止“其实……” 无暇抵唇干咳两声,拉过青鸾不着痕迹的摇了摇头,看着床榻上沉睡的萧辞神色复杂莫名“毒中九圣、冰魄草、绝心蛊、离火珠、诛心针,眼下这种情形我不得不铤而走险,能不能过得了这关便看今晚了。” 雕花檀木门复又关上,扶黎端着白瓷碗喝了一口汤药,撬开他冰冷的唇,耐心细致一点一点哺入他的口中。 黑色药汁滴落在床榻上的白色暗纹锦褥之上晕染出朵朵墨花,鼻尖抵着他的鼻尖,大颗眼泪滴在他的肌肤之上,如今便是连汤药也是喂不进去了么?她尽力了,十年之间她从未有过如此无力的感觉,只能眼睁睁看着,等着。 “萧辞,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她握着他的手触碰到她的脸颊,浅笑嫣然带着哭腔说道“你最喜白色,说我穿嫦娥月衣最好看,这套素心兰花簪是你送给我的,还有这只玲珑白玉镯是你母妃亲手戴在我手腕上的,这是我真正的模样,旁人都说甚美,你都不想瞧上一眼吗?就一眼,一眼就好。” 手间脱力,冰冷的指尖滑过她的肌肤重重垂落,她慌忙攥紧,脸颊摩挲着他的掌心自嘲道“我负了与珞哥哥的誓言,悔了与云亦的婚约,杀了数不清的人,这是我的报应,一身武功本就是负累,注定无寿,待我料理完此间所有的事情便去陪你,可好?” 手中指节微动,虚弱无力的声音传来“不。” 晶亮的黑眸不可置信的看着萧辞,咬着嘴唇止不住的颤抖,抽下发间一支玉钗,略过他的手背,冷静理智道“一命偿一命,这是我欠你的。” “不!” 纤细的手腕被他消瘦苍白的手掌反握在手中,手背青筋暴起,枯瘦如白骨,古井般幽深的眸子惊魂未定的望着她,白玉簪从手中滑落,她不管不顾俯下身子扑入了他的怀中。 兰花馨香溢满嗅觉,颈侧可以感觉到凉凉的眼泪,他吃力的抬起手臂抚摸上她的发,柔声道“不哭了。” “我以为你永远都醒不来了,你答应过我要好好活着,你骗我。” “该罚。” “你说过,我信你,可护我周全,可你却把我一个人丢下,可还作数?” “自然作数。” “你凭什么决定我的生死,你这个傻子,为什么不用剑,你那把破折扇利得过杨柳风吗?” “我说过此生不会对你刀剑相向。” “万一呢?万一你……” “我信你。” “你不知道那天是七月半吗?你不知道你自己的身体状况吗?你不知道丹燚、寒潠,九毒齐发……”扶黎埋在他的颈窝中,作势打了他两下终是心疼的缓缓放下,攥着他的衣角心头悲喜交加,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恍若梦中。 “我知道,可那是你,我没有办法。” 扶黎破涕为笑附在他耳边拖长语调哦了一声轻声问道“所以呢?” 萧辞伸手环住她的腰肢,侧身抵着她的额头,声音沙哑温和“所以为夫会对你负责的。” 夜风过窗而入,吹熄了房内的两根蜡烛,天青色纱幔从镂花银勾上脱落,轻纱微扬,满目墨色。 “萧辞。” “嗯。” “萧辞。” “嗯。” “萧辞。” “嗯。” …… 不知唤了多少遍他的名字,她一遍一遍的唤他极有耐心一遍又一遍的回应,平稳的心跳,平和的呼吸,温暖的怀抱,足矣。 冰凉温润的唇印在在她的眉心上,沿着眉毛、鼻尖、脸颊吻至嘴角,贴着唇瓣上亲吻了几下,察觉到他支撑起身子扶黎软语哑声道“你的伤……” “无碍。” 压抑的低笑掩饰不住的愉悦,银面坠地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薄唇相贴辗转摩挲,舌尖轻轻舔舐了一下她的嘴唇,柔软,细腻,带着微微的凉意,夏日衫薄,二人肌肤相贴,空气中似乎酝酿着浅淡的桃花旖旎之色。 他的嘴唇贴着她的,并不曾如何用力,仅仅是唇与唇的触碰,扶黎微张樱唇,伸手搂住他的脖颈,配合的吮吸了一下他的唇瓣。 一点一点地厮磨着,好像要磨尽一切的温软与缠绵,交错不均的呼吸,传递着彼此的温热,已经分不清楚是他的还是她的,隐隐有一种自心底油然而生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 不知过了多久,他稍稍离开她的唇,扶黎脸颊发烫,嘴唇鲜艳湿润,大口喘息,目不能视物,思维尽数化成一团浆糊。 微微低哑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垂,酥麻到心尖让她混沌不明。 “毓儿……”萧辞再一次低下头,唇才一触碰,缠绵碾磨,多了一线侵略的意味。 舌尖曼斯条理地舔吮她的唇瓣,撬开她的齿,柔软的舌勾着她的舌尖,唇濡相接,细碎的低吟从口中溢出,嘴唇开始微微发麻,可是却本能地渴求着更多,这种亲昵的缠绵简直让人舍不得推开,欲罢不能。 他的手沿着她的脊背缓缓向下停在她的腰腹处,燃起一簇簇火苗,循到衣带却又止住了动作,骨节分明的指缓慢的摩挲她的腕侧,极尽温柔,自然而然,十指相扣。 扶黎感受他身上从未有过的灼热体温,沉稳有力的心跳,心头蓦地涌起一股难以明妆的甜蜜,萧辞用手指捋了捋她的发丝抚摸着她的眉眼声音嘶哑低沉“不能再继续了。” 她轻笑的低头咬了一下他的下巴“来日方长?” “你……” “怎么?你不喜欢?” “喜欢。” “明明喜欢还要一本正经清心寡欲,明明在乎的要命偏偏装作毫不在乎,明明爱了还要说不爱,我们当初又是何苦。” 埋入他怀中贴着他的胸口,浅淡的白梅墨香分外浓烈,整个人却仿佛一具枯骨披着一层皮消瘦的厉害,触摸到他憔悴到不成样子的脸颊,眉间一蹙,这儿明明是有一道疤的,怎么如今却又好了? 第64章 一往情深 一夜无梦,难得安眠,晨光透过银红色的阮烟罗打在天青色纱幔之上温暖悠长,她蹙了蹙眉心,懒懒的往他胸口上蹭了蹭,像只乖巧温顺的猫儿。 “醒了?” 睁开睡眼惺忪的黑眸,对视上他含笑的眼睛,银色面具重又覆好,墨发如漆松松垂落在床榻上,而她竟然紧紧抓着他的白色亵衣,扯开前襟露出清瘦的锁骨,新旧交织的伤痕。 手指触碰到伤口轻轻摩挲了几下,心疼之色溢于言表,萧辞轻皱眉头,包住她的手放在心口处,声音略微有丝沙哑“怎么睡觉也不老实?” 扶黎双手环住他的腰狡黠一笑“藕香榭太热了,离你近些才舒服。” 他无奈的轻笑摇了摇头,修长瘦削的手指轻柔的帮她梳理枕边的长发。 她不甚老实的趴在他胸口处正大光明的研究深浅不一的伤痕,浅淡的呼吸喷洒在他肌肤上,痒痒的,酥酥的,一股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喉头发干。 “不要引火上身。” “想我女扮男装,混迹烟花柳巷,勿说多少女子对我一见倾心,便是柳色馆的小倌也为我茶饭不思。”扶黎扬了扬眉毛,用一根手指挑起萧辞的下巴一副调戏良家少年郎的风流姿态“王爷当真如此不解风情?” “青楼?柳色馆?”他沉了语气,直视着她清亮的眸子一分一分离她越来越近“哦?为夫合该讨教一下。” 讨教?扶黎眨了眨眼睛,蓦的生出几分心虚之感“我其实不甚熟悉,不甚熟悉,偶尔逢场作戏罢了。” “偶尔?” “不然……”她声音越来越小试探的看向他,干笑两声解释道“真的,我保证他们近不了我的身。” 真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她这是乱七八糟说了些什么,颠三倒四,乱了方寸,轻哧一声道“烟雨宿柳楼,花魁诗会,我看你倒是乐在其中的很。” “只因百花案。” 她面上不露声色抿了抿嘴唇口是心非道“我随口一问,并未放在心上。” “有件事忘记同你说了。” 扶黎看着萧辞郑重其事的模样,心下一紧,他附在她的耳边宠溺的轻笑道“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甚美。” “你听到了?”她嘴角上扬,腮边不觉飞上一朵红云,耳根发烫,扯着他的衣角无意识的摆弄,往他身上又蹭了蹭,女为悦己者容,当真是不错的。 “你若再胡闹,我可不能保证会不会做出有违礼法的事情?” “我……我没有……” 几声压抑不住的轻咳,扶黎慌忙起身摸了摸他的额头,手心汗津津的,一层冷汗“我去找无暇过来瞧瞧。” 拉住她的手,理了理她略显凌乱的衣裙淡淡对着门外道“进来吧!” 雕花檀木门大开,阳光撒了一地,刺目晃眼,她咬着嘴唇瞪了萧辞一眼,暗恼自己竟然失察到如此地步,门外有人都未曾感觉,起身下榻,利落的穿好绣鞋,素手抚起天青色的纱幔,惊鸿一瞥,浅笑嫣然。 “漱……扶黎……你……你……”萧瑀嘴巴张的大大的,你你说了半天愣是没有说出半句话,无暇用折扇敲了一下他的额头,恨其不争的道“你又不是第一次见到她本来的模样。” “我怎么不是第一次见到扶黎这般模样,我……”萧瑀揉着额头愤愤不平,猛然想起旧年漱墨、漱毓可谓艳绝帝京,嘟囔道“见是见过,可比当年还要美啊!” 扶黎眼神探究的打量着无暇,他胡乱扇着折扇戏谑的对着萧辞说道“虽说春宵苦短,但眼下身体比较重要,来日方长,在下为王爷把把脉,多有打扰,多有打扰。” 切脉切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无暇终是含笑点了点头,扶黎如释重负,伏在床榻前暖着他冰冷的手,大滴眼泪又落了下来喃喃道“真的没事了。” “怎么又哭了?乖,不哭了。” 她低着头,不停的用他的手背蹭着眼泪,抽泣哽咽强忍泪珠,委屈的嗯了一声。 “不是这样擦眼泪的,眼睛会疼。”萧辞抽回手用衣袖拭了拭她腮边的泪珠声音如春风化雨一般轻柔温和。 “你是不是饿了?我去传膳。” “好。” 扶黎落落大方对着无暇施了一礼以示拜谢,萧瑀目瞪口呆看着眼前的一幕还未回过神来,平常惯是一副清冷如霜、英姿飒爽、七窍玲珑的模样,原来在二哥面前竟是如此?闺房之乐,果不足为外人道也。 “你这荷包倒是别致。” 她淡淡瞥了一眼萧瑀腰间的荷包,提裙踏门而出,荷包做工拙劣,天青色底色,针脚粗糙,绣着几枝柳条,两只归燕。 “软玉温香在怀,啧啧,艳福不浅。” “她内伤极为严重。” “有雨若在她身旁照料,你无需太过忧心,话说你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但这夫人十月初九保不准就成别人家的娘子了。” “啊?扶黎那么喜欢二哥怎么可能嫁给别人?” “归云山庄与剑阁定下的婚约,普天之下还没有一个人敢说半个不字。鬼手童心、亦正亦邪的雨若对扶黎如此言听计从、悉心照料,想必扶黎对那位云公子而言定是非同一般。” “二哥和扶黎也是有婚约的。” “司徒漱毓与萧珞是有婚约,扶黎和萧辞什么时候有婚约了?” “二哥,你真的不打算告诉扶黎真相。” 对于二人十分默契的一唱一和,萧辞抵唇轻咳苦笑道“若他对她倾心以待,她若想嫁,不无不可。” “你真得舍得?” “舍得。” “瞧你那副生无可恋,割肉剜心的样子,还舍得,你这自欺欺人的毛病什么时候可以改改?若你无病无疾可会看她另嫁他人?” 无暇看他默然不语叹了一口气道“退之,我知你是不忍她再次忍受生离死别之苦。你昏迷不醒这几日,她寸步不离侍奉左右,伏在榻边絮絮叨叨说着你与她的往事只是哭,我从未见过哪个女子有如此多的眼泪。 你若真的死了,依照她的性情沉冤旧案之后,了无牵挂怕也不会独活于世,无论你是萧辞还是萧珞,结果都是一样的。 冰魄草已经解了丹燚的毒,有离火珠压制着寒潠,这一年我替你把毒中九圣渗入骨髓的毒素逼出来,好生调养,再寻寒潠的解毒方法。” “你说什么?” “我说你可以无后顾之忧的把你家夫人追回来。委实瞧不惯归云山庄高高在上的样子,你可给我争气一点。” “当真?”萧辞不可置信的望着他,沉静无波的黑眸蒙上一层淡淡的水雾。 无暇心下一阵酸涩,维持着面上滴水不露的招牌笑容调侃道“我的医术你还信不过?” “可有找到玄奕大祭司的遗物,云朗一案……” “又来了。”他头疼的抚额长叹打断萧辞的话“齐国有意缔结秦晋之盟,太师文昊不日入京,事涉两国邦交一时半会结不了案。至于玄奕大祭司的遗物,杳无音信,未必就落在了魔音谷手中。” “百花案你查的如何了?” “得寸进尺!你这人怎么这么些毛病,多思多虑,这个也得改!好好养病,这些事情容后再议,不然我向扶黎参你一本,你说她会如何呢?” “我不问了。” 萧瑀一根肠子通到底,喜形于色藏不住任何心事,别扭的站在一旁皱着一张脸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满腹心事,无暇用折扇敲了他一下“杵在这当佛像吗?你亲自去给太妃、郡主报平安。” “哦。” 萧辞习惯性摸玉佩的手顿住,皱眉思索片刻,头疼的揉了揉额心,对着刚刚入门的青鸾问道“可有见到白玉玦?” “王爷前几日穿的的袍子送去浆洗了,还未送来,我这便去找找。” …… 笛莘斋,扶黎运功疗伤之后躺在软榻上闭目养神,清音功法走火入魔的内力反噬程度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手指摸到针线箧中的白色锦袍,疲倦的睁开眼睛,嘴角不自觉挂上一丝笑容,捻了一根丝线绣着破损处的半片银紫竹叶。 “扶黎?”青鸾一身翠色衣裙,袅袅婷婷,掀开虾须翠烟帘,提着红漆食盒走了进来。 “青鸾,你怎么来了?” “我来瞧瞧你身体如何?” “并无大碍。”扶黎放下手中的针线,抬眸看了她一眼自嘲苦笑“你不怪我?” “怪过。” 清清淡淡两个字风过无痕亦如青鸾柔若柳叶拂水的婉转温婉,打开红漆描花食盒,一叠叠精巧细致的小菜摆放在软榻的小几上“我亲手做得小菜,尝尝可还爽口,这几日我看你并未吃多少东西。” “谢谢你,青鸾。” 以手撑榻起身时,手心触碰到一个坚硬的物什,指甲挑起掩映在白袍中的一点银蓝宫绦,半块玉佩在半空中荡悠悠的打着旋儿,一汪春日白雪初融,晶莹通透。 “王爷的玉佩原来在你这儿,让我好找。” 扶黎怔怔然看着其上花纹,银蓝宫绦年久日深褪成浅淡的银灰色,白玉玦上雕刻了半朵兰花“你说……这是……萧辞的……玉……玉佩?” “嗯,王爷分外爱惜,从不离身,甚少示于人前,倒不知是何来历?” 第65章 毓珞 碎玉雕花漏窗,竹影婆娑,萧辞白衣单袍披着银缎披风,手执一册竹简,倚窗靠在软榻上,面前几案上摆放着黑白对弈的棋子。 檀木门豁然被人推开,残余的暑气夹杂着荷花暗香铺面而来,扶黎发髻松散,素色衣裙遮盖下一双玉足若隐若现,脚侧有一道伤痕,点点鲜血在白衣裙裾上晕染开来,分外刺目。 她平静无波一步一步白衣曳地缓缓向他走去,步步生梅,萧辞放下竹简,皱眉望着她赤足上的鲜血,眼底暗波翻涌。 清冷淡漠的黑眸死死盯着他,走到软榻旁抬起右手,无名指之上套着银蓝色宫绦,松开紧攥的拳头,两枚白玉玦系着同色宫绦,编织着一模一样的同心结,在空中交缠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两块玉玦拼凑在一起,严丝合缝,丝毫不差,重圆的玉佩上一朵含苞待放的白玉兰花栩栩如生,而本无甚奇特的背面拼凑出两朵并蒂白梅,花蕊处刻着浅淡的两个字“毓”“珞”。 四目相对,万千思绪,皆是无言,扶黎颤巍巍伸手触碰到那半张银面,指甲嵌进掌心极力隐忍着奔腾欲出的所有情绪。 面具应声而落,久不见天日的苍白面容几近透明,让人生出几分虚无缥缈之感,白衣墨发,剑眉星目,芝兰玉树,清俊温雅,她久久凝视着他的眼睛,咬牙强忍泪水,身体止不住的发抖。 手指隔着半空中的一片虚无描画着他的轮廓,似乎只要她碰触到那张魂牵梦萦十年的面容,那人便会随风而化,不过又是午夜梦回时的一场梦靥罢了。 他伸手牵着她的手贴向自己的面颊,扶黎害怕的颤动了一下直至感觉到熟悉的温度方含泪一寸一寸抚摸过他的眼睛、眉毛、鼻子、嘴巴…… “珞……珞哥哥……” “毓儿。” 简简单单两个字让她残存的理智瞬间崩塌,萧辞静静望着她,眼泪无声滑落,凉凉的打在她的手背之上,她努力扯出一个笑容“你回来了,迟了十年,上天终于肯把你还给我了。” 萧辞紧紧把她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手臂箍着她纤弱的身体似乎要把她融入自己的骨血,扶黎埋在他怀中嚎啕大哭不停的重复一句话“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 “你恨我吗?” 恨?她为何要恨?恨他劫后余生之后,十年之间不曾找寻她的下落?恨他明明知道她就是他的毓儿却对面不识?恨他从初遇就一直在骗她?恨他一张面具硬生生把前尘往事隔离开来?恨他……恨他什么呢? 她有什么理由去恨?她心疼还来不及怎么舍得去恨?她怎么敢再去挥霍得之不易的重逢? 为了她,他从惊才绝艳的珞王变成通缉要犯,为了她,他千里走单骑万箭穿心落入魔音谷之手,为了她,他日日忍受万蚁蚀骨的苦楚,伤毒缠身,病弱残躯苦苦支撑,她似乎一直是他的负累。 她记得他以前从来不会生病,冬日穿着箭袖单袍依然是生气勃勃的样子,她不敢想他是如何从闵舟乾坤西陵的魔音谷中逃出来的,没人比她更清楚魔音谷的手法,对于敌人施以千百种刑法一点一点折磨至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沦为蛊虫的宿体。 她摇了摇头,蜷缩在他怀中喃喃问道“清泉山庄初见,你便认出我了是吗?” “只是怀疑,五湖十六国,我寻了你五年,石沉大海,杳无音信。”萧辞声音略微有丝沙哑哽咽“能够再次遇到你,此生我别无所求。” “我就知道是你……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相像的两个人……可我……” “我的毓儿一向聪明。”萧辞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柔声轻哄,不忍看她再哭,适时转移了话题“有那么像?” 扯起他的白袍擦了擦眼泪,嘴角勾起一抹淡笑“你思考问题时手指总会无意识的敲打桌面;避讳母妃名讳歆字会减上一两笔;最喜素净;只用越州徽墨;不喜甜腻食物;极讨厌吃药。 从不焚香身上却有浅淡的墨香;书案上放置的书画临帖,画底字其上;烛火彻夜长明方能安眠;无事时临窗摆上一盘棋局,自己与自己对弈;你喝茶时只喝半杯;用膳时不能有鱼……试问天底下怎会有如此秉性习气如此相像的两个人?” 明明除了样貌身份都是一样的,身份吗?青华派长老沈悭之女沈青鸾贴身侍奉,忠心不二;灵徽山庄宇文三公子宇文景皓甘当侍卫寸步不离;江湖中令人闻风葬胆的杀手情报组织暗雨楼楼主;逍遥王府缠绵病榻容貌尽毁,不出陋室已知天下的逍遥王;本就不合常理不是吗? 她与青鸾人手一只的琦玉玲珑玉镯,青鸾在王府中形同女主人的地位,太妃刘玉瑶对他敬爱掺杂、奉若恩人的态度,飞扬跋扈的萧初为他以泪洗面过于关心的忧心忡忡,他顶替了萧辞的身份也接下了权利暗涌下逍遥王府岌岌可危的担子。 “原来我如此挑剔。” “你本就是个看似随意实则事事讲究的人,这世上也只有我能够忍受你。”她摆出一副宽容大度,不容置疑的态度,歪头看着他,爱不释手一般伸手又摸了摸他俊逸的容颜窃笑道“甚得吾心。” 过往种种,前尘往事,一掠而过,酩酊大醉,旧梦一场,两个心思极为通透玲珑的人,默契的选择了一个不说一个不问,他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去互相埋怨、猜疑、别扭、嫌隙、矛盾、冷战、分合、重好,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太多太多,从来不是乌巷布衣小儿女家的儿女情长。 “毓儿,剑阁与归云山庄你作何打算?” “我与云亦的婚约?”扶黎思忖片刻听出弦外之音,抬头看他神情淡漠望着窗外的翠竹,微风吹起墨发,整个人宛若水墨山水画,极淡极淡“你吃醋了?” “吃醋?” “滴酒不沾的你那晚喝了很多酒,反反复复弹着采薇,紧紧抱着我质问,明明你和我,婚约在前,我可都记得,你若不在乎为何在看到云亦给我的书信时,不以真容示我,彻底断了我的念头?” 萧辞反身把她压在身下,勾唇挑眉一笑,墨发顺着肩头滑落到她的身上,若有似无撩拨着她的肌肤,一缕墨发没入半开的衣襟中平添几分风情,俊逸芝兰的温和气质中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气“你和我的婚约可还作数?” 扶黎怔怔然望着他,心下一阵好笑,云亦说话要绕一百八十个弯,萧瑀说话不经大脑心直口快,而他说话只说一半口是心非,明明视她如命,明明在乎的要命,明明…… 古井般幽深的眸子小心翼翼的与她对视,那股渗透到骨子里的悲凉无端让她心酸“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他身体僵硬片刻,黑眸中掩饰不住的喜悦还有一丝复杂莫名的情绪,她愈发肯定了心中的某些猜测,他绝对不止因为身体的原因才迟迟不肯与她相认,他建立暗雨楼,顶替逍遥王的身份,蛰伏十年,无心皇位,究竟是因为什么? “毓儿,无论你想选择什么样的生活,一切有我在。”他躺在软榻上拥着她,温和清雅的声音让她莫名心安,萧辞记挂着她脚背的伤口,起身下榻端来盛着清水的青铜盆帮她清理伤口,宠溺的斥责道“怎么还是如此毛毛躁躁?” 扶黎抱着双膝坐在软塌上不好意思的伸出纤足,抬头瞄了他一眼闷闷道“剑阁与归云山庄的婚约不可更改,不是云亦与扶黎的婚约,此次我本已报了必死的决心,安排好了所有,可能要劳烦姐姐帮忙。” “漱墨可好?” “还好。”扶黎皱眉轻嘶一声瑟缩了一下脚,萧辞沉着脸色看了她一眼,力道轻柔擦拭好伤口,绢巾丢入青铜盆,血迹在清水中氤氲开来,她黯然道“有时候我会在想,若是没有十年前的变故,如今我们该是何种境况。” 姐姐嫁给太子哥哥如今或许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她不知尔虞我诈的后宫,腥风血雨的江湖哪个会更好些,但她知道太子哥哥待姐姐是极好的,姐姐也曾天真烂漫如少女笑得宛若春日新抽的袅袅豆蔻。 “你我既已交换庚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下婚约,待你及笄之日我定三媒六聘迎你过门,想必你已成为我名正言顺的夫人了。” “哦……正大光明……”她刻意拖长语调戏谑的调侃道“眼下你与我同榻而眠,并非名正言顺,简直是成何体统于礼不合是不是?” “竹闲雅迹,一宿未归。”萧辞帮她包扎好伤口,眉宇之间掩着一丝倦怠,脸色苍白,躺回软塌上轻咳一声凉凉说道。 “还说没有吃醋?” 静默良久没有听到回话,抬眼看他微阖双目,呼吸平稳,隔着薄薄一层单袍,冰凉如水的温度丝丝入骨,她小心翼翼撑起身子,跃过他的身体用手指去抓滑落的银缎披风。 让你承认吃醋有那么难吗?心下不由腹诽了一句,无意碰触到他手腕处的伤疤,正欲细看被他反手握住柔夷,沙哑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吃醋了。” 扶黎耳根发烫,低头一笑,明明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有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她坐立难安开始不安分的在他怀中动来动去,脑中混沌一片如一团浆糊模模糊糊不怎么清明。 萧辞箍住她乱动的身体无奈道“夫人,你乖乖陪我午憩一会可好?” 湘妃竹帘半卷,偶尔几声蝉鸣,荷花暗香浮动,她透过竹叶眯着眼睛望着细碎的阳光,静水悠长,圆满平和,脸颊红扑扑的埋入他怀中阖上了眼睛,清清淡淡的回了一个好字。 第66章 平常 雨若盘膝坐在软榻上嗑瓜子,面前小几上堆着层层摊开的医书,荷叶翡翠盘中盛着冰镇瓜果,手边描花漆盒中放着各类蜜饯瓜子,冰瓷小盘中摆着几样精致点心。 扶黎掀开虾须湘妃竹帘入门之时,她拍拍了身上的瓜子皮,丢开弹墨兰花软枕,趿拉着绣鞋给扶黎腾出一方干净的空地,软木底白缎绣鞋,一对绿萼梅并蒂双开“小姐,你回来了,我重新去给你煎药。” “这些事情以后吩咐婢女去做便好,我瞧着短短几日你整个人瘦了一圈。”她目光随意扫了一眼医书,发黄的熟宣纸残缺不全,画着一棵工笔翠芡。 “辗转数日只寻了一棵翠芡,七月十五快马加鞭赶回逍遥王府本打算给王爷入药,没曾想倒用在你身上了,眼下你受了这么严重的内伤,我不亲自看顾着怎么放心。” “雨若,你若想回归云山庄便回吧!” 雨若收起脸上天真无邪的笑容,重新系了系袖口的粉紫缎带,平静的问道“这便是你的决定?小姐,魔音谷镜姑、寐诀外加玄奕大祭司的遗物根本不值得你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你为了萧辞?只要你死了,锁魂链便可了无踪迹,这世上再不会有人从他体内寻回离火珠。 你防的不是魔音谷而是剑阁。” “是。”手指抓起小把瓜子,松开之后任瓜子悉悉索索重落回漆盒之中“你是云亦身边的人,自当事事以归云山庄为先,未免两难,早日回去吧!” “你与公子的婚约当如何?剑阁与归云山庄你又当如何自处?” “雨若,我出生时上天厚待与我,爹爹是镇国大将军,雁月的中流砥柱;娘亲是齐国郡主,倾国倾城名扬四海;姑姑是贵妃娘娘,受尽先帝恩宠;哥哥少年成名,文武双全;我与姐姐刚刚出生便与皇室定下婚约。 姐姐许给了太子哥哥,而我则与二皇子萧珞交换了庚帖。那时姐姐温婉贤淑,落落大方端的是大家闺秀才貌双全的气度,偏偏太子哥哥喜欢把她打扮成男子模样,忙里偷闲陪她,春踏郊,夏游湖,秋撷桂,冬赏雪,她与太子哥哥在一起时每每让人生出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错觉。” 剑阁玉女宫大宫主扶疏,武功卓绝,妖艳邪魅,冷血无情,笑里藏刀,阴冷渗骨,雨若面露惊愕之色,那样狠厉的人曾经也不过是弱质芊芊的普通女子。 “我与珞哥哥两情相悦,明明他比我只长了三岁,偏偏总把我看成没有长大的小孩子,爬树帮我摘风筝,跃墙入将军府也不过给我送一串糖葫芦,我十三岁得天花,御医只言无力回天,封门闭户任何人不得入内。 他不顾流言蜚语皇命镇压硬是守在床榻边七天七夜,倒是不怕于礼不合了。 ……” 扶黎嘴角含着浅淡的笑容,苍白无力,疲惫至极,手指虚握成拳攥着空中一片虚无“宣和五年,他拼死护我逃出帝京,万箭穿心落入魔音谷之手,剑阁、归云山庄所有情报都说他死了,我自欺欺人固执的认为他还活着,可那是魔音谷,我知道不可能…… 他说此生会护我周全,他说此生不会对我刀剑相向,那一柄折扇只防不攻妄图抵挡登峰造极如入无人之境的清音功法,以命为赌注眼睁睁看着杨柳风刺入身体不过换我一丝理智。 迟了十年,上天终归再次厚待与我把我的珞哥哥还给了我,便是要对抗剑阁、陇上,我也认了。” 萧辞便是萧珞么?雨若缓缓俯下身子,双手攥着她冰冷的手指,几滴眼泪落在她的手背之上“小姐,上天对你不公平,天地之大,却容不下你这微薄的希冀,你偏偏还说它厚待你了。 公子既让我好好照顾你,我便好好照顾你,其他诸事与我无关。” “谢谢你,雨若。” 雨若抹了一把眼泪,小猫一般伏在扶黎的膝盖上蹭了蹭,心下黯然,寻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昨晚我看到那位美人公子对着笛莘斋吹了两个时辰的箫,不会是思慕与你吧!” “休得胡言。” 她起身吐了吐舌头,捻了一颗葡萄丢入口中,吐出几粒葡萄籽眉飞色舞道“岐乐郡主昨晚发了好大的脾气,浣棠坞廊下一溜风铃全碎了,发落了不少婢女,还惊动了太妃,据说是因为这位玉楼玉三郎。 晨时玉公子陪着用早膳时约莫是雨过天晴了,不知为何又惹恼郡主,碟盘碗筷都摔了,得亏藕香榭派人来请郡主,不然指不定又是一出好戏。 我听说这位美人公子是郡主的男宠,这是自持美色有恃无恐么?委实是个人才。” 扶黎干咳两声对着她眨了眨眼睛,她不明所以兴致勃勃抓了一把瓜子,翘着兰花指磕的很是起劲,挠了挠下巴若有所思道“自古红颜祸水,美人公子的风情当得起祸水二字。” “姑娘谬赞,在下惶恐。” 雨若手中的瓜子簌簌从手中落到地上,咬着嘴唇求救的看了扶黎一眼不情不愿的转身,干笑道“玉……玉公子……好巧……” “玉公子莫怪,雨若心直口快并无折辱之意。” “无妨。” “我还要帮小姐煎药,先行告退。”她慌不择路提着裙子正欲告退,却被垂下的虾须湘妃竹帘勾住了发髻,玉楼走上前伸手帮她解开了被竹帘勾住的头发,莞尔一笑,她睁着一双水汪汪的杏仁眼不由看得痴了,美人果然是美人。 “不知玉公子前来所谓何事?” 扶黎请他坐在梨花圆桌旁亲自斟了一杯温茶奉上,玉楼红衣白扇,玉簪束发,修长的手指一层层拨开他放在桌子上的青翠荷叶“听闻姑娘近日身子不太好,便带了今早出府买的市井小吃特来看看。” “玉公子有心了。”她颔首一礼笑着接过,荷叶里包着一碗糖蒸酥酪、一盒藕粉桂花糕,一包糖心莲子。 “姑娘若不嫌弃,以后直呼其名即可。” “如此甚好,今后便以名相称。” 玉楼默然应允,把手中的折扇放在一旁,喝了几口温茶,拿出一个绿缎包袱放到她面前道“昨晚在笛莘斋廊下捡到的,特来归还。” 扶黎迟疑的接过,稍稍打开一角露出里面雕刻着弯月图纹的木盒,蹙了蹙眉心,不动声色系好包袱放在一旁沉声问道“在笛莘斋捡到的?” “这包袱被丢在了廊下的菖蒲丛,又是绿缎,平常不仔细看倒是很难察觉,若不是郡主兴致所至想用菖蒲插瓶,我也不会发现,可是什么重要的物什?” “无甚重要。”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余光瞥了一眼玉楼,左手无意识攥紧衣角,手心汗津津一片潮湿,月宫弯月图纹,若她没有猜错这便是玄奕大祭司的遗物,可是为何会凭空出现在逍遥王府?玉楼所说几多真假,未免过于巧合? …… 次日,天气和好,扶黎素色衣裙之外罩了一件银红纱衣,寥寥几笔水墨勾勒出一株风骨甚佳的墨梅,乌发垂于脑后,挽了一个单髻斜簪一根红玉梅花钗,手执汤勺正在帮萧辞盛粥。 “难得见你穿这么艳丽的衣服。”萧辞面前放着一盘鱼,用银箸认真的剔着鱼刺。 “红色吉利,帮你去去病气。” 他把剔好的鱼肉夹到她面前的小碟子中,取了另一双银箸慢条斯理的吃着扶黎夹过来的菜轻笑问道“你什么时候信这些歪门邪说了?”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她不停的往他碗中夹菜煞有其事的回道。 萧辞喝了小半碗粥,便放下了瓷勺“我吃好了。” 她抬眸看了他一眼,他勉强又吃了一个小笼包,扶黎端过他面前的粥,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他张口正欲说什么,她淡淡道“你不吃我也不吃。” 他无奈的看了她一眼,甚为乖觉配合着她一口一口吃着碗内的粥,扶黎舀了最后一口粥放入自己口中含糊不清道“真听话。” 待婢女撤走早膳,他监督着她喝完药,端着一盘糖心莲子递到她面前,她捻了几颗丢入口中,随意挑了几颗喂给了萧辞“记得以前我生病不爱喝药,你和哥哥总喜欢拿娘亲亲手做的糖心莲子做要挟。” 话刚说出口,一丝异样的感觉盈满心头,想抓又抓不到,糖心莲子?藕粉桂花糕?糖蒸酥酪? 萧辞抬起她的脚放在他的膝上,脱了她的绣花鞋,一层层扯开纱布,伤口已经结疤。 几案上的茉莉花残败了几朵,火炉里的银炭噼啪作响,一时气氛无端有丝压抑,她伸手止住他上药的动作“没事,小伤而已,我自己来就好。” 他手指顿了顿,沉着脸色看了她一眼“毓儿,你以后不必如此隐忍,满身伤疤都不痛么?走火入魔,内功反噬,筋脉尽断而亡,这就是你权衡利弊的最终结果?” “你视我如珍似宝,我却不过是剑阁的一把剑,剑怎么会痛呢?” “以后我不会再让你以身涉险。” “彼此彼此,反正以后黄泉碧落,青山隐隐,绿水迢迢,永世相随。”扶黎狡黠一笑“话说你怎么知道我满身伤疤?” 萧辞怔愣片刻,一时无言,抵唇轻咳,恰好此时青鸾入门禀道“王爷,宁王、裕王、大祭司前来拜见。” 第67章 阴差阳错 藕香榭不远处的微波亭建于荷花池心,扶黎、萧辞二人缓步而行,途经荼蘼架,细碎的花瓣落了满身,侧身踮起脚尖耐心细致的拂去他墨发上的花瓣。 而后扯过他宽大的衣袖嗅了嗅,浓郁的荼蘼花香并未掩盖住他身上浅淡的白梅墨香,萧辞掩在衣袖中牵着她的右手按了按她的指腹,示意她不可胡闹。 “暗香盈袖?不知晚来可常有佳人在侧红袖添香?” 萧辞对于她不明所以的质问颇为无奈,勾了勾嘴角,用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尖笑道“大抵以后就会有了。” 大片深浅不一浓墨翠染,间或一两笔花团锦簇细碎花瓣的留白,扶黎抿唇一笑,小心翼翼搀扶着他走上了九曲木桥。 红泥火炉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一勺茶,两片干梅,唇齿留香,萧瑀眉飞色舞侃侃而谈,萧珩浅笑附和几句端着茶杯品茶赏景,天胤默然不语随意把玩着手中的一颗碧玉铃铛。 “二哥!”萧瑀兴冲冲从石凳上起身,腰间的荷包因着他的动作在半空中滑出一道优美的弧度甩了出去,扶黎眼疾手快出手接住,湖蓝底色,翠色柳枝,两只归燕。 “这是哪家姑娘送与你的定情信物?” 萧瑀耳根微微发红,慌忙从扶黎手中把荷包抽了回来,爱惜的放入怀中,结结巴巴道“不……不是……” “不是姑娘送的?还是不是定情信物?” “二哥,你的人,你也不管管。” “断袖之癖总归是不太好。” 扶黎满意的对着萧辞使了一个眼色,在石凳上铺了一层虎皮毯子扶着他坐下,接过婢女递过来的手炉拢了拢他披着的银缎披风置放在他怀中。 “断袖之癖?我不喜欢男人!”萧瑀对于一向一本正经的二哥如此气定神闲调侃的话语感到目瞪口呆,指着罪魁祸首扶黎道“你护着她?” “你说她是我的人,我一向护短,自然是要护着的。” 天胤手中的碧玉铃铛落在青石桌案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意兴阑珊道“此次前来并无要事,一来瞧瞧你身体有无大碍,二来齐国太师文昊入京协商两国缔结秦晋之盟一事,两国休战,相互扶持,唇齿相依,王爷以为如何?” 萧辞剥着荷叶中的新鲜莲子默然不语,萧瑀啃着西瓜不悦的说道“二哥正在养病,大祭司就不要拿这些事情烦扰了,何况今早皇兄不是已经下旨让五哥迎娶齐国的昌乐公主吗?” 萧珩神色晦暗,淡漠疏离看了天胤一眼,勾唇轻笑“许是同喜。” “大祭司清心寡欲,不近女色,皇兄有意指婚,但不知哪家的名门闺秀入得了你的眼呢?” “王爷,皇上、贵妃娘娘驾到。” 青鸾一语未落,隔着九曲木桥,接天碧荷,影影绰绰有几个人缓缓向着微波亭的方向行来,萧玦玄色锦袍边缘用金线绣着夔云纹,金冠束发,雍容清贵。 白媚儿一袭桃红宫衣,外罩素色纱衣,金银线交织的蝴蝶翩翩欲飞,边缘三寸余长的月牙白缎一朵朵艳丽的桃花次第而开,梳着堕马髻,斜簪一支凤钗,细碎的流苏打在玉脂粉腮之上,妖冶明丽。 身后若柳扶风的碧衣女子,不施粉黛的病容毫无生气,一双脉脉含情的丹凤眼黯淡无光,碧沅虚扶着她款款而行,忧心忡忡朝着扶黎的方向望了一眼。 “何事如此欢颜?说来也让朕与贵妃热闹热闹。”萧玦携着白媚儿步至微波亭,诸人皆起身行礼。 “免了。” “我在说皇兄近日分外喜欢做月老,牵线搭桥。”萧瑀斜飞的桃花眼看着碧沅面露惊诧之色随后把目光移到凉槿身上疑惑的问道“凉槿姑娘是来……” “民女参见宁……宁王、裕王、逍遥王、大祭司。” 萧珩攥着茶杯的手骨节凸起,天胤拨弄着青石桌上的铃铛不甚在意,扶黎不动声色扯了扯萧辞的衣角,他轻咳一声“凉槿姑娘入府可是来探望扶黎?” 她犹豫踟蹰片刻余光自萧珩身上略过,抿了抿嘴唇轻轻点了点头,萧辞侧头看着扶黎轻声道“既是如此,此间无需你侍奉,你与凉槿姑娘回笛莘斋叙话吧!” “慢着。”萧玦端起白瓷盏放到鼻间阖目嗅了嗅,漫不经心的打量了她几眼,凉槿闻言脊背一僵,本就毫无血色的面容更白了一分。 白媚儿剥了一颗葡萄喂入萧玦口中,柳眉斜飞,微扬下巴娇笑嗔怪道“皇上,臣妾是不是又要多一位妹妹了?” “爱妃这是哪里来的飞来横醋?”萧玦邪魅一笑,旁若无人般把白媚儿拥入怀中,附耳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惹得白媚儿掩唇轻笑脸颊绯红。 “退之,朕瞧着你脸色不好,身体有无大碍?” “劳皇上挂心,已无大碍。” “表哥体虚病弱,还是避府休养为好,万事不可忧心过虑。” “贵妃娘娘所言甚是。” 白媚儿面上难得露出几分关切之色,怔愣着望了萧辞片刻,不着痕迹的从萧玦怀中起身,微翘着兰花指抚弄着宽大衣袖上的片片桃花 ,丹蔻指甲艳若朱砂。 “扶黎与凉槿姑娘怎会相识?” 扶黎微施一礼回道“禀皇上,属下与凉槿乃昔年旧识,大抵凉槿听闻属下身体有恙,特来探望。” “哦?竟是如此?”萧玦似笑非笑手指无意识敲打着青石桌面“依朕看,凉槿姑娘寻得人不是扶黎吧!” 气氛略显凝滞,在座诸人神色各异,萧辞摩挲着怀中的手炉云淡风轻随口问道“前几日刑部尚书王越拿来通敌叛国一案的卷宗让我审查,近些日子缠绵病榻,有心无力,皇上打算如何审理?” “哎……退之糊涂了,何来通敌叛国一说?”萧玦眸光暗了暗一笔带过不愿多提,喝了一口茶对着天胤笑道“云朗是个粗人帮你抄写佛经委实难为他了,择日便让他回将军府吧,朕帮你抄一卷《金刚经》,月神灯节,祭祀月神如何?” “是。” 扶黎悄悄倒退了几步,指间转动着一枚红豆,凉槿贸然而至绝非偶然,宁王迎娶齐国昌乐公主,凉槿与宁王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皇上突然造访逍遥王府…… “我来寻一个负心人。”酸涩无力的沙哑声音似风中残败的木槿,片片零落,打断了众人的思绪,凉槿双目无神,眸中却含有一丝狠绝的锐利,含着泪光死死盯着萧珩的方向。 “凉槿姑娘所谓何事?”白媚儿狭长的凤眸略过一丝邪气,直视凉槿的瞳孔,徐徐善诱,那一汪深不见底的墨潭似开在暗夜中的罂粟无端让人一点一点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凉槿凄凉一笑,苍白无力的说道“我只问他一句话,当初我与他的婚约可还作数?我为他放弃所有,舍弃生命,抛却自尊,我……我累了,若是……戏言,便罢了,就此一刀两断,许是解脱。” 萧珩恍神之际打翻了手边的茶盏,茶香四溢,清茶顺着青石桌的边缘滴落在他的蓝色锦袍之上,萧玦偏头斜睨了他一眼冷冷一笑。 “不知凉槿姑娘口中的负心人是谁呢?” “他……他是……” 摄魂术!扶黎暗叫不好精确无误弹出了手中的红豆,凉槿眼下武功尽失警觉性较之往常天壤之别,红豆击中昏睡穴的瞬间,一道紫色身影长臂一伸把她搂入怀中。 天胤白衣紫袍半搂着摇摇欲坠的凉槿,手指不着痕迹的拂过昏睡穴,掀起衣袍跪在了地上,清冷无波道“求皇上赐婚。” 萧瑀含在口中的茶水差点喷出来,赐婚?那个高高在上,冷若冰霜,不近人情,不奉圣诏,只跪天地的雁月大祭司竟然抱着凉槿跪在地上请求皇兄为他赐婚? 萧玦满眼戾气瞪了他一眼,牵动了一下嘴角吐出一句话“大祭司此话何意?” “臣与她实是有婚约在身,本欲寻到她之后禀明实情,请旨赐婚,奈何……”天胤望着悠悠醒转的凉槿无任何情绪起伏的说道“拿来!” “什么?” 凉槿揉了揉额心几乎是下意识的看向扶黎,她蹙着眉心轻轻摇了摇头,天胤不耐的沉了脸色口中念念有词,一枚弯月玉佩自凉槿袖口中飞出落入他的掌心,恰到好处的包裹住半个碧玉铃铛。 “泓月为凭,碧玉铃铛为信。请皇上过目。” 她不可置信盯着他,那枚碧玉铃铛之上铁钩银画写了两个字“凉槿”,天胤箍在他身上的手骤然收紧了力道,勾出一抹清淡的笑,压低声音道“我知你是生气了,你放心,三媒六聘必不可少,我会正大光明迎娶你入我大祭司府。” 说着无心听者有意,不大不小的一句话似万道钢针齐齐刺入她的心脏,三媒六聘?正大光明?她曾经梦寐以求期盼站在阳光下的唯一希冀,竟是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义正言辞的说与她听的? 往事言犹在耳,奴家已收下大人的定情信物,在府邸恭候大人三媒六聘迎娶我过门。 “你可知她是什么身份?” “知道。” “柳烟楚馆,烟花女子,妄想入主月宫成为祭司夫人,简直痴心妄想!”萧玦本来清明如常的眸子蒙上一层狠厉阴辣,不屑的瞥了凉槿一眼,鄙夷的说道。 “婚约已定,万望皇上成全。” 第68章 以儆效尤 “成全?”萧玦冷冷一笑,咬牙切齿挤出两个字,把手中的青瓷茶盏狠狠摔了出去,阴沉暴戾的眸子掩饰不住的杀戮之色瞥了一眼凉槿勾唇一笑“既然大祭司如此情真意切,朕便成全与你。” 天胤清冷淡漠脊背挺得笔直不偏不躲,青瓷茶盏砸在他的额头上,血丝渗出,顺着脸颊缓缓流至下颌,遮在凉槿身前的宽大衣袖滴滴答答往下滴着热茶水,手背红肿,格外颀长的手指微不可查的颤了颤,松开搂着她的手臂,身子微微前倾把她掩在了身后。 白媚儿抚了抚鬓上的凤钗,掩口打了一个哈欠,捻起冰瓷盘中的玫瑰酥咬了一口,漫不经心的挑眉笑了笑,娇嗔道“皇上,不若让她生祭月玄阵法,臣妾想看月灵花开,好不好?” 据说月宫后院连绵七里的月灵花有通达神灵之效,八月十四,月神灯节,子时满月之时,以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女子生祭月玄阵法,月灵花向月而开,生祭月玄阵法者,六魂七魄皆灭,永生永世不入轮回。 宣和五年,司徒夫人苏枼生祭月玄阵法,月灵花瞬息瞬灭,尽数枯萎,自此玄奕大祭司列为禁忌之术。 “不可!”萧珩脱口而出的两个字打断了白媚儿的提议,握在手间的青瓷茶盏应声而碎,几片碎瓷刺入掌心,手掌攥握成拳,手背青筋暴起,极力隐忍着喷薄而出的情绪。 萧玦意味深长的笑笑并未看他,挑起白媚儿的一缕乌发绕在指间百无聊赖的问道“为何不可?朕倒觉得爱妃的提议甚妙。” “她……她虽为烟花女子,罪不至死。” “五弟心善。”萧玦冷哧一声摩挲着缠在手指上的发淡淡嘲讽道。 萧瑀招呼婢女帮萧珩包扎伤口,小心翼翼瞄了萧辞一眼,他恍若未闻若无其事剥着手中的莲子,目光转到萧玦身上干咳两声讪讪道“皇兄,凉槿她并无大错,你若不愿意赐婚,便罢了,何必让她生祭虚无缥缈的月玄阵法?” 凉槿面色惨白似一朵凋零的白色木槿,跪在他天胤身后掏出帕子擦拭着他额间的鲜血,他不适的偏头躲了躲,淡淡看了她一眼“不必。” 扶黎蹙了蹙眉,萧珩迎娶齐国昌乐公主,无形之中让这位以贤德著称的宁王多了所能依附的兵权,萧玦敲山震虎,杀鸡儆猴,以儆效尤,左右凉槿无论如何都免不了一个死字,何况如今又与当朝大祭司天胤牵扯上关系。 手指微凉,她低头看到萧辞摊开她的手把剥好的莲子放入她的掌心,她抿了抿嘴唇余光扫向凉槿,萧辞笑容温和清淡,苍白如玉的指无规律的在她手指间敲打了几下,她会意一笑,手指蜷缩触摸到他冰凉的肌肤莫名安心。 “皇上,凉槿姑娘生辰并非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祭月玄阵法总归不妥,贵妃娘娘左右不过一句戏言,想来也是怜惜凉槿姑娘的坎坷身世。” 白媚儿微微一笑看向萧辞的方向,神色略微有丝古怪“表哥所言甚是,不过凉槿姑娘的生辰表哥竟知?” “宣化三十二年,二月初二。” “哦?退之此话怎样?” 萧辞声音不疾不徐,清淡平缓“ 前些日子偶遇凉槿姑娘觉的有几分面熟,便遣人查了查她的底细。 凉槿,原名柳眉,柳至是柳相三女,宣和二年,柳相邀玄奕大祭司、父王过府小酌,年仅十岁的柳眉亲奉青梅酒,才思敏捷、落落大方,玄奕大祭司甚喜,以泓月为信,定下了柳眉与天胤的婚约。” “啊?凉槿竟是柳相的女儿,还是玄奕大祭司亲自定下的?怪不得……”萧瑀用扇子挠了挠头恍然大悟,歪头看了萧珩一眼后半句话硬生生又咽了下去。 青鸾奉上一方白绢呈给萧辞,年深日久一角破损,斑驳泛黄,回月暗纹,玄奕大祭司亲笔所书,两行刚劲有力的行楷“宣化三十年七月十五,宣化三十二年二月初二,和。” “玄奕大祭司亲合八字的手书,一直被父王收着,以便日后做个见证。” 萧玦接过白绢扫了一眼并未说话,天胤俯首下拜清清冷冷道“泓月认主,她虽沦落烟花柳巷,仍为清白之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诺千金,何况柳府门楣绝不辱没月宫半分。” 凉槿怔愣片刻,亦恭恭敬敬俯首行礼,紫袍遮住她大半身躯,露出一角碧色“自家破人亡之日民女孤苦无依,颠沛流离,帝京寻亲难见大祭司一面,今日蒙大祭司不嫌,遵从师命,履行婚约,迎我入门,此生无憾。 民女自知如今的身份配不上大祭司,愿自请解除婚约,生祭月玄阵法,入地府面见父亲也对其有个交代。” “皇上,柳相门生刑部尚书王越亦做了旁证,先帝也曾道是难得郎才女貌佳偶天成的好姻缘,好事成双,皇上不若下旨赐婚,也算慰藉柳门一门忠烈,成全柳相与玄奕大祭司的遗愿。” 柳至是,宣化十二年状元及第,从翰林院学士官至当朝宰相,为官期间,清正廉洁,刚正不阿,是孝帝时期有名的贤相。 宣和二年十一月,左迁至江兴担任两江总督,宣和三年九月,乌蒙国大举进犯江兴,内忧外患之际,柳府一门忠烈死守都城近一个月,孤立无援,殒命江兴。 玄奕大祭司与柳至是亲订的婚约,逍遥王为见证,眼下虽死无对证,也不得不让萧玦慎重考虑,他不耐的斜睨了二人一眼,拂袖起身摆了摆手“既然如此,容朕想想,明日早朝再议。” “谢皇上。”天胤平静无波敛袖起身,凉槿全身无力几次欲挣扎着起身皆狼狈的跌坐在地上,他冷着一张脸俯下身子把她拦腰抱起,浅淡清和的檀香充斥着她所有的感官。 素白消瘦的指扯着他的衣襟,略一思忖瞄,抬袖擦拭着他下颌的鲜血,那双悲天悯人的眸子略微暗了暗,对着众人点头一礼,抱着轻如苇叶的她沿着九曲木桥隐入荷花深处。 微风吹过,铺天盖地的荷叶似绸纱般波澜起伏,红泥火炉中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溢出的泉水浇在木炭之上发出滋滋啦啦的响声。萧珩自称身体不适起身告辞,萧玦与白媚儿前去拜见太妃刘玉瑶,一时静谧无言。 萧瑀瞪着眼睛咽了一口口水,两口饮尽早已凉透的茶水,惊魂未定的嚷道“还好凉槿是柳相之女柳眉,与天胤少时订下婚约,即便皇兄不喜,咱们稍稍透出一点口风,翰林院、礼部那帮老顽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可惜了五哥……” “谁说凉槿便是柳至是三女柳眉?” 他目瞪口呆疑惑的望着扶黎结结巴巴的问道“不……不是吗?明明是二哥亲口说得。” 扶黎俯下身子替换了他怀中的手炉,手掌覆在他的手背之上与之十指交叠,萧辞抽出一只手把她鬓边掉落的一缕发丝捋至耳后,珊瑚珠耳坠滑过指腹,冰凉如水“去吧!” 无需她多言,他似乎总能一眼洞穿她心底的想法,扶黎眼中含着夏日细碎的阳光,明亮耀眼,忍不住打趣了一句“明明是谎言偏偏说得一本正经,义正言辞的让人毫无反驳的余地,滴水不露。” “二哥,不会吧!都是假的?” 萧辞点了点头淡淡道“我随口编的。” “啊?编的?!”萧瑀对于如此不可置信的结果感到欲哭无泪,喃喃自语道“这算不算欺君……”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处有处有还无,裕小王爷,公子既然说是真的,那便是真的。”景皓环着双臂凉凉的补了一句。 …… 灌木深深,常春藤爬满青砖黛瓦,青石板尽头的月洞门旁,凉槿扶着紫薇花树对着天胤说着什么,粉紫色的花瓣簌簌落了满身,天胤负手而立静默不语,临走之前冷漠疏离道“明日我会派人接你过府一叙。” 凉槿抬头望着繁密的紫薇花枝愣神许久,待扶黎走近,她极力隐忍着眼睛中泛起的泪花嗫嚅道“二宫主,对不起,我连累了你。” “怎么?剑阁的人岂会如此轻易死去?大不了我和凌波去月宫救你,不过虽是阴差阳错,与你而言却算好事。” 扶黎拂去她肩膀上的花瓣,郑重其事道“凉槿,其他诸事我大可一力承担,只是剑阁追查起来我别无他法,勿论天胤是何用意,他既在萧玦面前允诺娶你,必会回护与你,你于剑阁而言就不会成为一颗弃子。” 凉槿从怀中掏出一枚用手帕包着的蝴蝶镖,狭长的丹凤眼恢复以往的锐利“萧珩与魔音谷往来甚密,文府、宁王府、白府皆有蝶魅暗纹的信笺。” “你……” “他既弃了我,自此一刀两断,再无瓜葛。”干脆利落的一句话亦如她敢爱敢恨的性情,死心,殇心,再无留恋“沐公子迟迟未至,不知何事耽搁了行程?” “你让凌波派人把能消得痕迹都消了,能瞒一时是一时,你可想好真要嫁于天胤?” “他若娶我便嫁!” “那好,柳眉卷宗一事你自行安排,务必万无一失。这几日怎不见你们入王府寻我?” 凉槿扬眉一笑“逍遥王府如今莫说剑阁暗卫,连一只蚊子也飞不进去,逍遥王护你可护得紧。” …… 藕香榭,檀木门半开,屋内隐隐有说话的声音传来,提裙踏门而入之时,一抹艳丽的桃红映衬着一方素白格外刺目。 丹蔻指甲纤纤素手不着痕迹的从萧辞手腕处略过,侧首起身理了理素色纱衣,浓密的云鬓之中一根极其普通的通心草银簪若隐若现,柔声对萧辞说道“表哥,媚儿这便回宫了,你好生保重身体。” 扶黎躬身行了一礼,待白媚儿走后,萧辞伸手摘下了覆在脸上的银面,揉了揉额心。 她放下铜盆,手指顺着绣着银色暗纹的白袍外沿缓缓滑至腰腹处,用手指勾开了衣带,厚厚白色绷带遮盖处,纵横交织的伤疤触目惊心“疼吗?可需换药?” “你舍不得真正伤我,伤口并不深,休养几日便好了。” “贵妃娘娘有句话说得是不错的,王爷身体抱恙,理应避府休养。”扶黎绞了帕子,扯过他的右手慢慢擦拭,心底涌起一股无名的情绪。 在她绞了第十几次帕子依旧握着他的右手擦洗时萧辞忍不住往回缩了缩手,她抬起黑白分明的眸子望了他一眼,继续绞帕子淡淡道“还没有洗干净。” 萧辞勾唇轻笑把手伸入青铜盆,用皂角慢条斯理的擦洗了足有一刻钟,侧头问她“可满意了?” “勉勉强强,我再去端一盆温水。” 第69章 悠长 转眼到了八月初,茶靡花事了,菊花初绽时,短短半个月的时间萧辞身体恢复的速度远远超出了扶黎的预料,欣喜之余不安与恐慌每每让她精神恍惚,这才是真正的开始吧! “想什么呢?” 萧辞未覆银面,虽还是原来的眉眼稍作易容之后容貌普通,极淡极淡,过目就忘,缎带束发,麻衣白袍,抽过她手中的青檀木梳帮她梳理着散乱的长发。 “你怎么穿成这幅模样?” 修长的指穿过墨发挽了一个单髻,挑了一支素银兰花簪斜插在发髻上,附在她耳边轻笑着问道“为夫陪你出去逛逛如何?” “真的?”黑眸中掩饰不住的欢喜雀跃,拉着他便往外走,不是王爷,不是杀手,仅仅只是两个普通人,他……应是知道她的心愿吧。 “不是要去锦绣坊查看凉槿姑娘嫁衣的进度吗?天将转凉,正好帮你做几件入秋的衣衫。” 常青藤爬满青砖矮墙,伸出墙外的石榴花枝结了两个拳头大的青石榴,花枝纤弱,颤颤巍巍在空中摇荡,从丛野菊花打了花苞,沾着未干的露珠,阳光和暖,炊烟袅袅,鸡叫狗吠,行人三三两两闲话家常。 扶黎月白衣裙,腰间系着豆绿宫绦垂着半块玉玦,裙裾绣了一朵盛开的绿牡丹,手中拿着用荷叶包着的半块米糕啃了几口,踮起脚尖递到萧辞口边努了努嘴。 萧辞就势吃了一口,软糯可口,隐隐有丝清淡的荷叶馨香,打小她似乎就极爱这些坊间的吃食点心,伸手拂去她额前的石榴花枝。 走到吹糖人的摊铺前,扶黎兴致盎然的俯下身子看了又看,萧辞对着摊主笑道“大伯,我们要一只兔子。” “得咧。”老大爷手法奇快,金色的糖团在手中膨胀变化,转瞬一只栩栩如生的小兔子已插在芦杆之上。 萧辞抬起衣袖擦了擦她嘴边的米糊糊,扶黎接过糖兔子笑着问他“你不嫌我脏兮兮的污了你的袍子啊?” “夫不嫌妻丑。” “那你不嫌我丢人?” “习惯了就好。” 她从他手中接过两枚铜板递给老大爷,掏出帕子擦了擦他袖口沾染的米糊糊嘟囔道“还是嫌弃了,一会分你半只糖兔子。” “夫人温婉贤淑,落落大方,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倾国倾城,国色天香……” 她舔了一下糖兔子,甚是受用,抿着嘴在一旁偷乐,旁边一个卖杏子的中年老妇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夫人真是好福气,这位公子脾气可真好。” 她挑了挑眉略带羞怯的看了萧辞一眼,扯着他的袖子走到一旁的摊铺前,俯下身子低头挑拣着地上新摘的杏子“大娘,我家相公样貌、品行、学识、家世、脾性样样都是最好的,当年说亲的把他家的门槛都踏破了,不知让多少姑娘害了相思病,如今出门我得看着,省的他平白无故又惹了桃花回家。” 中年妇人用围裙擦了擦手,把她挑好的杏子用麻油纸包好,笑着道“夫人与公子郎才女貌,般配的很。” “是吗?旁人都道我俩是天作之合呢,谢谢你,大娘。”扶黎笑起来眼角往上勾起,眉若远黛,面若桃花,眸中荡着细碎的晨光,多给了不少铜板。 那人一一清点之后把多余的钱又还了回来,被萧辞摆手制止“大娘,我家夫人甚喜你家的杏子,这些赏钱你便收了吧!” 妇人眼睛一转,会意一笑,又捧了不少杏子装在里面“酸儿辣女,夫人这胎准是一位小少爷。” “不是……” “谢过大娘了。”扶黎一语未落萧辞扯着她起身,她把手中未来的及吃的糖兔子送给了妇人身边一直盯着她看的娃娃,勾着他的手指,指尖摩挲了一下他的掌心有一层厚厚的粗茧。 杏子肥厚多汁,她咬了一口龇牙咧嘴的又吐了出来,萧辞伸手接过她吐出的杏子,好笑的看着她“好酸。” 待她说完对视上他深沉的眸子仿佛意识到什么,耳根发烫。 槐荫巷角,古槐参天,少有人行,萧辞俯身吻住了她的唇瓣,她轻启朱唇配合的吮住他的薄唇,舌尖探入她的口中舔了一下她的舌,她微微战栗垂放在他身侧的手不觉捏紧了他的衣袍,抱着的杏子骨碌碌掉落了一地。 浅尝辄止,萧辞声音低沉沙哑在她耳边轻笑道“是挺酸的。” 锦绣坊位于锦雁城中心的正南方,八月十四月神灯节,八月十五中秋节,是以八月初家家户户门前皆挑起一对灯笼,门角插着各色蜀葵,打眼望去丁香色、豆绿、鹅黄、雨过天青、秋香色、银红、靛蓝……各种颜色交织晕染,繁花簇锦,一派喜气洋洋之色。 扶黎出示了王府令牌,早有伙计殷勤的把他们请到了内院,摆上茶点,着人把嫁衣取了出来。 正红嫁衣保留了月昭服饰的样式,宽衣窄袖,腰带用金银丝线绣着蝴蝶牡丹,边缘滚了一圈的回月纹,一圈三寸余宽的长条垂至脚踝坠着细碎的金色流苏,每条之上花式纹样皆不相同,可见做工之繁杂。 月昭族嫁娶,惯用白衣紫纹嫁衣,但当今圣上赐婚,忌讳白色,只能换成正红嫁衣只保留了月昭嫁衣的纹饰。 扶黎拂过金线牡丹,金线在阳光的映照下似乎有了温度,灼热刺目,眼底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指节几不可查的颤了颤,蜷缩了一下指节“着人送去清影山庄,待柳姑娘试过之后,看看有无修改的尺寸。” “好,我这便差人去办。”店中掌柜一双小眼睛被满脸肥肉挤得只看见一条缝,精明圆滑,对着一旁的萧辞问道“近日新到一批蜀锦,客官可要长长眼?” “我们还有事,改日吧!”扶黎对着掌柜客套有礼的笑笑。 院内一架相思子,郁郁葱葱的浓绿中有些枝叶已经泛黄,颗颗相思子簇拥其中似胭脂血泪,她怔愣着出神了片刻,歪头对着萧辞笑道“我想让你陪我多走走。” 出了锦绣坊,沿着正道逛逛停停拐到回巷买了一包藕粉桂花糕抬目便看到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景皓牵着一匹黑色的骏马等在城门口,扶黎微微蹙眉,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失落。 萧辞吹了一声口哨,赤骥长嘶一声从景皓身旁脱缰而出,他轻攥缰绳潇洒利落的翻身上马,转身对着她伸手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扶黎握住他的手稍加借力似一只翩然飞舞的蝴蝶轻飘飘便落在马背之上,两个人贴的极近,浅淡的白梅墨香,温热的体温,她轻轻靠在他的胸膛上,舒服的阖上了眼睛。 原来有朝一日真的可以变得如此柔弱,依偎在他的怀中追风赏景,累了便阖目睡上一睡,这世间纷纷扰扰再与她无关。 萧辞双手攥着缰绳完完整整把她环入怀中,低头问道“困了?” 长睫微微颤了颤,唇角勾起一点弧度摇了摇头“真好,都不用自己骑马。” 萧辞并未说话,脊背一僵,环在她腰间手臂微微收紧“小懒猫。” 赤骥缓缓而行,扶黎不经意侧目扫过回巷巷口,垂柳掩映下一个戴着黑纱斗笠的女子在帮景皓拭汗,手腕上数个镶嵌着各色宝石的银色手镯格外醒目。 京郊秋日,蔬果飘香,谷穗累累,谷田中裹着藏蓝色土布的稻草人随风摇晃,雀鸟骤起,沿途有不少花椒树,远远近近簇簇花椒缀在绿叶之间似春日红花,扶黎眼看不远处的柿子树上挂满金黄的柿子,自腰间掏出一枚梅花镖递给萧辞“我要吃柿子。” 椒香袭人,微风拂面,她浑身软软的倚在他的怀中,舒服的一根手指头也不愿意动,萧辞一勒缰绳,轻笑道“抓好了。” 骏马疾驰,杏花镖脱手而出,待赤骥自柿子树下行过时两个带着几片叶子的柿子恰到好处的落入他的手中。 萧辞松开缰绳任由赤骥信步而行,环着她,仔仔细细剥着手中的柿子。 扶黎接过他手中剥好的柿子几口下肚,拿过另一个囫囵的剥了一半的皮,吃了一口,锁紧眉心,伸出舌头呼气“不好吃,太涩了。” 他解下腰间的荷包放入她的手中,扶黎不明所以打开一看,荷包内的红豆不知何时换成了糖心莲子,她捻了一颗放入口中嚼了嚼“哪有荷包中装糖心莲子的?” “帮夫人带的零嘴,以备不时之需。” 第70章 风起 赤骥缓缓而行,浅草没马蹄,扶黎软软倚在萧辞怀中眯着眼睛缠着他给她讲奇闻野史,轻柔沙哑的嗓音像穿过竹林的风,让人十分舒服。 眼前现出几户茅草屋他翻身下马,伸手把她从马上抱了下来,矮矮的篱笆围墙,上面爬满茂密的藤蔓,一条碎石片铺成的小道,因少有人行生出一层厚厚的青苔。 院内一棵老杏树,硕果累累遮盖住大半茅草屋,东侧几畦瓜蔬,西侧丛丛早菊开得正好,扶黎好奇的左右张望一个不妨脚下青苔一滑跌入了萧辞怀中,他搂着她的纤腰把她打横抱起,向屋内走去。 扶黎索性歪在他的怀中,阖目嗅着他身上好闻的白梅墨香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此间清幽素朴,倒也雅致,我曾在这里休养过一段时间,闲置时一直劳烦附近的农家帮忙收拾打扫一下。” 推开破旧的木门,不大的房间,方桌长椅放着粗瓷茶壶茶杯,简陋的书桌上,整整齐齐一摞线装书,笔筒中稀稀落落几支毛笔,蜡染青布幔帐,红漆衣柜嵌着青铜锁,锈迹斑斑,土炕一角置放着几床粗布棉被。 萧辞把她放在长椅上坐下,俯下身子握住她的脚腕轻轻按摩了几下问道“疼吗?” “不疼,刚刚只是被院里的青苔滑了一下,并不打紧。” “那便好。” “院内有不少瓜果蔬菜,你一早陪我出府都没怎么吃东西,我去给你做饭好不好?” “你做的可以吃吗?”他抵着她的额头轻笑着问道。 “你竟然不相信我的手艺。”扶黎双手捧着他消瘦的脸颊心疼的说道“以后我一定要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你可要给我争气。” “为夫谨遵夫人教诲。” 扶黎甚少有如此开心的时候,屋里屋外跑来跑去,她平常也爱笑,清清淡淡,舒冷淡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眼下把装满豆角的柳篮放在他面前,黑眸之中荡漾的笑容,一眼望去花便开了。 萧辞挽起衣袖择着柳篮中的豆角,旁边竹筐之后放着他剥好的一片一片的白菜叶子,她托腮看了一会并不打算帮忙,负手在屋内转了一圈,找了两个陶罐,盛了半罐清水,兴致勃勃的又跑到院子中去摘菊花。 茶白,葱绿,鹅黄,银红……各色菊花铺了满满当当大半个桌子,她挑拣着菊花一支一支插入陶罐,每插一支萧辞择着菜头也不抬淡淡说出每朵菊花的品种,紫龙卧雪、朱砂秋霜、瑶台玉凤、香山雏凤、玄墨、春水绿波…… “和你在一块时间久了会变笨的。” “为何?” “我家夫君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和你在一块不需要动脑子。”她拨弄着陶罐中挤挤挨挨的菊花叹道“不想骑马,不想走路,不想思考,当真成了一件摆饰了。” “这么漂亮的花瓶摆在屋内也是极好的。” 扶黎抽出一支菊花丢了过去,他反手接住,慢条斯理扯着一片片菊花花瓣放在粗瓷碗中,笑着道“当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为夫正想备些菊花佐料,夫人便送来了。” …… 明明她自己说的洗手作羹汤把他养的健健康康白白胖胖的,现下她漫不经心切着白菜,倚着桌子看着萧辞一边生火一边炒菜,他执笔作画时温润如玉,他舞剑习武时潇洒飘逸,他运筹帷幄时出尘若仙,不想拿着锅铲炒菜时她也看出几分温和清雅。 她家珞哥哥无论怎么看都是极好的,他是她的夫君,夫君?她小声呢喃了一句,脸颊绯红,抿嘴偷笑。 “当心。”手腕一热,她侧头看着他握着她的手腕,把她手中的刀抽了出去放在一旁的案板上,额间散落的一缕发丝垂在她的脖颈上,痒痒的,酥酥的。 “怎么了?身子不舒服?脸怎么这么红?发烧了吗?”他转过她的身子,皱眉摸了摸她的额头,探了探脉并无异常才略略放心。 “我累了。” “不过让你切了半颗白菜,你便累了?” “嗯。”她慵懒的歪在他身上撒娇般的蹭了蹭,萧辞举起湿漉漉的手,颇有几分无奈,单手揽住她的腰把她放在一旁的竹椅上“还有一个菜便好了。” 竹椅旁边的瓦罐中煮着一只野鸡,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扶黎用木勺舀了一勺尝了尝,一点盐巴,几片菊花,并未有什么特别的佐料,竟然出奇的鲜美,用竹筷把白瓷盘中切好的木薯放了进去,君子远庖厨,他什么时候也学会做饭烧菜了? “院内李子树下还有我十年前埋下的菊花酒,你去看看可还在?” “好。” 待他把做好的饭菜摆在方桌上时,土炕不知何时被她铺的整整齐齐,书桌红漆柜子上放着插着菊花的陶罐,她说陶罐最衬簇簇菊花,拙朴古雅。 “十年菊花酒果然清冽醇香。”扶黎揭开土封俯身嗅了嗅蹭了一鼻子灰,他忍俊不禁抬手擦着她的鼻尖,满眼宠溺的刮了刮她的鼻子。 “果然是公子回来了?” 话音未落走进来一对青年夫妇,女子布衣荆钗,干净利落,男子青衣草鞋,敦厚老实,看到萧辞只是不停的笑,黝黑的皮肤衬的一口白牙分外醒目“我做饭时看到这边有烟火升起,我家那口子便说可能是公子回来了,我们便过来瞧瞧。” “有劳王大哥王大嫂惦念。”萧辞起身行了一礼,扶黎赶忙起身招呼着他们落座。 “公子何时成亲了?”王大嫂上下打量了扶黎几眼“如此标志的小姐,公子好福气。” “确实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萧辞望了扶黎一眼笑着说道“大哥大嫂不若与我们一同用些便饭吧!” “不了,翠丫,虎子还在家等着我们去吃饭呢,不打扰了。” “此间劳烦二位看顾,这是我与拙荆的一点心意,还望二位笑纳。”萧辞掏出一锭银子放在王大哥手中。 “这可万万使不得。”王大哥是个实诚人,摆手推辞,王大嫂附和的说道“我们也没有做什么,打理瓜蔬花草本也是顺道的事,公子每次给的银两足够我们一家一年的花销,此次真不能再收了。” “王大哥、王大嫂,这是我与夫君成亲的喜钱,不可推辞。” “这……” “大哥不是说把我当作一家人了吗?” “如此谢过公子了。” 目送二人离开,扶黎吃着瓷盘中萧辞夹过来的菜莫名感觉有几分熟悉,竹筷顿了顿犹豫的问道“那晚的饭菜是你亲手做的?” “好吃吗?” “比我做的好那么一点点。” 他意味深长哦了一声,拿过她的粗瓷碗用木勺又帮她添了一些鸡汤,扶黎欲言又止,垂下眼眸,乖乖的喝着碗中的鸡汤,若没有云亦的书信那晚他是否会告诉她真相,即便看她另嫁他人也不愿如实相告究竟又是因为什么?那些隐藏在暗夜中蠢蠢欲动的真相,细思极恐,她自欺欺人画地为牢,身在局中又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我们可不可以明天走?” 淡若寒烟的黑眸中酝酿着复杂莫名的情绪,小心翼翼的望着他,脸色蓦然有些苍白,萧辞握住她的手,指尖冰凉,微微战栗,她对视着他的眼睛,抿了抿嘴唇“就一天,一天就好,我有些累了,不想骑马回去了。” “好。”清淡的声音略微有些沙哑“你若喜欢我们可以多留几天。” “不用了,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不是吗?” “嗯。” “茅草屋不太结实还是砖瓦房妥当一些,有一方小小的庭院,种上一丛芭蕉,几杆翠竹,满院子的花,大隐隐于市,乡野风光虽好,我倒是喜欢热闹集镇的烟火气,你说好不好?” “好。” 她眉飞色舞在一旁絮絮叨叨的说着,他眼眸暗了暗,轻笑着在旁附和,一顿饭足足吃了大半个时辰。 午后,扶黎兴致盎然的走到书桌旁翻了翻上面的书卷,晦涩难懂的佛经理学,指间转着一支毛笔侧目狡黠的朝他挤了挤眼睛“午倦一方藤枕,雨夜红袖添香。” “你倒是记得清楚。” “你还记得我说得什么吗?”她好整以暇的直直盯着他,似乎他若是记不得肯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闻临溪沁凉澄澈,莫若暑至临溪濯足。” 扶黎故作失望清亮的黑眸中满是笑容,低首研磨嘟囔道“好像对了,我记不清楚了。” “记不清楚了?”萧辞双手抵在书桌前把她圈在了怀中,扶黎微微往后纤细的腰肢靠着枣木书桌,脸颊绯红望着他“我帮你回忆一下如何?” 他一点一点靠近,她缓缓闭上了眼睛,长睫轻颤,耳根染上了一抹胭脂色,萧辞附在她耳边轻笑“想到什么了?” “我……”她含羞带怒狠狠瞪了他一眼“你……” 萧辞失笑把她打横抱起放在对桌对面铺好的土炕上“你好生坐着,我帮你画一幅丹青。” “不要坐着,太累了,躺着好不好?” “好。” 第71章 归去 风送菊香,墨迹未干,萧辞执笔描画完最后一笔,把狼毫搁置在砚台上,扶黎伏在枕头上酣然入梦,阳光透过小窗打在她的身上,宛若一团随风而化的烟雾。 他轻手轻脚走到土炕旁,扯过棉被一角盖在了她的身上,三指搭在她的手腕上把了把脉,眉头紧锁,沉沉望着她的睡颜黑眸中已是波涛暗涌。 待她再次醒转已是黄昏时分,萧辞做了几碟清淡的小菜,熬了软糯的米粥,摆好碗筷,看她睡眼朦胧支撑起身子坐起墨发如水披在白衣之上簌簌滑落铺了满榻,慵懒的揉了揉眼睛问道“你画完了?” 已是八月,夜间寒凉,萧辞从院外拿来旧年放在柜子里的披风裹在了她身上,点了点她的鼻尖宠溺的说道“睡醒了便起来吃饭。” 日暮西斜,茅草屋只有两个小小的窗子,屋内暗沉,一灯如豆,摇曳不定,她伸手抱住萧辞靠在他的怀中闷闷的说道“你竟然任由我睡了这么久,怎么不叫醒我?” “左右无事,睡一睡,也是好的。” “谁说无事?” “怎么?” “我本来寻思着帮那一畦果蔬浇浇水,给院子里的菊花翻翻土,还有李子树上有好多李子都熟透了,我们可以摘一些回去带给青鸾景皓他们尝尝鲜……明明有好多事情要做。” “好,我的错。”他低头看她解下他腰间的荷包,正津津有味吃着不多的糖心莲子,低笑道“先去吃饭。” “我要先去看看你把我画成什么模样了?” 扶黎说完便从他怀中爬起来,披风顺势而落,沓着绣鞋走到书桌旁,桌上有两副丹青,一副她身着素白水烟罗,裙裾处绣着一朵繁杂的淡紫牡丹,挽着流云髻斜簪三支紫玉兰花簪躺在牡丹花丛中睡得正酣,牡丹花丛?她微微蹙眉,某些旖旎缠绵的画面一闪而过。 “为什么是牡丹花丛?” “随性而画,有何不妥?” “明知故问。” “为夫确实不知。劳烦夫人提点一二。” 她用余光瞄了他一眼,真是一本正经信口胡诌偏偏还是一副郑重其事置身事外的模样,明明是他想逗弄她故意设的局,却反过来倒打一耙怪她想多了。 第二幅画大片浓墨翠染之下她一袭水色纱衣,挽了很低的发髻,只簪了一支白玉钗,抱着大把荷花笑得明媚温暖。 不知何故,凤鸾殿中悬挂的那副白衣红梅图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她蹙眉思忖片刻问道“为何凤鸾殿中会悬挂着我的画像?行楷提诗分明是你的字迹,我不会认错。” “不是他们设的局吗?” 扶黎放下手中的画像,一双黑眸沉静如水轻轻摇了摇头“后位空悬凤鸾殿闲置,宫中人对白色讳莫如深,德妃临死之前吟诵的诗句恰是画轴上的诗词,画轴失而复得萧玦却下意识唤我的名字,一切未免过于巧合,那幅画必是一直悬挂在凤鸾殿。” 萧辞眸光暗了暗“我倒是不记得我曾经画过那副丹青画轴,改日我亲自向皇上询问一下,饭菜要凉了,先吃饭吧!” “嗯,好饿啊。” 待二人用过晚膳,扶黎坐在茅草屋的台阶上轻靠在萧辞怀中看着漫天繁星,捉过他的衣袖放在鼻尖嗅了嗅,白梅墨香中隐隐掺杂了一丝浅淡的药香“为何你身上会有梅花的味道?” “你可知寒玉梅?” 寒玉梅?剑阁有起死回生之效的寒梅点翠丹最重要的一味药材便是寒玉梅,世间难寻,极为珍贵,遂点了点头,萧辞掖了掖她身上的披风,轻声道“我曾在寒玉梅汤泉中泡了七天七夜方捡回了一条命,无暇用寒玉梅配置的药丸我吃了七年,如今身上的梅花气味倒是除不去了。” 她双手捉过他的大手摆弄着他修长的手指,借着月光可以看到掌心浅淡的梅花印记“怎么会有一朵梅花?是因为无暇手心有一朵梅花胎记?” “你什么时候猜到的?” “他的出现让很多问题迎刃而解,他倒真是个逍遥王。”她枕在他膝上轻叹了一口气,摩挲到他手腕上那道奇怪的伤疤犹豫不绝的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个伤疤是怎么来的?” 如今的她再不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司徒漱毓,七窍玲珑女诸葛并不为过,一个眼神在她面前亦无所遁形,所以很多事情他不说她不问并不代表她一无所知。 “这个?”萧辞的指腹触摸到她的指尖点了点手腕上那个伤疤淡淡说了四个字“和你一样。” 扶黎一时语塞没有继续追问,只要他在她身边健健康康的活着,此生她别无所求。 勾着他的脖颈支撑着纤弱的身子,蜻蜓点水般亲吻了一下他冰凉的薄唇反问道“和我一样?你都看到了?嗯?” 萧辞笑而不语,长臂一伸把她半搂在怀中配合着她的动作,扶黎轻咬红唇不安分的在她怀中扭动,指尖若有似无滑过他的胸膛轻轻在他耳侧呵了几口气,娇媚的唤道“夫君,是也不是?” 柔软的身躯紧贴着他坚实的胸膛,如兰似麝的女子体香撩拨着他的神经,明显感觉到他身形一顿,她眼角微扬露出一个奸计得逞的笑容,我就不信你还能坐怀不乱,一本正经。 芊芊玉手扯开他的衣襟缓缓下滑,贝齿轻咬了一下他的下巴,萧辞轻嘶一声,一把攥住她继续煽风点火的手,声音低沉暗哑道“不要闹了,我抱你回房睡觉。” 她媚眼如丝指尖缠绕着他垂落在她身上的墨发轻笑应道“你抱我。” 他抱着她起身,抵着她的额头,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惑人的声音犹如一坛陈年女儿红让她颇有些神魂颠倒“春宵一刻值千金。”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一句话让她耳根发烫,面若桃花,一颗心扑通扑通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他轻轻把她放在软软的被子上,扶黎偷偷睁开一只眼睛瞄了他一眼又很快的闭上,她感觉到柔软冰凉的触感碰触了一下她的眉心,而后是眼睛,鼻子,脸颊,嘴角,嘴唇…… 她的手紧紧攥着身下的薄被手心一片汗湿,身子忽然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温和清雅的声音附在她耳边说道“睡吧,明日一早我陪你去摘李子。” 就这样完了?扶黎怅然若失睁开眼睛看着已然阖上双目神色安然的他,心下一阵柔软,眼皮慢慢变得沉重,不知是不是因为在他身边的缘故近日她总感觉格外疲乏嗜睡,大抵有了可以依靠的那个人总是无端变得十分柔弱,十分懈怠。 怀中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修长的手指一点一点拂过曾经他只能隔空描画的眉眼,起身之时她无意识的蹙了蹙眉循着温暖的地方挪了挪,萧辞眼睛之中满是宠溺之色,掖好被角,推门走了出去。 菊花丛石阶之上,一壶酒,一轮明月,一抹清淡的影子,他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老师。”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那人放下手中的酒坛示意萧辞坐下,看了一眼茅草屋叹了一口气“是时候了。” 萧辞掀起长袍跪在他面前俯身一拜“稚子无知,学识浅薄,顽劣不堪,多谢老师多年悉心栽培,解惑授业。” 那人本欲扶他起来,他目光坚定锐利又是一拜“风雨飘摇,内忧外患,多谢老师为国为民,殚心竭虑。” “退之,你可知为臣为师者当如何?”波澜不惊历尽沧桑的眼睛望着月光下的白衣公子一字一顿道“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为臣者,忠君为民,自求无愧于心。” “委屈老师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只是第一步。为臣之责,虽死无悔。” “一年,只需一年。” 那双古井般幽深的黑眸一如一团化不开的浓墨深不可测,沉稳内敛,俾睨天下,精明算计,无端让人心头一惊。 “既然你与漱毓重逢,便早日完婚吧!” “此事待……” “退之,我知你在想什么!”他一语打断他的话,拿着酒坛的手抑制不住的颤抖“莫说你的病情可还撑得过一年,环环相扣的棋局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你待如何?” “无暇寻来冰魄草解了丹燚的毒,毒中九圣已无需每日服用。” “你是要告诉我你已大好?”那人冷哧一声“你骗了所有人,可还要骗我?” “不敢。” “没有丹燚压制寒潠的毒性,七月十五离火珠一旦失去效用,回天乏术,药石无灵。”他说得极为缓慢,一字一字锥心刺骨,枯瘦的手颤抖的攥住他的手臂一时之间老泪纵横“一旦有个万一,你总要给活着的人留下一点念想。”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你……” “父皇、皇兄、司徒一门、飞羽骑十万亡灵、玄奕大祭司、两朝枉死的忠臣良将……暗无天日不见尽头我不能再拖累她了。”短短一句话竟比萧瑟秋风还要冰冷悲凉,那人扼腕叹息大口喝了几口酒,把还跪在地上的他扶了起来“羽墨和景皓的事情还望老师成全。” “莫说宇文景皓是灵徽山庄的三公子,单就她的身份而言这辈子她只能活在黑暗中,只能做一个影子,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无论结果如何也只能自己承受,与人无尤。” 第72章 美人如玉 雁月帝京一如往常的熙熙攘攘,萧辞牵着马二人缓步而行,裙裾依稀沾染了朝露菊香,她手中拿着一朵金菊不时伸到赤骥鼻下逗弄它,惹得它极为焦躁不安一口吞下整朵菊花只剩了一片孤零零的叶子。 “脾气还挺大。”她抚了抚马鬃,抬头看到路旁小贩因临近月神灯节大多在兜售荷包、手帕、钗环等物,不觉瞄向萧辞空荡荡的腰间。 “怎么?你要送我荷包?” “怎么?你要送我簪子?” 她侧首扬眉学着他的语气反问道,四目相视,二人不觉都笑了“你想要什么样的簪子?” “这个么……”她摇头晃脑倒退着步子,略一沉吟“独一无二。” “甚好,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还望夫人莫要食言。” “我什么时候说要送你荷包了?” “你竟要送我荷包么?”他勾唇浅笑,目光灼灼“为夫拭目以待。” 白衣黑马,身姿挺拔,卓然出尘,那样的笑容明朗耀眼不由让她神思略微有些恍惚,萧辞手持折扇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她恍然回神用手揉着额头直嚷痛。 眼疾手快从他手中抽走那把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折扇,青檀扇柄,扇面之上寥寥几笔淡墨氤氲,画着烟雨水乡图,上书一行提诗“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扶黎抬眸疑惑的望向他,所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大抵就是这般,一颦一笑之于他而言皆能瞬间会意“无暇拿错了扇子。” 她合上折扇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狡黠一笑,萧辞用手臂帮她隔开摩肩接踵的行人,她甚是受用掩在宽大衣袖中的手指与他十指相扣“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可知当年我初次见你,你还是翩翩少年郎。” 他扣着她的手微微用力把她往自己身边扯了扯,但笑不语,扶黎眸中精光一闪,乐不可支的说道“如今可是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美人夫君,给爷笑一个。” 他用大拇指摩挲着她的掌心,深情脉脉的一汪墨潭几乎把她溺毙其中,满眼笑意,她轻咬红唇,春雪初融,喃喃自语道“你这样会把我宠坏的。” “不会。” 扶黎忽然停下脚步扯着他的衣袖仰头问道“你对我呢?” 诗词歌赋,她对他的赞誉可谓不惜笔墨,一双清亮的黑眸满含期待的望着他,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若他的答案不能让她满意,此命休矣。 他依旧是惯有温文尔雅的模样,微微低头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鬓角,言简意赅说了八个字“一见倾心,再顾倾城。” “惜字如金。”她低首垂眸状似埋怨的指责了一句,心下涌起一股难言的窃喜,每每她絮絮叨叨调戏半天反被他一本正经清清淡淡的几个字说得面红耳赤,情话?这算情话?怎么会这么说情话? 行过朱门正道,转过几个街口,行人明显少了很多,隐隐约约看到青砖芭蕉掩映处一抹艳丽的胭脂红格外醒目,离得近了,几人说话声音清晰可闻。 “你还真以为你是名门公子呢?装什么假清高。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呸,你连那青楼里的婊'子都比不上。” “在文太师身下婉转承欢确实比不上在床笫间对岐乐郡主曲意逢迎,敢问玉三郎哪个滋味比较好呢?”接着便听到几人的□□。 红衣绚目愈发衬的脸色惨白如纸,玉楼被那几名锦衣华服的纨绔子弟肆意欺辱,几名家仆压制着他跪在地上毫无任何还手之力,宽大的衣袖被撕扯去大半露出半截手臂,几道淤青泛紫的伤痕格外醒目。 扶黎殊无笑意静静站在原地,蹙眉不语,并无出手的打算,萧辞打开折扇帮她遮住头顶刺目的阳光,面沉如水,她似乎在等…… 玉楼被拖拽着抵压在青砖墙壁上,一个肥胖丑陋的宝蓝华服公子嬉笑着伸手去扒他的外袍,他面若死灰缓缓闭上了眼睛,只听一声鬼哭狼嚎般的惨叫那人龇牙咧嘴捂着手臂,鲜血从他指缝中渗出一滴一滴滴落在华靴之上。 “哪个混球感暗算老子……”一语未落,树叶飞过,肥胖的大脸血肉翻出,鲜血淋漓,身旁几人大骇,赶忙围拢了过去。 一个家仆捡起飘落在地已成血红的月季花叶,瞠目结舌,结结巴巴道“见鬼了,见鬼了。” 这些纨绔子弟混迹烟花柳巷,仗势欺人,平时是横行霸道惯了的,此时酒醒大半,恶狠狠踹了身旁的家仆几脚骂骂咧咧,吓得屁滚尿流皆做鸟兽散。 玉楼拢了拢破碎的外袍扶着墙壁起身,芭蕉翠染,浓的似一抹化不开的胭脂,艳媚妖冶宛若开在暗夜中的曼珠沙华,扶黎察觉到他望过来的目光,同萧辞一道走了过去。 “王爷。”他红衣卓然,侧立一旁,谦和有礼丝毫不显狼狈颓然之态,眸光转向扶黎手中的鹅黄月季花粲然一笑“多谢。” “欺人太甚,当真是无知者无谓。” “此事皆因七夕诗会而起,我拂了他们的面子,这些纨绔子弟一向睚眦必报,是我疏忽了。” “素心雪兰?”扶黎下意识脱口而出,正对上玉楼狭长深邃的桃花凤目一股异样的感觉让她心头一动,眼神闪烁瞥到他手臂上的伤痕迟疑道“这些伤是……” 玉楼垂眸不语走到芭蕉丛旁俯下身子,宽大的芭蕉叶下躺着一个脏污不堪的小乞丐,面黄肌瘦,皮包骨头,他小心翼翼动作轻柔欲把他抱起来,结果身形不稳,踉踉跄跄险些摔倒。 萧辞伸手拭了拭小乞丐额头的温度,把他搀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把了把脉“寒气侵体,高烧不退,体虚气弱,吃几幅药把汗发出来就好了,你且带他去城西百草堂,姑且有个容身之所。” “谢过王爷。” “可是因为长姐?” 玉楼身形一顿,拱手一礼,凤眸斜飞,万千迷离风情之中总让人看不出他真正的情绪“王爷多虑了,若无其他吩咐,先行告辞。” “嗯。” …… 风剪梧桐,桐叶萧萧,软缎绣花鞋踩在落叶之上窸窣有声“玉楼?玉三郎?出生寒门,锦绣之才,不通武功,屈居文府八年之久,进退有度,谦谦君子,殊不知月盈则亏,水满则溢。” “近两年郡主府的各项事宜,皆有他管理统筹,有条不紊,井井有条,能屈能伸,心有沟壑。” “你不曾怀疑过他?” “查过,太过妥帖详尽,过犹不及,长姐把他留在身边两年并未察觉到有何逾越之举,要么是真的一清如水,要么便是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隐忍不发,一击毙命。” “他不会。” “嗯?”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那双眼睛我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有股无来由的熟悉。”扶黎眉头紧锁,揉了揉额心“若玄奕大祭司的遗物与他有关,他送与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宣和五年的变故他亦受到波折?” 冰凉的指尖抚平她紧锁的眉心“不要想了,若宣和五年一案与他有关,这几日他势必会有所动作,暗雨楼的暗卫会一直密切监视。” “何时?” “八月初八。” 天胤与凉槿的婚礼!所谓顺水推舟便是寻了这样一个契机?当真是一言一行皆是棋局,她怔愣着回头望着他,苦涩难言,浅笑点了点头“还有五日。” “绰绰有余。” 两人说话间已行至逍遥王府后门,雨若一袭粉色纱衣倚着爬满常青藤的青砖墙嗑瓜子,一眼瞅到扶黎兴奋的跑了过来。 白缎绿萼梅绣鞋踩着一地瓜子壳,瞄了萧辞一眼偷偷附在扶黎耳边说道“露若昨日在王府等了一天,请你去竹闲雅迹。” “他这么快便回来了?” “不知道,你也知道露若的性子,像块木头,一句话也不肯多说,你最好去瞧瞧,她是从剑阁回来的。”雨若看她稍作迟疑笑着补充“在剑阁时她定然休憩在了玉女宫的月见阁,我闻到她身上有浅淡的月见草气息。” “去吧!”扶黎还未开口萧辞淡淡吐出两个字牵着赤骥走进了王府,雨若干笑两声吐了吐舌头“今晚我还是歇在蕉叶小筑好了。” 藕香榭,萧辞进门便把一包用土布包袱包裹的李子丢给了不明所以与青鸾闲话调笑的无暇,他慢条斯理的解开包袱,看到一个个熟透的李子,胡乱用手擦了擦啃了一口,青鸾打了一下他的手背白了他一眼包好所有李子走了出去。 “女人难伺候,媳妇更难伺候。”他挑了挑眉听到萧辞持续不断的咳嗽声豁然起身,但见他面色苍白嘴唇青紫,手指紧扣着紫檀圆桌手背青筋暴起,坐在侧旁的圆凳上阖目调息。 他走到内室拿过白狐裘披在他身上塞进他怀中一个暖炉,嬉笑调侃道“活该,刚刚病情有点起色你就可劲的折腾,春宵一度,你也要顾念着自己的身体!” 萧辞睁开眼睛用温水吞服了一粒药丸不咸不淡道“我自有分寸。” “不会吧!软玉温香在怀你也能坐怀不乱?”无暇夸张的对他拱拱手,从怀中掏出一把扇子用胳膊抵了抵他的手臂“我帮你寻了一件好物什,你把我的扇子还我。” 萧辞接过他递过来的扇子,一捻扇柄,通体乌黑的扇叶一片一片紧密排列,修长苍白的指缓缓滑过扇面,触手冰凉如水“幻影扇。” “千年玄铁所铸,幻影无形,与你而言是个称手的好兵器,我可是废了不少功夫才得来的,你要如何感谢我?” “说吧!” “你看啊,世人都知逍遥王是有王妃的,你快些正大光明的娶一位王妃,总不能以后让我明媒正娶的媳妇见不得光吧!” 他摇头轻笑合上扇子,这是事先都商议好的吗?目光幽深莫测透着一股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冷厉阴狠“我不会放她离开,为了和她在一起我会让自己好好活着,不惜一切代价!” 第73章 变故 微波亭,汉白玉雕花石桌之上摆放着各类时鲜瓜果,茶香悠悠,风送暗香,蓝田暖玉黑白棋子对弈。 无暇用折扇敲了一下额头,追悔莫及的去拿已经下在棋盘上的黑色棋子,萧辞视线并未从手中的图纸上移开,双指夹起一枚白子恰好打在他的指节之上。 他痛的龇牙咧嘴,宽大的衣袖拂过棋局,黑白混杂,一盘乱棋,挑衅般的扬了扬下巴,念芷在一旁乐得咯咯直笑“来,念芷,让无暇叔叔抱抱。” 念芷从他身边转了一个圈跑到萧辞身侧,摇了摇他的衣袖软软糯糯的说道“萧叔叔抱。” 萧辞放下手中的图纸,看她胖乎乎的小手捏着一块藕粉桂花糕,粉嘟嘟的小嘴上沾满了碎屑,说话间又啃了一口手中的点心,白芩儿颇有些嫌弃的撇撇嘴“小家伙,你过来!脏兮兮的谁愿意抱你?还挑人?” 她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无辜的看了白芩儿一眼,认真咀嚼着口中的点心,往萧辞身后躲了躲,他伸手接住往下掉落的点心碎屑,用手帕擦干净她的脸颊、小手,把她抱到膝上,耐心细致的喂她喝了一些奶茶。 “她爹都没有你宠她。”无暇漫不经心挑拣着棋盘上的棋子,一颗一颗丢回棋盒中。 “无暇叔叔,萧叔叔让我给你剥个香蕉。”念芷低头长长的睫毛似蝶翼一般微微颤动,笨拙的剥着手中的香蕉,无暇以手撑额好整以暇的用余光瞥了萧辞一眼淡淡叹了一口气“人比人气死人,你这怀柔政策不错啊,咱们家刁蛮任性的大小姐你说什么她还就乖乖做什么。” “你还好意思抱怨。”青鸾没好气的冷哧一声“这么小的孩子你喂她喝酒?” “那是果酒,小孩子喝不打紧。” “大晚上自称抱她去屋顶上赏月看星星,怎么就看到了浣棠坞和玉公子推杯换盏了?” “那个……那个是偶遇……偶遇……” 念芷剥完香蕉喂到他嘴边适时解了围,白芩儿穿着月昭服饰的衣裙,满头乌发盘成细小的麻花辫在脑后编成一个辫子,系着一条粉色发带垂着细碎的鹅黄流苏,站在竹排上朝着念芷招手“来,我带你去摘莲蓬。” 顽皮的用手中的竹蒿点着池中的碧水,扬起的水花溅在碧荷之上如一粒粒珍珠,眯着眼睛望了望木桥上的来人大嚷道“似乎是扶黎回来了。” 萧辞解了身上的狐裘,连同暖炉一同递给了身旁侍奉的婢女,青鸾正欲对上他冷然的眸光住了口,扶黎还未走近念芷哒哒跑过来仰头说道“扶黎姑姑,你把我抱到竹排上去好不好?” 扶黎单手把她抱起,白芩儿乐不可支接过之后摆出故意要把她丢入池塘的动作,惹得她哇哇大叫,毫不客气的捏了捏她的脸颊“小家伙,就你会挑人!” “扶黎姑姑救命!” “没人救得了你,这叫做骑虎难下,知道不?” 此时无暇正剥着青鸾夹碎的核桃,看到扶黎落座不由笑着的说道“你俩动作快些,今年肯定能添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我看你们很有做父母的潜质吗?” 扶黎闻言刚刚喝入口中的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呛的眼角泛泪止不住的咳嗽,萧辞温柔的拍着她的背帮她顺气,轻飘飘飞过去一个眼神淡淡道“明日我便告诉母妃你今年打算让她抱孙子。” “算你狠!”无暇皮笑肉不笑讨好的看着一言不发的青鸾,剥核桃剥的很是起劲。 “想什么呢?”萧辞帮她斟了一杯桂圆红枣茶,扶黎怔然回神接过茶盏低头喝了几口,耳根通红,凑到他耳边低声问道“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萧辞神色微微一滞,温热的大手包住她冰凉的指尖,刮了一下她的鼻尖笑得满脸宠溺“都喜欢。” 难得祥和宁静的氛围被萧瑀的匆匆脚步声打断,不同于以往的玩世不恭,神色凝重停在木桥上望着藕花深处竹排上的粉衣女子眸色略微暗了暗。 不耐的挥了挥手屏退所有婢女,郑重其事的对着萧辞说道“二哥,我要和芩儿成婚。” 无暇剥核桃的手未停,勾勾唇角懒懒的问道“你考虑清楚了?你真要娶她?你不是对这门亲事避之不及吗?” “是!我考虑清楚了,我定要娶她,是生是死她都是裕王妃。” 一字一句回答的斩钉截铁,目光坚定望着风轻云淡的萧辞“二哥,她会受到牵连的,对吗?” “是。” “可她是无辜的。”下意识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让他感觉及其可笑无力,无辜?他失神的倒退了几步,沙哑暗沉的嗓音透着一丝绝望“二哥……我……” “公子,文府的请柬。”景皓恭敬的递上一张白绢竹叶暗纹的请柬,公事公办的回禀道“祁王已经秘密入京,八月初八文昊必会亲临大祭司府邸,万坤山带领的大军已行至蕲州,司马云朗一行快马加鞭轻装简从,三日可回转京师。” “我给你的玉佩可贴身带着?”萧辞指节无意识叩打着汉白玉的桌面,掌心一朵浅淡的梅花清晰可见,温声对着扶黎问道。 她自怀中掏出那枚之字玉佩放在了他的掌心,玉佩温热残余着她身上的体温“明日母妃陪太皇太后去法华寺祈福,长姐入宫请安送行时让她找个由头面见太后把玉佩亲手交给她,她自会明白。” 无暇紧紧攥着那枚玉佩似乎要把它嵌入血肉一般“我去赴宴。” “有去无回吗?” “你未免太小瞧我了。” “若我明晚之前回不来,不用等了,不许报仇,一切如常。” 扶黎打开手边的图纸,是那日她在书房看到的子午鸳鸯锁的结构图,正反往复,结构繁杂。 骁骑是祁王一手组建,皆是朝中达官显贵的后起之秀,祁王回京遏制住骁骑无异于钳制住文武百官的咽喉,万坤山、司马云朗奉命平叛,无形中削弱了文齐的军中势力,司马云朗声东击西悄然回京制衡万骑统领甄则的兵力,禁卫军统领百颂青唯太后手中龙虎令唯命是从,只要禁卫军不会反戈一击,京畿卫孤掌难鸣。 大祭司大婚之日,皇上亲临,百官朝贺,文昊旁证,鸣冤陈词,孤立无援,腹背受敌,众目睽睽,这就是那个不得不翻案的理由。 “我陪你去。” “不行!” “为何?当初你带我去文府虚与委蛇演那么一出戏,不就是为了今日吗?” “今时不同往日。” 他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过话,冰冷坚决毫无温度,她也从未见过这样的他,冷厉狠绝傲然疏离,她轻轻握住他的手掩下心底的一丝心疼与苦涩,笑道“你是让我陪你去?还是让我偷偷陪你去?” 萧辞沉沉望着她,今时不同往日,今时不同往日,他知道如今的她只要她想没人可以阻止得了她,她可是剑阁暗夜杀手玉女宫的二宫主“那你答应我……” “无动于衷。” 普普通通的四个字清清淡淡从她口中吐出却似千斤重石狠狠砸在了在场每个人的心口,无暇抬头望着面前的两个人,四目相视,眼波流转,与世隔绝,那种心灵契合的默契相通,旁若无人,无需多言。 此去文府赴的是鸿门宴,一招不慎,有去无回,萧辞不着痕迹露出的锋芒已让文齐动了杀心,那个杀,是折磨,是蚕食,是生不如死,是……她要无……动……于……衷…… “景皓,备马,赴宴。” “二哥……”萧瑀被眼前一系列的变故震惊到回不过神,犹豫不定嗫嚅道“我知道错了。” 无暇挑眉抽出腰间的折扇毫不客气的打在了萧瑀身上咬牙切齿的道“我问你,你认为皇上可会杀了宸贵妃?” “怎么可能!?”萧瑀眸光闪烁一瞬间恍然大悟,只要白媚儿不死白家就会安然无恙,白维……他注定是不可能重蹈当年灭门惨案的覆辙,无论是多么十恶不赦的大罪,那二哥他又当如何? “芩儿明早会随太皇太后一道去法华寺,斋戒沐浴七日,回来时该了结的大约也了结的差不多了。”无暇冷冷一笑,淡淡瞥了萧瑀一眼“自作聪明!” 萧辞起身神色温和清淡自萧瑀身旁行过声音无波无澜“不是你做选择,你的身份注定你没的选择。” 扶黎紧随其后,轻咬下唇看了看他终究一言未发,悄悄用小指勾住了他的手指,他反握住她的手,用尽毕生所有的力气,她抬头望着夕阳西下,心中怅然若失,却又无比圆满,与她而言,有他在的地方才是归宿。 第74章 暗渡陈仓 一辆乌沉朴素的马车停在文府别苑门口,文齐穿着墨绿团圆暗纹长袍侧立在门口迎接,两盏昏黄明灭的羊角灯笼在夜风中摇曳不定。 扶黎帮萧辞紧了紧身上的白狐裘,搀扶着他下了马车,二人寒暄客套了几句一道往内院而行。 满院姹紫嫣红的牡丹已然凋零,极目所至皆是被浓墨浸染的花丛,虫语不闻,依稀可以听到软缎绣花鞋与青石砖摩擦的窸窣声响,寂静的有些过分。 正厅垂着天青色纱幔,阔口梅瓶中插着簇簇怒放的白菊,粉雕玉琢,晶莹剔透,正中大圆桌上摆放着满满一桌的美食佳肴,香炉中袅袅青烟丝丝入鼻。 “王爷请。” “不知太师宴请本王所谓何事?”萧辞掩唇轻咳,嘴唇青白,有气无力轻笑着问道。 文齐殷勤的斟了一杯酒递给萧辞“品菊小酌罢了,王爷尝尝府上的十年富平石冻春?” 萧辞伸出覆在手炉上的手颤颤巍巍的接过,还未送至唇边手臂无力的垂下,冻石酒杯中的美酒洒的一滴不剩,他勾勾唇角自嘲一笑颇有几分无奈,扶黎掏出帕子仔细擦拭着他手指上的酒渍,轻轻把冰冷的手置放在怀中的手炉上,薄嗔微怒轻声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文齐不以为意举杯掩袖一饮而尽,起身又帮他斟了一杯,扶黎眼角上扬,眉目含情一把自萧辞手中夺走了冻石酒杯,在萧辞宠溺包容的目光中,芊指翻转赌气般的把酒倒了干净“王爷常说不善饮酒,今儿也不许。” “太师见笑了,她被本王宠的愈发不知道礼数了,此次回府定然要好好让她学习学习什么叫做规矩。” “那什么叫做规矩呢?”她轻轻往他怀中靠了靠,指尖在他胸膛处画着圆圈,呵气如兰,媚眼如丝。 “你说呢?” “妾身不知,王爷亲自教么?” “本王亲自教。” “那妾身定要好生学习……规矩。”最后两个字尾音上挑刻意加重,美酒暖香,空气中泛着若有似无的旖旎风情。 文齐眸中泛起一丝狡诈,满脸皱纹挤在一起眯着一双浊目冷然道“老夫近日得了一卷王庆然的书法,王爷帮老夫长长眼。” 他把手中的酒杯掷在桌案上,自内室转出一个人,红衣灼灼,眉目如画,满头乌发用一根红色缎带在发尾松松打了一个结,七分风情三分清雅,手执一根白玉箫谦和有礼的拱了拱手,呈上一卷画轴。 秋风乍起,过窗而入,吹熄了几盏蜡烛,画轴被缓缓打开,上好的如意纹白绢装裱着一张格格不入的普通宣纸,赫然是……刘骏的供词! “如何?” 萧辞轻笑“太师何意?” “萧辞,时至今日,你竟还要与老夫兜圈子?!”文齐拍案而起,室内阴影处不知何时多了七八个黑衣侍从,扶黎吓得花容失色紧紧攥着萧辞的衣袖不由失声叫了出来。 “文齐,难不成你想以下犯上?本王众目睽睽之下被你请至府邸,若本王有任何闪失你以为你可以独善其身?” 文齐笑得阴测测的,夹了一块红烧肉慢条斯理的咀嚼“逍遥王旧疾复发,回天乏术,老夫亦是痛心疾首啊!” “你……” “自古识时务者为俊杰,老夫本想留你一条命苟延残喘,如今看来是你自己不争气,一命呜呼。”手中的瓷勺坠落在瓷盘中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眯着眼睛循着拍子用玉箸敲打着面前的碗碟,一声一声在寂静的夜里犹如催命符。 扶黎双目无神瘫坐在地上,萧辞持续不断的咳嗽脸色惨白,近乎透明,怀中的手炉因为身体的颤动掉落在地上,转了一个圈滚到了墙角。 “鹿死谁手,胜负未知。”他压抑着低咳从牙缝中挤出了八个字。 “逍遥王府一脉所出,皆人中龙凤,惊才绝艳,十年前一场大火老夫自认为断了祸害,料想留着一个病秧子掀不起多大风浪。”他骤然睁开眼睛,褐色的瞳孔中掩藏着讥诮与蔑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十年苦心经营,老夫倒真是小觑你了。妄想推翻陈年旧案,可笑之至!” “可笑?”他轻哧一声支撑着圆桌起身,眸光锐利,冷笑着说道“先帝、太子、珞王、逍遥王、司徒一门、赤羽骑十万亡灵、莫须有枉死的忠臣良将……可笑之至?竟是可笑之至?你别忘了这天下是萧氏的天下,权倾朝野又如何?” 他双目圆瞪渗出一丝阴寒的笑容,两名侍卫不费吹灰之力把他按压在地上,文齐狠狠踹了他几脚,白狐裘散落在一旁,单衣锦袍之上几个灰黑的脚印格外显眼,萧辞气息虚浮毫无反击之力,大口呕出几口鲜血。 文齐踩着他苍白到透明的手指用力碾压,他额上青筋暴起渗出一层冷汗,艰难的抬起头望着他,那样锐利讽刺的目光蓦然让文齐心头一惊。 俯下身子粗鲁的扯去他面上的银色面具,萎缩暗沉的肌肤,伤疤纵横,只一双幽深的黑眸嵌在头颅上泛着阴厉的寒芒,如同幽禁在无间地狱的厉鬼,自骨子里渗出阴冷噬人的气息。 “不听话的傀儡,老夫会把他们一个一个毁灭,天下又如何?尽在我股掌之间。”他看到萧辞的丑陋容颜厌恶的皱眉,一把扯开他的衣襟露出清瘦的锁骨,苍白光洁的肌肤,干瘪的手流连的触摸了几下,凉风吹解带,新伤旧痕,触目惊心,他讪讪收手,用白丝帕擦了擦手指瞥了玉楼一眼。 “万将军已至衢州。司马云朗轻装简从按照八百里加疾的脚程最迟明晚抵达衢州千刃崖。” “易守难攻倒真是一个伏击的好地方,乱臣贼子的项上人头必得在城门上挂上七天七夜,以儆效尤。 明日早朝,老夫拟个折子,司马云朗勾结祁王萧珝意图谋反,这个罪名似乎比通敌叛国更妙,一箭双雕,王爷以为如何?” 萧辞眸光闪烁一言不发毫无任何情绪波澜,文齐对于他的反应显然极为不快,冷哼一声侍立在旁的两个黑衣侍卫对着他便是一阵拳打脚踢,一招一式皆是下了狠手。 他无力反抗任人摆布,古井般的黑眸死死盯着文齐,摄入心魂的目光似一道无形的诅咒枷锁牢牢束缚住他,他恼羞成怒又踹了他几脚,厉声道“鞭子!” 玉楼递给文齐一根鞭子,六尺余长,用牛筋金银丝编制而成,竖立的根根倒刺在烛光中泛着冷冽的寒光,他一鞭结结实实打过去,白袍破裂,倒刺勾出血肉,鲜血淋漓“老夫平生最恨被人算计。” 萧辞身体本就虚弱,哪里承受得住这般欲杀之而后快的阴辣手段,不过一鞭便昏厥了过去,一名侍卫端来一盆冰冷的浓盐水兜头便泼在了他的身上,血水顺着他白袍流至身下的羊绒地毯,氤氲没入,他缓缓睁开眼睛,红肿淤青的手指抑制不住的颤抖。 刺耳的尖叫划破夜空,文齐转头只见扶黎惊恐的望着眼前的一幕不住的摇头,他挑起她的下巴左右打量,色'欲熏心的浊目透着一丝玩味的肆虐。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扶黎惊恐未定哭得梨花带雨,流云髻上的白玉簪滑落鬓发松散,一双顾盼生情的美眸楚楚动人,她全身瑟瑟发抖试探的回握住文齐枯瘦的手指“大人,我不过是他的一个宠妾,一切与我无关。” “是与你无关。” 扶黎面上露出一抹喜色,止住眼泪柔声娇嗔道“只要大人愿意,奴家……” 文齐拂袖把她甩在地上,嫌弃的弹了弹被扶黎碰触的衣袖,淡瞥了一眼厌恶的别过头去,她不明所以匍匐在地上挣扎着爬起紧攥住他的袍角“大人,大人,我什么都可以做的,你就饶过我吧。” “背信弃义,卖主求荣。”文齐用脚尖戳了戳奄奄一息的萧辞,好整以暇的望着他道“你的眼光不过尔尔。” 伤口处的剧烈疼痛让他意识昏沉,呼吸微弱,时有时无“君子素有成人之美,老夫今日成全了你的心思,让她为你……陪葬!” “来人,带去地下冰室。” 长长的甬道九曲回转不见尽头,两名侍卫一路拖着萧辞蔓延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把他丢在冰室墙角,打了一个寒颤,用衣角擦了擦手上的血污,晦气的啐了一口唾沫。 不耐的把挣扎嚎叫的扶黎推搡了进去,她妆容凌乱哭喊的嗓子都哑了,眼见石门一点一点的闭合,她平静的坐在地上停止了哭泣,一双黑眸淡若寒烟,用指尖擦拭去眼角的泪水,利落的起身走去冰室墙角。 萧辞倚着冰墙,破碎的白袍已成血红,裸'露在外的肌肤旧痕未好又添新伤,扶黎俯下身子看他扯下脸上的易'容面具对着她笑不觉鼻头一酸,眼眸中隐有泪花闪烁。 “无碍,不过是些皮外伤,不疼。”他软语轻哄,黑眸中荡着细碎的笑容让她心头一阵一阵抽搐的疼。 扶黎起身手指灵巧解开衣带,衣裙一层一层被她一一褪下,萧辞蹙眉望着她支撑着冰壁起身,脱到只剩下一层中衣,腰间竟然缠着一件玄色长袍“你素来怕冷,人尽皆知,他若有心折磨,你定然要在冰窖中关上一关的,未雨绸缪。” 怪道今日她穿了一件抹胸长裙,未束腰带,把那件破碎的白袍撕成绷带草草帮他包扎了伤口,方穿好衣服打量着四周的格局“严丝合缝,并无异样。” “子午鸳鸯锁只能从里往外打开,文齐内室是唯一的入口,我们当日所看到的不过是密室以备不时之需留下的逃生通道,此为庐陵子所建,所有暗室皆融会贯通,此间必有机关暗门。” 萧辞玄色长袍,腰束玉带,雍容清贵,若非已然得知他身受重伤真要被他的表象所骗了,冰室温度极低她眼睫上沾染了细细的白霜,面上不动声色,实则骨头已被冻得咯咯作响。 往前挪动了几步抵着他的胸膛,他环住她的腰,低头用鼻尖蹭着她的鼻尖,嗓音低沉暗哑“委屈你了。” “和你在一块不委屈。”感受到他怀中温热的体温让她贪恋的想要靠近,想要回抱住他,顾及伤口终是垂下了手,踮起脚尖轻啄了一下他冰凉的唇瓣,郑重其事的嗔责道“你不许用内力,我不冷。” 第75章 子午鸳鸯锁(上) 暗室四周皆是厚厚的冰块,冰盆中盛放的钟乳石发着微弱的光芒,长短不一的冰凌悬挂其上似一支支蓄势待发的白羽箭。 极目所至,空无一物,萧辞环着扶黎走到东南方向的冰壁前停下了脚步,伸出红肿淤青的手指敲打了几下,她心疼的蹙了蹙眉怕无意触碰到他的伤口增加他的痛楚安静的待在他怀中丝毫不敢动弹。 不敢伸手去触碰他的手指只能徒劳无功的把他伤痕累累的手掌捧至唇边轻轻呵气维持少许温度。 他手心触着冰壁,眸光却看向对面的钟乳石,右行三步,左行五步,手中乌扇飞出直击东南方幽蓝的钟乳石,冰屑四溅,足尖一点地上的青砖,耳听沉重的摩擦声响,青砖错位,出现一个三尺余宽的洞口。 扶黎侧目与他四目相对,相视一笑,她担忧萧辞的身体状况一刻也不想在冰室多待,正欲跳下去探看下面的情况环在她腰间的手骤然收紧“未免触动机关,我先下去。” “可……” “乖,听话。”他含笑摸了摸她的头顶“为夫的奇门遁甲之术比你稍胜一筹。” “好。” 她微微颔首不欲多做争辩,待萧辞确认安全之后扶黎收了收宽大的裙裾毫无一丝犹疑的跳了下去,浅淡的白梅墨香夹杂着丝丝血腥气袭满整个嗅觉,身上骤然一轻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勾着他的脖颈,足尖点地,翻身立起,额间渗出一层冷汗,伸出去作势打他的手僵在半空中,手指虚握成拳,忧心忡忡拉着他上下检查“有没有碰到你的伤口?” “没有。” “我又不是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会硌脚。”萧辞刮了刮她的鼻尖轻笑着说道。 她微微一怔扭头看到侧旁参差林立的石笋、钟乳石蓦然鼻头一酸,眼眶中不觉溢满了泪花,十年杀伐,血雨腥风,终究抵不过他的一句软语轻笑击溃她所有的坚强。 “我轻功很好的。”她扬起下巴炫耀般的辩解道,泪水被她不声不响的忍了回去“文府别苑为何会有如此错综复杂的密室暗道?” 萧辞牵着她的手举着蜡烛沿着狭窄幽深的甬道往前而行,声音不疾不徐令她格外安心“庐陵子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之术可谓独步江湖,他耗尽毕生心血设计建造了两处密室地宫,一是乾坤西陵,二是子午暗室,两者皆巧妙的化简为繁。 乾坤西陵根据乾坤天地锁的结构修剪而成,而子午暗室则是子午鸳鸯锁的结构排布,密室地宫,机关错步,牵一发而动全身。” 子午暗室?扶黎略作沉吟,昏黄的烛光映照着石壁上凹凸不平的浮雕暗纹,曲云文、饕餮纹、龙凤纹、麒麟、赑屃、貔貅、獬豸、穷奇……一一印证了她心中疑窦丛生的思量。 先帝修子午暗室,蓄养死士,暗藏文史典籍,情报密文,历代案宗,多少左右天下大势的秘密都被幽闭在这暗无天日的密室中,自先帝驾崩,子午暗室遍寻无踪,天下尽在股掌之间?确实所言非虚。 “老奸巨猾,子午暗室比起六部那些明面上阳奉阴违的东西一招即可扼住敌人的咽喉,了断退路。”扶黎冷笑一声,沉声问道“可能找到典册室?” “文齐掌控了密室内唯一一条安全通道,重兵把守,甬道狭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未免打草惊蛇不易强攻。 思量权衡之下破解机关,出其不意更为妥当,何况我并不想让典册室的文卷付诸一炬。” “成也萧何败萧何。”她低叹一声,当初先帝建立子午暗室运筹帷幄意图扭转天下大局何曾料到正是他一手谋划的情报组织断送了他殚心竭虑苦心安排的官僚体系“艾叔叔他……” “最早子时,他们不会轻易打开冰室,时间足矣。” 不知何时甬道石壁上的浮雕花纹已然发生了改变,朴素无华的卷草纹似乎以某种特定的规律变幻着形状,灯花爆裂,明灭之间隐约可见已至尽头。 萧辞握紧她的手停下脚步,借着微弱的烛光看向室顶,九个打磨光滑的汉白玉玉柱自上往下延伸出两尺余长,他把手中的蜡烛放到她的手中温声说道“你站在这里等我。” 扶黎轻攥着他的手并未松开,他的手指轻轻摩挲了几下她的指腹“不怕,有我在。” “看此形制设计似乎是开启典册室的锁芯。”她抿唇一笑“我陪你。” “乖,你且稍后片刻,以我一人之力确实无法打开。” 萧辞负手行至第一根圆柱相对的青石板处,数着地上整齐方正的青石板板数,幻影无形,三连、六断、中虚,足尖有规律的飞快点过契合的石板,汉白玉玉柱沉闷的往下移了五寸。 他沉着面色,凝神注视着石壁上的卷草纹浮雕,把头顶上的玉柱一点一点往上推了八寸上去,石砖错位,卷草纹开始舒展。 扶黎俯身把蜡烛放到地上,萧辞神色凝重“右五,左三,正一。” 她身手利落几个起落稳稳落在第二根石柱下方,回头望向萧辞“上推七寸。” 摇曳的烛光把两个人浅薄的影子拉长,重合成一个瘦长的身影,她嘴角不自觉上扬勾起,手掌用力把头顶的石柱往上推回了七寸,浮雕卷草纹完全打开连接成两行不规则的曲线。 萧辞从怀中掏出一把泛着幽蓝光芒的钟乳石碎屑眸光望向甬道尽头首尾相连往上凸起的五片卷草纹,向她伸出手温声道“来,成败在此一击,脚不许落地,把那块五片卷草纹浮石按下去。” 她把手放入他的掌心,借助他的力道在半空中旋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施展轻功直逼石门而去。 与此同时,萧辞手中的钟乳石碎屑似飞剑一般四射而出直击两面石壁上每片卷草纹的中心,卷草纹受力的瞬间扶黎恰好按压住石门上的浮石。 一股巨大的气流袭来硬生生把她逼退了回去,耳听阵阵轰鸣石门大开,萧辞心有余悸揽住她倒退了几步,她如释重负望着他笑。 “还笑?” 她顺势依靠在他怀中蹭了蹭,险象环生,危机四伏,只要有他在她就莫名的安心“有你在,真好。” 萧辞身体微微一滞,手指轻轻抚弄着她的发“小傻瓜。” 二人同时步入典册室的瞬间,石门闭合,一切恢复如初,萧辞掏出火折子点燃了一根蜡烛,微弱的烛光映照着密室内的一应陈设。 水磨青砖砌合而成的墙壁排满了黄花梨木大柜子,分门别类用小篆刻着年份,用一把玲珑别致的铜锁封好,林林总总的青檀木书架放着文史典籍,字画竹简,扶黎略微翻了翻,皆是难得一见的孤本,手指自木柜上移过,停在刻着宣和五年的抽屉上。 萧辞抽出她发上的一根银簪探入青铜锁孔,只听咔的一声铜锁应声而开,扶黎翻找着泛黄的卷宗,中间几本明显有撕裂的痕迹“果然是空白的。” “书信。”他淡淡说了两个字接二连三打开了几个抽屉,扶黎果然在案宗夹页翻出不少历任各州府官员与文齐往来的书信,一一看过,官吏调任,圈地营私,收受贿赂,官官相护,官商勾结……这在官场上屡见不鲜她并未察觉到任何不妥之处。 “事无巨细,是该重见天日了。” “牵扯太广,动辄伤及根本,官僚体系已然形成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根除。” 萧辞勾唇一笑“火上浇油罢了!” 扶黎抬头淡淡的烛光映照出他俊美清逸的容颜,嘴角含着一丝玩味的笑容,温雅中添了一丝邪魅,脚下一个踉跄,顿觉脚腕一麻。 她反应迅疾抽出书架上的一册竹简眼疾手快的朝地上一角掷去,扯着萧辞的臂膀倒退了几步,脊背狠狠撞在了青铜莲花烛架上,几不可查的皱了皱眉眉心对视上他担忧的眸子摇了摇头示意她无事。 捡拾起地上的竹简,细如牛毛的银针密密插满了整册竹片,地面上有一块光滑平整的石砖微微往上凸起,三寸墙角处有一方小小的青铜石兽,萧辞抚上石兽左右各转动了几下,扶黎就势俯身,手指摩挲到脚腕处拔出一根银针,额间冷汗涔涔,好在只是麻药。 石壁上打开一方暗格,他眉头紧锁抽出信封中的书信略略看过神色更为凝重,她探头过去不可置信的看着里面的物什“兵符!” 暗格中置放着几枚不同形制的兵符,其中一枚与她手中那枚假兵符一模一样,他把手中的书信递给她,文齐与白维的密信,私造兵符,一手策划宣和五年通敌叛国一案,重洗朝堂格局,震惊与狂喜之后理智让她迅速冷静下来,如此重要的物证,为何会保留? 她看着萧辞沉静如水的面容,隐隐有什么被她刻意忽略的东西呼之欲出,不安与惶恐撕扯着空落落的心脏,巨大的黑色漩涡似乎正一点一点把她吞噬,究竟是因为什么? 未待她细细思量,轻微的石门摩擦声响,她飞快的把所有书信兵符放入怀中轻声道“有人来了。” 第76章 子午鸳鸯锁(下) 东侧的石门往两侧折合,脚步声迭起,蜡烛次第而亮,恍若白昼。 二人紧贴书柜与石壁内侧阴影处狭小的一角查看外间状况,文府管家刘进侍立在文齐旁侧,他低声吩咐了几句,刘进恭敬的颔首应答,走到书架旁翻找着什么东西。 典册室书柜临墙而立,书架林林总总并无任何严密的隐藏遮挡之处,脚步声越来越近,扶黎依着萧辞坚实的胸膛一双晶亮的黑眸警惕的透过缝隙望着近在咫尺的身影,五指夹着四枚梅花镖蓄势待发。 仅仅隔着一个书架那人停了下来,抽出架子上密密麻麻的画轴一一打开,纸张簌簌作响,文齐负手近前,刘进小心翼翼的卷好手中的画轴恭谨的呈给他“大人,王庆子的《松涛图》。” 文齐淡淡嗯了一声,轻轻抚摸着手中的卷轴,佝偻着身躯看不清是何神色,低叹摇了摇头“备车,去白府。” “是。” 扶黎发髻上剩余的一根银簪因着她的连番动作松松插在流云髻上,侧首起身之时碰触到书架上的竹简,直直滑落往青石砖上坠去,萧辞伸手用两指夹住,发出细小的摩擦声响。 “什么声音?”文齐止步不前精明狡诈的眼珠一转沉声问道。 刘进把侧旁一副陡然摊开的画轴卷上赔笑道“老奴愚笨。” “如今倒是愈发不小心了,这些文史典籍可是绝世孤本,可惜了……”他阴沉着脸色并未多说什么,二人一前一后慢慢往门口走去,几名侍卫鱼贯而入吹熄了室内的蜡烛。 “子时之后你派人去冰室查看一下那人的状况……”石门再次关闭隔绝了外界的所有声音,空气中弥漫着浅淡的烛火气息。 扶黎攥着萧辞的衣襟,手心一片汗湿,耳朵恰好贴在他心口的位置,沉稳有力的心跳在寂静的密室中格外清晰,手臂不觉环上了他的腰贪恋着片刻的温存与安心“吓到了?” 她埋在他怀中嗤笑“我又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姑娘。” 他微微低头,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侧,低笑反问“哦?” “我有说错什么吗?” “没有。” “那你笑什么?” “没什么。” “明明……”他捉住她在他身上游移不定的手抵在心口处,她恍然大悟,耳根发烫“你……” “来日方长,此事容后再议。” 萧辞郑重其事的一句话把她混沌飘飞的的思绪瞬间拉扯了回来,借着跳动的烛光,她收回环在他背腹的手,怔怔然看着手心一片血红,鞭痕横跨整个脊背,皮开肉绽,她自知会很疼,会留很多血,可他笑得云淡风轻恍若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他牵过她的手用宽大的衣袖一点一点擦拭着她手心的鲜血,柔声轻哄“不过是流了一点血,无碍,时间不多了,我们不能继续耽搁。” “嗯。”她看着他衣角处渗出的血滴,强忍住所有情绪平静的点了点头,典册室四面墙壁通往不同的暗道,他们刚刚自北门而入,南门为安全通道,眸光自东西两侧石壁上略过,询问的望向他。 “典刑司,东南向。”修长的指穿过她浓墨如云的发丝,灵巧的盘了一个单髻用手中的银簪固定好,方移步走到东侧书柜旁推算着阵法。 入阵易出阵难,石壁轮转,待二人回过神来已身处一方狭小的空间,四面浮雕奇异诡谲钻凿出无数深浅不一的孔洞。 她看着眼前细如发丝的金丝,密密麻麻似一张大网兜头罩下让人无所遁形,贴近墙壁处末端皆垂着一个玲珑小巧的铃铛,他朝她伸出手扶黎会意递给他八枚梅花镖。 梅花镖射入八个不同方位的孔洞,金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奇怪的变化,铃铛沿着丝线的起伏簌簌滑动,诡异的未发出一点声音,利落的避开金丝两个起落稳稳落在甬道入口,他紧随其后在迈出最后一步之时,身形稍作迟缓,衣摆触动了最后一根金丝。 萧辞眸光一暗,飞身上前捂住了扶黎的耳朵,只见金丝互相碰触,金铃剧烈震动叮当作响,凌乱刺耳的声音似一曲摄魂魔咒,他阖目默念心法移动脚步环住她沿着甬道缓缓往前挪动着步子。 不知走了多久,铃铛声音几不可闻,她睁开眼睛对视上他宁静温和的黑眸,眉眼弯弯对着他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双手从她耳朵上移开捧着她消瘦的下颌,冰凉的指尖触到了她的眼角“石壁上大小不一的孔洞可接收融合反射处不同的声音,与空中的金丝交织成移神幻影阵法,一旦触发机关,入阵者会死在它为你编织的幻梦中无法自拔。” “略有耳闻,今日得见,果真非同凡响。”扶黎双手覆在他的手背上蹙眉问道“手怎么这么冰?” “地宫寒气重。” 扶黎自知此地不宜久留,掏出火折子点燃了甬道上的一盏蜡烛,形制无一,石壁两侧各伸展出四个汉白玉玉柱,地上的青石板却是浑然一体,尽头石门处只有一片凸起的卷草纹“鸳鸯锁?” “右,一七,二五,三五,四七;左,二八,三二。”萧辞手中的乌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指节不住敲打着扇柄“可以吗?” 她抬眸颔首,翻身跃起,右手按在左侧第二根玉柱上,两只脚分别踩着右侧一二根玉柱,他稍作迟疑足尖点了一下石壁稳稳落在旁侧,足踩三四玉柱,手按左侧第三根,身子微微蜷缩,侧首对着她点了点头。 玉柱同一时间往回推进,萧辞手中的乌扇循着卷草纹的方向飞去,丝纱裙薄,怀中的虎符书信因着身体骤然腾空受力往青石板上落去,扶黎眉心紧锁,左手钳住虎符的顷刻之间踩在玉柱上受了银针的足腕麻酥脱力,足尖一滑,身形不稳失了重心。 眼见乌扇将要击上石门上的卷草纹,萧辞眼疾手快,移形换影,足尖推进第二根石柱的同时,长臂一捞把她护入怀中,脊背硬生生朝着青石板狠狠砸了下去。 巨大的气流冲击脊背紧贴着身下的青石板拖滑出一道三尺余长的血痕,冰凉的眼泪滴落在他的脖颈处,她趴在他身上瑟瑟发抖,萧辞箍在她腰间的力道渐松,安抚般的轻轻拍了拍她。 扶黎起身用手背抹去眼角擦不尽的眼泪,小心翼翼搀扶着他起身,后背已被鲜血浸透,血肉与衣袍粘合在一起,他以手撑地吐出几口鲜血,面色惨白,额间的冷汗浸湿了满头乌发。 伸手阻住她触摸他脊背的手,黑眸望着大开的石门勉力一笑“不必了,走吧!” 水光潋滟的剪水秋眸直直望着他一言不发,隐忍着夺眶而出的眼泪,心中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无动于衷,无动于衷,无……动……于……衷…… 自知触动机关,石壁闭合,二人必死无疑,眼下是最好的结果,可他事事以她为先不忍她受一丁点的伤害,明知她可以应对却…… 萧辞借住她的支撑起身,轻咳几声伸手轻轻擦拭着她的眼泪,有气无力的沙哑声音偏偏多了一分宠溺的意味“不哭了,你若再哭我也要哭了。” “可……我心疼。”她声音略带哭腔咬着下唇喃喃说道。 “刚刚在典册室中了银针为何不告诉我?” 她方才发觉他不着痕迹搭在她手腕上的手指“麻药而已,是我疏忽了。” “情深智损,关心则乱。” 典刑司无人把守,阴冷潮湿,刺鼻的腥臭味扑面而来,墙壁上挂满了各类刑具,墙角阴影处隐约可见一团模糊的黑影,二人放轻脚步慢慢靠近。 粗重的锁链摩挲过青石砖哗啦啦作响,那人披散着脏污花白的头发颤巍巍起身,两条腿皆被打断浸泡在石灰水中,铁钩贯穿了琵琶骨,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处好地方。 他艰难的直起身子戒备的瞪着他们,眸光锐利满是嘲讽“文齐这个老匹夫又想刷什么花招?竟派两个奶娃子充当说客?” “艾……艾叔叔……”扶黎心中五味杂陈艰难的吐出三个字,他脊背一僵既而冷哧一声别过头去。 “艾叔叔,我是漱毓,我来救你出去。”她俯下身子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玦垂在他眼前“你还记得这块我打小便随身戴着的玉佩吗?” “呸!”艾陈狠狠啐了一口唾沫,面上满是讥讽之色,怒目圆瞪“你是漱毓?你竟然敢说你是司徒漱毓?!这么荒唐的借口,可笑至极的笑话!” 身体剧烈的挣扎带动着粗重的铁链不停的颤动,她倒退几步眼珠一转平静的说道“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羌笛《杨柳枝》,柳叶《塞上曲》,小丫头都学会了。” “你……你……”他踟蹰良久,老泪纵横直直望着她,目光转向萧辞口齿不清道“珞……珞王……我……我在做梦……” “艾将军,在下萧辞并非珞王,特与毓儿一块救你出去。” 第77章 风雨共度 银簪探入锁孔,钳制在手腕上的铁环应声而开,扶黎上前支撑住艾陈摇摇欲坠的身体,尽量减轻肩胛处铁钩穿入琵琶骨受到外力撕扯的痛楚。 “小丫头,不必了。”艾陈皱纹遍布的面容上挂了一丝欣慰的笑容,羌笛《杨柳枝》,柳叶《塞上曲》是他为小丫头谱的曲子,她从不肯好好学。 不想一晃十年掌中过,他还能在有生之年见到那个总爱把他视若珍宝的笛子偷偷藏起来的小丫头“子午暗室机关遍布,文齐派人重兵把守,你们带着我是逃不出去的,在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之前他不会轻易杀我。” “艾叔叔,你信我。”沉静无波的黑眸不同于他记忆中的古灵精怪坚定的望着他说道,双指利落的在琵琶骨处探察了几处地方对着萧辞点了点头。 “艾将军,你忍着点。”修长苍白的指触摸着铁钩嵌入血肉的部分,借用巧力直接拔了出来。 艾陈紧咬牙关,额上青筋暴起,冷汗涔涔,一声不吭,两只铁钩相继拔出,肩胛处鲜血淋漓,并无有效的止血伤药,萧辞封住几个穴道把骨瘦如柴的他从石灰池中拖了出来,手脚皆废,腿部常年浸泡在石灰水中血肉腐化,露出脚腕处的森森白骨。 记忆中的艾陈叔叔,玉树临风,文武双全,幽默风趣,自在潇洒,哥哥箫剑双绝便是得艾叔叔亲授,如今形容枯槁,骨瘦嶙峋,武功尽废,萧辞把他背在身上查找着密室出口。 他身体本就不好加之今晚连番重创,已是勉力支撑,如今身负一人脊背挺直如松镇定自若对着她轻笑,她心头似被万道利剑刺过针扎般的疼,她可以运筹帷幄冷静自持,她可以无动于衷不闻不问,可她真的心疼的要命。 “不好,他们来了。”凭着习武之人敏锐的听觉她心下一沉,对着萧辞悄声说道。 “飞羽令在菜市口死刑犯行刑处,左数第二块青砖底下,小丫头,你还记得我当年告诉过你的话吗?” 艾陈痛极气弱声音虚浮无力,她点了点头低声重复“飞羽出,天下定。” “你们走!” 几乎在同一时间两面石壁上的机关同时触发,石门大开,石灰水池旋起一道暗涡,出口竟是在池低,扶黎撕下一角外裙遮住面容把二人掩在身后,蹙眉看着涌进来的黑衣侍卫“我来应付,你带艾叔叔先行一步。” “万事当心。”二人双目对视,无言之中自有一种心灵契合,扶黎手中梅花镖飞出与黑衣侍卫防御的刀剑相撞,萧辞毫无迟疑背着艾陈自石灰池中跳了下去。 黑衣侍卫络绎不绝,她拾起地上的一根铁链,一招平沙落雁铁链似布绢般在空中飞舞,刀剑落地,一片哀嚎,扶黎身姿轻盈,招式狠辣,直击要害让对手毫无反击之力,眼见黑衣侍卫前赴后继越来越多她虽可应对却无脱身之机。 足尖点起一把长剑,一个翻身跃起脚背踢向剑柄,剑锋摩擦过石壁恰好坠向一方石兽,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无数白羽箭似大雨倾盆从四面八方直射而来,铁链飞舞幻影万千形成一道屏障把她与白羽箭隔离开来。 她冷笑一声躲避着飞箭跳入了石灰池,石灰水兜头泼下,刀伤剑伤受到石灰水的腐蚀钻心的疼,眼前并未向她预料到的一般甬道幽深出现一道锁制机关,而是烛火通明,刀光剑影。 萧辞手执乌扇,玄衣身影,上下翩飞,扇骨过处,见血封喉,艾陈倚在石门处脏污的发掩盖住他的面容黑乎乎的一团,黑衣侍卫接连不断的攻势竟未曾靠近艾陈半分。 她手中的铁链飞出扼住一名黑衣侍卫的脖颈,顷刻分散去一半的注意力,那双嗜血黑眸中冰冷无情,狠厉决绝,反手接住一把长剑剑招快到了极点,显然此时的这波人并不如刚刚那波好应付,武功亦是顶尖。 扶黎持剑杀至萧辞跟前,他浑身湿透额间的发丝还在往下滴着水,分不清究竟是石灰水还是血水“通道汇合,这便是连接牡丹花从的逃生通道?为何没有机关?” 他目光自石门旁带着锁孔的卷草纹浮雕上扫过“子午鸳鸯锁。” “你遣人浇铸的钥匙可能打开?” “需要时间。” “我信你。”她淡淡说了三个字,手中的剑旋出一道剑花一个人应对黑衣侍卫发动的所有攻势。 “甚好!”闻听拍掌声响,黑衣侍卫暂时收招,持剑而立,虎视眈眈,几名金甲护卫簇拥着文齐走了过来。 此时她一袭白色衣裙脏污不堪随意用黑色带子束着腰,披着一件黑色披风,蒙着面纱与逍遥王身边的宠妾相差甚远“天下无一人可在子午暗室的天罗地网中逃脱,姑娘倒是个人物。” 萧辞背对文齐而立,敛目凝神用钥匙探查着子午鸳鸯锁的结构,文齐堆满笑容的一张脸转瞬便阴云密布“勾结乱臣贼子,上,给老夫留下活口。” “是!” “自投罗网。”她眼角上扬,嘴角满是嘲讽与不屑,云淡风轻的轻笑硬生生让人打了一个寒颤。 金甲侍卫联手加之黑衣侍卫齐齐发动袭击可谓困兽之斗无所遁形,她默念剑阁心法,长剑挑起一件披风,在半空中撕裂成无数碎片似飞刀一般抵挡住了剑影攻势。 文齐看着倒在脚边的一名黑衣侍卫大骇,布片直直射入胸膛,一招致命,不由往后踉跄着倒退了几步沉声吩咐“杀无赦。” 扶黎走火入魔时遭内功反噬,并非一朝一夕可以痊愈,贸然动用剑阁心法无异于雪上加霜,她嘴角渗出一丝鲜血,手中的招式慢了半分,后背一疼,侧目回首一招落雁归巢把身后的人震出三尺之距。 咔得一声脆响,青石砖移位,剧烈的震动令人身形不稳,乌扇飞出刀剑应声而断,萧辞环着扶黎护在身前,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她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的沉稳有力的心跳听着外面的刀剑厮杀,在他面前她似乎总是那株依附乔木而生的丝萝。 石门推移,月上中庭,扶黎抬头看着他笑,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一个翻身接过他手心的骨哨轻飘飘的落在牡丹花从之中。 嘹亮的哨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她抛起骨哨反手接住,走到艾陈身旁“艾叔叔,我带你回家。” 无声无息之间暗雨楼影卫已至,景皓挥手示意一名影卫把艾陈背起,扶黎以剑撑地嘴角不停的溢出鲜血,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血丝艰难的起身把身上的披风罩在艾陈身上“撤!” 倏而之间,几名影卫身上皆背着披着黑色披风的人,移形换影,难辨真假,兵分多路向着不同的方向行去,大批士兵举着火把蜂拥而至,小小的别苑尸横遍地水泄不通。 萧辞手中的乌扇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血光,扶黎接过景皓递过来的杨柳风,足尖勾住剑尖,剑锋在半空中似柳枝轻拂,强大的剑气震得人肝胆俱裂。 幻影扇卷起无数牡丹花叶,叶过火灭人亡,他牵起她的手施展轻功跳出了包围圈侧首对着石门旁的文齐露出一个诡异莫名的微笑。 “萧……萧珞……” 逍遥王府,九曲回廊之上一溜纱制宫灯,灯火通明,风吹起灯笼下的细碎流苏,空无一人。 凉风吹开她面上的白纱,她从怀中掏出染血的书信,兵符,悲喜交加,萧辞从她手中抽出衣袖不悦的看着她“你动用剑阁心法了?” “我……”她抿了抿嘴唇点了点头“事出有因,不得已为之。” “不得已为之?”他自嘲一笑负手转身淡淡道“你先行回笛莘斋,我还有事同景皓无暇商议。” “你生气了?”刀伤剑伤,内力反噬,里里外外似乎特别的疼,望着他的背影心头一涩,顿觉十分委屈,萧辞身形一滞,并未说话“你先让无暇帮你察看一下伤势,我一会便过去看你。” 他推开藕香榭的碎玉镂花檀木门,无暇赶忙上前还未询问他状况,他浑身脱力依靠着檀木门缓缓滑落到地上。 他支撑着萧辞起身把她搀扶至软榻上血水在他的天青色长袍上晕染开来,看着宛若从血水中捞出来的萧辞他怒不可遏的道“这个老匹夫,终有一日我要把他挫骨扬灰,千刀万剐。” “后背……银针……玄磁石……”他一句话说的断断续续,无暇扒开他破碎的玄色长袍,后背之上一片血肉模糊,鞭痕横跨这个脊背,加之石灰水的侵蚀腐肉翻出,勿论身上其他的刀伤剑伤,十指红肿淤青,浑身冰冷,毫无温度。 景皓入内血腥气扑面而来,二人先行帮萧辞清理了伤口,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在榻上铺上冰丝被褥,笼上火盆“如何?” “一切顺利,艾陈在笛莘斋,雨若在帮他诊治。” “扶黎呢?” “还好,受了内伤。” “是福是祸? 第78章 前夕 凉夜如水,竹影森森,青鸾用青铜盆端着一盆温水踏门而入,耳听无暇景皓二人的对话宽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萧辞赤着上身,双目微阖,十指被仔仔细细上了药,无暇把脉过后,执着玄磁石自鞭痕处缓缓略过,借着烛光墨黑的玄磁石之上插满细如牛毛一寸余长的银针“这……你……” “他哪里肯如此轻易的就把我关入冰室之中,鞭子藏有毒针。”萧辞虚弱笑笑“玉楼私下换了银针,并无剧毒,取出便好。” “你真信他?” 他淡淡嗯了一声并未多言,无暇以手执刀在火上烤了一下,干脆利落的清理着鞭痕处的腐肉,他闭着眼睛,眉心紧锁,冷汗涔涔,双拳紧握,包裹的纱布上渗出丝丝血丝。 待处理完身上的所有伤口,萧辞气竭倦极,趴在床榻上低声吩咐道“今晚务必拿到飞羽令,卯时一刻让长姐去文府兴师问罪。” “退之?”只听几声叩门声响扶黎清冷无波的声音透门而入。 “不见。” 萧辞淡淡说了两个字便阖上了眼睛,无暇整理着桌子上的瓶瓶罐罐无奈道“这会不见一会又心疼,你好好休息,我们不在此碍你的眼了。” 檀木门打开复又关上,扶黎换了一身银蓝衣裙,用一支银簪挽了很低的发髻,立于夜风皓月之中愈发显得纤瘦羸弱。 无暇挑了挑眉毛干笑两声“扶黎,你来了,退之他已经歇息了。” “有无大碍?” “没事,丹燚寒潠,九毒齐发,剥骨抽筋,万蚁蚀骨,这些皮外伤不过尔尔。” 本是开解之语扶黎身形微微一僵,青鸾白了无暇一眼柔声道“伤势虽重,并未伤及根本,王爷自有分寸。”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递给青鸾“安神调息,你把香炉里的安神香换了,待他睡熟,我看一眼便走。” 话虽对是青鸾说,眼睛却是盯着无暇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容,他干咳两声讪笑道“这不关我的事,我只是奉命行事。” “多谢。” “女人太聪明并不是一件好事。” “打什么哑谜?”青鸾怪异的在他们两人之间看了看拿起荷包在鼻尖嗅了嗅恍然看向无暇“这不是王爷让你配的安神调息的香吗?” 无暇意兴阑珊的应了一声,推搡着青鸾入内燃香,不知何时一道鬼魅黑影立于廊下低声向景皓回禀着什么,他眸光略微暗了暗面露迟疑之色。 “何事?” “楚夏被文齐打发去了衢州军营。” “夏言楚?”扶黎冷哧一声“落井下石,生不如死果然是他的手段。” “公子借由她将计就计,反将一军,军妓……” “背叛的无辜?”她一语打断了景皓的话清冷的眸子淡然无波“她要为她的每一个选择负责,无论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会带来什么后果,她都必须承受,楚楚可怜不能成为她自以为是的借口。” “好,我并无异议。”景皓挥了挥手那名影卫行礼退下,祁王的消息借由楚夏传递给文齐,一叶庵太妃遇刺,刻意接近萧辞阳奉阴违离间扶黎与逍遥王府的关系,暗中协助白翎与魔音谷的牵绊讳莫如深…… “最毒莫过妇人心。” “无暇公子怜香惜玉大可相救与她。” “哦?你竟要对号入座不成?” “我本不是什么良善之人。”她面上露出一丝倦容,无辜?她也……何其无辜,不是吗?倚着栏杆看着掌心浅淡的脉络问道“祁王私自入京一事他是如何安排的?” “酉时三刻伪装成婢女已随郡主入宫,太后会从中周旋。” 青鸾轻轻打开檀木门悄声对着扶黎道“睡了。” 她提裙入内,转过屏风,内室一角只点了一盏灯笼,灯花爆裂,烛光摇曳,她坐在床榻上用指尖理了理他的发,小心翼翼的抬起他的手放入冰丝蚕被之中,附在他耳边轻笑道“怪道我前几日总是嗜睡乏力,真不知你在我身边悄悄放了多少草药,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从不舍得对我发脾气,每次莫名其妙的生气大抵都是出了什么事,你知不知道你演的一点也不像。 是不是很疼?我知道很疼的,以前我被绣花针刺破了手指都要向你哭好久,你就会笑着哄我说委屈我家毓儿了。” 她声音很轻很慢嘴角挂着盈盈笑意眸中却盈满细碎的泪花“你以为你说不疼我就不难受了,你自认为伪装的很好我也笑着装傻。 鞭伤,剑伤,暗器伤,中毒,内伤……深浅不一,大大小小,我感同身受,我知道那有多疼看着你的微笑便有多心疼,我真的好心疼,那是我的珞哥哥,我的夫君,此生唯一对我倾心相待的男子。” 扶黎擦拭了一下眼泪探看了一下他的脉搏,手指放下他鼻下感受着时轻时缓的呼吸,亲自确认他安然无恙不欲多做停留,她后背受了剑伤身上的内伤并不轻,她需要休养,需要好好保重身体,才能更好的照顾他。 之后几日,朝堂上下一片纷扰,文齐上奏祁王萧珝勾结司马云朗拥兵自立意图谋反,萧玦龙颜大怒驳了折子三日不朝。 艾陈被转移至暗雨楼养伤,逍遥王府后院不多的侍婢皆出自暗雨楼,是以萧辞避府养伤一事并无外人知晓。 扶黎并未过多踏入藕香榭,大多时间安静的在笛莘斋歪着浅眠绣花。 碎玉雕花格窗半掩,窗外的一颗老桂花树攒了簇簇金桂,暗香幽幽,扶黎抽出梅瓶中残败的白荷替换上新剪得剑兰,侧目望了内室一眼放轻脚步,蹑手蹑脚搬了一个紫檀圆凳坐在床榻旁绣白袍袖口的暗紫竹纹。 萧辞睁眼入目便是她低眉垂首一丝不苟,半翘兰花指捻着一根绣花针穿针引线的场景,顿觉心头一软,这几日她避得巧妙皆在他熟睡时前来,他已近三日不曾见过她。 “你醒了?”她抬眸对视上他的眼睛,浅笑嫣然,随手把绣花针插在针线竹箧中放在矮几上,俯身扶着他坐起狡黠道“还生气吗?” 他轻笑理了理身上的白色亵衣,无暇配制的活血化瘀的药膏有奇效,短短几日手指红肿消退只留下几道浅浅的疤痕,愈发显得手指瘦削苍白。 她屈膝行礼,袅袅一拜“小女子在此向公子赔礼道歉,万望公子宽宏大量。” “怎么不在笛莘斋好生躺着?” “我一直好好听你的话,认认真真的躺着吃药休养,还帮你做了一件外袍。”她拿起那件差不多大功告成的白袍炫耀般的抖开给他看了看“还有几片竹叶便绣完了,我前段时间帮你绣了一个腰带,到时一并拿给你。” “过来。”他朝她伸手,她自然的与他十指相扣由着他牵引着坐在床榻上“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要不要以身相许啊?” “好。以身相许。”他宠溺的低声笑道,手指摩挲到她的手腕把了把脉方才宽心,把她垂在脑后的发顺至肩侧“我看看你的伤。” “真要……以身相许吗?” 她今日穿了一件藕粉色齐胸襦裙,系着银蓝色宫绦,素色罩衫之上绣着粉紫色的芍药,此时罩衫半褪,墨发掩映之间露出一痕雪脯,萧辞实为挂心她的伤势,医者仁心,并无他想,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想什么呢?” 伤口结疤她左右运动牵动疤痕时反而比前两日还要疼一些,他用手指挑了一点玉露膏轻轻涂在背脊上的伤口处,不觉手指略微有丝颤抖碰触到她身上纵横交织的新伤旧痕。 她微微一颤,贝齿轻咬红唇仿佛暗暗下了很大的决心回身反搂住他,吻上了他冰凉的薄唇,辗转轻磨了几下,沿着嘴角缓缓往下,在他喉结处舔舐吸吮惹来他一声轻嘶。 结实有力的臂膀紧搂着她不盈一握的腰肢似乎要把她融入自己的骨血,黑眸暗沉,俯身含住了她的樱唇,他的吻一向温柔和煦如春风化雨。 此时却霸道激烈的让她无一丝喘息的机会,手臂紧紧攀着他的脖颈浑身软绵使不上力气,那样的抵死缠绵,蚀骨相思,眼角不觉留下一滴眼泪。 他稍稍离开,鼻尖抵着她的鼻尖剧烈的喘息,浑身肌肉紧绷,炙热如火,声音沙哑暗沉难掩情'欲“毓儿,我爱你。” “珞哥哥……”眸光潋滟,樱唇微启,软语娇媚的声音简直让人酥到骨子里,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颤巍巍的伸手去解他白色亵衣上的腰带被他一把握住柔夷,轻声在她耳边道“不行。” “你……不想吗?” “想。” “我怕……我怕以后……”她埋入他的怀中嗅着他身上浅淡的白梅墨香颤声道“我怕就此便没有以后了。” “你信我,好不好?” “我信你。青山隐隐,流水迢迢,黄泉碧落,永世相随,你只答应我不许留我一个人孤孤单单活在这世上,可好?” “好。” 第79章 婚宴(上) 萧辞慢条斯理的帮她穿好素色罩衫,下巴抵着她的发顶,若有似无的兰麝清香丝丝入鼻,任由她靠在自己怀中闭目养神,偷得浮生半日闲,若静水悠长终此一生是否真是奢望过多? “我还从未见过大祭司成亲呢?” “月落族成亲繁文缛节并不是太多,自在随性。” “青衣转毡褥,锦绣一条斜,我听说新娘在未入新房之前脚是不许沾地的,是不是?” “嗯。” “如果新娘是个大胖子,新郎抱不动怎么办?”她鼻尖抵着他的胸膛偷笑道“还有大祭司府中古朴素雅如同寺院,府上连个婢女都没有,冷心冷面、悲天悯人如天胤在大庭广众之下抱着一位女子,想来也是难为他了。” “鬼精灵。” “这是在夸我吗?” 萧辞忍俊不禁,好笑摇头,她从他怀中起身仰头望着他,佯怒捏着他的耳朵道“你家夫人国色天香,倾国倾城,武功卓绝,七窍玲珑,古灵精怪,贤良淑德,无论是琴棋书画诗酒花还是茶米油盐酱醋茶皆手到擒来,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为夫甚慰。” 正在闲述琐事之际,青鸾用雕花梨木托盘端着两碗汤药敲门走了进来,她沓着绣花鞋理了理衣裙监督着萧辞喝完药,端过余下的一碗一饮而尽,莞尔一笑道“终日药香不绝,把这房中的花都熏坏了。” “藕香榭确实养不出笛莘斋的那株素心雪兰。”他离床下榻,墨发如水披在白衣之上,清逸淡雅,卓然出尘。 扶黎拈了一颗蜜饯放入口中咀嚼,心满意足的摸摸下巴左右打量片刻,拿过她未完工的单袍绕到他身后淡淡道“展臂。” 阳光透过碎玉雕花格窗上的阮烟罗淡淡打在二人身上,白色长袍针脚细密,绣花平整,她眉目之间盈满笑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间或自夸几句,他在旁轻笑附和,那样的萧辞与扶黎是青鸾不曾见到过的。 “怎么又瘦了?”扶黎用手重新量了一下尺寸,接过青鸾递过来的白衣锦袍复又帮他穿好“我晚上回去稍微改一下。” 青鸾掩唇而笑“你倒忘了明日是八月初九,清影山庄已遣人来请了。” “这么早?” “柳姑娘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明日大喜,待嫁新娘羞怯、不安、念家、欣喜、苦楚……心中五味杂陈也是有的。”青鸾说话行事向来滴水不露一句柳姑娘说的甚是曲折婉转“雨若已在外候着了。” 她略微一滞,回头望了萧辞一眼,他牵过她的手,拇指摩擦着她的手心写了一个“安”字,对着她点了点头,她眨了眨眼睛亦对着他郑重其事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藕香榭。 寅时一刻,清影山庄,朱红灯笼胭脂烛,四面双喜红绸悬,鸳鸯戏水的红绸被底下撒了一榻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 六十多岁福寿双全的喜娘用银梳慢慢帮凉槿顺着发“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凌波统筹打点婚礼一应事宜忙得不可开交,扶黎梳着流云髻簪了两根红玉落梅钗,素白衣裙绣着一枝怒放的红梅,外罩银红底色银丝白梅纱衣,薄点胭脂,艳若桃李,冷若冰霜,以手执笔正帮凉槿画着额心的花钿。 “老身为京中多少新嫁娘梳过头,盘过发,柳姑娘这般才貌双全,美若天仙的人老身还是第一次见到。”喜娘一丝不苟的梳着牡丹髻,缕缕青丝在她手中灵活熟稔的缠绕口中不住的说着吉祥话,凉槿觉得有趣,洗耳恭听,笑而不语。 至卯时一切方才准备料理妥当,赏了喜钱安排喜娘去用早膳,凉槿大红嫁衣,胭脂朱唇,柳眉如黛,肌肤似雪,一双顾盼生情的狭长丹凤眼上勾,眉心描着牡丹花钿,不似以往弱柳扶风的妩媚妖娆,明目皓齿,秀丽端庄。 “虽是不得已而为之,此生能身着嫁衣光明正大的出嫁,足矣。”凉槿抬袖盯着红色嫁衣上的花纹“新娘待嫁原是这种感觉。”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沐公子……”凉槿踟蹰犹疑片刻终是忍不住问道“他……待如何?” “剑阁许是出事了,子澈无瑕东顾,待此间事了,我回剑阁查探一下情况再做定夺。” “魔音谷!” 扶黎蹙眉点了点头“魔音七杀、四护法之一镜姑,现于雁月,百花案扑朔迷离的鬼魅作案手法,游离于雁月朝堂宫廷衔接穿插,绝非巧合。冰山一角,敌意未明,阴谋重重。” “阁主允你沉冤血案究竟意欲何为?”凉槿如梦初醒,扶黎重回雁月是第一步,那么之前种种是否早在那人的预料之中,她揉揉发痛的太阳穴,步步皆棋,何时才能终止? “我自有打算,你无需思虑过多。”芊指抚了抚她额前细碎的金色流苏淡淡一笑“有时候想想之于普通人的寻常日子与我们而言怎会这般难。” “自古红颜多薄命,谁让我们是美人呢?” 凉槿翘着兰花指勾了勾扶黎的下巴,媚眼如丝,她轻笑莞尔,坐在一旁的圈椅上斟了一杯热茶郑重其事道“凉槿,如今你武功尽失,不宜与天胤正面冲突,此人心思深沉,神秘莫测,万事小心为上,但求自保。” “可……” 她放下茶盏,指节敲打着桌面,抬眸静静望了她一眼,凉槿阖目点了点头“属下遵命。”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天响,红色的碎屑宛若漫天飞舞的胭脂花瓣,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喜钱、喜糖……大把大把的往街边抛撒,人声鼎沸的朱雀大道、熙熙攘攘讨吉利的普通百姓,嬉笑打闹的孩童。 凉槿放下手中的团扇撩起一角轿帘,嘴角不觉挂上一丝笑意,她原以为她不在乎,不在乎名分,不在乎耳病厮磨朝朝暮暮,不在乎可有可无的婚礼,可她终究骗不过自己。 孤女无依,剑阁杀手,烟花妓'女,痴心错付,可笑她输了人,输了心,输的彻彻底底,一生凄凉,一世孤苦,干干净净的来,孑然一身的走,原来竟是从未有人真心爱她宠她,就连这场婚礼也是偷来的明媒正娶。 神思恍惚之际,花轿落地,鞭炮声响充耳可闻,一只修长白净的手从轿帘外伸入,她一手执扇掩面,一手搭在了他的掌心。 刚刚踏出轿门便被天胤打横抱起,大红喜服无甚装饰只在领口袖口用金线勾出回月云纹,惯常披在身后的发以金冠束起,清冷俊逸,气宇轩昂,少了几分悲天悯人的佛陀之态多了几丝人间的烟火气。 一群孩子蜂拥而上,不住的朝他们投掷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她拿着手中的团扇左右遮挡,喜娘曾言此为童子闹喜寓意多子多福、早生贵子。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宽大的衣袖遮在她的侧旁,掩去外间一切纷纷扰扰,清雅平和的檀香气息让她无端平心静气,安心自在。 入正厅的路似乎特别长,每转一个弯都能听到流利顺畅喜的吉祥话,平日里洗尽铅华的大祭司府,红绸摇曳,门窗庭柱皆是红色对联、大红喜字,她忽然生出一种错觉,冥冥之中一切早已注定,那座青石桥,那片青竹林,那颗老梅树。 奴家已收下大人的定情信物,在府邸恭候大人三媒六聘迎娶我过门,没想到一语成谶,宿命轮回。 …… 自雁月开朝以来,设大祭司,司国运、卜命数、达天命,一言足可左右天下社稷,此改天逆命,窥探天机之举,折损阳寿、耗损精气,是以历任大祭司皆不长寿,未避结党营私、谋反作乱之嫌更鲜有成家立业之举,天胤成亲虽非先例足可震惊朝野。 皇上赐婚,太后主婚,文武百官皆至,如此荣耀当今世上可谓独此一份,太后绛红凤袍画着精致淡雅的妆容,云鬓高髻上插着五凤九鸾钗,母仪天下,雍容华贵,端坐正位接受两位新人的跪拜。 天胤搀扶着她起身,太后笑容满面拿起婢女呈上的红绳系在二人的手腕处“哀家愿你们二人举案齐眉、永结同心。” “谢太后。” 萧玦玄色龙袍,紫金冠束发,无怒无喜,身旁的白媚儿一袭烟粉色宫装裙裾绣满繁复奇巧的朱红缠枝牡丹,梳着朝凰髻斜插一朵硕大的正红牡丹只簪了一支点翠蝴蝶簪,国色天香。 幽禁紫微殿寸步不离皇宫的淑妃林清薇竟也随侍左右,不施脂粉,葱绿色宫衣一清如水只在袖口处绣了零星几簇丁香花,清瘦柔弱似易折的芦苇。 “朕与爱妃愿爱卿与柳小姐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谢皇上恩典。” 拜了天地,祭祀了月神,按照月落族的规矩已然礼毕,之后是众大臣的恭维逢迎,文齐玩味的盯着扶黎看了好久既而转向岐乐郡主的方向,被她恶狠狠的回瞪了过去,陆旌阳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不知附耳对她说着什么。 白维、林政廉向来水火不容,平日相见二人连虚假客套的寒暄都省了,白维青衣竹冠被一群溜须拍马的官员围在中间而墨衫长袍的林政廉身旁左不过寥寥几人尔,一派祥和喜气的喜堂在无形之间似乎变了味道,暗潮涌动,无波无澜。 “大祭司委实不够意思,连张喜帖都不舍得给本王下么?建业虽山高水远,春风不度,本王还是要向大祭司讨一杯喜酒喝的。” 第80章 婚宴(下) 松风阵阵,竹叶簌簌,来人剑眉星眸,挺鼻薄唇,锦衣蓝袍宽衣窄袖,潇洒利落。 身旁两人,一人白衣玉冠,温文尔雅,手执乌扇,面上覆着半张银色面具,另一人气宇轩昂,威风凛凛,墨衣锦袍。 却是祁王萧珝、逍遥王萧辞、镇国大将军司马云朗,众人识趣的退后几步让出一条窄道,天胤沉静如水的面容上并无多大情绪起伏,漫不经心的伸手除去凉槿金簪中的莲子淡淡道“祁王厚爱,微臣惶恐。” 萧珝大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瞅了凉槿一眼朝着天胤挤了挤眼睛,调笑戏谑道“你少在这里阴阳怪气,不近女色?坐怀不乱?哈哈……窈窕佳人,春宵一刻值千金。” “六弟!”萧玦看着脸色阴郁一言不发独自喝闷酒的萧珩,偷瞥了眼端坐侧旁的太后轻咳一声道“如此场合,姗姗来迟,成何体统。” “皇兄此言差矣,一则大祭司并未发给我喜帖,二则为退之延医问诊,眼下稍有起色,差不多已至午时了。” 萧辞抵唇轻咳,敛衣行礼“请皇上责罚。” 太后抬眸看着萧珝语气清淡透着几分威仪“你刚刚回京,纵情酒色,呼朋引伴也便罢了,退之身子骨不好,万一有何差池,如何向太皇太后交代?” “太后英明。”他讪笑着扶起萧辞“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林政廉重重放下手中的酒杯,疾走几步大有兴师问罪之意“边关战事肆起,祁王、司马将军擅离职守私自回京把边关百姓将士置于何地?群龙无首,六爻皆动,兵力悬殊,又无良将统筹……” 萧珝掏了掏耳朵,又来?真是个刻板受礼,不通世故,忧国忧民,冥顽不灵的老顽固,赶忙出声打断他的话似笑非笑看向白维、文齐的方向一字一句接道“擅离职守、不奉圣诏、结党营私、招兵买马、自立为王、勾结镇国大将军司马云朗欲起兵造反,谋权篡位,理应诛而杀之!” “老臣……并非此意。”一字千金,字字清晰入耳,实乃文齐上奏萧珝意图谋反的折子,林政廉诚惶诚恐,脊背挺直不卑不亢“微臣望王爷、将军当以天下百姓为先。” “通敌叛国、谋权篡位实乃十恶不赦的重罪,本王委实担当不起,合该调查清楚为好。”萧珝自斟自饮嘴角挂着惯有的不羁笑容,漫不经心的用手臂勾住旁边文昊的脖子不由分说便灌了一杯桂花酒“文天师,云朗通敌叛国一案未明,当局者,当事者,你可不能走。” “放肆,大祭司大婚之日,也由得你任性妄为?” “皇兄,司马云朗通敌叛国一案,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逍遥王监察,前后审理彻查足有三月之久,此案不能不了了之,让人如鲠在喉,借题发挥。” 他说罢眸光一凛收起戏谑之态掀袍跪地抱拳行礼“秦谦战死沙场,秦询金殿鸣冤,秦家一门忠烈,为雁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皇上理所应当也要给秦家一个交代,给枉死的将士一个交代,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哦?通敌叛国?”文昊饶有兴趣的挑眉轻笑“师弟竟有此本事?” “交代?!”萧玦满眼戾气,脸色阴沉,咬牙切齿道“好,朕也想听听结果,王越、戚无源、陈则,审理的结果如何了?” 刑部尚书王越,大理寺卿戚无源,御史大夫陈则,冷汗涔涔,垂首而立,偷偷瞄了一眼温文清雅的萧辞小心翼翼的回禀道“最终审查结案的卷宗在逍遥王府上。” 扶黎盛了一碗银耳莲子粥递给萧辞,他轻咳着接过略微喝了几口,白衣锦袍用银线滚了一圈回云纹,披着厚厚的白狐裘苍白如玉的指节无规律的敲打着手中的暖炉露出掌心一朵浅浅梅花“本王旧疾复发缠绵病榻足有月余,王大人送来的卷宗确还在府上,景皓,你回府去取。” “是。” 气氛一时有些凝重,安静的有些诡异,大红嫁衣灼灼,手中红线微不可查的动了动,凉槿侧首,天胤清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派人送你回房。” 她摇了摇头“新娘独自回新房,不吉利。” 他淡淡看了她一眼没有继续说什么,她不免感觉有些好笑,不吉利?喜堂之上剑拔弩张可吉利? 萧珝百无聊赖拈着青花瓷盘中的花生米以不同角度抛入口中,一口气吹净手中的花生皮屑拍了拍手,对着默立在墙角的秦询道“秦编修,来,左右闲来无事也是等着,你把当日的供状复述给大家听听,三月之久,本王怕那些老眼昏花、欲盖弥彰之人贵人多忘事早已抛诸脑后了。” 秦询平素性情温和,平庸懦弱,胆小怕事,秦谦一案难得义愤填膺了一次,他起身理了理衣袍恭恭敬敬走到大殿中央行礼下拜,须发花白的秦云鹤并未阻止目光沉静内敛,默然而坐。 他跪立殿中,不同于御清台的愤慨激昂,一五一十平静的复述道“硌邺之役舍弟率一万精兵引蛇出洞借助天业之险与司马云朗形成包抄之势,此一役舍弟前方涉险浴血奋战司马云朗的大军迟迟未至,致使一万精兵全军覆没。 据军中士兵佐证司马云朗此间会见齐国军师文昊,此为其一。 舍弟为先锋,首仗告捷,司马云朗与舍弟帅帐之中发生争执,其后暂卸舍弟军中一切职务,建业之战,尸横遍野,此一役八万士兵全军覆没,其间司马云朗与文昊亦有书信往来,此为其二。 班师回朝,建业告捷之际,司马云朗自言舍弟战死沙场,是他与李述自建业戈滩运回舍弟的尸体,舍弟出入沙场五年并非打遍天下无敌手,但若想无声无息置他与死地亦绝非易事,除非是他亲信之人。 仵作验尸舍弟致命之处并非全身刀剑之伤乃为金针刺脉而亡,乃李述的八字金针,此为其三。 舍弟驰骋沙场御敌报国,今惨死建业戈壁,英年早逝,万望皇上还舍弟一个公道。” 扶黎透过红绸软幔望着面色铁青的萧玦,唇角微扬,这是一步死棋,一则通敌叛国历来是历朝历代十恶不赦的重罪,不得不审;二则雁月与齐国缔结秦晋之盟,休战言和,今齐国天师文昊在场,旧事重提,通敌叛国?等于当面撕毁盟约,不能审。 “此乃雁月国事,在下身为齐国使臣理应避嫌。”文昊年纪轻轻位极人臣,深藏不露,沉稳老辣,闻听此言倒是潇洒磊落,不欲细究,起身对着上首一揖“硌邺之役,若非云朗兵分三路,声东击西,巧借邺山天险,雁月覆灭的可不止一万精兵。 战火暂歇之际,我曾私下约云朗二月初四邺山宿垆亭会面,邀请他六月初六赴齐喝一杯我与拙荆的喜酒,皇上若不信,在下师叔关云子可作旁证。 此后并无书信往来。” 说罢执起手边的酒壶倒了一杯酒,走到天胤与凉槿面前笑道“祝二位结发同心、琴瑟和鸣。” “谢谢。”天胤与他碰杯,掩袖一饮而尽。 “拙荆初到雁月,偶感风寒,身体抱恙,我还是亲自照料比较稳妥放心。”文昊不着痕迹看了一眼静默不语的萧辞,对着上首抱拳一礼“在下告辞,望皇上还秦府一个公道,还……云朗一个清白。” “文天师请便。”太后瞥了一眼阴沉暴戾的萧玦温言说道。 白媚儿慵懒的抚了抚云鬓,朱红牡丹掩映下一根素银通信草簪子若隐若现,凤眸斜勾,挑衅嘲讽般的睨了林清薇一眼,她纤细的手腕上空荡荡套着一只白玉镯,指甲嵌入手心泛起几道红痕,面色煞白。 萧玦大力攥住她的手腕,双目通红,极力压抑着情绪附在她耳边笑道“怎么?戳到你的痛处了?心疼了?他死了,万箭穿心,金针刺脉,你最好给朕彻底断了念想。” 林清薇怔愣片刻侧头望着他,眸光冰冷,满目怨恨,他勾唇一笑伸手把她额前掉落的一缕发丝温柔的捋到耳后“乖,文武百官可还看着呢,你可是朕温婉贤德的好淑妃。” 耳听脚步声迭起,刑部、大理寺、御史台皆派人送来事涉本案的所有卷宗笔录,景皓恭敬的把最后的结案卷宗呈给萧玦,敛目退下站在萧辞身后。 萧玦草草翻开卷宗看得极快,面沉如水,阴晴不定,攥着宣纸的右手青筋暴起“人证呢?” “传刘骏。” 刘骏青布长袍,瘦削清减,双目无神,颤颤巍巍跪在正殿还未行礼萧玦拍案而起大声叱问道“秦谦是如何死的?” 他环顾四周,万念俱寂,结结巴巴道“司马……云朗……与李述……勾结,秦将军被李述……八字金针……刺脉而亡……” 第81章 沉冤(上) 殿中一时之间寂静无声,司马云朗不可置信的望着刘骏,他瞳孔涣散,呆愣愣的瘫痪在地上,在场的文武大臣皆噤若寒蝉,明哲保身,不发一言。 萧珝皱眉,剑眉斜飞,怒不可遏,一脚便踹了出去,正中胸口,刘骏匍匐在地上口吐鲜血,四肢抽蓄“混肴黑白,诬陷朝廷重臣,该当何罪!” “放肆!目无尊长,你把朕与太后置于何地?”萧玦抄起手旁的案卷怒意未消直接摔在了萧珝脸上“给朕好好看看!” 他略略翻看了一下散乱的卷宗,密密麻麻的批注,人证物证具在直指云朗,白维上前拱手一揖“皇上,刑部、大理寺、御史台皆有审理卷宗备录,还望皇上早做定夺。” “启禀皇上,刘骏一面之词,不足为信。”林政廉驳斥道。 “林相此言何意?” “是非黑白,白相不是比任何人都心里清楚吗?” “为国尽忠、为民分忧,食君俸,忠君事,国之大事本相案牍劳形自是清楚。” 萧玦揉了揉发痛的额角,一页一页翻着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呈上来的卷宗,充耳不闻,黑眸阴鹜,若有所思。 忽然躺在地上行将朽木的刘骏直挺挺的骤然弹起,黑眸血红,满目惊恐,白媚儿吓得花容失色扑入萧玦怀中惊魂未定道“皇上,吓死臣妾了,此人惊扰圣驾,罪无可恕。” 他安抚般的轻拍着白媚儿的背柔声轻哄,雪额抵着他的胸口若有似无的摩挲,狭长的丹凤眼上扬透出一丝诡异的精光,嘴角的笑容阴冷渗人。 “鬼……有鬼……”刘骏双目圆瞪,近似癫狂,口齿不清“依……米花……依米花……阿谦……鬼……” 天胤锁眉敛目,扯下手边的一块红绸掷了出去,上好的绸缎在空中舒展宛若一片红云,兜头便把刘骏包裹的严严实实,他似被迷了心窍,剧烈的撕扯挣扎,十指刺破层层红绸,刺耳的裂帛声响让在场诸人毛骨悚然。 一手拽着红绸一角,红袍翻转,口中念念有词,颀长的双指正中眉心,眸中奇异的亮光尽褪复归一片清明,他口中不断溢出鲜血,滴在身上的红绸之上氤氲开来,秦询跪在一旁离得最近慌忙接住了摇摇欲坠的刘骏。 秦询本就是文弱书生没什么力气,勉强把他扶住,他望了一眼司马云朗对着上首的萧玦道“皇上,微臣失言,司马将军、李述……赶来之时,阿谦已然身死……眉心一点红梅铺满依米花……是……是百花案……” 他冷眼瞪着白维,每吐出一个字鲜血便会不断从牙缝中渗出“所谓人证……物证……皆为白相……一手策划……刘府一门……满门抄斩……死无对证,白相好……好手段……” 殿中百官闻听此言议论纷纷,白维冷哧道“满口胡言!” 天胤近前几步悄声对着萧玦道“巫蛊之术,回天乏术。” 萧玦挥了挥手,手中大理寺的卷宗虽事无巨细,详尽扼要,却每每断了重要线索,并未结案。 刘骏抬头看着秦询艰难的说道“曼儿……孤苦一人……你好生待她……是我刘府……对不住你们……” “大哥!” “谢……谢……”最后两个字极为微弱,扶黎隐约察觉到那两个字是对萧辞说的,她侧目他看了一眼,云淡风轻,置身事外,指节依旧不停的敲打着手中的暖炉。 司马云朗通敌叛国拖至现在迟迟未曾结案终其因乃萧玦刻意授意为之,所有人皆心照不宣,雁月兵权四分五裂,太后、萧珝、白维、文齐甚至于天胤手中都有可供差遣的兵马,而司马一族镇守边关、封侯拜相、为国为民、忠心耿耿,可为萧玦所用,此为其一。 通敌叛国一案刻意深究并不周祥,因秦谦之死借题发挥,试探萧玦对于司马云朗的底线,御清台宫宴三司会审已然失却先机,与齐国结盟通敌叛国倒成了功过相抵,此为其二。 秦谦、林清薇……此为其三。 于公于私,此案如今是雷声大雨点小,结果早已尘埃落定。 阳光透过回云漏窗打在她的身上,银红色的纱衣衬的她愈发纤细窈窕,姿容艳丽,太后眯着眼睛怔怔然瞧了好大一会,一时竟有些神思恍惚。 “百花案?又是百花案!”萧玦一掌狠狠拍在案几上,杯盏尽倒,空气中弥漫着桂花酒的香气,扫视了一眼殿中诸人冷笑道“你们倒是给朕说说,百花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皇上何故发如此大的火?”萧瑀搀扶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过门而入,身旁尾随着一瘦小精干的中年男子,灰白长袍,眼睛细小炯炯有神。 萧玦忙起身恭敬的垂立在侧“老师,你怎么来了?” 魏成慎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穿着墨绿福寿团圆花纹的锦袍,由着萧瑀搀扶着他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玄奕大祭司生前与老朽私交甚笃,今日天胤成亲,特来观礼。” 太后责问般的对着萧瑀道“是不是你跑去燕山扰魏老清修?” “好了,此事暂且不论。”魏成慎笑起来慈眉善目,声音沉稳平和“皇上,老朽且来问你,通敌叛国?通的是哪国的敌?” 他眸光深谙,默然不语,转身坐在上首沉声道“王越、戚无源、陈则,三月之久,三司会审,你们给朕审理出一个什么结果?” 戚无源垂首上前一步,公事公办的禀道“硌邺之役,损精兵一万,建业之战,损兵八万,司马云朗统筹部署、行兵布阵,攻防御敌之策,并无通敌叛国自损将士之嫌。 呈堂证物依微臣之见实乃有人蓄意伪造书信栽赃陷害。” “为何案宗结案未明此因?” “卷宗交由逍遥王审查之时,此因未明,微臣不敢以己之见混淆视听。”戚无源着人呈上两沓书信,萧玦略微翻了翻一份是有关建业的军事密保,一份则是寻常问候闲谈之语,并无看出有何不妥之处。 “启禀皇上,此为缴获的物证,另为司马云朗与文昊平常往来书信,笔迹并无二致,但署名有异。”萧玦闻听此言仔细翻看,昊字却有不同。 司马云朗解释道“嫂嫂与师兄初时之时,每每书信往来昊字最后一捺惯为一点,耳濡目染师兄久而久之亦效仿嫂嫂,成为习惯。” “百密一疏?”他把手中的书信放在案几上挑眉一笑,酒渍未干,宣纸浸水,氤氲模糊“继续。” “书信、人证皆漏洞百出,不足以枉下定论,秦谦之死更是疑虑重重,刘骏作为本案唯一目击证人,痴颠之语,有待商榷。 秦谦体内金针却系李述所用的八字金针,且不说此举无异于自投罗网,但就时间而言衔接不上,李述三月初九一早奉命去了建业度勒郡,并无作案时间。 开棺验尸时仵作查验出除却刀伤剑伤、金针刺脉,额心重创,直击命门,似与百花案相符。 微臣以为,司马将军通敌叛国纯属被人栽赃陷害,与秦校尉之死更无关联。” “皇兄莫要忘了,建业之战,从去年入冬打至今年开春,雁月损兵九万,齐国损兵十二万,通敌叛国?于齐国而言是不是代价太大了?” 王越附议道“启禀皇上,建业之战,度勒郡守城将领姜严率八万大军增援,而司马将军派去函谷关的五万兵卒无一生还,致使齐国三万精锐直逼建业。 微臣派人在姜严府上搜出了调遣烈焰军的兵符,依微臣愚见姜严与此案脱不了干系。” 私筑兵符,谋害忠良,一时风头逆转,通敌叛国一案尚未平息又牵扯出一起更大的阴谋。 “姜严?”萧玦挑眉反问了一句,思忖片刻饮了一杯酒,漫不经心道“白爱卿有何异议?” “三司会审,逍遥王监察,皇上亲督,微臣并无异议。”白维恭谨有礼,青衣竹冠,脊背若松,当真一派高风亮节“雁月与齐国结秦晋之好司马将军功不可没,依老臣愚见,皇上合该犒赏一下以慰忠良。” “赏!定要好好的赏。”萧玦阴云密布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些许笑意,在场诸人悬在嗓子眼的心方略略放下,而萧珝、萧瑀、司马云朗面上却并无多少喜色。 林政廉一腔愤懑无处发泄,一杯接一杯喝着闷酒,功不可没?明里暗里暗讽司马云朗与文昊勾结,实乃日后的祸根啊! “皇上,姜严私筑兵符一事不可姑息。” “度勒郡隶属建业范畴,六弟,此事交由你亲自督查,一旦查实,格杀勿论,以儆效尤。至于秦谦一案……”他稍作停顿,淡瞥了一眼身旁的林清薇,嘴角挂着一丝讥诮淡淡吩咐道“王越,百花案,悬而未决,近十年之久,刑部委实要尽点心了。” “是。” “皇上此举未免过于草率,私筑兵符,调集烈焰军,损兵五万,此事牵连甚广,如今又是用兵之际,不宜大动干戈。”魏成慎对于萧玦雷厉手段捻髯摇头。 作者有话要说: 很抱歉,这段卡文卡的厉害,过了这几章会是新的转折,我发现我遗留了太多疑问伏笔待解决。 第82章 沉冤(中) 喜堂寂寂,鸟语啾啾,风移影动,空气中弥漫着浅淡的鞭炮气息夹杂着陈年桂花酒的味道。 自七月半始凉槿武功尽失,身体如今较之平常人娇柔不堪,繁杂的发髻,厚重的喜服,沉重的头饰,久立之下身形不稳,额间渗出一层薄汗,天胤侧首瞥到她故作端庄的恭谨姿态,伸手轻搂住她的肩头往自己身上靠了靠。 浅淡的檀香袭满嗅觉,她面露讶异之色,天胤凉凉问道“你确定你要继续待在这里?” “嗯。” 他没有继续说话,目光缥缈,大红喜服着身却似与世隔绝,她轻倚着他的肩膀,眼睛不期然撞上萧玦灼热愤恨的目光,心中竟有一股冰石为炬烈火煎熬的快意。 萧玦把玩着手中的冰瓷酒盅挑眉问道“老师有何高见?”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 计谋篇其一,兵法开卷,魏成慎声音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历尽千帆归于沉寂,那双眸子似乎能洞察人心一般澄明“皇上以为呢?” “朕不明其意。” “老朽才疏学浅,忝为三任帝师。今儿要在这喜堂之上为皇上授最后一课。”他抬头望着天井内的一线天,声音沙哑,悲戚无力“王大人,此次黄州赈灾现下你便向皇上禀告吧!” 王克礼从袖口中取出一个折子呈了上去“赈灾银两十三万两,黄州赋税八万两,共计二十一万两。 微臣到任黄州,疫情频发,赈灾救民,施粥放药,分粮拨银,共计九万两。 黄州地处雁月东南向,每年六月梅雨之际,堤毁大涝,百姓苦不堪言,修筑堤坝,共计五万两。 漯河若从西北分流改道可免后顾之忧,微臣离开黄州时已然开工动土,剩余八万两绰绰有余。” 寥寥几语一字一句让人心惊胆战,二十一万两白银,赈灾救民、修筑堤坝加之漯河改道无异于痴人说梦,朝廷百万白银无力解决的事情竟让籍籍无名锱铢必较的王克礼无声无息的解决了,给了历任赈灾官员一记狠狠的耳光。 萧玦还未来得及开言,王克礼继续回禀道“此去黄州,微臣接下一桩陈年疑案,宣和五年,黄州夏匀灭门一案。” 宣和五年!萧玦眸光幽暗,望向王克礼的目光无端透着几分阴狠,魏成慎起身一礼“宣和五年,黄州夏府,锦雁司徒府,太子薨毙,先帝驾崩,珞王病逝,老朽翻查陈年旧案……” 魏成慎一语未了萧玦厉声打断他的话“先帝亲判,盖棺定论,已成定局。” “老臣奏请皇上重审宣和五年一案。” “重审?拥兵自立?坑杀五万大军?斩杀良将?不奉圣诏?还是通敌叛国?老师,你说的是哪一条哪一件?”萧玦目光锐利,极尽嘲讽。 萧珝把手中的酒盅重重放在桌案上,掀袍跪地“冤假错案,岂有盖棺定论之理,依臣弟拙见,司马云朗通敌叛国一案与宣和五年一案契合尤甚,如出一辙,臣弟恳请皇上重审此案。” 萧瑀抱拳跪在萧珝身侧“臣弟附议。” “皇上,先帝亲审亲判,史官旁录,万望皇上三思。”文齐声音和缓,微笑道“先帝曾言所涉官员皆已乱臣贼子论处,今魏老提议重翻旧案,为乱臣贼子正名,祁王、裕王亦牵涉其中,不知是何居心?” “禀皇上,宣和五年一案乃微臣上奏督查,证据确凿,可着人去查理刑部存档的卷宗。”白维面上不动声色,公事公办“一面之词,空口无凭,妄议旧案,为世人所知有损先帝圣明。” “维护乱臣贼子以反贼论处!” “皇上,父皇一向贤明仁德,爱民如子,重审旧案,以正视听,臣弟以为父皇定然不会怪罪。”眼见萧玦大发雷霆,萧珩敛衽行礼“臣弟附议魏老之言。” “臣附议。”林政廉俯首下跪,萧玦冰冷的目光一一扫过大殿上的文武百官,司马云朗、王越、戚无源、陈则、王克礼陆陆续续下跪皆是一句臣附议。 绝大多数的官员低眉垂首,默然而立,一言不发,萧珝不大不小的一句话回荡在寂静的正殿中格外清晰“昨晚请骁骑的兄弟喝酒,不知现下可醒了?大祭司晚上可摆了酒宴。” “臣附议。” …… 遏制住骁骑无异于钳制住文武百官的咽喉,此言一出果然奏效,越来越多的官员跪地附议,萧玦愤然而起,勃然大怒,拂袖之间杯盏尽碎“反了!都反了不成!” “皇上。”太后语气清淡理了理宽大的衣袖不悦的出言制止。 魏成慎微微侧身对着冷眼旁观的太后拱手一礼“先帝遗诏,军国大事有不觉者,兼取太后进止。不知太后何意?” 秦曦箬缓缓起身,细碎的阳光打在五凤九鸾钗上熠熠生辉,母仪天下的威仪隐隐让人感觉有丝压迫感,宣和五年,先帝驾崩,她与虎谋皮假借遗诏李代桃僵扶持睿王登基,危难之际力挽狂澜定社稷。 比起九五之尊的皇上,退隐后宫,不涉朝堂的太后似乎更有左右大局扭转乾坤的魄力“宣和五年一案,先帝所判,盖棺定论。 魏老乃三任帝师,鞠躬尽瘁,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今魏老提出异议,重审旧案,一为皇上传道授业,二为先帝解惑答疑,不无不可。 为臣者,食君俸,分君忧,为国为民,兹事重大,彻查翻案,牵涉甚广,一旦结果与当年结案别无二致,妄议先帝,混淆黑白,结党营私亦或蓄意谋反?这些罪名附议之人可要记清楚了,哀家绝不姑息。” “谢过太后。” 一番话不偏不倚,字字句句让人无力反驳,绛红凤袍,云鬓高髻,高高在上,目光与白维短暂的相对,凛然决绝。 在场所有人心照不宣,太后出自司徒府,受司徒啸天救命之恩,她隐忍多年等的也许就是旧案重翻的这一天。 先帝在世,她从贵人至皇后,圣宠优渥更甚白媚儿,以至于司徒一族诛九族之祸请求废后的奏章堆满了几案,她依旧稳坐中宫,以至于先帝驾崩留有遗诏,军国大事有不觉者,兼取太后进止。 “皇上可有异议?” 萧玦阖目,平复了一下情绪“儿臣并无异议。” “既然如此,魏老有何奏请但说无妨。”太后斜睨了一眼正欲说话的白媚儿走到萧玦身侧隔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扫视着跪在喜堂上的文武百官“都别跪着了,起来吧!” “谢皇上,谢太后。” “禀皇上太后,此事由当事人面呈状纸为好。” 魏成慎看了一眼萧辞的方向,扶黎缓步上前,月白缎面绣花鞋,两朵并蒂红梅相对而开,素白衣裙与银红纱衣摇曳生姿,清淡眉眼,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穿过百官跪立在喜堂之上,从袖口掏出一卷状纸“民女司徒漱毓,参见皇上、太后。” 太后不可置信的望着她,眼睛中掩饰不住的欣喜与震惊,她甚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眸子蒙上一层水雾,攥着衣袖的手止不住的发抖。 萧玦紧锁的眉心微微舒展,俯下身子与她平视,声音干涩沙哑“你真的是司徒漱毓?” “是。” “好……甚好……”扶黎抬眸对视上他清明如水的黑眸,凤鸾殿白衣红梅图,露华台他掌心的温度,凌云亭他似是而非的问话,雨幕重重他大声叫着她的名字,似乎有什么事情被她忽略了,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细思之下头疼欲裂。 萧玦接过她手中的状纸“民女司徒漱毓,状告左相白维、太师文齐,谋害忠良,结党营私,混肴黑白,私筑兵符,调集大军,坑杀将帅。 宣和五年,白维上奏镇国将军司徒啸天拥兵自立,坑杀五万大军,通敌叛国,不奉圣诏,斩杀良将。司徒一族挫骨扬灰九族皆灭,玄奕大祭司死于鸩毒,涉案所有官员皆已乱臣贼子论处,诛九族。 所谓拥兵自立实则招兵买马突袭齐国、乾国两面夹击, 所谓坑杀五万大军实则是文齐私筑兵符调动飞羽骑坑杀于临山之下, 所谓通敌叛国实则围魏救赵与齐国结盟共御乾军, 所谓不奉圣诏实则平叛反贼无暇北顾, 所谓斩杀良将实则为白维多路暗卫阻杀,致使司徒将军孤立无援,栽赃陷害。 此乃文齐私筑兵符,与白维往来密谋信笺,请皇上、太后过目。” 作者有话要说: 接档古言“重生之将军在上”又名“之子于归” 上一世她陪那人平天下定江山安社稷,却落得一个万箭穿心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再次重生,她但求至亲至爱之人可以平平安安终此一生,可似乎……事与愿违…… 初见未识女红妆,他勾着她的下巴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 再遇误知女儿身,他缠绕着她的乌发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 骗婚洞房花烛夜,他结发同心以梳为礼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忍无可忍“说人话!” 为一雪前耻某日她下定决心学习琴棋书画,虚心向某人请教“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何意?” ……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 她腰酸背痛看着枕边似笑非笑神清气爽的他,忍无可忍“你……你……骗人!” “为夫骗的就是你,兵不厌诈,屡教不改。” 言情为主,乱世天下,军事谋略为辅,属于甜中微苦类型的,相对比谋中局文风欢脱,更侧重爱情部分啦,此篇依旧无雷点,主角不会大开金手指,渣男白莲花似乎有,似乎没有,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现已处于存稿状态,更新速度会有一个固定时间,日更或隔日更,喜欢棠棠文风的小天使可以提前收藏一下,顺便收藏一下作者专栏,棠棠在此感激不尽,以后会尽力写出更好的故事。 谋中局姊妹篇待开古言最近也会发文案,扶疏的故事哦,偏江湖风,我会尽力写文,尽力码字,卡文好痛苦。 第83章 沉冤(下) 文齐处变不惊的面容有了轻微的波动,萧辞、萧珝、司马云朗骤然出现的刹那这盘棋已成死局,他佝偻着身躯,鬓发花白,侧目瞥了一眼皱眉沉思的白维往前挪动了几步。 腰腹处被什么东西抵住,他眯着眼睛偏头,正对上萧辞那双古井般幽深的黑眸,唇角上扬,似笑非笑,纤尘不染的出尘气质中透着一丝着噬人阴冷的邪魅狠绝,心下一颤,惊疑惧怕让他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 “太师在等什么人?骁骑?兵部?禁卫军?京畿卫?亦或万骑?” 文齐头皮发麻,骁骑由祁王萧珝一手组建,将士皆是朝中达官显贵的后起之秀,祁王回京扼制住骁骑无异于钳制住文武百官的咽喉,以至于萧珝清清淡淡一句话朝臣纷纷倒戈。 司马云朗安然无恙现于雁月那末衢州万仞崖阻杀失利,万坤山凶多吉少,万骑又岂是禁卫军对手?一步错步步错,时不待我,大势已去“你……你想谋反不成?” “本王谋反?”他似是听到什么极为好笑的笑话,轻哧冷笑“太子、先帝、珞王、镇国大将军、大祭司……祁王、裕王、加上本王这个病秧子,太师曾道天下尽在你的股掌之间,果真所言非虚。”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萧辞淡淡望着喜堂之上,三司会审,皇上、太后督查,桩桩件件,正大光明,皆有条不紊的按照他所谋算的棋局进行着,扶黎跪立在大殿正中,坦然自若,似白梅般清冷高洁。 喜气洋洋的婚宴隐匿着环环相扣的冤假错案,公事公办的旧案重审隐匿着波涛暗涌、利益权衡,喧嚣吵嚷的帝京隐匿着不见天日的杀戮血腥。 衢州万仞崖血流成河,骁骑空无一人重兵把守,万骑统领一刀毙命重新洗牌,禁卫军改头换面层层包围大祭司府,一个正大光明的重翻旧案的理由却是如此缜密的谋划,如此惨痛的代价“本王若行差踏错一步,怕是没机会听到太师如此义正辞严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太后端坐上首异常平静,掩在宽袖中的指甲却已嵌入血肉之中,铁证如山,一条一条推翻了宣和五年的结案卷宗,高巍尖细着嗓子通报传唤人证。 玉楼推着轮椅上的艾陈步入正殿,萧初、陆旌阳尾随而至,艾陈形容憔悴,骨瘦如柴,看上去手脚皆废,不成人形。 她全身抑制不住的微微战栗发抖,缓缓阖上双眸流下两行清泪,恍恍惚惚之间似乎又回到了那年蔷薇花开,司马啸天一把红缨枪九九八十一路枪法出神入化,苏枼舞衣纱袖,翩翩起舞,艾陈抚琴伴奏,他提笔作画,她托腮望着满院蔷薇花瓣,喝茶吃点心,每每忆起恍若梦中,那时他……还没有变…… “微臣艾陈,参见皇上、太后。” “艾将军不必多礼。朕且问你,宣和五年,临山之战,究竟发生了什么?” “宣和五年五月初三,乾国大军压境,齐国精兵突袭,两面夹击,八百里加急一封封书信发往帝京,援兵迟迟未至,无计可施之下招兵买马替换主力军中的飞羽骑。五月初十,飞羽骑兵分两路奇袭敌国军营,孤注一掷,转危为安。 六月初一,齐国呈阳失守,特派使者议和,共御乾军,后建业之役乾国损兵八万,退兵湘江以南,战事始平。 七月十五,南下泾阳平反贼寇,我等奉命镇守建业。 七月十七,万坤山执兵符而至,调集五万大军前往北郡,途径临山,十万大军伏击,五万飞羽骑被坑杀于临山之下,无一生还。 十年之间,文齐把我囚于子午暗室,苟延残喘活到现在,无非是想探寻飞羽骑另外半块兵符的下落,文齐、白维、万坤山残害忠良,私筑兵符,坑杀将帅,结党营私,混淆黑白,万望皇上、太后查明真相,以正视听。” 萧玦面上不动声色,把手中的兵符放在案几上“太师倒给朕解释解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萧辞适时收了乌扇,文齐颤颤巍巍的跪在地上“皇上,老臣乃三朝元老,忠心耿耿,可昭日月,囚禁艾陈实乃老臣意欲歼灭乱臣余党,此案当年先帝亲判,绝无冤假错案之嫌。 艾陈被乱臣贼子劫出密室,今日重审旧案,冤枉老臣,污蔑先帝圣明,妄图改变朝纲,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白相,你呢?” 白维恭谨谦和,淡淡吐出五个字“臣无话可说。” “白维,你……” “禀皇上,此乃文齐收受贿赂的账目明细。”玉楼跪在扶黎身侧呈上几本厚厚的账簿,红衣灼灼,眉目如画,衬的满堂红绸丹烛黯淡无光“浇筑兵符的匠人,模仿笔迹的文士,被草民李代桃僵救了下来,如今就在殿外。” “事到如此,你竟还在狡辩。”萧玦略略翻了翻账簿,阴厉的眸子扫视了一圈冷汗涔涔的百官“欺君罔上,罪无可恕!” “娘娘!”碧纹略显焦急的轻声唤道,萧玦侧头赶忙伸手半搂住摇摇欲坠的林清薇,她面色惨白,杏眸微阖,长睫颤巍巍的睁开对视上他略显担忧的眼睛,不适的挣扎了几下奈何抵不过他手上强劲的力道。 “高巍,传太医,安排淑妃去偏殿歇息。” “是。” 几名宫女近前搀扶着林清薇起身,白媚儿漫不经心的斜睨了她一眼狭长的凤眸之中满是嘲弄的讥讽,冷哼一声望向大殿之上的林政廉,她心头一颤,本就苍白的面容更加惨白,芊指轻攥住萧玦的袖口,他眉心微皱终是不放心的起身“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爹爹清正廉洁,顽固耿直,若有冒犯皇上之处,还望皇上看在妾身的面子上宽恕一二。” “朕在你心中如此昏庸无道?”萧玦附在她耳边刻意压低声音,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侧让她无所适从“你哪怕信我一次也好。” 耳听细碎的脚步声远去,室内重又恢复寂静,太后目光冷冽沉声问道“三司会审,人证物证具在,诸位可有异议。” 鸦雀无声,一片死寂,凉槿缓步近前,行动之间环佩作响,清脆悦耳“宣和三年,乌蒙国进犯,白维私藏兵报,秘而不宣,柳府一门死守都城近一个月,孤立无援,殒命江兴,万望皇上太后为民女做主,为柳府沉冤。” 萧玦一语不发冷厉的目光直直射了过去,白维面沉如水淡淡道“臣无话可说。” “宣和五年十一月,玄奕大祭司无端死于□□毒杀。”天胤跪立在凉槿身侧从袖口掏出一枚白玉扳指,玲珑剔透,纤尘不染“这枚扳指乃兰西进贡之物,皇上赏赐给了宁王,经由宁王转增给白维,后白维当做贺礼送给了玄奕大祭司,皆备录在案,有踪可寻。” “皇上请看,扳指内侧有白蜡密封的小孔,经太医院查证小孔中残余毒素为鸩毒。”他双手奉上白玉扳指,眉目清冷“时隔十年,臣特请百草一门的弟子开棺验尸,玄奕大祭司当年死于鸩毒并非□□。” 萧玦紧握的拳头咯咯作响,白维执手一礼,青衣宽袖掩盖住他平静无波的面容“臣亦无话可说。” 萧辞闻言蹙了蹙眉,指节不住敲打着桌面,轻声嘱咐了景皓几句,他点了点头悄然离开了正殿,萧初嘴角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望着玉楼出神了片刻,翘着兰花指漫不经心用茶盖拨弄着茶杯中的浮叶,恰好正对上陆旌阳躲闪的目光。 “皇上!”白媚儿施施然起身福了一礼,妖冶惑人的丹凤黑眸中夹杂着不易察觉的慌乱与担忧“爹爹在其位谋其政,所作所为皆秉公执法为其分内之事,受人蒙蔽,冤假错案,绝非本意,万望皇上明察。” “好一个在其位谋其政!十年之间冤死的亡灵竟被你如此云淡风轻一笔带过。”太后冷喝一声,目光自白媚儿身上移至白维身上“传哀家懿旨,司徒啸天忠君为国,沉冤十年,今昭告天下,建宗立祠,追封定北侯,宣和五年所涉官员逐一审查,冤假错案,皇榜昭令。 文齐、白维、万坤山残害忠良,私筑兵符,坑杀将帅,结党营私,混淆黑白,此乃十恶不赦大罪,凌迟处死,诛九族,不得有误! 此外涉案官员,移交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依照雁月律法,秉公办理。” “微臣领旨。” “臣叩谢圣恩。” “民女叩谢圣恩。”扶黎努力抑制住喜极而泣的冲动,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暗无天日穷途末路终见曙光,太过艰难无望如今的结果反而显得太过简单顺利。 自始至终萧辞一句话都没有说,迎着雕花漏窗洒下的细碎阳光,她看不清他的眉眼,淡入云烟的白衣似乎氤氲化去,无声无息,如释重负之后一股空落落无所遁形的不安让她无所适从。 “皇上……”白媚儿扯着萧玦的龙袍娇声嗔道“爹爹不辩不解,定是另有内情,诛白府九族,你也要赐死臣妾么?” 萧玦清明冷厉的眸子慢慢柔和了下来,瞳孔涣散,双目无神,伸出手指捏了捏眼角“白维暂收天牢,押后审理。” 第84章 隐匿 “皇上不可!”魏成慎闻言颤颤巍巍的起身,痛心疾首,怒其不争“人证物证具在,敢问皇上有何不妥之处?” “皇上……”白媚儿旁若无人的摇着萧玦的衣袖,撒娇般的轻唤了一声,他眸光柔和,拍了拍她的柔夷以示安慰。 “皇上枉顾先帝遗诏,连哀家的话也不听了?” “朕已亲政!” 太后瞬间变得面色苍白,鬓间几缕白发被阳光打成淡金色,嘴角挂着一抹嘲弄的笑容,精明锐利的眸子中掩饰不住的疲倦与失望,以手撑着几案努力维持身形“好,甚好。”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白媚儿顺势倒在了萧玦怀中,雪肌瞬间红肿,嘴角渗出血丝,可见力道之大,她捂着脸颊冷笑着抬起凤眸,太后揉着发痛的手腕淡淡一瞥一字一顿道“后宫不得干政。” “牝鸡司晨,你竟欲杀之而后快,你可知……” “不得无礼!”白媚儿话音未落被白维厉声打断,众矢之的时,他不辩不解、安然而立,此时语气中却隐约带着几分急切,执手对着上首一揖“太后懿旨,臣莫敢不从。” 魏成慎捋了捋胡须,阖目摇头,微叹一声,负手朝着殿外走去“孽缘。” 艾陈望着眼前似曾相识的一幕,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青衣公子默然接过赐婚的圣旨对着上首身着凤袍的女子行礼下拜“皇后懿旨,臣莫敢不从。”,心中竟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怅然若失,五味杂陈。 那年她的一道口谕把他推给了别的女人,恩断义绝,今日她的一道懿旨却是要他挫骨扬灰,恨之入骨,他又待如何? 太后恍神片刻,云鬓高髻上的五凤九鸾钗熠熠生辉,雍容高贵,母仪天下,然而身上的那道枷锁把她勒得喘不过气来,他走了,把摇摇欲坠的雁月天下丢给了她,她又能怎么办? 莲步轻移缓缓往下首走去,绛红凤袍擦过白维的青色长衫,俯下身子与轮椅上的艾陈平视,谨小慎微的握住侧旁扶黎的手,似乎眼前人在她眨眼之间便会消逝不见,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三哥……毓儿……” 几番变故刺激,她悲喜交加眼前一黑昏了过去,白维眼疾手快疾走几步搀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手指触碰到宫衣上的金线凤凰手掌慢慢虚握成拳,怒吼道“传太医!” “来人,扶太后去偏殿,传太医诊脉。”萧玦眸光暗了暗,太后身边的贴身大宫女琯夷上前对着白维点头一礼,着人把太后移去了偏殿。 “草民既已无罪,不知可否前去探望太后娘娘?” “艾将军请便。” 玉楼施礼起身,清澈澄明的眼眸对视上扶黎探究的目光,轻笑一礼,笑容似夏日傍晚夜来香刹那肆放,撩人心扉,转身推着艾陈的轮椅往偏殿行去。 白媚儿鬓发微松,发髻上一支松垂的素银通信草簪子与她华贵艳丽的妆容格格不入,无意识的挣脱开萧玦的束缚,凤眸迷离无甚焦距定格在人群中的一道身影之上,眼底滑过一丝黯然。 萧玦小心翼翼的碰触了一下她面上的红肿被她偏头躲开,讪讪收回右手,捏了捏发痛的额角不耐烦道“朕的话都当耳旁风了吗?白维打入天牢,押后审理!都起来吧!” “是。” 刹那之间涌进来不少侍卫,陆陆续续带走了涉案官员,其中包括神志不清的文齐与坦然自若的白维,扶黎挨着萧辞坐下,他伸手轻轻按摩着她的膝盖,轻声问道“可有哪里不舒服?” 她摇了摇头,双手包裹住他冰凉的手指“你似乎不高兴?不是早就预料到了吗?” “嗯,好在没出什么差错。”萧辞嘴角勾起浅淡的笑容“如此你便安心了。” 本是平淡无奇安慰话语她不知为何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喜堂翻案,一言一行,每个人出场禀述的先后顺序,时机内容,皆出自他之手,他却置身事外一语未发,作壁上观。 一步一棋,有条不紊,正如他往日所言,正大光明,秉公执法,沉冤昭雪,可他这不以为意忧心忡忡的模样实在太过怪异。 伸手抚平他微皱的眉,附在他耳边悄声道“你想吃什么?今晚我亲自下厨做饭如何?” 若有似无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耳畔,如兰似麝的清香丝丝入鼻,他唇角微扬淡淡道“你。” “怎么?你还不愿?” “乐意之至。” “骗人,刚刚明明在质疑我。”扶黎小声嘟囔了一句白了他一眼,拿起手边的玉箸夹了一块麻辣鲤鱼认真的剔着鱼刺,两个人答非所问半天萧辞看她含嗔带怒颇觉有趣,轻咳一声补充道“刚刚我回答的是第一个问题。” “第一个……”她略一思忖,面颊绯红,波涛暗涌剑拔弩张的压抑氛围被他一本正经在大庭广众之下的调情一扫而光,慢条斯理把剔好的鱼肉放入他盘中,满面含笑的望着他。 他迟疑片刻,用玉箸夹起放入口中艰难的咽了下去,眉心越皱越紧,端起手边的茶盏喝了几口茶,不停的咳嗽,扶黎慌忙用白瓷勺舀了一勺银耳莲子粥递到他唇边,感觉自己十分没有骨气,他不过咳嗽几声她便心疼了“没事吧?” 萧辞喝了几勺粥方慢慢止住咳嗽轻笑道“你要谋杀亲夫?” “不过一点点辣椒,我以为无碍的。” 他以前便不能吃辣,卧床静养饮食偏于清淡爽口,辣椒更被逍遥王府列为禁忌之物,唯恐雪上加霜出了差池,她是有分寸的,不想他对辣竟敏感至斯。 殿内复归平静,文武百官并无多少心思饮酒赴宴,战战兢兢,各怀心思,凉槿精神愈发不济,勉力依靠着天胤维持身形,他注视着两人手腕上系着的红线,束手束脚甚是赘余,正欲解开被她握住了手指“不要。” 天胤不着痕迹的抽回手淡淡道“解开红线才能派人送你回房。” “不行。”凉槿懒懒的眨了眨眼睛,声音轻柔娇媚夹杂着一丝委屈,他叹了一口气,耐着性子解释道“你身体孱弱需要休息,圣驾未离,此间还需我处理周旋。” “我陪你。” 她抬眸对视上他的眼睛,清冷淡漠,无情无欲,红线隐在宽大的衣袍中迁就着她手腕的方向,往日那人待她百般温情,万般细致,她沉溺其中不可自拔,心头却总是空落落的,虚无缥缈,无所归依,眼下他虽不冷不热无端竟有一种归属感,借了柳眉的身份,帮她翻了柳府的冤案,也算两清了。 萧玦刚刚帮白媚儿擦完雪肌膏便有一名御前侍卫满面惊恐慌忙来报“禀……禀皇上,在内庭发现了……夏侯大人的尸体。” 夏侯圭猛然站起,面色瞬间惨白如纸,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萧玦放下手中的药盅沉声道“前方带路,朕亲自去看看。” 大祭司府内庭古木参天,藤蔓深深,香草葱郁,夏侯宣背靠太湖石,锦衣华带,清俊儒雅,额心一点红梅,身上覆盖着细碎的桂花,众人倒吸一口气皆感觉头皮发麻,阴风阵阵。 层层禁卫军身着甲胄腰悬刀剑把府邸包裹的水泄不通,百颂青抱拳一礼迟疑道“禁卫军巡防,京畿卫在外驻守,并未发现可疑人等。” 夏侯圭悲痛欲绝,老泪纵横,挣扎着便要扑过去被王越一把拦住“节哀,待仵作验尸之后再做定夺,现下不宜破坏案发现场。” “百花案!”扶黎不觉攥紧了衣角,景皓匆匆而至面带歉疚克制着满腔悲愤低声对着萧辞请罪,她了然道“你算到了?” 萧辞并不否认,百花案,坤离阵法,闵舟阵眼,他精通五行八卦之术自是算出了此次百花案的案发方位,十年之间,如影随形,无迹可寻,左右雁月大势的案件百花案皆隐匿其中,就像暗夜中看不分明的魔爪。 他无力苦笑,紧握的拳头咯吱咯吱作响,幽深的黑眸中是她从未看到过的自责与痛恨“依旧不可避免。” “今日大祭司府宛若铜墙铁壁,密不透风,府上来宾因皇上太后亲临皆经过严格盘查,加之暗雨楼剑阁之人,神不知鬼不觉杀死朝中要员,谈何容易?”景皓一拳打在身旁的松树上,松针簌簌落了满地“夏侯宣曾道他似查出了百花案的些许眉目。” 扶黎举目望了望“府中无桂花树吗?” “天胤府上无侍婢,无鲜花,前庭中那颗老梅树因是玄奕大祭司留下的,故保留了下来。” 仵作验尸之后并无任何进展,萧玦阴沉着脸在一旁训话,一股奇异的香气若有似无撩拨着她的神经,这种味道她闻到过不止一次,每次细究之下总想不出到底是一种什么味道,似乎记忆被了清洗一般,刚刚在喜堂之上…… 第85章 闲话 短短一炷香的功夫,本来晴空万里的天空阴云密布,黑云压顶,狂风大作,雷电轰鸣,骤然的光亮映照着夏侯宣惨白如纸的面容,额心一点红梅愈发触目惊心。 松软的土地上隐隐有几道划痕,萧辞近前俯下身子,夏侯宣手中攥着一簇杜若,食指伸出指甲中塞满泥土,仔细辨认之下歪歪斜斜的划痕拼凑出两个字“一”“五”。 空中飘起零星的雨点,宫人侍女纷纷拿着油纸伞行了过来,白媚儿把一件盘龙玄色披风披在萧玦身上,厌恶的别过头去“皇上,臣妾害怕。” 萧玦展开披风把她拥入怀中,扫视了一眼内庭院落,因平常少有人行,空旷寂寥,藤蔓丛生,眼下百花案重现,天有异象,令人脊背发寒,毛骨悚然,遂怒斥道“王越,此次百花案若再无头绪,朕革了你的职。” “臣遵旨。” 眼见皇上远去,众人无心再留皆对天胤请辞,王越吩咐侍卫移运尸体,萧辞不着痕迹抚平地上的字迹“王大人打算如何审理?开颅剖尸?” “看来这次我的乌纱帽是不保了,告老还乡,含饴弄孙,颐养天年未尝不可。”王越望着强自压制住悲痛的夏侯圭摇头叹息“悬而未决,十年之久,刑部开颅剖尸不止一例,毫无头绪,罢了,早日入土为安吧,此案本官当真不知从何审理,王爷有何高见?” “本王与夏侯公子有过一面之缘,敬重其为人罢了,何谈高见。” “年轻有为,前程似锦,天妒英才,可惜……” 雨淅淅沥沥打在满院香草之上,雨水的气息混合着各类香草的清香沁人心脾,扶黎撑着一把天青色的油纸伞遮在他头顶上方“先行回府,再做商榷。” 萧辞自然的从她手中接过油纸伞,伸手理了理她额间被水浸湿的乌发“事已至此,悔之晚矣,需从长计议。走吧。” 一场秋雨一场寒,她往他怀中钻了钻,狐裘上细细的绒毛扫着她的脸颊,温热的感觉溢满全身“你看皇上都知道贵妃娘娘冷了。” 他解狐裘的手顿住,手掌沿着她的肩膀滑至她的腰间往自己怀中揽了揽“实乃为夫思虑不周。” 内庭之中不过眨眼之间人已走得七七八八,萧珝、萧瑀、司马云朗、景皓回头望了他们一眼,眼见雨势加大隔着雨幕对着天胤执手一礼,请辞离去。 扶黎提着裙子沿着青石板小径走了几步,绣花鞋湿透,白衣裙裾之上沾染了点点泥污,萧辞停下解下白狐裘披在她身上把手中的油纸伞复又递还到她手中,在她还未回神之际把她背了起来。 她低呼一声“快放我下来,你背上的伤还未痊愈。” “无碍。” 清理案发现场的官吏,侍从,侍卫并未离开,萧辞此番举动自是吸引了所有人的注目,王越面露诧色“王爷这是……” “青苔路滑,她不慎扭伤了脚。” “怎能劳烦王爷亲自背。”王越赔笑正欲招呼人过来,被萧辞淡淡打断“不劳烦。” 扶黎伏在他背上撑好油纸伞,对着王越礼貌一笑,他似是反应过来什么,恍然大悟,讪讪离去。 “你还真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夫人见笑了。” “晚上赏你一碗酸辣汤。” “恩将仇报。” 她惩戒般的捏了捏他的耳朵,掏出帕子擦拭着他额头上的水珠,雨水打在油纸伞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伏在他背上环住他的脖颈,唇角上扬,仿佛天地之大唯二人而已。 “待皇榜张贴,真相大白天下之日,我想去祭拜一下爹娘。” “好,重新把司徒府修葺一下,建宗立祠。” “姐姐大约这几日便可至帝都,她看到应该会很开心的,爹、娘、哥哥也会很开心。” 他走得很慢,穿过杜若掩映的小径现出一道月洞门“万一呢?” “万一……自然生同衾死同穴,姐姐可把我们葬在一起。”她语气欢快脸颊贴着他的背小猫般的蹭了蹭,萧辞心下一阵苦楚“小傻瓜。” “小傻瓜想吃夫君亲手做的翡翠虾饺。” “夫人不是说晚膳亲自下厨洗手作羹汤?难不成变卦了?” “可以变卦吗?” “不可。” 扶黎探头蜻蜓点水一般在他脸颊上亲吻了一口,狡黠问道“可以吗?” 萧辞眸光温柔似水,温文一笑“容为夫想想。” “得寸进尺!”四目相对,无言而笑,她用额头轻抵他的乌发,笑靥如花柔声道“晚上我给你做你最喜欢吃的西湖醋鱼好不好?” “好。” “温酒烹茶,雨夜炉话,萧珝、萧瑀、云朗、景皓、无暇、青鸾还有郡主、陆旌阳、玉楼、艾叔叔,不知道羽墨肯不肯来,把大家都请来你觉的如何?” “好。” “我房中的那盆素心雪兰叶子枯黄,你回府去笛莘斋帮我瞧瞧。” “好。” “昨日艾叔叔喝醉了酒,问我剑阁玉女门有没有一位叫绾绾的女子,凭你家夫人过目不忘的本事,玉女门下所有人的名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绾绾此人却并无印象,若不是那人骗了他大抵如今已不在人世了。 我从未见艾叔叔如此伤情过,不知那位女子是不是他心上人,改日你帮我去套套话好不好。” “好。” “明日一早你陪我去采摘一些新鲜的桂花,我和青鸾要做桂花蜜,酿酒也是不错的。” “好。” …… 天胤抱着凉槿沿着木质长廊缓步往新房走去,水珠顺着屋檐滴滴坠下,打在青翠的树叶之上簌簌作响,喜服湿了大半,一阵凉风吹过冰冷刺骨,如今这身子愈发不济了。 简陋朴素的匾额写了两个大字“木槿”,两边各挑着一个描着喜上梅梢图案的纱制宫灯,推门而入,红烛高燃,几案上陈列的喜饼之上皆用红字喜字覆盖着,红绫被,鸳鸯枕,层层纱幔曳地轻垂。 天胤把她放到圆凳上,皱眉看着依旧绑在二人手腕上的红线,胡乱扯了几下并未扯开,一眼瞥到桌上的剪刀却被凉槿抢先一步,朱唇微启“大人当真孤陋寡闻,今日这剪刀可不是这样用的。” 说着俯身一丝不苟解开了他手腕上的红线,绕在了无名指上,接着把自己的手腕伸到他面前“有始有终,大人请。” 他淡淡瞥了她一眼,笨手笨脚解开红绳缠绕在手指之上,她凤眸斜勾用剪刀剪了自己的一缕头发,在天胤冷漠的注视下剪了他一缕头发,系在一起打了一个同心结,用红线缠好放入荷包“这叫月下红线,结发同心,喜娘非让我亲手做一个荷包,奴家的眼睛都熬坏了。” 天胤依旧不言不语,拿起酒盏倒了两杯酒,凉槿会意端起其中一杯与他共饮交杯酒“满意了?” 她以手撑额,满目风情,微翘兰花指一点一点品着酒杯中剩余的桂花酒,舌尖轻舔了一下朱唇轻笑道“大人以为呢?” “时辰不早了,你早点安歇吧!” 天胤负手转身并不理会,未走几步被她一把扯住,他不动声色悄然避开,凉槿不以为意掩口打了一个哈欠,芊指抽出发髻上的蝴蝶牡丹金簪,乌发似流水般垂至腰际。 在他无波无澜的注视之下,喜服似牡丹花瓣层层飘落,在她去解红色亵衣衣带时他终于近前止住了她的动作“成何体统!” 她顺势勾住他的脖颈,藤蔓般缠在了他的身上,娇媚的声音酥到骨子里“大人,那你告诉奴家什么叫做成何体统?奴家可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 “你……”天胤惯有清冷无波,悲天悯人的面容上染上几分怒意,凉槿不依不饶,拂落他头上的金冠,乌发纠缠,红烛映照之下,俊美清朗的容颜莫名竟有些温柔深情。 她的手沿着他的衣襟滑入扯开了他的衣带,她一直娇媚的笑着望着他被怒火侵蚀的黑眸,月宫大祭司那样神圣高洁的人最受不得的便是这般行径吧,可她害怕看到他眼中的厌恶,轻贱,嫌弃…… 他抱着她疾步往床榻旁走去,在她愕然的目光中伸手抓过被褥披在了她的身上,黑眸复归清冷淡漠“歇息吧!” 她不安分的动了动,天胤不耐的蹙了蹙眉,凉槿小声道“太硌人了。” 红绫被之下铺满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他没有说话把她抱到梳妆镜旁的黄花梨木凳上,凉槿裹着红绫被甚是臃肿正欲打开,他淡淡道“裹好,刚刚淋了雨,莫着了风寒。” 她呆呆的看他俯下身子利落的把床榻上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归拢到一个红包袱中系好,铺好被褥方把她抱了回去。 凉槿看他放下纱幔捡起地上的喜服金簪放在一旁出声问道“你去哪?” “书房。” “那个……你能不能过来一下?”他狐疑的走了过去,她摊开他的手把荷包放在他手中“记得要每天佩戴。” 在他还未推辞拒绝之前急急补了一句“这是规矩。” 他沉沉看了她一眼,拿着荷包起身离去,司凡简直被推门而出的天胤惊的目瞪口呆,乌发散开,衣衫凌乱,这……这……动凡心了? “明日你去寻几个伶俐的丫头服侍夫人。”天胤摩挲着手中的荷包“派人煮碗姜汤送到夫人房中,昨日陆旌阳送来两盆白海棠,四盆月桂一并搬来木槿苑吧!日后若夫人有何吩咐无需请示,照办即可。” “是。” 自那日之后,凉槿再未见到过天胤,木槿苑清幽雅致,与世隔绝,前厅内院似乎被隔离成两个世界,有时候她会想究竟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否真的与那件事有所关联? 第86章 沐浴 辰时一刻,雨丝风片,穿竹打叶,散席之后萧辞回到藕香榭摊开画着坤离阵法的羊皮卷,执笔加了一点,沉思片刻抽出一张干净的宣纸画着阵法批注。 烛光摇曳不定,他揉了揉发痛的额角,烦躁的把毛笔搁置在砚台上,无暇摇着折扇推门而入,瞥了一眼羊皮卷上密密麻麻的朱笔标记“坤离阵法,闵舟为眼,案发地点当真与之相合?” “嗯。” “时辰、方位暗合坤离阵法,死者皆为未婚男女,他们是如何选定目标的?” 萧辞提笔在宣纸之上圈了几个点“五行八苦交叉处为断层,眼下毫无头绪。” 逍遥王府暗室中封存着有关百花案的所有资料,死者籍贯年龄,生平家世,事无巨细,详细备录,已死的九十七人中或武林高手,或朝廷要员,或大家闺秀,或烟花妓'女……相互之间毫无关联。 其中九人便是眼下萧辞落笔标注的九个方位,似乎本就剥离与俗世之外一把飞灰洇灭与天地之间,无踪无由,动用暗雨楼势力寻访六月之久,每每稍有眉目即会中断所有线索,记忆也会随之模糊不清。 无暇蓦然合上折扇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辰时三刻了,你快去素心轩!” 他慢条斯理卷着羊皮卷低咳几声并不理会,无暇推了推案几上的竹简懒散的坐在上面,胡乱的帮他把手边的东西收了收不耐道“你说说你身上本就没什么活人气,又是这么个臭脾气,别磨蹭了,内伤未愈多去温泉泡泡,百利而无一害,省的你死了所有人都来埋汰我。” “不劳费心。” “萧公子,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要有最基本的尊重。”无暇阴阳怪气的指着他道“你这叫……背信弃义……不!是忘恩负义!你这小人。” 萧辞起身理了理衣袖,打开碎玉雕花漏窗望着不见收势的大雨淡淡道“我这便去素心轩,你早些回去多陪陪青鸾为好。” 漫不经心用折扇扒拉着那堆竹简,嘴角露出一个奸计得逞的笑容,掩饰般的打了个哈欠“她念叨你的次数比我都多,你早日绝了她的念想,不然本公子与你决一胜负。” “恭候圣驾。” “你……本公子风流倜傥,我媳妇怎么可能看上你这么个病秧子,我不屑与之比试。” 转过长廊转角,花木深深,一方小小院落隐在雨幕之中,室内灯火通明,他推开乌木黑漆正门走到软榻旁解开衣带,褪去外袍,只松松穿了一件薄薄的宽大亵衣。 转过纱制屏风,里间别有洞天汉白玉雕砌的温泉池,雾气氤氲,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药草香,素白纱幔,银线绣蝶,鹅蕊腊梅,空谷兰花,紫金莲花座红烛高燃,陈设极尽雅致华美。 澄澈透明的温泉水池中散着一层薄薄的红色玫瑰花瓣,一位出水芙蓉般的女子背对着他,几缕乌发贴在光洁白净的脖颈上,艳红花瓣衬着冰肌玉肤诱惑着他的所有感官,芊芊玉手鞠着清水泼在雪肩之上顺着肌肤慢慢往下滑落润入池水…… 忽然池中玫瑰花瓣似飞刀般齐刷刷朝着他的方向兜头射来,巾帕飞旋,花瓣纷纷扬扬铺满了池边的汉白玉石,他攥着巾帕含笑道“夫人当真与众不同。” 雾气蒸腾,薄雾环绕,扶黎披着一件烟紫色纱帛披风,脸颊染上一层绯色,浑身湿透,薄纱紧紧裹在身上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躯,雪白的玉足踩着玫瑰花瓣颇有些手足无措“你怎么来了?” “沐浴。”他淡淡吐出两个字便朝着她的方向行来,她本能的朝着后面退去,他进一步她退一步,一来二去,心神恍惚,足间一滑整个身子朝着水池中跌去。 萧辞长臂一捞把她半搂入怀中,柔若的身子紧贴着他坚实的胸膛,她抬眸怔怔然望着他,羞怯的咬着下唇便要从他怀中挣扎出来。 他恍若未觉双手把她圈入怀中,拿着巾帕一点一点擦拭着她湿漉漉的长发,动作温柔细致,眸中清澈温润的笑容简直要把她溺毙于其中方才作罢,不由自主轻靠在他怀中,心头软软的,甜甜的,却是一句话也不愿多说。 不知何时,她似乎越来越贪恋他的怀抱,他的温柔,他的软语,他的轻笑,她想要的并不多,仅此而已,双手缓缓环在他的腰间,他微微一顿,手中巾帕飘落而下。 修长的指穿过她的长发,薄唇轻吻着她的唇角,压抑着呼吸辗转厮磨,朱唇微启吮吸着他的唇瓣,唇舌交缠。 他箍在她身上的力道越来越大,手掌上移褪下裹在她身上的薄纱披风沿着脊背慢慢下滑,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伤疤遍布全身,指尖拂过竟有一股酥麻之感,他吻着她的脖颈,轻吮了一下她的耳唇,声音充满情'欲,暗哑低沉一遍一遍的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扶黎颤抖着扯开他的衣带,却无胆量去一一碰触他身上的伤痕,眼睛酸涩难忍,两个伤痕累累的人相偎取暖,她可以感受到他身上灼热的温度,刚劲有力的心跳,真好。 萧辞用如意孔雀裘包裹住她微微战栗的身体,打横抱起向着外室走去,轻放在在铺着锦绸丝缎的软榻上,爱怜的吻了吻她的鬓角“毓儿,我们成亲吧!” 她意乱情迷之下欣喜若狂,勾着他的脖颈借力起身额头抵着他的额头,鼻尖蹭着他的鼻尖,柔声道“好。” 他阖目由着她蹭了蹭他的额头,全身灼热宛若烙铁,肌肉紧绷,意志在一刻间崩塌,低低在她耳边含糊不清道“就让我自私这么一次,我什么都不管了,天下之大,我唯一倾心想要得到的自始至终便只有你一人罢了。” 她透过他的黑眸看到了他压抑其中复杂莫名的情绪纠葛,未待细看分明急切的吻似狂风骤雨般落下,不同于以往的春风化雨般的温柔今日颇有些粗鲁,眼睛中溢满渴望有丝颤音问道“可以吗?” 她笑笑用实际行动回应他,屋外骤雨打芭蕉,屋内一室桃花色……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急切的敲门声“二哥!二哥!” 扶黎抓住他流连在她身上的手“是萧珝。” “不见!” “二哥!二哥你在里面吗?”萧珝把门拍的叮当作响,似乎下一刻房门便会被突然撞开,扶黎蹙了蹙眉,哪知萧辞轻吮了一下她的肩头惹得她一声轻嘶,她嗔怪的瞪了他一眼,他则一脸无辜之态“二哥,浣棠坞出大事了!” 萧珝在门外大声嚷嚷,忽然门从里面打开,萧辞乌发凌乱,亵衣半开,披了一件外袍阴沉着脸走了出来,顺手关上了房门,萧珝并非未经人事之人一眼既透,讪讪干咳两声,好奇的抬眸往室内瞅了瞅。 无暇疾步从廊角转了出来,抄起手中的折扇毫不客气的打在萧珝身上,哪知他皮糙肉厚倒把好好一把折扇糟蹋了,咬牙切齿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什么事?” “初姐与陆旌阳……”萧珝欲言又止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摆了摆手,耸了耸肩“那位玉公子让我来请你的,我也不清楚状况。” 乌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扶黎穿着一身素色长裙披着孔雀裘,乌发用一根发带松松打了一个结,臂弯挽着件银缎披风款款走了出来“既是如此,莫做耽搁了。” 雨滴打在油纸伞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浣棠坞婢女仆从齐刷刷跪了一地,廊下一溜瓷质风铃摔了粉碎,萧初鬓上的青玉凤鸾钗断成两截,百蝶穿花藕粉色衣裙滴滴答答往下渗水,一双不怒自威的杏仁凤眸死死瞪着修竹般清俊的陆旌阳。 “你给我滚!滚!” 陆旌阳面色苍白,深深望着萧初,一语不发,萧初柳眉上扬冷嘲热讽道“怎么?你不是一向自命清高吗?你的妻子明目张胆豢养男宠,举国上下人尽皆知,你陆旌阳满口仁义道德到头来却是所有人口中的笑柄。那又能怎么办呢?” 他身形微微一顿,满目怒色,张口欲说什么终是沉默不言冷然而立,她凤眸微眯,挑着身侧玉楼的下巴,扯开他的衣襟涂着丹蔻指甲的玉指暧昧的在精瘦的胸膛上若有似无的画圈圈“三郎可比你知情识趣的多。” 萧初看他努力压抑着喷薄欲出的情绪阖上眼眸,冷哼一声道“看不下去了?看不下去就给我滚!” 陆旌阳抱拳一礼“是微臣逾越了,万望郡主恕罪。” 萧珝摸摸下巴意味深长道“初姐果真名不虚传。” 第87章 是非对错 浣棠坞广植芭蕉海棠,绿肥红瘦,胭脂翠染,眼下海棠已凋,亭中摆了几盆月桂,雨势不减,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桂花清香。 一把油纸伞遮在她的头顶,萧初默然转头,无暇一反往常戏谑不羁之态满目忧心嗫嚅片刻“初……姐。” 萧初下巴微扬,眼神倨傲淡扫了一眼在场的所有人,随手推开遮在她头顶的油纸伞笑了起来,虽是笑却比哭还要令人难受,陆旌阳转身欲行的脚步微微一顿。 萧辞本欲去解身上的银缎披风,扶黎却把孔雀裘递到他手中,他会意疾走几步用孔雀裘裹住萧初浑身湿透的身体。 “我……”她双拳紧攥急欲想说什么,杏仁凤眸之中隐匿了太多看不分明的东西,死咬牙关,青紫的嘴唇微微颤抖,发丝上的雨水浸润在脸颊之上,分不清是泪痕还是雨痕。 “郡主!”扶黎失声惊呼,萧初双目紧闭软软的倒了下去萧辞顺势搀住,回头蹙眉责备的瞪了她一眼,她毫不示弱勾勾嘴角回瞪了过去,他无奈的摇了摇头满眼宠溺之色。 陆旌阳闻言转身,飞奔至萧初身旁,惊慌失措,气息不稳“初儿!” 手忙脚乱裹了裹她身上的孔雀裘把她打横抱起步伐急促朝着内殿行去,萧初左手脱力松松垂下,一枚残破的陶铃从手心滑落跌在地上溅起些许水花。 无暇忧心忡忡正欲跟上,萧辞伸手揽过扶黎云淡风轻道“雨骤风疾,时辰不早了,都回去歇息吧!” “可……” “无碍。” 萧珝上前勾着无暇的脖子嬉皮笑脸促狭的挤了挤眼睛“还说我不解风情,你我半斤对八两,彼此彼此。” 大半银缎披风遮盖住她瘦削的身子,俯身捡起地上破碎的半个陶铃仔细瞧了瞧,隐有血渍,似曾相识,那日初见陆旌阳他手中拿着的便是这枚亲手烧制的陶铃“何时孟光接了梁鸿案?” “他们可是名正言顺的夫妻。” “你少一本正经的哄我。”扶黎不满的踮起脚尖捏了捏他的下巴,往常萧初对陆旌阳爱答不理、冷嘲热讽、高高在上,陆旌阳则是进退有度、尊卑有节、淡然处之,如此朝夕不见,两相安好。今晚种种似乎并无不妥,似乎又有哪里不妥。 “你呀。” “我那是在帮他们。”知他言外之意她反唇相讥“郡主那般高傲倔强的人自是不肯低头,口是心非,正话反说,眼下二人形同水火,尊卑分明,时间拖得越久这个死结便越难打开,怕是维持表面相敬如宾的表象也不能了。 不过一个苦肉计,倒是后宫妃嫔惯用的技俩不登大雅之堂的,他若心中无她也便罢了,若心中有她,心疼还来不及哪还顾得上针锋相对,郡主似乎并不是……” 目光陡然转到不言不语的玉楼身上止住了话音,红衣翩然,墨发似水,隔着雨幕重重看不分明他脸上的表情,右臂袖口往下滴着血,那根断裂的青玉凤鸾钗竟是刺到了他的身上。 不知为何心头一紧,一股难言的酸涩涌上心头“玉楼,浣棠坞左右无事,你随我回笛莘斋让雨若帮你包扎一下伤口可好?” 玉楼侧目看了萧辞一眼,澄净明澈的凤眸中闪过一丝阴鹜随即笑着点了点头。 无暇望着雨幕中渐行渐远的两道身影,用胳膊肘撞了撞萧辞的胸口,朝他挤了挤眼“你放心?” 他淡淡瞥了他一眼沿着长廊往前行去,萧珝在一旁幸灾乐祸的瞅着无暇,他顿感无趣嬉皮笑脸的凑过去“你怎么谢我?” “雪宣沉香折扇。” “你说什么?”无暇掏了掏耳朵不可置信的望着他,那把他觊觎已久的雪宣沉香折扇就这么轻易的到手了?“你不许反悔!萧珝做个见证。” “明日卯时三刻,过期不候。” “二哥,你赶明儿帮我也画幅扇面吧!” “去去去,你还好意思开口。” …… 次日天气放晴,扶黎一早入宫觐见太后,萧辞则转道去了天牢,牢房阴暗潮湿夹杂着腐臭血腥的味道,一把把沉重的铜锁打开一道道沉重的牢门。 窄小的石窗露出一线阳光,杂乱的草堆之中坐着一位枯瘦老人,佝偻着身躯,将近全白的发凌乱的疲散下来遮住大半面容,一夜之间形如枯枝朽木。 脚步踩在麦秸之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文齐缓慢抬头死寂的浊目中泛起一丝阴冷的光芒“萧珞!” “太师认错人了。” “天赋异禀可谓惊才绝艳,然情深不寿慧极必殇。”他声音沙哑低沉,扶着墙壁颤巍巍起身讥讽一笑“玄奕一语成谶,是我识人不清。” “本王说过这天下是萧氏的天下,太师权倾朝野又如何?”萧辞漫不经心的弹弹衣袖“是否现下后悔当年没有对萧氏皇族赶尽杀绝!” “不,我没有……”文齐踉跄着倒退几步,枯瘦的手指钳住身后的石壁“我只是拿回我应得的东西。” “父皇,大哥,玄奕大祭司,司徒啸天,飞羽骑十万亡灵,柳至是,司马一族……你豢养折磨至死的男宠舞姬,以权谋私残害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滥用酷刑屈打成招的忠臣良将……凡此种种,都是拿回本该属于你的东西?” 他声音平淡无波,幽深的黑眸隐匿着摄人的阴厉“不忠不仁不义,所谓圣贤?所谓风骨?妄图欺世盗名,瞒天过海,可知世上自有公道人心。” “公道?”他勾唇冷笑,抬起颤抖的手臂指着虚无的方向嘶吼“你如今把这些血债算到我一个人身上可公平?满口仁义道德,公道人心,那他呢?我识人不清,看错了你也小看了他,白维与我合谋迫害朝臣,甚至于利用巫蛊之术操纵皇上。” 文齐仰天大笑,疯癫痴傻神志不清“他把我当做替罪羊安然无恙,本就是太后的入幕之宾也难怪……究竟是谁权倾朝野,把控朝政……他才是罪有应得,罪无可恕,罄竹难书,诛九族!挫骨扬灰!” 萧辞眸光闪了闪转身淡淡道“你好自为之。” “十年寒窗苦读,一朝成名天下知。”他倚着石壁缓缓滑落在地上,声嘶力竭之后嗓音沙哑难听笑泪掺杂掩饰不住的寂灭与苍凉“我也曾清正廉洁,忠君为民,洁身自好,苦修学问;这双手也曾执笔写过十策论,拍过惊堂木,耕过田,提过剑……” “官场积弊,同流合污……如此一贬再贬,一降再降,直至岭南,夫人病重无银可医,长子被显贵逼迫软禁为娈童,稚子竟被活活饿死……”恍若隔世的记忆锥心刺骨历历在目,他畏缩成一团流下两行清泪自嘲道“何为清?何为正?何为忠?”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萧辞脚步一滞“父皇曾道,隐于闹市,潜心治学,必成一代大儒,文史留名,可惜你至今都未参透。” “先帝……”他抬了抬眼皮,精明圆滑的眼睛归于平静淡然“你想让我做什么?” …… 凤栖宫,转过十六扇月绣折合屏风入内殿,太后不施粉黛身着豆青色梅竹暗纹常服以手撑额歪在床榻上,萧玦亲自喂完最后一勺汤药把青花牡丹缠枝素瓷碗递给侍立在侧的留夷。 “皇上打算如何处置贵妃?” 萧玦拭手的动作顿了顿沉默不语“怎么?你竟还是要护着她?冥顽不灵,鬼迷心窍!” “儿臣不孝。” “传哀家旨意,白媚儿媚君惑主,牝鸡司晨,削去封号,赐白绫。” “母后!” “前朝之事哀家无权过问,如今后宫也做不得主了?”太后凤眸上扬,抵唇轻咳,声音疲惫无力,疏离淡漠“君王之爱,雨露均沾,依哀家看有她在一日,后宫独宠,便不会有龙嗣所出了。” “幽禁宸华殿,无旨不可踏出宫门一步,母后可还满意?” “你发誓此生不可再与之相见。” 扶黎摆弄着汝窑美人弧中的瑶台玉凤,闻言手中一朵白玉团菊脆生生折断,顺着紫檀木几滚落在萧玦的月白龙袍之上,他跪立在侧,垂眸之间看不分明他脸上的神情,毫无情绪起伏淡淡应了一个好字,起身之际她看到他掩在袖口之中青筋暴起的拳头,之于白媚儿,之于林清薇,之于王芷妍,之于后宫所有妃嫔,他用情几何?真情假意几何?逢场作戏几何? “毓儿,留在宫中陪我用过午膳再走也不迟。” “我想回司徒府看看。” “如此也好。”太后眼底划过一丝无言的落寞阖目摆了摆手“去吧。” “姑姑可知绾绾是何人?”扶黎犹豫迟疑片刻终是忍不住问道。 “二十多年了,他还在找。” 第88章 嫁衣 凤栖宫夹道木芙蓉含苞待放,娇艳欲滴,花香清露湿了裙裾,蓦然丝丝暗香袭来,淡雅清冽竟是掩盖住了木芙蓉与桂花的香气。 扶黎顿住步子,隔着大片美人蕉隐隐可见凤鸾殿的琉璃檐角,兰草四季不衰,常年不谢“民女可否请教皇上一个问题?” “但说无妨。” “凤鸾殿为何空置?供奉其间的画轴所画何人?” 萧玦顺着她的方向望向凤鸾殿,月白龙袍用金银丝线绣着团龙云纹,雍容华贵,清雅俊逸,那双惯常阴厉暴躁的眸子清明如水浅笑道“明知故问。” 她蹙眉,脑中纷繁杂乱,千丝万结,纵横交织,阖目摇了摇头,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鼻间嗅到一阵浓郁的花香,萧玦摘了一枝朱红木芙蓉轻敲了一下她的发顶“那晚朕没有看错,是你对吗?” “是。” “这本应是属于大哥的皇位,入主凤鸾殿之人理应是他心心念念三媒六聘的未婚妻子司徒漱墨。”他负手甩着手中的木芙蓉花枝转身好整以暇的看着她,眼底荡漾着细碎的阳光“和你很像不是吗?” 萧璟?姐姐?似乎一切合情合理……欲盖弥彰引她入局,那晚魔音谷是何目的,只是为了诱发她压抑在心底的心魔与赤练蛊毒? 未待她细思分明,他勾唇轻笑近前一步把手中的木芙蓉簪在了她的鬓角“真好,你还活着。” 扶黎淡如寒烟的黑眸探究的注视着阴晴不定,亦正亦邪的九五之尊,偏头躲过,殷红的木芙蓉坠落在她白衣裙裾之上散开零星几片花瓣。 他挑了挑眉收回了手,她下意识回头一眼便看到花木浓荫之下那个白衣翩然,氤氲入画的身影,嘴角不觉溢满浅淡的笑容,对着萧玦福了一礼“民女告退。” 萧辞缓步上前拱手一礼“参见皇上。” 此时一前一后行来两名宫女,紫微殿贴身侍奉的碧纹,宸华殿近身服侍的葛芜,行礼之后碧纹难掩焦急之色急急道“启禀皇上,淑妃娘娘昏睡了一日一夜,高烧不退,呓语不断,水米不进,太医院的太医亦是束手无策。” “混账!”萧玦一脚踹在了碧纹身上,面色阴沉“昨日怎不通禀?” 碧纹怯生生瞥了一眼侧旁的葛芜咬唇低下了头,葛芜恭谨有礼道“禀皇上,贵妃娘娘头疾犯了,这会子疼得厉害。” 萧玦眼眸暗了暗,眼底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不耐道“摆驾紫微殿。” 葛菀明显一愣低眉垂目退至一侧目送一行人远去对着扶黎、萧辞福了一礼,往宸华殿的方向行去。 “每天一出接一出的演戏,他似乎比你活得还要累。”扶黎长长舒了一口气“在这宫中当真是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太后处置了宸贵妃?” “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幽禁宸华殿,无旨不可踏出宫门一步,十年专宠,竟都是逢场作戏吗?” “那便只有皇上自己心里清楚了。”萧辞俯身伸出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尖“不要想这么多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赤骥穿过闹市停在了司徒府的门口,封条已除,府门大开,萧辞抱她下马,冰凉修长的指牵过她的手拾级而上。 粉墙黛瓦,曲折回廊,庭内玉兰花树亭亭如盖,新抽的美人蕉掩盖住雕花疏窗。 步入内室,书桌上摊着她未抄完的诗经,棋盘上摆着黑白对弈的棋子,菱花镜旁放着几支素银兰花簪,未来及还给哥哥的玉箫,未来及送给姐姐的舞衣,未来得及收拾的梳妆台,未来及喝完的半盏茶……十年光阴,恍若昨日。 “祠堂还未修葺好,待漱墨回转,我们一同焚香拜祭。” 扶黎转身埋入他怀中无声的抽泣,萧辞被她扑了一个踉跄单手环住她的腰轻声问道“想家了?” 她不说话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嗅着他身上好闻的白梅墨香迫切的想要汲取为数不多的温暖“我想爹娘,想哥哥,想姑姑,想艾叔叔,想漱墨,想漱毓,想家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斯人已逝,她再也不是当初的司徒漱毓,她怀念慈爱温和的母亲,怀念不苟言笑的父亲,怀念潇洒不羁的哥哥,怀念温婉端庄的姐姐,怀念巧笑嫣然的姑姑,怀念风流倜傥的艾叔叔,怀念无忧无虑的自己。 萧辞轻抚她的发顶柔声轻哄“你还有我,还有属于我们的家。” “我怕……” “乖,不怕,有我在。”他耐心细致像哄小孩子,不由让她破涕为笑,往事种种历历在目。 初见他时她爬到桂花树上采桂花,花落如雨,惊鸿一瞥,白衣少年立于树下抬头望着她,她心如鹿撞惴惴不安等着哥哥把她抱下树,少年肩头落满桂花含笑问她需不需要帮忙,她结结巴巴道“我怕……” “乖,不怕,有我在。”他弹落身上的桂花蹙眉问道“不过你要怎么报答我呢?” “嗯……我……我嫁给你。” 姻缘天定,歪打正着,彼时她才得知,那个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谦谦君子是才冠京师的珞王,是她未出世便定下的未婚夫萧珞。 打那时起只要她害怕他都会像哄小孩子一般软语轻哄“乖,不怕,有我在。”为她挡去所有未知的恐惧隔绝出一方温暖的怀抱。 他在时她似乎什么都怕,自知回眸转身便有他遮风挡雨熟悉的温度,他不在时她不敢惧怕,自知退后一步冰冷的剑锋足以让她万劫不复。 “你怎么还像哄小孩子一般哄我啊?”她略带哭腔不满的抬头瞪他,萧辞伸手擦拭着她腮边的泪珠“总爱撒娇,可不就是爱哭的小姑娘。” “才不是呢。” 他忽然以手覆住她的眼睛,倒退着步子牵着她的手穿过低垂的纱幔撤回了手,扶黎满目犹疑之色,萧辞但笑不语,她漫不经心一瞥不由呆愣在原地。 床榻上置放着一件折叠齐整的嫁衣,上好的红缎丝绸,广袖长裙“这……” “试穿一下,看看可合心意?” 他知道的,他一直都是最懂她的,她盯着红嫁衣的艳羡,她望着婚礼的怅然若失,她午夜梦回无法释怀的梦靥,她试图寻回的家,她虽不言不语一个眼神已然明了。 “怎么又哭了?”萧辞好笑的看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的往下落试探问道“不喜欢吗?” “都怪你,总害我哭。” “为夫惶恐,还望夫人海涵。”他拱手一揖,用袖口擦拭着脸颊上的泪珠,心疼道“以后不会了。” 芊芊玉手抚起雪青纱幔,红衣灼灼,眉目如画,深浅不一的紫色丝线绣出百只翩飞的蝴蝶,广袖束腰之上绣着雅致繁杂的兰花纹饰,无一根金丝银线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双风情。 她掩在宽袖中的手汗津津潮湿一片,脸颊绯红,欲语还休看了萧辞一眼“好……好看么?” “好看。”萧辞清淡无波的黑眸中溢满惊艳之色,从身后环住她的腰“真想现下便成婚。” 她抿唇轻笑,手指无意触碰到一只裙摆上的月绣蝴蝶“你还记得?” “记得,你说以后要穿百蝶穿花的嫁衣,不要金丝银线。” “你可知为什么?” “披百花之香。”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萧辞抽出她发髻上的玉钗,乌发似流水般垂至腰际,修长的指穿过她的发缓缓顺至发尾“如此才不会让你受委屈。” “这世上也只有你会认为我会吃亏受委屈。” 他手指灵活梳理着她丝绸般柔顺的发挽了一个朝云近香髻,从梳妆台上的描漆首饰盒中拿出一支玉钗斜插其上,扶黎端详着菱花镜中的自己,玉钗通体血红镂雕成一朵含苞待放的兰花,尾端紫棠色巧刻出一只翩跹欲飞的蝴蝶,与嫁衣纹饰相得益彰。 “我荷包还未做好,你便送我钗环了。” “不急,还有五日。”镜影成双,她恍恍惚惚疑似梦中,她怕,她真的怕,黄粱一梦皆是泡影“都是我不好,最近你瘦了这么多,嫁衣要修改一下,晚些时候让天胤帮我们算个黄道吉日。” “你什么时候这么讲究了” “成亲之事,不可马虎。”他一本正经的模样让扶黎忍俊不禁,歪头靠在他怀中蹭了几下“我想吃你包的翡翠虾饺。” “林相一早便送了请帖,晚上在竹闲雅迹设宴。” “哦……” 耳听她略显失望的应答萧辞附在她耳边柔声轻笑“为夫借病推托,这便回府给你包翡翠虾饺,要养胖一些才好。” 第89章 平常 连着几日风和日丽,至八月十三乌云蔽日,细雨绵绵,屋檐上的雨珠打在廊下的青石板上滴滴清脆悦耳,扶黎穿着藕荷色齐腰襦裙,乌发松松挽了一个髻歪在软榻上打络子。 耳听脚步声响,起身下榻,撩开虾须软帘,萧辞袖口半卷拎着一个装满红叶的竹篓走了进来“红叶烹蟹。” “堂堂王爷去院子里捡落叶,也不怕下人笑话。”扶黎心头一软,近前掏出帕子踮起脚尖擦拭着他额前的水珠“莫要着了风寒。” “不妨事。” 前日围棋闲话,偶翻古籍,秋日有菊露煮茶,红叶烹蟹之雅趣,她效仿古人昨日一早兴致勃勃拿着素瓷盅去存菊堂采露水,不想他竟背着一个竹篓旁若无人的在后院捡红叶,偏偏此等粗活由他做来分外闲适优雅。 萧辞把红泥火炉搬到廊下,熟稔的生好了火,蒸屉中盛放着肥美的大闸蟹下面铺了一层新鲜的荷叶,在侧置了一张竹席,一张矮矮的小几。 扶黎盘膝坐在竹席上兴致盎然的把竹篓中的红叶一片一片丢入红泥火炉中,檐下秋雨淅淅沥沥,暗香浮动,沁人心脾“不知红叶烹蟹味道可会不同?” 他抖开羊毛毯子盖在她的膝上淡笑道“你左不过觊觎陆旌阳送来的那一篓澄湖大闸蟹。” 她舔了舔嘴唇吞咽了一口口水,往火炉中多丢了一把红叶,火势顿时旺了不少,顺势往后懒懒的倒入他的怀中“不拘礼数,任性而为,这样吃大闸蟹才有意思嘛。” 萧辞圈她入怀,伸手擦了擦她鼻尖的灰哑然失笑“螃蟹凉寒,不可多吃。” “我都还没吃呢你就开始数落。”她颇为委屈的望着他“说话不算话。” “何解?” “你说只要我开心怎样都好。” “强词夺理。” “明明是你无言以对。” 斟了一杯热茶怡然自得任由她胡闹,扶黎自讨没趣眼角勾起一抹精光,故意伸手摩挲着他的下巴娇嗔道“夫君……” 他只是温和宠溺的低头瞥了她一眼,无动于衷,不予理会,反倒是她肉麻的打了一个冷战摆弄着他腰间的玉佩倚在他怀中笑作一团。 火舌舔舐着一片片红叶,朦朦胧胧的水蒸气随风而散,手指缠绕着玉佩上的银蓝穗头,犹疑片刻道“过几日我要回剑阁一趟。” 萧辞身子微微一顿,沉默不语,隔离在两人之间十年时光,两相触碰不到的人和事,之于他的朝堂,之于她的江湖,岂是轻易可以摆脱?都是心思通透之人,彼此心知肚明。 “剑阁之事,盘根繁杂,需得我亲自回去料理。” “多久?” “至多一个月。” 她抬头对视上他讳莫如深的黑眸,急急补上了一句“我会回来的。” “我送你去。” 清淡沙哑的声音却是不容置疑的态度,她几乎是下意识的脱口而出“不行!” 蜷缩在他怀中的娇小身躯微微颤抖,面色苍白,青白的嘴唇紧闭,瞳孔空洞无焦距,他是她的牵挂是她的盔甲更是她的软肋,剑阁?呵,剑阁…… “毓儿!”萧辞眉头紧锁,满目焦急之色,冰凉的指触到她的手腕,把脉之后俯首抵着她的额头,试了一下温度方才宽心。 “没事,刚刚忽然有些头晕,许是昨晚没有睡好。”嘴角勾出一个浅淡的笑容,伸手抚平他紧锁的眉心柔声道“你不必担忧,我和姐姐一同回去。”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无暇摇着折扇戏谑道“青天白日,大庭广众之下,你俩成何体统。” 扶黎无丝毫扭捏之态,落落大方的起身理了理微皱的衣裙看向来人,青鸾收了手中的油纸伞伸手对着无暇弹了一脸的水珠,无暇以扇遮面赔笑讨饶。 秋风吹起羽墨头上的黑纱,未待看清容貌,她身形奇快掩在景皓身后悄然整理着纱帽,手腕上一串银镯叮铃作响。 “你倒是来得巧。” 无暇看着满满一竹篓的红叶啧啧称叹,一副痛心疾首怒其不争的模样,合上折扇指着扶黎对萧辞道“瞧瞧都被你宠成什么模样了。” “有何不妥?” 面对他理所当然的抢白,无暇一时语塞,摇头叹息“你们倒是独坐一隅乐得逍遥,这几日朝堂波谲诡异,皇城阴云密布,搞得百姓人心惶惶。” 一连几日,浓重的血腥气笼罩了整个锦雁城,一批批官员推至午门斩首示众,所涉族人重则诛九族轻则抄家流放,朝堂重新洗牌,旧案重翻,罢免调用,瞬息万变,人人自危。 众人静默不语,有些事情彼此心照不宣,不愿多言,无暇干笑两声岔开了话题“罢了,不请自来,难得齐全,让厨房做几样爽口小菜,烫些桂花酒,蹭你们的螃蟹宴。” “昨儿新启了几坛梨花白,羽墨你随我回去取了来,大家一块尝尝鲜。”青鸾打点张罗惯了的,一刻也闲不住,无暇嘱咐了几句也便由她去了。 “公子。”景皓面色凝重低声在萧辞耳边耳语了几句,他漫不经心的把手中的红叶掷入火中,望向扶黎时目光温柔缱绻“我去回封书信。” “嗯。” 无暇倒了一杯热茶递到她手中画蛇添足道“你不要多想,左右不过是暗雨楼的事务。” 扶黎夹了几块铜盆中的银炭丢进红泥火炉“无暇,你能不能帮我诊诊脉?” “你哪里不舒服?有雨若看顾着怎会出差池?” “你帮我瞧瞧,我还能否怀孕。” 无暇悬在嗓子眼的心瞬时落了下来,眉眼弯弯,诊脉片刻,面沉如水“内伤旧疾,气虚体弱,加之有血虚之症,内力反噬,身子亏空的厉害,如若不好生调理,恐不易有孕。” 话语含蓄,意料之中,这幅伤痕累累的躯壳能活着支撑已是不易,孩子?是她太过奢望了,沉思片刻饮了一口手中的茶淡笑道“你开个方子,我定会按时服药,好生调理。” “扶黎,退之心思深沉,喜怒不形于色,有件事他虽不闻不问,不言不语我却是要替他问上一问的,你与云亦的婚事当如何?” “这几日我回剑阁亲自处理。” “陇上、剑阁联姻,谈何容易。” “对,只要是陇上与剑阁联姻便有回旋的机会,他们要的是两厢之间的牵系,筹码。” 静听她周密详尽丝丝相扣的计划,七月半她当真抱了必死的打算,故由她导致的所有可能发生的祸事她已全盘安排好妥善的应急方案,其中包括她与云亦的婚约。 眼前女子七窍玲珑,冷静自持,字字珠玑,她眼中只容得下一人,偏就独独漏算了人心,无暇手中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敲打着小几“怕就怕云亦对你的心思没那么简单。 我师出百草门,江湖中人对我大多礼让三分,十年之间,百次拜访,寻找人称鬼手童心的雨若姑娘终不得见,可想而知多少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吃了归云山庄的闭门羹。 现下雨若为侍婢服侍你左右,殷勤备至,尽心尽力,不过是那位授意所为。” 扶黎蹙了蹙眉“不过是朋友之谊。” 无暇摇了摇头,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云亦风流不羁,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所谓红颜知己不在少数,五年前归云山庄宣布了陇上与剑阁联姻的喜讯,他便自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有幸得见其真容者少之又少,却是为何?” 往日倒是不曾留意,云亦流连花丛,逢场作戏,八面玲珑,近些年却是不曾听到他与哪位姑娘有过风流韵事“剑阁陇上之名望他不可不顾,何况近几年江湖风起云涌,四大家族各怀心思……” “扶黎,你外表温婉柔弱内心却似一把利刃,冰冷无情,太过精于算计,甚至于普通人无法分得清你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无法看清你真正的情绪。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攻心为上,若为对手,你太可怕了。” 无暇一语打断她的话,利弊得失,前因后果,条理清晰,她的理智远胜于情感,扶黎还未回神余光瞥见一位婢女引着一位身着红衣的女子走了过来,丹朱满目哀泣之色,拱手一礼“二宫主,今日夏侯宣出殡,碧沅一头撞死在夏侯府灵柩之前,殉情而亡。” “凉槿知道了吗?”扶黎阖目稳定了一下情绪,奴随主,碧沅这脾性也和凉槿十成十的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敢爱敢恨。 “小姐特来让我请示二宫主。” “去吧。” “是。” “碧沅?”萧辞不知何时坐在她身后的竹席上,摇着蒲扇扇着将熄未熄的火添了几块银炭淡淡问道“你可还记得烟雨宿柳楼文宴花会,花魁斗诗?” 扶黎侧目与他对视一眼,朱唇轻启念出当日夏侯宣所对碧沅所出的对联“一曰:北斗七星,水底连天十四点。南楼孤雁,月中带影一双.飞。 二曰:清影泉啸八声,石上四声,石下四声,声绕一池春水。寒山钟声十响,寺内五响,寺外五响,响传百里客船。 碧沅本名杜若。” “一、五。”萧辞以手蘸水在小几上写了五个字“北”“八”“月”“清”“十”,两副对联一五相对所有可能的五个字,月清为十五,北八方位对应月宫,十所谓何意?还是其中两个字的一种可能? “北”“月”;“清”“十”;“北”“八”,不通情理,他手指敲打桌面露出掌心浅淡的梅花,扶黎脑中灵光一现“十字封印,月灵花,难不成与月玄阵法有关?” 第90章 月神灯节(上) 木槿苑,水晶珠帘随风作响,层层纱幔低垂,满室繁花锦簇,凉槿慵懒的靠在软榻上吃葡萄,天胤派来服侍她的丫头古灵精怪,一整天那张樱桃小口是不会闲着的,吵的她脑仁疼。 “夫人,夫人,奴婢说得话你究竟有没有在听?” 凉槿揉了揉发痛的额头淡淡嗯了一声,掩口打了一个哈欠“妙妙,我困了。” “夫人,你还不能睡。”妙妙把她手边盛放葡萄的果盘端到了一边“你刚刚都答应奴婢去前院给大人送鸡汤。” “那个……鸡汤不是给女子补身子的吗?你家大人不需要,我喝还不行?” “奴婢用小火煨了整整一个下午,夫人的那份奴婢留着呢。”她巴掌大的小脸苦兮兮的皱成一团语重心长道“夫人给大人送鸡汤,是夫人的一片心意,大人感受到夫人的心意以后肯定会常来木槿苑的。” 凉槿其实想说她并不喜欢与天胤独处一室,如此互不干扰,乐得自在,一眼瞥到小丫头纯粹到近乎真诚的目光竟是不忍拂了她的心意“好,那就去吧。” 妙妙瞬间多云转晴,欢喜雀跃的扶着凉槿从软榻上起身,从粉瓷花瓶中剪了一朵翠菊簪在了她松松的发髻之上,取了一件锦缎披风把她裹得严严实实,她实是搞不懂她为何能开心成这般模样。 斜雨秋风,一阵凉寒,长廊下摆满了各色木芙蓉,她喜欢喧闹便也喜那繁花似锦,木槿苑焕然一新姹紫嫣红,却是逆了他的心意,不知是他不屑管束还是他无意理会,总之无论她有何要求从未听到一个不字。 “瞧你笑成这般模样,难不成你仰慕天胤许久?” “没有!我没有!”她急的小脸涨的通红嗫嚅道“夫人是好人,妙妙希望夫人和大人恩恩爱爱,夫人身体本就不好若是失了宠爱,以后……” 好人?还是第一次有人说她是好人,她瞅着妙妙泛着泪光的眼眶哭笑不得,捏了捏她的脸蛋“好了,就你鬼心思多,你家大人此生只会有我一个妻子,懂了吗?”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摇了摇头“以后你会懂的。” 说话间两人已行至前院,司凡近前行礼“大人在处理公务,夫人有何吩咐属下可去转达。” 凉槿抬了抬眼皮,逐客令?正好她也懒得应付,妙妙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赶忙说道“夫人给大人炖了鸡汤,司凡大哥帮忙通传一声可好?” 司凡犹豫迟疑片刻还是入内通禀,转眼便疾步走了出来斟酌词句道“夫人心意大人心领了,秋雨夜寒,大人让夫人早点回去歇息。” 凉槿心下腹诽,打她见到天胤起便从未听他一次说过这么长的话,也许那人只是不耐的蹙了蹙眉,着实为难司凡领会出这么长的一句话,一时竟是来了兴致“无妨,我就在这等着,等他处理完公务正好喝些鸡汤补气宁神。” 司凡不好多言,退至一旁,凉槿堪堪站了一刻钟顿觉自讨苦吃,武功尽失之后身子愈发虚弱,多行几步路便会感觉胸闷气短,眼下雨疾风骤身子绵软无力,昏昏沉沉。 “凉槿小姐。”凉槿抬眸望去,司凡撑着油纸伞引着一位红衣女子行了过来“丹朱?何事?” 她右眼皮突突直跳,心口无端疼得喘不过气来,狭长的凤眸死死盯着丹朱仿佛预感到她所说的事情“碧沅为夏侯宣殉情而亡。” “夫人!”妙妙大惊失色,搂住凉槿摇摇欲坠的身子哭嚷道“夫人晕倒了。” 一角紫色衣袍隔离出丹朱伸过去的手,轻轻把她拥入怀中打横抱起“司凡,去百草堂请李大夫。” “是。” 妙妙哭得眼睛肿的像个核桃,天胤负手站在床榻旁看着满室繁花簇拥不适的皱了皱眉“李大夫,拙荆有无大碍?” 李丘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叹了口气“夫人筋脉受损,心肺皆受到重创,全靠灵丹妙药吊着续命,忌大喜大悲,老夫开个方子,按时吃药,卧床静养方为上策。” “劳烦。” 雷声轰鸣,大雨瓢泼,浇灭了廊下的纱制灯笼,天胤仔细看完药方“雨路难行,李大夫今晚便在府上屈就一晚如何?” “叨扰了。” 司凡安排李大夫入厢房住下,天胤上前撩开床榻上的红色纱幔,凉槿双目紧闭,冷汗涔涔,睡得极不安稳,蓦然又是一阵电闪雷鸣,她抱着被子蜷缩成一团浑身颤栗不安。 妙妙用青铜盆打了一盆温水抽泣道“大人,夫人怕黑,每晚木槿苑灯火通明至天亮,奴婢来了这几日还未见夫人睡过一个安稳觉,总是被梦靥惊醒整宿整宿瑟缩在床角抱着被子发呆,似乎她也怕打雷。” 天胤脱了外袍,卷起袖口,绞了帕子擦拭着她身上的冷汗,淡淡道“你下去歇息吧。” “啊?”妙妙一时未反应过来,待看到凉槿无意识攥住天胤的手抿唇笑了笑,应了声是,步伐轻快的退出了房门,雨夜似乎特别长。 …… 八月十四,月神灯节,锦雁城一扫连日积郁,到处人声鼎沸,喜气洋洋,隔着庭院深深隐隐还能听到街上的鼓瑟笙箫。 扶黎服侍萧辞穿好衣袍,转到他身后系好腰带,心满意足的上下打量“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萧辞活动了几下臂膀含笑摇了摇头“这些事情不需要你亲自做。” 她拿起檀木梳帮他束发,右手贴着他的脸颊把他的头转了回去,一丝不苟梳着如丝绸般顺滑的乌发“你是不是嫌弃我做得不好?” “怎会嫌弃?我心疼。” 白色衣袍一针一线针脚细密,其上暗银色竹叶纹针脚匀称,极耗心神,何况近日变故频生她只能在夜里做活“我只是想尽力为你做一些自己可以做的事情,看到你穿着我亲手做的衣服,我心里高兴。”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那是自然。”手指灵巧的用银缎发带帮他束好发,下巴抵着他的肩膀瞅到一根未剪干净的丝线,伸手捻起,萧辞正欲回头,被她环住脖颈“别动。” 说着俯身用贝齿咬断丝线,浅淡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耳侧,酥'痒难耐,侧首就势轻吻了一下她的唇瓣轻笑道“去用早膳。” “我们出府用早膳好不好?今日月神灯节,你可要陪我逛上一整天。”她双手捏着他的耳朵眨了眨眼睛“不许不耐烦。” “遵命。”萧辞宠溺的抵了抵她的额头,她眉眼弯弯拉着他起身便往外走“快走,我要吃豆花。”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街上行人熙熙攘攘,络绎不绝,二人在一家小摊铺旁坐下要了两碗豆花,扶黎穿着和萧辞同样颜色纹饰的衣裙,银色暗竹纹,淡雅别致,挽了流云髻系了一条银白色的发带,对于她的小心思他一笑置之。 她挤到旁边一家摊铺里买了几串肉串,烤的金黄流油,撒了辣椒粉孜然等调味料令人食欲大开,一个温婉端庄的女子毫无形象的在路边啃肉串多少令人侧目。 萧辞掏出帕子接着肉串滴下的油渍,看她辣的嘴唇通红,额头冒汗,左手扇着风不住的吸气“太辣了!太好吃了!” “甜豆花配辣肉串,这是什么吃法?” 如他这般碰不得辣的人,看她吃便会觉得辣,避之不及,扶黎张口又咬了一口肉串,口齿不清道“尔等……凡人是无法体会的。” 萧辞哑然失笑,掏出折扇不疾不徐为她扇着风,慢条斯理吃着粗瓷碗中的咸豆花,她吃肉串吃的大汗淋漓,几口一碗甜豆花下肚,满足道“晚会再来。” “还来?”扶黎轻飘飘瞥了他一眼,他轻笑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来,只要夫人愿意,为夫每日都陪你来。” “你说话都做不得数。” “哦?” “你看啊,昨日吃蟹只准我吃两只,你明明说不管的,不让我练剑,不让我碰文房四宝,监督着我吃药,连睡觉时辰你都要约束,你明明都说过不管的。”扶黎掰着指头在一旁细数萧辞出尔反尔的“罪行”,蓦然黑眸一暗想到什么“往常芩儿最喜热闹,不知今日可会出来转转。” 旧案重翻,沉冤昭雪,白维的态度她一直捉摸不透,不辩不解,坦然自若,不似他平常精于算计,玩弄权术的手段,不知是不是她太过杯弓蛇影,心底总有一股隐隐的不安。 白媚儿幽禁宸华殿,白维贬官流放,仅此而已,白芩儿无辜?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当年她也何其无辜不是吗?也许她只是想保护自己当初想要守护却又守护不了的东西。 “七弟陪着,不会有事。” 第91章 月神灯节(中) 秋高气爽,风凉衫薄,扶黎被萧辞从看杂耍的人群中拉了出来,未行几步便又被她顺势拉入另一个人声鼎沸的看台前。 十步之外摆放着一个个红心靶子,榆木案板上码着一排排飞镖,她啃着手中的糖葫芦含糊不清道“那盏六面月绣纱制宫灯倒是别致。” 萧辞用袖口擦了擦她嘴角的糖屑,含笑的黑眸深情脉脉,颇有些哭笑不得,十年了,骨子里的性情未曾改变半分,爱凑热闹,爱吃零嘴,每次陪她逛集市不逛个昏天黑地她是不会罢休的“一会还要不要吃晚饭?” “等会去吃同福楼的醉仙鸡。”她吃完最后一颗糖葫芦舔了舔嘴唇,随意掂了掂手中的飞镖,头重脚轻,失了准头,骗骗普通人倒是足够了“老板,我家夫君试一试。” 说着放入瓷罐中五枚铜板,店家呈上来十枚飞镖,扶黎悄声附在他耳边道“你可要给我长些面子。” 萧辞向来温文尔雅,沉稳内敛比不得司徒舒文、萧璟的锋芒毕露,此时一身白衣立于人群之中,青竹般挺拔俊逸,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派王族气度。 他勾了勾唇角,流光溢彩的黑眸中噙着一丝轻佻的笑容,抽出她腰间的帕子,慢条斯理的系在眼睛上,负手倒退一步,双手指缝之间夹着八枚飞镖,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飞镖同一时间飞射而出正中靶心。 手中乌扇展开,一个利落潇洒的翻转,剩余两枚飞镖转了一个弯同时击中同一个红心,刹那的安静之后是此起彼伏的欢呼叫好。 他一收折扇,转身对着她挑了挑眉毛,风流倜傥,那样生机勃勃的气息让她无来由的欢喜雀跃,兴奋的脸颊通红像个普通女子一般又蹦又笑。 提着花灯从人群中走出来,扶黎摆弄着灯笼上面的流苏,好奇的研究繁杂的月绣针法,她暗器出神入化,与她而言此等雕虫小技的飞镖更是不在话下,大抵她喜欢的只是那份市井烟火,热闹温情。 已经很久没像今日这般玩得不亦乐乎,笑得肆无忌惮,跑得大汗淋漓,一阵秋风吹来,白色裙裾拂过地上一层的桂花不由打了一个冷颤,萧辞从她手中接过花灯“冷了?” 她点了点头,手中的帕子被他攥的微皱,掌心残留着淡淡的兰麝之香,擦拭着她额间细密的汗珠叹道“和小孩似的跑得满身是汗,回头着了风寒。” “我可不想再添一碗汤药了。”扶黎抖开挽在臂间的竹青披帛披在身上,揉了揉发痛的脚腕抬头看到不远处的同福楼拉着萧辞的胳膊“走,去吃醉仙鸡。” 因月神灯节之故,同福楼新戏初演,名角登台,早已客满,扶黎遂打消了吃醉仙鸡的念头转身去了街角旁一家小小的茶楼歇脚。 热气腾腾的奶茶,五样点心,紫薯豆沙糕、藕粉桂花糕、豌豆黄、玫瑰酥、莲蓉酥,茶楼里并未有什么人,萧辞抬起她的脚放在自己膝上,她放下手中的奶茶大惊失色的往回抽了抽脚,被他一把按住,不轻不重的帮她按摩脚腕。 “这样似乎不太好。” 扶黎犹疑片刻瞥到店里为数不多客人的侧目终是忍不住嗫嚅说道,谁知他头也未抬,大手箍着她的脚腕,灼热的温度透过他的掌心流过她的四肢百骸凉凉道“晚上要去月宫祈福看花灯,我背你也可。” 斟酌再三,她缄口不语,低头小口喝着奶茶,暖暖的奶茶顺着喉头滑入腹腔,脚腕处的疼痛缓解不少,她舒服的骨头都要酥了,捻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口递到他嘴边“这个不甜。” 就着她的手吃了两口,口齿留香,软糯可口,不怎么甜,扶黎帮他点了一壶清茶。 “扶黎姑娘。”王伯远讶异的看着萧辞不确定道“逍遥……木公子?” 盘桓京都多日,往来结交之人亦有达官显贵,自是早就得知了萧辞的真实身份,未来得及的见礼被他温言制止“王公子请坐。” 王伯远不似那日在竹闲雅迹所见骨瘦嶙峋,面黄肌瘦,现下神采奕奕,麻布青衣,一副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她轻笑“如此良辰佳节,王公子还在苦读诗书?” “九月恩科在即,在下希望能金榜题名谋个一官半职为国尽忠,为民请命。”王伯远放下手中的书“朝堂清洗,官员调动,百废待兴……” 话未说完似是想起什么垂首一礼“在下逾越。” “无妨,王公子锦绣之才,不为朝廷所用委实太过可惜。” 他只道不敢,客套应付了几句适时岔开了话题,扶黎帮他添了一杯热茶“怎不见佳人作陪?” “旧年在桃源村父母为我定下一门婚约,经年几次辗转,颠沛流离,还未来得及回桃源村提亲履行约定。” “哦?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故意反问了一句眉梢微挑却是看向萧辞抿唇轻笑。 “幼年有过几面之缘,十多年未见,怕是见面不识。”王伯远无奈的摇了摇头。 “如此说来日后相见若这位姑娘并不是公子心仪之人呢?” “信、义、礼、孝,为人之本,在下的妻子只能是林蝉衣,勿论生死。” 一本正经的话语中带着些许读书人的迂腐之气,不知他日金榜题名可还能如此义正言辞? 出了茶楼,街上行人如织,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萧辞用火折子点燃了那盏六面月绣花灯,二人闲话嬉笑慢悠悠的往月宫方向行去。 火树银花不夜天,垂柳花灯之下四位娇俏丽人侍立在一位紫衣公子身后,芝兰玉树,惊才风逸,雨若唯唯诺诺往前挪动了几步,顺着他的目光看着渐行渐远汇入人群中的两道身影,抿了抿嘴唇心虚的唤道“公子……” “身子可安?” “啊?” 云亦回神收回目光,清清淡淡瞥了她一眼,他待下人一向宽和,女子尤甚,侍奉在旁日久天长雨若自是知道这是他不悦的征兆“小姐……不……夫人她身子骨还是老样子,内外亏空,血虚之症尤为严重,恐需要时日好生调理。” 朝若见他沉默不语,上前一步把雨若往身后拉了拉柔声道“公子,不若让我去请夫人来蕉叶小筑一聚?” “从未看她笑得如此开心。由她吧!雁归巢……”云亦自嘲一笑,唇角上扬,风流不羁的眸光中隐匿着一丝玩味“我去烟雨宿柳楼听曲儿,你们不用跟着了。” “是。” 雨若正欲说什么被夕若摆手制止,她左右为难跺了跺脚,绞着衣摆在一旁闷闷道“真的要成亲吗?” 夕若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莫不是烧糊涂了?” “可扶黎她不喜欢公子,萧辞才是她心心念念多年的心上人,碍着陇上、剑阁,便非要成亲吗?” “若是旁人倒也罢了,既是扶黎小姐,依着公子的性子怕是非卿不娶。”朝若微微叹了一口气,执着雨若的素手轻拍了拍“何况剑阁遭此变故,轻重缓急,亲疏远近,你也分不清了吗?” “我……我知道了。剑阁来人了?” “嗯。” …… 月宫外殿东厢,亭亭如盖的桂花树遮盖住整所小院,细碎的月光透过叶缝打在青石板上,斑驳错落,檐角挑着两盏昏黄的纱制莲花灯,正殿喧闹隐隐入耳。 凉槿皱眉看着箍在她腰间的大手,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反感与厌恶,不适的挣扎了几下毫无作用“宁王请自重!” 箍在她腰间的力道愈发大了,树影婆娑看不清他的面容,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耳侧,修长有力的手指摩挲着她的脸部轮廓哑声道“你身上哪处地方我没有摸过看过?嗯?” 字字诛心,她一动不动像块木头一般立于原地,无动于衷,低沉暗哑的声音压抑着奔腾欲出的情'欲“你可还在怪我?” “不,我对你别无所求。” 他抬起她的下巴,怒火中烧,那双妩媚风情的丹凤眼锐利如刀冰冷刺目死死瞪着他“怎么?你爱上了天胤?你对我不过尔尔?” “不过尔尔?”她自嘲一笑,削葱玉指沿着他的额心滑过挺鼻薄唇淡淡道“你是不是认为青楼女子合该水性杨花,轻贱卑微?你是不是以为杀手合该无心无爱?我身心俱付可有讨要过什么?我以命相托可有埋怨过什么?我无名无分可有奢望过什么? 你呢?真情假意,权谋利用,自始至终在你眼中我不过是一介青楼女子,活该委身于你,活该金屋藏娇,活该搏命厮杀。” “这一剑之恩我算是悉数还清了。”手指顺着他的喉结滑至胸口处,狭长的丹凤眼上扬云淡风起,果敢决绝“萧珩,你未免太轻看我了!” “我没有,我爱你。” “爱?这话可真好听,你只是不甘心曾经属于你的东西被另一个人抢走,你爱的是你自己,爱的是权利高位。” “你以为天胤是真心想要娶你?他清心寡欲,无欲无求,洁身自好……” 言下之意不过暗讽她不贞不洁,凉槿抬头直视他的眼睛像一只骄傲的孔雀打断他的话冷冷道“可他娶了我,我是他唯一的妻子。” 第92章 月神灯节(下) 皎皎月光,凉风习习,桂花落了满身,翠衣绿衫,亭亭玉立,顾盼生情的丹凤眼再不复往日温情,蓦然心头似被掏空一般撕扯的难受。 “你是我的女人。”萧珩双指钳住她的下巴,阴沉的黑眸直视她不屑的凤目“你若忘了我会让你记起来的。” 大手探入她的衣摆,粗重的呼吸喷洒在脖颈处,微带薄茧的指在她吹弹可破的肌肤上流连,她眸中现出一丝慌乱,苦命挣扎,奈何如今弱质芊芊哪里敌得过他的力道,反而激起他疯狂的占有欲。 双手放弃挣扎无力的垂在身侧,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滑下滴在他手背之上,触肤微凉,他以为她是不会流泪的“别让我恨你!” “恨吧!”他温柔的抚上她的脸颊,擦拭着她腮边的眼泪,深情缱绻,恍若昨日,可这一切都是假的“原来你竟不曾恨我,舍不得?” “无爱亦无恨!” “宝贝,不要总逞口舌之快,你会后悔的。”他似被突然激怒,布帛撕裂的声响在寂静无人的院落格外清晰,身上骤然一凉,止不住一个战栗,不知为何眼前浮现出那张淡然无波的面孔,悲天悯人,高高在上…… 劲风扫过,天旋地转,昏昏沉沉之中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淡淡的檀香气息格外好闻,凉槿抬眸看着天胤,是梦吗?他……他真的来了?来救她?救?心下好笑,她与萧珩之间竟会走到此等境地,垂眸看着残破的衣裙,裸'露在外的肌肤,他都看到了,她又在奢望什么? “王爷是否应当给我一个解释?” “凉槿与我的关系你会不知?不知大祭司意欲何为?”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圣旨赐婚。”天胤神色淡淡,宽袖掩住她大半的面容“拙荆姓柳,名眉,字初言,王爷认错人了!” “一派胡言!” “公主,月神灯节,人多眼杂,莫再与王爷走散了。”萧珩瞥到转角处一闪而逝的粉色身影,深深看了凉槿一眼转身离去“若有下次,后果自负。” 凉槿望着消失在夜色中的匆匆背影嘴角满是嘲弄之色,忽然在这一刻她发现心口不再难受了,那个曾经让她痛彻心扉的人似乎真成了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天胤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道“我来晚了,以后不会了。” 这是解释吗?这是回护吗?她终究没有去问那句讳莫如深的以后不会了到底是何意思,伸手环住了他的身子,天胤不着痕迹的把她从怀中剥离开,解下身上的外袍披在了她身上“走吧!” “我想去前殿祈福。”凉槿怔怔然攥着披在身上的外袍鬼使神差道“大人可以陪我过去吗?” 他点了点头,搀扶着她虚弱不堪的身子往前殿而行,一路无话,越往前走行人越多,他接过司凡递过来的包袱携她入了一处偏殿“换了衣服再去。” 说着解开包袱掏出一套葱绿色绣浅碧牡丹的衣裙放在凳子上负手背过身去,凉槿眼角勾起一抹自嘲,利落的褪去身上残破的衣服。 隔着薄薄一道门板,行人交谈清晰可闻“烟雨宿柳楼的楚仙姑娘那舞姿,那身段,啧啧,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美则美矣,多少欠缺了些风情,旧年凉槿姑娘登台献舞,当真是尤物,风情万种,妩媚噬骨,不知滋味是何等销魂,可惜被宁王金屋藏娇……” “夫人,您回来了?刚刚为夫在和马公子攀谈诗会一事。” “……” 柔软的藕臂似藤蔓一般自身后缠绕住他,天胤脊背一僵淡淡道“你这是做什么?” “你不是都清楚么?” 他掰开扣在他腰间的手指,转身看她穿着葱绿色齐腰襦裙,鹅黄裹胸衬的一痕雪脯凝脂赛雪一般,天胤扭过头去,抓过上衣草草替她穿上“人世皆苦,生而平等,寻花问柳,自诩风流,他们不自嫌污秽,你何必妄自菲薄。” 凉槿眸光闪烁,不可置信的望着清淡如水的他,展颜一笑,娇声嗔道“大人,系带系错了。” 天胤耳根微红,不自然的低头看了一眼,似被烈火灼伤手指飞快的缩了回去,她眉眼弯弯,不以为意的瞥了他一眼整理好衣裙柔声道“大人,奴家没甚力气起身。” 他蹙了蹙眉搀扶着她起身,还未松手她整个身子便柔若无骨般依偎在他的怀中,手指揉着额头“大人,奴家站不稳。” “回府。” “你答应过陪我拜祭月神的。” “嗯。” 月宫殿外两棵近千年的银杏树隔着月落湖相对而栽,金黄的扇形树叶之间祈福的红绸带随风飘扬,三三两两青年男女虔诚的拜祭完月神,在银杏树下交换定情信物。 凉槿踏出月神殿,手指捻起一片掉落在他肩头的银杏树叶,望着他腰间的荷包打趣道“大人,奴家给你绣了荷包,你却不曾准备簪子吗?” 天胤目光清冷,默然不语,她自讨没趣,百无聊赖转动着手中树叶的叶柄,一片阴影洒下,他笨拙的帮她把簪子插入发髻之中,凉槿下意识伸手去摸,一朵碧玉木槿触手沁凉如水“你……谢谢相公。” 月落湖波光粼粼,各色莲花灯任自东西,白衣紫袍,负手而立,清冷高洁,似乎下一刻便会踏月而回,凉槿水润风清的凤眼划过一丝阴凉,笑未达心底便散了。 萧辞伸手遮住扶黎的视线“还未看够?” “大祭司陪凉槿月下祈福,倒是奇了。”扶黎回神双手包裹住他的右手把一枚荷包放入了他的掌心,月白缎面,正面是银紫竹纹,反面则是一对鸳鸯“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萧辞手指一滞,隔着薄薄一层缎面,里面沉甸甸的物什不似寻常香料,抬眸望了她一眼攥紧荷包一言不发牵过她的手走到无人的街角“这是什么?” 扶黎一点一点抽出他手中的荷包抿了抿嘴唇打开,青铜锁链在冷月之下泛着诡异的绿光“锁魂链。” “七月七,离魂散,月半离。” “你一直都知道。”她嘴角挂着苦涩的笑容,七月初七她端给他一碗下了离魂散的莲子粥,他眼底含着清浅的笑意问她,真的要我吃?原来他都是知道的,她想要他的命,她对他的虚情假意,笑里藏刀,阴谋利用“你不要命了!若是万一呢?” “你舍不得。” “是是是,我舍不得。”她复把锁魂链放入荷包,摊开他的掌心手指勾勾画画认真的写着什么“这世上唯一能让离火珠离体的便只有锁魂链,这是心法口诀,往后遇到剑阁与魔音谷的人需加倍小心,我不会让任何人取走你体内的离火珠。” “毓儿,你回雁月只是为了翻案?为何剑阁要寻找离火珠?” 扶黎摇了摇头“剑阁之命,无因无果,天命所归,此次回雁月一是离火珠,二是魔音谷,三为百花案,末方为沉冤旧案。” 萧辞蹙眉沉思,她把荷包系在他的腰间郑重其事道“锁魂链由你保存我才放心。” “离火珠乃雁月牵系,自当不能旁落他人之手。” “好了,今日月神灯节,不要提这些不开心的事情了。”离火珠、魔音谷、百花案、剑阁,这些盘根错节,阴谋重重的事情扶黎不欲多谈,扯着他的衣袖摇了摇“我累了。” “来,我背你回家。” 她明目皓齿,浅浅一笑,双手环住他的脖颈,手中提着那盏月绣花灯,烛光摇曳,她趴在他的背上抬头望着绚目的烟花“以后每天我都会点一盏灯,等你回家。” “怎么说得好似闺门怨妇?” “你敢?” “为夫不敢。” “我可不会成为闺门怨妇,你若离家万里,我便万里寻夫,你欲红杏出墙,我便提剑剪之,你敢出将入仕,我便冲锋献策。” “好。” “不许笑!”扶黎听到他隐忍的笑意轻拍了几下他的背慵懒的埋在他的颈项中不好意思道“今天吃得有点多,有些撑到了。” “终于吃饱了?小馋猫,回府让厨房做些红果汤消消食。” “你这样是不对的,也不管管我,宠的无法无天,这样不好。” “多谢夫人指教。”萧辞侧头脸颊擦过她的发淡笑道“是有些重了。” “啊?真的重了?我怎么把肉都养到自己身上来了?”她曾发誓要把他养胖一点,健康一点,似乎事与愿违,他会变着花样做她喜欢的吃的菜,监督她吃药,陪她练剑、游玩、下棋、作画,强制性控制她的作息时间……自己简直无地自容了,羞愧的低头在他肩膀蹭了蹭。 “我还背得动。” 藕香榭只点了两盏灯笼,纱幔层层叠叠垂下,萧辞背着扶黎放到床榻上,她还未回过神来他以手撑榻俯在她身子上方,沙哑略带魅惑的声音格外好听“为夫可能讨赏?” 说着薄唇贴着她的的红唇温柔细致的吻了吻,黑眸迷离浸满情'欲,扶黎咬了一下他的下巴“先斩后奏,还来问我?” 冰冷的唇沿着她的脸颊吻至鬓角,修长的指轻抚着她的发,极致的温柔细腻反而让压制在体内的岩浆喷薄欲出,缠绵旖旎,缱绻柔情,销魂蚀骨“还不够。” “嗯?” “为夫冒犯了。” 第93章 故人来 浣棠坞,长廊一溜瓷质风铃叮当作响,各色花灯挂满了庭院,萧初半搂着玉楼,挑着他的下巴,杏眸微眯“美人,不高兴吗?” “郡主,你喝醉了。”宽大的红袍被她拉扯的松松垮垮半披在身上,他嘴角噙着浅淡的笑容,轻柔的用湿帕子帮她擦拭脸颊。 她挑眉,慢条斯理抚弄着他的乌发“我没醉,你是我的三郎,我认得你。” 玉楼轻搂着她的身子,细致熟稔的帮她除去发髻上的钗环,以手为梳理顺长发温声道“郡主,我去帮你倒杯茶好不好?” “嗯。” 他起身拂开雪青纱幔,烛光摇曳处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负手而立“陆大人。” 昏黄的灯光下看不清陆旌阳的神情,玉楼理了理凌乱了衣袍,把手中的发簪一一放置在几案上“太妃回府,郡主由我照顾,玉公子早点回去歇息吧。” 他身形略微一滞,长发似流水般披在灼灼红衣之上黑夜中有股蛊惑人心的妩媚风情“是。” 海棠雕花木门咯吱一声关闭,陆旌阳倒了一杯清茶拂开纱帐,萧初乌发披了满枕,薄薄的上衣半解露出一点香肩,丁香色抹胸绣着鹅黄木芙蓉愈发衬的肤若凝脂,吹弹可破。 睁开醉眼迷蒙的杏仁眼,支撑着身子起身懒懒道“怎么这么久?” 陆旌阳默然不语,端过清茶送至她的唇边,她眼角上扬,轻笑道“怎么?喂茶都不会喂了?” 他紧紧捏着粉瓷茶盏,隐忍着喷薄欲出的情绪,半扶着她箍在怀中喂了半杯清茶,萧初含着半口水,唇抵着他的唇,丁香小舌灵巧的探入口中把凉茶顺入他的喉腔“还真忘了,以后记清楚了,宽衣吧!我困了。” 等了许久未见动静,她艰难的睁开眼睛,迷迷糊糊看不分明眼前之人,明明红衣妖娆偏偏氤氲成雨后天青,摇了摇头欲待细看,烛火却灭了。 衣衫尽褪,温玉软香,她触摸到身前坚实的胸膛时终于找回一丝理智,左右挣扎却抵不过他手下的力道“放肆!” 往日高高在上,目中无尘的傲慢此时却无丝毫效用,身子渐渐绵软无力,细碎的低吟喘息在房内弥漫开来,口中轻吟出一个名字,那人停下所有动作紧紧把她搂入怀中便是更加蚀骨的缠绵,最后只闻低低的求饶哭泣。 …… 微波亭,白芩儿抱膝坐在青石板上哭泣,身后蓦然垂下一块白色长绢,粉颊犹带泪珠狐疑的转身,淡淡的光影照在白绢之上,雕刻精致的皮影抓耳挠腮喝道“齐天大圣来也。” 一出皮影戏状况百出,妙趣横生,白芩儿破涕为笑,乐不可支,好戏散场,从绢布后探出一个眉开眼笑的俊公子,手中拿着几个皮影几步走到她身边坐下“给,送你的。” 她扯过他的衣袖擦了擦脸颊上未干的泪珠,萧瑀十分嫌弃的皱了皱眉,轻咳一声道“不要伤心了,你还有我。” “爹爹年迈怎么能够万里奔波。” “那你可有考虑过你的父亲让多少人'妻离子散?种一个瓜结一个果,是苦是甜只能自己承受。” “我……我知道,可爹爹对我很好。” “二哥说,为父者慈,为臣者不忠,为官者不仁,为友者不义,是非功过自有公道人心,你要尽孝,这是子女之责,并不矛盾。”萧瑀难得一本正经的认真道“本王就勉为其难的陪你一块尽孝如何?” 白芩儿哇的一声哭了,他手足无措推搡着她别扭道“你不愿意算了,别把鼻涕眼泪蹭我一身,你看扶黎帮二哥做了一身新衣服,你那么笨又做不来。” “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的。”她对着他不住的点头,一边用手背擦拭着眼泪,一边胡乱的捶打他嚷道“你总是欺负我。” “我怎么欺负你了?怎么又哭了。愁死了。” “我及笄之时你就应该来提亲的,你算算都过去几年了,我知道他们都在笑话我。” “这个……”萧瑀哑口无言一股脑把手中的皮影全部塞入她怀中找个一个拙劣至极的借口岔开话题“你最喜欢的齐天大圣,以后每年我都帮你雕一个齐天大圣怎么样?” “还有猪八戒。” “我不会……”话未说完白芩儿蜻蜓点水般轻吻了一下他的脸颊,他呆了呆痴笑道“喜欢什么咱就雕什么。” “虚情假意!”清冷如霜的声音伴着冷月碧湖虚无缥缈,萧瑀拉着白芩儿起身护在身后,斥道“何人在此!” 月光皎皎,荷叶田田,红衣女子似踏月而来,移步幻影瞬间已至二人身前,胭脂红裙绣着金丝缠枝番莲花纹,外罩黑衣斗篷,边缘绣着银色丝菟草纹饰,乌发垂至脚踝,罩在面上发上的红纱曳地落了一地红色花瓣,天人之姿亦不为过。 “你……你竟然能突破暗卫把守?” 她轻哧一声,一双眼睛流光溢彩看上去竟像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我不想杀人,去给扶黎传个话,便说玉姑姑来了。” …… 藕香榭,萧辞披着外袍面色阴沉望着惶恐不安的萧瑀,他尴尬的站在门口挠头道“那个……二哥,我发誓我不是有意的,事出有因,不然我也不会自讨……” “什么事?” “一位自称玉姑姑的红衣姑娘突破层层暗卫防守,形如鬼魅,似乎是来找扶黎的,会不会是剑阁的人?” “玉姑姑?她在哪?”扶黎白色长裙乌发披肩,趿着绣花鞋面色凝重。 “就在微波亭。” “我陪你过去。”萧辞利落的用一条银白色发带帮她挽起长发,回房拿来一件银缎披风系在她身上“漱墨未回,恐生变故。” 扶黎勉强笑了笑,淡若寒烟的黑眸中隐匿着看不分明的情绪“我自己去便好,没甚大事。” 未等他做出反应,足尖一点,施展轻功踏着荷叶离去,景皓形色匆匆附耳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萧辞收回目光转身朝书房走去,羽墨细眉斜飞淡淡瞥了萧瑀一眼,扯着景皓的衣袖紧随其后。 萧瑀感觉颇为莫名其妙,怎么无论他做什么都是错的,倏而头顶结结实实挨了一通暴打,他双手抱头疼得龇牙咧嘴“哪个不长眼的敢打本王?” 无暇挽着袖口手持折扇,怒其不争道“一个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天时地利人和,为了成全你二哥的好事,老子容易吗?被你们兄弟俩一前一后都给搅和了。” 萧瑀在前撒欢,满院子乱跑,无暇转着折扇蓝袍翩飞每一下都精准无误的打在了他的身上“有什么事情不能明天说?你小子成心和我作对是不是?” “青鸾姐,救命!” …… 扶黎足尖点过荷叶,一眼便看到立在湖边的红衣女子,单膝下跪,拱手一礼“玉姑姑。” “不必看了,扶疏不会来了。” “姐姐她……” 她转身斜睨了扶黎一眼,冷冷道“宠信白衣,致使魔音谷里应外合,夜袭玉女宫,伤亡惨重,简直荒唐无度,愚不可及!” 心头的不安愈加浓烈,长睫颤了颤,张口欲说的话硬生生又咽了回去,魔音谷竟能奇袭玉女宫内部?无论如何都是扶疏承担不起的后果。 “经此一战扶疏杳无音信,你速回玉女宫善后。” 杳无音信?以剑阁的手段怎么可能音讯全无,扶黎猛然抬头死死望着她,手指不自觉攥紧衣角微微颤抖,她唇角上扬讥讽道“你以为她活着回来下场会比现在好多少?” “姐姐行事自有分寸,还望玉姑姑明察。” “为了白衣她与子澈反目成仇,一旦遇到感情便无丝毫理智,当年对子澈如此,现下对白衣亦如此。”她缓缓走至她的跟前话锋一转声音冰冷毫无温度“离火珠呢?” “不知。” 红袖飞起,一阵劲风直击她的胸口,扶黎以手撑地吐出一口鲜血,颤颤巍巍重新跪好“我以为这么多年你学聪明了,想来你自始至终从未清楚过错在什么地方,离火珠、归云山庄、凉槿、扶疏,这个棋局如何破?” “百花案事涉天胤,凉槿是最好的棋子,将功折罪。” “自作聪明!”一枚金色令牌坠落在红裙之上,她居高临下望着她“玉女宫门人追魂令陆续发放,就算我不追究,追魂令对于如今武功尽废的凉槿而言是躲不过的。” 她捡起追魂令,抚过浮雕曼珠沙华纹饰,淡淡道“我替她去。” “你……好!甚好!”对于她骨子里不曾泯灭的善良她又爱又恨,闻到细碎的脚步声响她负手转身“好好想一想雁月发生的事情如何给我一个答复,你放心,宸烛未灭,扶疏还没有死。” “谢姑姑。” “绾绾?”木质轮椅咯吱作响,沙哑低沉的声音不可置信的唤道。 夜风拂起层层红纱,艳若桃李,肌肤赛雪,看不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纯净与阴厉,稚嫩与沧桑,不合时宜的出现在眼前身姿窈窕的少女身上,负在身后的手掌微动被扶黎出声制止“姑姑,艾叔叔是我的家人。” 幻影无形,眨眼之间,红衣女子了无踪影,只余叶摇花动,冷月如霜。 第94章 中秋 玉楼匆忙上前搀扶起扶黎,素白衣裙,红梅点点,蹙眉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口中不停往外溢出鲜血,顾盼生情的凤目满是心疼之色,掏出一方洁净的帕子仔细擦拭着她嘴角的血丝。 “你不是有武功的么?怎么不还手?” “无碍。”扶黎阖目稳定了一下内息抬眸对他笑了笑,不着痕迹脱离他的怀抱,踉踉跄跄走到艾陈的轮椅旁“艾叔叔,她是绾绾?” 几缕白发垂在额前,清瘦沧桑的面容依稀可辨当年的潇洒俊逸,眼中灼热的光芒一闪即逝,失落的摇了摇头“老眼昏花,认错人了,怎么可能是她?” “玉姑姑她……” “玉楼,你速送毓儿回笛莘斋,让雨若仔细瞧瞧有无大碍。”艾陈转动轮椅背过身去,死寂的眼睛隐有泪花闪烁“我想一个人待会。” 扶黎迟疑片刻与玉楼一道无声无息悄然离去,逍遥王府灯火通明,桂花簌簌落了满身,偶有点灯的婢女袅袅而行,几次欲伸出去扶她的手僵在半空中悻悻收回。 倚着美人靠坐下抬头望着头顶的兔子花灯,伸手轻触低垂的粉蓝流苏“这个兔子花灯做得不好。” “如何不好?” “应该耳朵长一些,眼睛大一些,尾巴短一些。”她抬手在空中比划,涩然笑笑“哥哥做得兔子花灯是最好的……我想喝酒,要不要陪我喝几杯?” “你的伤……” “我有分寸,无甚大事。”她不以为意的摆摆手,低咳几声唤来婢女取酒。 月光如水,一枝桂花探入长廊,扶黎揭开酒坛咕嘟咕嘟灌了几口,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玉楼手执一盏绿玉斗优雅斯文的浅斟慢酌,袖中滑出一根白玉箫,在空中旋了一个圈,指节灵动,箫音丝丝缕缕倾泻而出。 她阖目打着拍子,无意识的往口中灌酒,一坛、两坛、三坛……尾音入风而化,玉楼扶住她顺势往地上滑去的身子,轻轻掰开她的手指抽出酒坛晃了晃,空空如也,低叹一声摇了摇头。 “我能怎么办?我要怎么办?为什么那么简单平淡的生活对于我而言偏偏如此遥不可及?你说,我做错什么了?老天太不公平了,它不公平!” 扶黎睁开迷蒙的黑眸语无伦次道“我不想杀人,我讨厌杀人,我厌恶算计,恨透了伪装,可我要活着,为什么那么多责任偏偏要我一个人去承受?我好累啊,真累。” “世上本无公平,自私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我和他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我不能去冒险,活着便好,活着便还有机会不是吗?” “活远比死要艰难。” 笛莘斋雨若拥着薄被躺在摇椅上昏昏欲睡,听到脚步声响揉了揉眼睛讶异的起身“小姐她怎么了?” “多喝了几杯酒。”玉楼小心翼翼把她放在床榻上,仔细盖好蚕丝被忧心忡忡道“劳烦雨若姑娘把把脉,她似受了内伤。” 待确定并无大碍之后,在温水里绞了帕子仔细熟稔的帮她擦了擦脸颊,双手,褪去疏离有度的笑容目光出奇的柔和。 “你喜欢小姐?” 他脊背僵了僵,侧目转身,勾唇一笑,风华绝代“她是我在这个世上想要去好好守护的人。” “我若是男子也会喜欢上小姐这样的女子。”雨若托腮嗑着瓜子正色道“不过我家小姐马上就要回去成亲了,你放在心里想想就好。” “她要回去成亲?” “嗯。” “和谁?” “自然是我家公子。”雨若弹了弹身上的瓜子皮,不期望对上一双古井般幽深的黑眸结结巴巴道“王……王爷,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了?” 萧辞提着紫檀雕花食盒放在圆桌上,端出一碟藕粉桂花糕,一碗红果汤“晚间她肚子有些不舒服,本王特来瞧瞧。玉公子也在?” “扶黎陪我喝了几杯酒,不想竟醉了,实为在下的不是。” “玉公子无需介怀。”他望着床榻上酣睡的容颜满目宠溺之色“偶有任性本王亦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由她了。” 雨若心下戚然目光躲闪,不知为何竟有些心虚,萧辞温文一笑“时辰不早了,你们早些回去歇息吧,这里有本王看顾。” “是。” “告辞。” 修长的手指缓缓摘下覆在面上的银色面具,清淡的笑容渐渐散去,握住她的手,源源不断的内力温和绵长顺入她的体内,微蹙的柳眉慢慢舒展。 他收回手撑着床榻,面色惨白如纸,额间渗出一层薄汗,极力压制着咳嗽,扶黎不安的喃喃自语“不要,珞哥哥,不要走,不要走……我好怕……” “不怕,我不走。” 过了月神灯节,次日便是八月十五,中秋月圆,月圆人团圆,一风轩建于山石往外凸起的地方,月桂环绕,俯身可见碧湖粼粼,仰头可望蟾宫满月。 刘玉瑶素蓝锦袍上绣疏落几支白玉兰,寻常发髻簪了几支素银玉钗,端坐上首摆弄着冰瓷梅瓶中的几枝桂花,旁侧萧初慵懒疲倦,面色不愈,陆旌阳舀了一碗鸡汤递到她面前被她不耐的瞪了一眼。 “初儿,夫妻理应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你对着旌阳颐指气使,成什么样子!”刘玉瑶语气微沉,声音和缓平稳“旌阳,初儿既已嫁入陆家,便无君臣之礼,你不必事事迁就忍让。” 陆旌阳颔首称是,萧初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淡瞥了他一眼端起鸡汤不情不愿的喝了几口,无暇掀袍而坐,打开折扇好整以暇道“春宵一度,是应该多补补。” 萧初面上飞起一朵红晕,浑身无力,全身骨头散架一般不听使唤,杏眸无甚威力的看向陆旌阳,他正一手执箸一手扯着宽大的衣袖帮她夹菜,满目爱怜询问的看向她。 “适可而止,大庭广众之下眉目传情。” 萧瑀与白芩儿一人一半莲蓉馅的月饼啃得正欢,含糊不清道“独宠陆旌阳这是好事,我早说过他比你那些男宠好……” 话音未落又挨了结结实实一记折扇,无暇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萧辞、扶黎姗姗来迟,无暇适时转移话题转着手中折扇幸灾乐祸道“自罚三杯,自罚三杯。” 扶黎斜睨了萧辞一眼抿唇笑笑,把一个硕大的翡翠色荷叶盘放在圆桌中央“快尝尝我新做的月饼可合大家的口味。” 盘中盛放着各小巧玲珑色花样的月饼,刘玉瑶捻起一朵梅花式样的启唇轻咬,松软可口,淡淡的梅花夹杂着荷叶清香溢满口舌,十分爽口“当真别具风味,这是什么馅的?” “莲子、葡萄干、杏仁碾碎用梅花蜜调的的馅,用玫瑰花汁兑藕粉做得皮,烘烤时裹了荷叶,荷叶清新爽口掩去甜腻。” 白芩儿在旁挺得兴趣盎然,萧瑀夹给她一个兔子样式的月饼,迫不及待咬了一口,冰凉甜香的馅汁滑入口腔,沁凉舒爽至心底“好好吃,这是怎么做得?” “奶酪里加了杏仁核桃粉,冰糖,出炉后放在铺着菊花瓣的冰块上即可。” 扶黎笑着一一解释,萧辞在旁认真仔细的替她剥蟹“不可多吃。” “只吃两个好不好?”她可怜巴巴的望着他扯着掩在圆桌下的衣袖摇了摇,余光瞥到黑纱掩面的羽墨,发髻上只插了一支通信草银簪,眼睛难得含了一丝笑意安静的听景皓说话“你这主子委实苛刻,羽墨、景皓两情相悦,你怎么不成全他们?” “他们的事情他们自己做主,姻缘天定自有造化。” “羽墨话不多,甚少看到她笑,但在景皓身边她眼睛中的情绪是骗不了人的,我不希望她一辈子只能活在黑暗中,只是一个影子。” “她……她放弃太多了。” 扶黎未来及细究他这句话的含义,刘玉瑶满目柔和笑道“难得今年中秋一家人齐齐整整,聚个齐全,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平安是福,明年后年以后的每一年都能圆圆满满一大家子,月圆人圆。” 众人皆举杯饮了桂花酒,这是她十年以来过得最开心的一个中秋节,冷月碧湖,桂花蟹酒,萧瑀芩儿打打闹闹争着吃一只螃蟹,羽墨景皓旁若无人的在一旁安静的叙话,无暇不停的帮青鸾夹她喜欢吃的菜肴殷勤备至,萧初陆旌阳相对无语眉梢眼底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情丝。 不知不觉热热闹闹一桌子人一直闲话至子时方三三两两酒意微醺回房歇息“喝酒伤身,以后不能再喝了。” 萧辞把她打横抱起往笛莘斋的方向行去,不过稍稍沾了几杯桂花酒怎就喝醉了?扶黎半眯着眼睛傻傻笑道“我高兴呀。你回去陪我喝酒。” “乖,不许喝了。” “嗯……”她不满的摇了摇头,像只猫咪一样往他怀中蹭了蹭“真暖和,真舒服。” 第95章 鸢梦 萧辞轻轻把她放在床榻上,扶黎搂着他的脖颈神思恍惚就是不放手,他轻柔的拉了拉她的手唤道“毓儿。” 秋日夜凉风寒,芊芊玉手探入他的胸膛整个身子也依偎了过来“好暖和,你陪我一块睡好不好?” “又说傻话。”凉风过窗而入,吹熄了房内紫金莲花盏上的蜡烛,天青色纱幔从镂花银勾上脱落,轻纱微扬,满目墨色。 “珞哥哥。” “嗯。” “珞哥哥” “嗯。” “珞哥哥。” “嗯。” …… 她不厌其烦不知唤了多少遍他的名字,萧辞极有耐心一遍又一遍的回应,拥着她的力道收紧,气息灼热喷洒在她的耳际,她的手沿着衣襟探到他的腰腹处手指灵巧的解开衣带“你不会忍不住了吧?” “你说呢?” “会不会又有什么变故?” “不管了。”冰凉温润的唇印在她的眉心,沿着眉毛、鼻尖、脸颊吻至嘴角,贴着唇瓣上亲吻了几下“我爱你,我爱你……” 一声声低语浸润了十几年的深情与爱怜,扶黎眼角缓缓流下两行清泪软语哑声道“我也爱你。” 薄唇相贴辗转摩挲,舌尖轻轻舔舐了一下她的嘴唇,柔软,细腻,带着微微的凉意,衣衫半褪,二人肌肤相贴,空气中似乎酝酿着浅淡的桃花旖旎之色。 他的嘴唇贴着她的,并不曾如何用力,仅仅是唇与唇的触碰,扶黎微张樱唇,伸手搂住他的脖颈,配合的吮吸了一下他的唇瓣。 一点一点地厮磨着,好像要磨尽一切的温软与缠绵,交错不均的呼吸,传递着彼此的温热,已经分不清楚是他的还是她的,隐隐有一种自心底油然而生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 不知过了多久,他稍稍离开她的唇,扶黎脸颊发烫,嘴唇鲜艳湿润,大口喘息,目不能视物,思维尽数化成一团浆糊。 “毓儿……”微微低哑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垂,酥麻到心尖让她混沌不明,萧辞再一次低下头,唇才一触碰,缠绵碾磨,多了一线侵略的意味。 舌尖曼斯条理地舔吮她的唇瓣,撬开她的齿,柔软的舌勾着她的舌尖,唇濡相接,细碎的低吟从口中溢出,嘴唇开始微微发麻,可是却本能地渴求着更多,这种亲昵的缠绵简直让人舍不得推开,欲罢不能。 他的手沿着她的脊背缓缓向下停在她的腰腹处,燃起一簇簇火苗,循到衣带却又止住了动作,骨节分明的指缓慢的摩挲她的腕侧,极尽温柔,自然而然,十指相扣。 扶黎感受他身上从未有过的灼热体温,沉稳有力的心跳,心头蓦地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甜蜜,身上骤然一凉,衣衫尽除,月白色抹胸之上绣着一朵银紫色兰花。 优美的脖颈肤若凝脂,目光缓缓下移却是满身纵横交错的伤疤,深浅不一似烙印一般如此不合时宜“很丑是不是?”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沙哑的声音似一把钝钝的匕首划在她的心间,借着月光她亦看清他身上比她更为恐怖的伤疤,其中一剑便是她亲手刺得,还要如何?她大抵真是他的劫难。 柔软的唇沿着他胸前的一道伤疤一点一点亲吻,他肌肤紧绷如铁,明显察觉到他身下的变化,舌尖舔舐过他胸前一点。 他欺身把她压到身下,浓烈的欲望侵蚀了往常平淡清明的黑眸,彼此交\'合的一刹那,她的指甲嵌入他的肌肤皱眉低吟“疼……” 萧辞轻吻了一下她的嘴角“乖,一会就不疼了。” 她听话的点了点头,他似得到某种许可压抑的欲望再也抑制不住尽情释放,细碎的低吟,暧昧的呼吸交缠,她还是很疼,但她喜欢两个人亲密至斯的感觉,似融为一体,再不分离。 忽然他止住了所有动作,撑着身子捋了捋她被汗浸湿的乌发,她双手不安分的胡乱在他胸前蹭来蹭去,身体内一股无来由的渴望让她躁动不安“难受……” “一会就不难受了。” “你骗人。”她委屈道“总说一会……我要……” “要什么?” 她努力睁开眼睛,淡若寒烟的黑眸蒙上一层浅浅的桃花色,伸手抚摸着他清俊的眉眼学着他说话的口吻道“你说呢?”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她掩耳盗铃一般伸手捂住眼睛,面色绯红,声音低不可闻“要……要你……” “为夫遵命。” 极致的欢愉与缠绵,刻骨的相思与痴缠,所谓春宵苦短,如今方才真真切切体会到,他不知餍足一般要了她一遍又一遍,哭泣撒娇讨饶竟统统做不得数了,疯狂的占有,缓慢的索取最后她终是不能承受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晨光透过银红色的阮烟罗打在天青色纱幔之上温暖悠长,她蹙了蹙眉心,懒懒的往他胸口上蹭了蹭。 “醒了?” 睁开睡眼惺忪的黑眸,对视上他含笑的眼睛,墨发如漆松松垂落在床榻上,二人乌发纠缠,她略微动了动身子便如散了架一般不听使唤,昨夜种种旖旎画面一闪而过,不觉红了耳垂埋入他怀中没有说话。 萧辞吻了吻她的发顶声音略微有丝沙哑“是我不知节制,累到你了。” 不知何时他帮她清洗了身子换了干净的白色亵衣,扶黎不好意思低喃道“总是先斩后奏,为时已晚,昨晚我那般求你你可听进去一个字?” “情'难自'制。”他无奈的轻笑,修长瘦削的手指轻柔的帮她梳理枕边的长发。 她不甚老实的趴在他胸口处不自在的动来动去,浅淡的呼吸喷洒在他肌肤上,痒痒的,酥酥的,一股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喉头发干。 “不要引火上身。” 扶黎不明所以扬了扬眉毛“你……你……你……” “我怎么了?”他戏谑一笑直视着她清亮的眸子一分一分离她越来越近“看来昨晚为夫让夫人不甚满意。” 不甚满意?扶黎眨了眨眼睛,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作答,粉面玉腮染上淡淡的胭脂色,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身子“我好累。” “你不再胡闹,我保证不会做出有违礼法的事情。”他枕着手臂好整以暇的望着她。 “我……我没有……” 心下暗恼自己食髓知味却未顾及她的身体,披衣起身,轻重得益的帮她按摩身体,她趴在枕头上眯着眼睛,一会酸疼难忍,一会舒服的骨头都酥了“上面一点……嗯……右边一点……胳膊……” 青鸾试探性的轻叩了几下门“扶黎可醒了?” “何事?”萧辞止住动作淡淡问道。 “府上一早来了一位自称翠浓的姑娘,特来寻扶黎。” “她在哪?” “雨若陪着她出府了,说是待你睡醒了去竹闲雅迹寻她便可。” “我知道了。”扶黎支撑着身子欲起身,萧辞细致体贴的把她扶了起来,她趿拉着绣花鞋下榻解释道“翠浓是姐姐身边的贴身侍婢,许知道姐姐的一些下落。” “剑阁出事了?” “假以时日魔音谷定然会与剑阁有一场恶战,五湖十六国无论朝堂还是江湖无一例外定然会受到波及。” “韬光养晦怕是早有筹谋。” 萧辞穿好外袍意有所指,扶黎眸光一暗“雁月接二连三的变故,难道与魔音谷有关?” 他并未说是或者不是,招呼婢女端来温水洗漱,清理洗漱完毕扶黎坐在梳妆镜旁任由萧辞帮她梳发画眉“百花案你当真怀疑他?” “是或不是,这几日便可见分晓。”奇异熟悉却每每让她说不清道不明的香气在凉槿大婚之日给了她最后的结果,她怅然若失叹了一口气“比起让她将功折罪凄清一生我更愿意我算错了,他是她值得托付一生的良人。” “如今还有何事瞒得过你?” “彼此彼此,你还说我。”她侧目瞪了他一眼“玉楼的身份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为何要瞒着我?还有羽墨,若不是那支通信草银簪我当真被你们骗过去了。” 看着她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萧辞颇有些哭笑不得“你何曾问过我?” “强词夺理。” “我说过以后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就来问我,为夫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还差不多。”扶黎笑着勾了勾他的下巴调笑道“反正你是我的,你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 “在下身无长物,姑娘若不嫌弃,愿倾其所有以聘之。” “我不嫌弃。”她眉眼含笑无端十分贪恋与他在一起的所有时光“我先去竹闲雅迹寻翠浓,姐姐的下落我放心不下。” 他慢条斯理的又帮她重新整理了一下衣裙,狐疑的低头瞥到脖颈肩胛处的朵朵红梅脸颊发热垂下了头“用完早膳再去。” “不……不了。”她猛然起身,腿脚却不如往常那般利落,匆匆忙忙踏出房门又扭头回来“你等我回来一起用午膳。” “好,我等你回家。” (上部完) 作者有话要说: 近日重新写了写后文的大纲,比前文内容只多不少,遂分成上下两部,下部主线为江湖,上部的疑云将会慢慢揭开,自认为作为作者不太称职,感谢大家一直以来对棠棠的陪伴与支持,你们的留言是我坚持写文到现在的动力,下部将会全文存稿之后发表,保证每日一更,大家就不会如此痛苦的等我不定时更新啦。 这篇故事倾注了我很多的心血可能写出来的效果因为自己能力有限并未达到自己的心理预期,全文配角不为服务主角而存在,伏笔很多,可能大家重新在读会发现很多隐藏的东西,粗粗算了算全文差不多有八对爱情(人生若只如初见(玉绾,艾陈) 此情可待成追忆(曦箬、白维) 不负如来不负卿(凉槿、天胤) 一片冰心在玉壶(白芩儿、萧瑀) 半缘修道半缘君(青鸾、无暇) 从此萧郎是路人(羽墨、景皓) 柴米油盐诗酒花(林蝉衣、王伯远) 曾经沧海难为水(萧初、陆旌阳) 不如不遇倾城色(雨若、玉楼) 一生一代一双人(扶黎、萧辞)) 应该说每一个人都是自己故事中的主角,你们有没有猜到呢?有没有隐约寻思出他们的爱情故事? 下部每个人的都会有最终的结局,最后的身份,最终的结果也会一一揭开,大家如果喜欢这个故事可以收藏“谋中局之错嫁” 目前接档现言为“你有没有见过他”,每日一更,欢迎收藏,因为自己开始做设计三次元事情比较多,不过我会尽力存下部的稿子啦,大家有什么建议看法欢迎留言,不知道可不可以收到一条长评呢?棠棠的微博为“棠月客”,小天使也可以私信我聊聊对于小说的看法,下部再见喽(最后一章自认为还是挺完美的。)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